⊙左顏春[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 濟南 250100]
社會契約論在古代和近代都是一種研究國家起源和結構的學說,從亞里士多德以最高善業(yè)為目的的城邦理想到霍布斯要求形成契約以保存自我,洛克要求國家以強制權力保證法律的實施以保護人的生命、財產和自由,基佐認為正當?shù)恼螜嗔嫵闪松鐣牡赖录~,政治權力因道德而取得它的合法性。社會契約論在現(xiàn)代也獲得了新的意義,產生了許多新的變體:如諾齊克的“無意圖的契約論”和哈貝馬斯的“政治契約論”。而社會契約論煥發(fā)新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是羅爾斯在《正義論》中對社會契約方法新的運用,本文通過分析《正義論》產生的歷史背景和傳統(tǒng)社會契約論的思想對羅爾斯產生的深刻影響,對達成純粹程序正義的社會契約方法的創(chuàng)新進行評價,這對我們認識和運用作為工具理性的社會契約論有著重大意義。
美國立憲契約具有濃烈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政治哲學中“我們把理想主義定義為相信政治的公共性,把現(xiàn)實主義定義為專注于政治中的私性”。美國憲政制定者關注的焦點在自由,如果給予每個人平等的權利,政治秩序就很難確立起來。但是,美國憲法則是以英國憲法秩序——孟德斯鳩、休謨、布萊克斯通和伯克的語言擬就的,因為良好的秩序在1787年是一種必需的東西。他們想限制大眾的權力,因為在他們眼中大眾不過就是原子式的利己主義的個人的集合,本質上是“私性的”,所謂的“民意”不過是某一群體在謀求自身利益時的遮羞布。“表面上看,無論是行政權力的擴大還是建立憲法法院的司法復審制度,都是‘保守的’,是讓少數(shù)人可以否決多數(shù)人的意志,也就是說‘不民主的’或不‘平等’的?!睂Υ蟊姍嗔Φ南拗凭鸵馕吨环N不平等。這種忽視平等的立憲精神引發(fā)了一系列社會問題:如黑人的民權運動、校園運動——“反文化”運動和“新左派”運動、社會貧富差距大和權力高度集中,等等。
這些問題也導致了新保守主義和自由主義的論戰(zhàn),在這背后隱藏的是自由和平等兩種價值在一定程度上的分歧,自由和平等這兩種價值很難同時得到完美的表達,而多元價值已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征,傳統(tǒng)的社會階段往往以一種價值為主導,而隨著全球化進程加快,現(xiàn)代社會的價值碰撞成為一種常態(tài),如何面對和處理價值的沖突給我們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如果按照情感主義的觀點,任何一種價值都只代表個人的選擇,社會所倡導的價值并不比任何一種價值更具有優(yōu)越性,這難免使民眾無法信服甚至使整個社會滑向虛無主義。而且單一價值無法滿足社會的需求,過分強調一種價值更會引發(fā)一系列社會問題,多元價值間蘊含的矛盾要求一種根本標準來調解。雖然價值呈現(xiàn)多元化的趨勢,但道德共識對社會的和諧穩(wěn)定來說是十分重要而且必要的。而如何在多元價值中尋求道德共識又是一個新的問題,羅爾斯在《正義論》 一書中主要想解決的是在立憲精神和經濟領域上的不平等所導致的社會不平等問題。
羅爾斯的正義觀進一步概括了盧梭、洛克、康德的社會契約理論,使之上升到一個更高的抽象水平。根據(jù)霍布斯的理論,人的能力是平等的,所以人的希望也是平等的,于是就會發(fā)生爭奪,爭奪的目的是為了自我保全,在人們達成目的的過程中力圖摧毀和征服對方。人們時時刻刻處在被剝奪勞動成果和生命自由的危險下,所以人們相互猜疑,唯一的自保之道就是先發(fā)制人,有些超出了自保限度的人以這種權勢為樂,沒有超出自保限度的人也意識到不能長期單純靠防衛(wèi)而生存,在這兩種情況下,統(tǒng)治權的擴張成了自我保全的必要條件。洛克和盧梭的社會契約與早期的霍布斯和斯賓諾莎以保護個人安全為目的而建立國家不同,洛克更強調個人的自由。洛克認為人的基本權利是生命、財產和自由。人的自然自由是指只受自然法的約束,干其余一切事情的自由,但這種自由沒有共同權力得不到保障,而共同權力要求交出保護自己和他人和處罰違反自然法行為的自由,所以完全的自然自由是難以實現(xiàn)的。在共同權力下,人的自由是只受國家制定的法律的約束,干其余一切事情的自由。人的自由是以理性為基礎的,理性使他理解支配自己行為的法律,并使他知道對自己的自由意志聽從到什么程度。至于財產,人對自身有所有權,自己用勞動創(chuàng)造的東西當然屬于自己,所以對共有的自然資源付出勞動后就成為個人財產,每個人平等地擁有獲取共有自然資源的權利。羅爾斯繼承洛克的傳統(tǒng),在《正義論》中的體現(xiàn)就是平等的自由原則的優(yōu)先。而盧梭的社會契約體現(xiàn)的是“公意”——永遠公正和服務于公共利益,每一個人的意志合成“公意”,社會契約論由此就超越了個人的權利而達到了公共的維度,要求每一個人的意志參與,從而蘊含一種道德的超越性?!肮狻币搀w現(xiàn)了每個人意志的平等,啟發(fā)了羅爾斯對平等問題的解決。康德進一步闡釋了社會契約論中的道德價值,他認為人的本質是平等的自由的理性存在物?!耙庵咀月赡耸堑赖碌淖罡咴瓌t”,它在道德上的反映是根本上出于自律的實踐理性,“這一主體批判和實踐理性批判,表面上看是為了確立普遍的道德法則,而在深層意義上卻是基于人性尊嚴并訴諸理想的道德人格”。在康德那里,社會契約是作為理性選擇的結果和“一種評價國家合法性的標準”而存在,為羅爾斯將社會契約作為產生正義的方法做了價值和標準的鋪墊。
《正義論》中假設了一種原初狀態(tài),平等的道德人“既作為有自己的目的并具有一種正義感能力的有理性的存在物的個人”在“無知之幕”下一致同意首要的正義原則。根據(jù)“無知之幕”的定義,“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在社會中的地位——無論是階級地位還是社會出身,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先天的資質、能力、智力、體力等方面的運氣。我甚至假定各方并不知道他們特定的善的觀念或他們的特殊的心理傾向”。這種設定祛除了自然和社會偶然因素的影響,每個人的境況相似,在類似的理智指導下才能達到一致同意的契約。處于原初狀態(tài)的人對彼此利益互相冷淡,社會處于中等匱乏與人們存在利益沖突形成公開的正義環(huán)境,他們試圖提出可能的最善的觀念以追求自己的目的和利益。原初狀態(tài)中正當概念的形式限制包括一般性、普遍性、公開性、次序性和終極性。
每個人在“無知之幕”下不得不具有一種公共性,而這種公共性是達成道德共識的前提。互相冷淡的設置是中性的,既不把絕對惡的人性普遍化,避免了制度對人的權力盡可能的壓制所導致的不平等,又不把道德建立在善的人性的基礎上,規(guī)避了人的不確定性。次序性的作用是在多元價值下協(xié)調各種沖突,體現(xiàn)作為平等的自由價值的優(yōu)先性。終極性體現(xiàn)了最終達成的原則超越了具體的歷史和社會條件與工具理性和欲望,才能作為調解的根本標準。強調通過每個人的一致同意達成正義原則,體現(xiàn)了社會契約中本質的公共性,從而也體現(xiàn)了每個人的平等地位。
原初狀態(tài)以一種契約論的方式達成了純粹程序正義,在羅爾斯這里“正義是什么”的形而上問題被轉化成具有強烈實踐理性色彩的“如何以合理的方式獲得正義”。正義在這里可以被替換成任何的道德,反映了道德合法的多元。社會契約不再是為了建立國家或達成單一的價值共識的實質理性,而是作為產生合法價值的工具理性,是一個評價性和啟發(fā)性的標準,這是由社會契約中潛藏的價值追求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人在社會契約中超越了個人達到了主體間性,這是產生道德價值的基礎。社會契約論在自身的發(fā)展中從一種解釋國家起源和結構的理論到生發(fā)出道德價值作為評價的標準,羅爾斯認識并把握了這種發(fā)展趨勢,將社會契約從具體的內容中脫離出來作為一種純粹的方法來使用。
在原初狀態(tài)中道德處于平等的地位,在“無知之幕”下實現(xiàn)了自律的選擇,強調了道德判斷的主體性,從而體現(xiàn)了“人作為目的”的理想人格和道德境界,而按照達成的正義原則行動也體現(xiàn)了人的本質。羅爾斯把康德的個人選擇轉化成集體選擇,試圖以一致同意更好地表現(xiàn)人的本質,避免獨斷論和盡量減少懷疑。根據(jù)羅爾斯在《正義論》中使用的最大最小值的方法,我們達成了兩個正義原則:平等自由原則與差別原則和機會的公正平等原則。首先,兩個正義原則在保護基本權利的同時規(guī)避了最壞的結果是在考慮終極性時的一個優(yōu)選,然后公開性使人們傾向于產生正義感,由此正義觀能夠自我支持。正義感體現(xiàn)了原初狀態(tài)后人對自律的堅持,由此體現(xiàn)對本然的崇高道德價值的追求,正義感的互惠性表達了把他人當作目的,平等地尊重他人的人格價值。社會契約中的理性選擇和自律體現(xiàn)了人的價值和尊嚴。
羅爾斯社會契約方法的提出是基于歷史背景的要求和傳統(tǒng)社會契約論思想的發(fā)展趨勢。正是基于惡的人性,美國的立憲精神和早期社會契約論無法實現(xiàn)平等和一些價值,但通過中性的人性基礎和主體間性,社會契約可以根本地從程序上達成公共性,從而實現(xiàn)平等和類似價值。公共性使價值裁決和道德共識有了可能,只從個人私利出發(fā)只能導致沖突和暫時的妥協(xié)。社會契約中本身就生發(fā)著道德價值,比起簡單地由利益抉擇,更體現(xiàn)了人的崇高的價值追求,這也成了價值裁決的標準,發(fā)現(xiàn)著多元價值。他的創(chuàng)新是將理論邏輯與歷史邏輯統(tǒng)一起來,用合理的方法回應現(xiàn)實問題背后的理論缺陷。
①③ 孫仲:《美國立憲契約:理想主義還是現(xiàn)實主義?——對羅爾斯社會契約論的一個質疑》,《浙江學刊》2000年第6期,第28—31頁,第28—31頁。
② 科 克:《保守主義傳統(tǒng)》,見湯普森:《憲法的政治理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51頁。
④ Immanuel Kant,Practical Philosophy.
⑤ 卞 紹斌:《羅爾斯與規(guī)范性的尋求》,《哲學動態(tài)》2016年第1期,第82—89頁。
⑥⑦ 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寶鋼、廖申白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3頁,第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