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冬
先秦“詩學”有廣、狹二義,廣義是指關于詩歌的整體理論,狹義是特指有關《詩經(jīng)》的學問。就軸心時期而言,即使《詩經(jīng)》所錄作品有限,但也代表了當時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水準,從這個意義上講狹義詩學與廣義詩學是可以互相融通的。因此,先秦儒家學者異常重視《詩經(jīng)》的研讀和傳授,孔子便是最主要代表人物,美國學者郝大維(David L. Hall)、安樂哲(Roger T. Ames)從以下四方面概括孔子傳詩的意義:“首先,《詩》是承載文化價值的寶庫,可以代代習之。其次,《詩》包含了有關文化傳統(tǒng)豐富珍貴的歷史訊息,它所帶來的文化之根和血脈意識有利于當代社會的穩(wěn)定。其三,作為一件藝術品,它涵養(yǎng)情懷,激發(fā)審美感受性。其四,《詩》還是促進口頭或書面表達能力,為人類經(jīng)驗的表達和詮釋提供豐富介質的語言源?!雹龠@些方面固然重要,但卻忽視了詩學的教化特征,或者可以認為借助《詩經(jīng)》“教以化之”是儒家詩學的重要內(nèi)容或目的,甚至可以認為懂得“詩教”便懂得“詩學”大半。
春秋鼎革,戰(zhàn)國百家,西周建立起的禮樂制度日益崩壞,而《詩》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正如魏慶之在《詩人玉屑·詩體上》所言:“風雅頌既亡,一變而為離騷,再變而為西漢五言,三變而為歌行雜體,四變而為沉宋律詩?!薄帮L雅頌既亡”而引發(fā)的變風變雅的境況無疑是與倡導“克己復禮”的儒家思想不盡一致的,因此“雅正”理念自然應運而生。
“雅”的本義是“楚烏”,語義上“雅”是“正”,正如《論語》中四處提到“雅”的地方,分別是“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皆雅言也”(《論語·述而》);“子曰:‘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論語·子罕》);“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論語·陽貨》)。這里提到了“雅言”和“雅樂”,對于前者,何晏注稱“正言也”,因此后世遂有“雅正”之說,用正解雅,意為符合社會道德規(guī)范和語言規(guī)范,對于后者,按照《禮記·樂記》對雅樂的規(guī)定,與鄭衛(wèi)之音相對,它是一種以形式和諧為前提的“德音”,除此之外,還與禮形成互補,起到“治心”的效果。由于語言與音樂的天然同構性,所以孔子口中的雅言、雅樂的所指具有一致性,總體上反映了春秋末期“雅”干預社會的方式及其美學內(nèi)涵。
孔子時代,《詩經(jīng)》已經(jīng)被刪減完成,因此他對雅的理解代表了此時普遍的詩學觀念。作為民歌存在的早期詩歌并不具備明顯的道德內(nèi)涵,相應的,它們被用于教化的可能性也不大,隨著這些作品被采入宮廷并以詩集的形式存在,其教化功能便被建構起來了。詩教完善的過程包括兩個層面:一是以“采詩”的方式采集真正具有道德屬性的作品,并將之編訂成集,用它們對接受者教以化之。對于這一過程,有研究者指出“《詩經(jīng)》中的作品在先秦時期經(jīng)歷了一個與禮樂相結合的過程,并因此又被尊奉為一部道德經(jīng)典(所謂‘義之府’)而流行于當時上層貴族,乃至同行于各國政治??梢哉f,《詩三百》的產(chǎn)生、編訂直至其被尊奉為‘義之府’的過程,就是西周與春秋時代因政治需要而使之日益政教化的過程”②,二是以“用詩”或“解詩”的方式對詩歌進行再闡釋,相比于第一方面,這種方式被廣泛運用。其中較突出的代表就是《左傳》,杜預言“《春秋傳》引《詩》不皆與今說《詩》者同”③,認為《左傳》斷章取義的現(xiàn)象較為明顯,據(jù)統(tǒng)計,④《左傳》中對《詩經(jīng)》的引用共236 處,凡116 篇。這些作品中出自《二雅》的作品占絕大多數(shù),而且一些作品被反復征引,如“《大雅》中《文王》被用11 篇次、《抑》9篇次、《板》8 篇次、《烝民》6 篇次、《假樂》5 篇次;《小雅》中的《常棣》6 篇次,《巧言》5 篇次”⑤,出現(xiàn)這種情況一方面源于《二雅》自身的特性,與《風》相比,《雅》的文辭更為典雅,具有在正式場合施用的潛能,同時它也不像《頌》那樣具有祭祀和歌頌的指向性,可以被靈活地借用。從內(nèi)容來看,《雅》并不局限在個人的兒女情長,所涉及的主題更為宏大,往往以國家命運為著眼點,比如《小雅·沔水》以沔水飛隼起興,指責當權者“莫肯念亂”,勸誡友人防備“讒言其興”,以“心之憂矣,不可弭忘”的心態(tài)表達自己憂國憂民的情懷,類似的作品還如《小弁》《巷伯》《菀柳》《四月》《蓼莪》《四牡》等等,因此《毛詩序》言“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梢哉f,儒家學者在刪詩、解詩的過程中不斷使《詩經(jīng)》的意義趨于正統(tǒng),語言更為凝練、完善,儒家典籍在引詩、用詩的過程中則更加強化了教化味道,并借助儒家經(jīng)學的強力保障,使詩教傳統(tǒng)得以形成、鞏固和發(fā)展。
事實上,以“正”解“雅”并非一蹴而就,在孔子之前有較復雜的發(fā)展過程。從字源角度來看,《說文解字》載“雅,楚烏也……秦謂之雅。從隹牙聲”⑥,認為秦地將此鳥以“雅”命名,又清人朱駿生《說文通訓定聲》解釋稱“大而純黑反哺者烏;小而不純黑不反哺者雅。雅即烏之轉聲字,亦作鴉”,郝懿行在《爾雅義疏》中也有類似觀點:“今此鳥大如鴿,百千成群,其聲雅雅,故名雅烏?!薄把拧迸c“烏”上古同韻,所以經(jīng)常會合而用之,在典籍中往往出現(xiàn)“雅烏”“烏雅”“烏鴉”之稱,章炳麟稱“雅”即“鴉”的古代同音字,發(fā)“烏”(ya)音,秦地將之命名為“雅”帶有擬音的性質。在上古神話中,人們往往以“金烏”代稱太陽,《淮南子·精神篇》有“日中有踆烏”的記載,郭璞將之解釋為“三足鳥”,認為太陽中央包含一只三足烏鴉,后世“金烏”之說遂逐漸形成。以先秦人的知識水平,太陽是最具體可感的自然支配力量,甚至可以左右人的生命,其不同季節(jié)、不同時辰的位置至關重要,此種背景下“正”的觀念便逐漸產(chǎn)生,《周禮·考工記·匠人》載在匠人營國的過程中要制作測量日影的工具,“為規(guī),識日出之景與日入之景,晝參諸日中之景,夜考之極星,以正朝夕”⑦,足可證明日影奇正對當時人生活的重要性。盡管學界亦有以“夏”解“雅”的聲音,但其最終指向仍可與以“正”解“雅”相通,梁啟超指出“雅音即夏音,猶云中原聲云耳”⑧,夏是周人對中原的代稱,其地理位置當與秦地一致,這就與《說文》中“秦謂之雅”的說法相互契合了。
由此可見,將“雅”理解為“正”具有深厚的文化積淀,只不過借助孔子的詩教理念將之普遍化,并逐漸成為藝術批評中的重要范疇。進而,孔子及其儒家后學又以“思無邪”將“正”的內(nèi)涵明確化,《論語·為政》言“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思無邪”來自于《詩經(jīng)·魯頌·》,原詩贊揚魯僖公按照伯禽的方法治國,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孔子將之借用來評價《詩經(jīng)》,概括《詩經(jīng)》思想正統(tǒng),不惑亂人心。為了對“思無邪”的內(nèi)涵有更充分的表達,儒家還特別立了一個反面典型:鄭衛(wèi)之音?!班嵚曋畞y雅樂”的根源在于“淫”,鄭、衛(wèi)兩地的民歌由于表達情感過于濃烈,所以遭到儒家學者的批判,除此之外,由于兩地民歌以表現(xiàn)男女愛情為主,不具備明顯的道德性和政治性傾向,這就與孔子宣揚的“雅言”“雅樂”背道而馳,自然成了被否定的對象,對此《樂記·魏文侯》篇記載了一段魏文侯與子夏的對話,當魏文侯向子夏請教古樂與新生的異同時,子夏先以“鄭音好濫淫志”“衛(wèi)音趨數(shù)煩志”談鄭衛(wèi)之音對人心智的影響,緊接著他說“君好之,則臣為之;上行之,則民從之。《詩》云:‘誘民孔易。’此之謂也”,由此足見對鄭衛(wèi)之音的否定絕不是因為它們對性情的影響,而一定是因為它們會對國君形象和國家治理產(chǎn)生危害,按此,就更加明確了儒家詩教對“正”或“雅”的強調(diào)。
綜上所述,“雅”作為周代詩教的重要命題,其肇端于先民的自然認知,后來逐漸具備了意識形態(tài)屬性,最終成了一種文體劃分標準甚至是藝術命題,其基本內(nèi)涵遵循儒家對“正”的理解,情感的適度、語言的規(guī)范、內(nèi)容的道德性以及主題層面對國家命運的適當觀照,成了其應有之義,并逐漸成為后世不言自明的藝術評判準則,從而顯現(xiàn)出儒家宣揚下周代詩教的持續(xù)影響力。
在“禮樂射御書數(shù)”這“六藝”中,“禮樂”為其前要,《論語·季氏篇》言:“不學禮,無以立?!庇忠浴岸Y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來突出儒家對禮樂的堅守與砥行,而這種對禮樂的堅守也在儒家的“詩教”中一以貫之,并以“溫柔敦厚”為其呈現(xiàn)形態(tài)?!霸娊獭边@一概念首次出現(xiàn)在《禮記·經(jīng)解》,其引孔子的話:“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雹嵋馑际沁M入一個國家,便可知道它的教化情況,如果人們溫柔厚道,是得益于《詩》的教化。至此,“溫柔敦厚”成了詩教的最主要內(nèi)涵。對其內(nèi)涵,孔穎達在《禮記正義》中解釋稱:“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性情和柔?!对姟芬肋`諷諫,不指切事情,故云:溫柔敦厚是《詩》教也?!雹獍雌渌觯皽亍逼赜谕獗?,“柔”偏于內(nèi)在性情,兩者是對人由內(nèi)而外的規(guī)定??渍f并未解釋“敦厚”,考許慎《說文解字》,稱:“惇,厚也?!倍斡癫醚a充說:“今多作敦厚者,假借,非本字?!?據(jù)此可知,“敦”與“厚”實為同義反復,先秦典籍中此類情況較普遍,比如,《周易·艮》卦:“上九:敦艮,吉?!笨追f達疏曰:“敦,厚也……在上能用敦厚以自止,不陷非妄,宜其吉也。”?程頤傳曰:“敦,篤實也?!?由此可見,“溫柔”傾向于描繪人的風貌特征,“敦厚”則傾向于概稱人的內(nèi)在深厚積淀。
《禮記·經(jīng)解》屬于漢儒所為,其對《詩經(jīng)》的認識是對周代以來詩歌作用的概括,除了上引文字之外,還有“故《詩》之失,愚……溫柔敦厚而不愚,則深于《詩》者也”的表述,這里所謂的“愚”是說如果《詩》的教化失范,就會使人愚鈍。綜合來講,《經(jīng)解》對溫柔敦厚的解釋實際上包含了人之性情與國家風貌兩個層面,這符合周代以來詩教的本來形態(tài)。詩教的最初產(chǎn)生時期是周代,伴隨民間歌詩的產(chǎn)生及逐漸雅化,詩在國家文化建設中的地位愈發(fā)重要,其功能與樂相同,目的是實現(xiàn)對禮的補充,因此《周禮·大司樂》中所說的“中、和、祇、庸、孝、友”的“樂德”同時也是“詩德”,是周人進行藝術教化的最終理想,亦是“溫柔敦厚”的早期形態(tài)。對此,《詩經(jīng)》中的一些詩句可為佐證,如《大雅·抑》“溫溫恭人,維德之基”,《小雅·小宛》“溫溫恭人,如集于木”,《小雅·賓之初筵》“溫溫其恭,其未醉止”,《商頌·那》“溫恭朝夕,執(zhí)事有恪”等等,由此可見周人對理想人格的規(guī)定。在周人看來理想政治往往是從理想人格開始的,個人人格的完善會起到向外輻射的作用,最終使社會道德歸于純正,對此,徐復觀總結稱:“周人的哲學,可以用一個‘敬’字作代表,周初文誥,沒有一篇沒有敬字,……這正是中國人文的最早出現(xiàn),而此種人文精神,是以‘敬’為其動力的,這便使其成為道德的性格?!?盡管能否以“敬”涵蓋周人精神之全部,尚有待商榷,但他提到的“道德的性格”卻與本文的“溫柔敦厚”有所交叉,或者說,無論是“敬”還是“溫柔敦厚”,其最終指向都是人格的完善。歷史地看,周人眼中歌詩作用與《尚書·舜典》“直而溫”的表述一脈相承,這為孔子“溫柔敦厚”之詩教說的提出奠定了基礎。
《論語》中孔子試圖構建的是一種以“仁”為核心的道德哲學,其中已經(jīng)包含了明確的“中庸”的思想,比如《子路》篇言:“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庸也》篇言“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我們既可以將“中庸”視作孔子的哲學觀念,也可將之視為其道德觀念,以兩者為指導,其藝術觀念也自然表現(xiàn)出相應特征,或者說“溫柔敦厚”的藝術思想便自然走向明晰。于是在《八佾》篇中開始由道德切入了詩教,“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沃^也?子曰:‘繪事后素?!唬骸Y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碑斪酉奈虻交镜牡赖聹蕜t之后,孔子才對其進行《詩》教。在實際的刪詩、編詩過程中,孔子就有意識地將自己道德觀念滲透到《詩經(jīng)》之中,“吾自衛(wèi)返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論語·子罕》),進而開始進行以文學為手段的教化嘗試,宣稱“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借助對《詩經(jīng)》首篇《關雎》的解釋表明自己“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文學追求。對此,朱熹的解釋較具代表性:“淫者,樂之過而失其正者也;傷者,哀之過而害于和者也。”?由此,道德(中和)與藝術(溫柔敦厚)實現(xiàn)了充分統(tǒng)一。
與溫柔敦厚密切相關的另一個主題是“諷諫”,它是溫柔敦厚的重要實施途徑。唐人孔穎達《禮記正義》釋“詩教”云:“若以《詩》辭美刺諷諭以教人,是《詩》教也?!彼^“美刺諷諭”?,就是以委婉的方式進行贊頌或諷諫,《論語·里仁》言“事父母幾諫,見志不從,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對父母的勸諫尚且要求委婉含蓄不過激,對其他人或統(tǒng)治者的勸諫便可想而知。對此,儒家學者在編訂、解釋《詩經(jīng)》的時候有集中體現(xiàn),有學者指出,將《周南》《召南》置于《詩經(jīng)》之首位并非偶然,?孔子曾直言“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論語·陽貨》),這符合儒家將個人道德置于首位的一貫傳統(tǒng),按照《詩大序》,“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之間是有邏輯性的,所以《周南》和《召南》實乃“正始之道,王化之基”,其中不僅包蘊著對周、召之治的歷史肯定,也彰顯了儒家由修身到治國的教化脈絡。除此之外,《詩經(jīng)》廣泛采用的“比興”手法亦實現(xiàn)了委婉勸諫的目的,比、興之說最早見于《周禮·大師》篇,是國子需要學習的六種賦詩技巧,鄭玄釋曰:“見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類以言之。興,見今之美,嫌于媚改,取善事以喻勸之?!?后在《詩大序》中被用來歸納《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技巧,含義變化不大,清人陳廷焯釋“比”為“托諷于有意無意之間,可謂精于比義”,釋“興”曰“意在筆先,神余言外,極虛極活,極沈極郁,若遠若近,可喻可不喻,反復纏綿,都歸忠厚”?,認為歸于“忠厚”是興的最終目標,因《詩經(jīng)》中往往比中有興,興中有比,所以這種認識也同樣適用于理解“比”。對此,焦循在《毛詩補疏序》中有更為明晰的表述:“夫《詩》,溫柔敦厚者也。不質直言之,而比興言之,不言理而言情,不務勝人而務感人?!?如果說將溫柔敦厚、諷諫、比興進行邏輯勾連的話,溫柔敦厚是總體原則,諷諫是最終目的,而比興是實現(xiàn)目的的具體技巧。
事實上,溫柔敦厚與諷諫不僅僅局限在詩歌領域,它們幾乎滲透于周代以后的整體社會文化生活之中。溫柔敦厚作為周人的理想人格范式與文學創(chuàng)作準則,反映出周代禮樂制度的獨特性,正是溫柔敦厚之美的廣泛影響,才使得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時期強調(diào)對于禮樂制度與溫柔敦厚詩教傳統(tǒng)的復歸,這種堅守既是文學的持久影響,也是對現(xiàn)實黑暗的抗爭,并為后世文人面對禍亂提供了一種選擇與可能。當君主的身份逐漸神化,禮儀規(guī)范逐漸穩(wěn)固之后,君臣父子的界限便成為天然定理,這就使觀點的表達變得含蓄而拘謹,朝堂之上的直諫變得不再智慧,文人的秉筆直書往往四處碰壁,此種背景下,史家鐘情春秋筆法,文人則抱持美刺諷諭,側重以不反抗的方式感化人心,改良社會??傊?,溫柔敦厚作為儒家基本道德規(guī)范,發(fā)展過程中逐漸演化為一種整體社會信仰和政治智慧,這種效果的達成離不開對《詩經(jīng)》的編訂和闡釋,以之為發(fā)端,儒家詩教逐漸形成,并很好地實現(xiàn)了審美與實用、文學與政治的融合,進而鋪就了中國文學的獨特發(fā)展道路。
“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既是孔子對《關雎》的定性評價,也反映出周代詩學審美上的中和平正。周代士人通過對“雅正”的追求,進而實現(xiàn)了以恪守現(xiàn)實文化秩序和規(guī)范為旨歸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以士人意識及其獨立道德人格完善為基本的美學精神導向,并形成隆雅棄俗的審美取向。?這種審美取向落實到“詩教”的目的上則是“成于樂”?!俺捎跇贰笔侨寮以娊虒θ诵缘淖罡咭?guī)定?!墩撜Z·秦伯》言“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漢儒孔安國、包咸對“成于樂”的解釋都傾向于認為樂可以塑造人性,何晏在《論語集解》中轉述了包咸的觀點:“興,起也。言修身當先學《詩》。禮者,所以立身。樂所以成性?!?宋人邢昺亦進行了較通俗的解釋:“此章記人立身成德之法也。興,起也。言人修身當先起于《詩》也。立身必須學禮,成性在于學樂。不學詩,無以言。不學禮,無以立。既學詩禮,然后樂以成之也?!?這里,孔子并非將“樂”看成是比《詩》和禮更高級的形態(tài),而重在推崇一種境界,這種境界實質上代表了人性的完善和自由,與其主張的“游于藝”一脈相承,《禮記·學記》指出:“不興其藝,不能樂學。故君子之于學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當個體生命沉浸在藝術的境界時,會產(chǎn)生一種非功利的高峰體驗,進而超脫現(xiàn)實社會的爾虞我詐,實現(xiàn)精神的升華。實際上,這種境界仍然需要一定的現(xiàn)實條件,與孔子“吾與點也”的慨嘆異曲同工,“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代表了理想社會、理想生活的實現(xiàn),這恐怕是“成于樂”包含著的人性和世界兩個層面的潛臺詞。
那么,儒家為何將對“樂”的重視,當做“詩教”的內(nèi)容呢?這就涉及到先秦社會發(fā)生的由“樂教”向“詩教”的轉型了。音樂幾乎從產(chǎn)生之日起,就承載著鍛造人格、提升道德的作用,據(jù)《呂氏春秋·古樂》載,上古最早的樂歌應該是“葛天氏之樂”,在神話傳說中葛天氏是創(chuàng)造音樂、舞蹈的“樂神”,其樂歌共分八章,分別是《載民》《玄鳥》《遂草木》《奮五谷》《敬天?!贰督ǖ酃Α贰兑赖氐隆贰犊偳莴F之極》,雖然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無從知曉其具體內(nèi)容和演唱方式,但通過樂名大致可以推測,其應該涉及對自然的崇拜、對天地的敬畏、對帝王功業(yè)的贊頌,其中已經(jīng)明顯帶有啟蒙民智、褒揚帝功的內(nèi)容了?!豆艠贰菲谐藢Ω鹛焓现畼酚兴涊d之外,還涉及顓頊、帝嚳、堯帝、舜帝、大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等各個時期的樂舞,這些樂舞普遍存在對天德、帝功的贊頌,而且愈到后來,這種情況就愈發(fā)明顯。?根據(jù)《尚書·舜典》(一說《堯典》)“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的記載,表明到了堯舜時期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樂教觀念,這也進一步印證了《古樂》中的德性樂歌絕不是毫無目的的審美欣賞。到了周代,大司樂需要選擇技藝精湛(“有道者”)和德行高尚(“有德者”)的人擔任國子的教師,其首要教授的內(nèi)容就是“樂德”,這種情況在春秋時期隨著禮樂的下移,其發(fā)揮作用的方式愈發(fā)多源,因此季札等人“以樂觀德”才成為可能??陀^而言,詩與樂本就同體同構,當兩者的關系發(fā)生疏離之后,樂教與詩教便開始分化,但由于音樂帶有更加明顯的感性色彩,其被接受的空間更為廣闊,所以以潛移默化為特征的“樂教”就更容易達成,相形之下,詩歌要以語言文字為媒介,隨著其逐漸雅化,對接受者的文化水平亦有所要求,所以“詩教”的效果遜色于“樂教”??鬃铀龅墓ぷ骶褪窃谖諛方叹璧幕A上,人為地進一步強化詩歌的作用,可以說孔子對《詩經(jīng)》的編訂和闡釋,一方面有重新接續(xù)周代禮樂教化傳統(tǒng)的考慮,另一方面也試圖構建更為明確的詩教體系。這可以從其晚年編訂“六經(jīng)”(《詩》《書》《禮》《易》《樂》《春秋》)窺得大概,從“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到“六經(jīng)”,不僅僅是技能與典籍的表層差異,它標志著社會文化的逐漸秩序化,也標志著理論形態(tài)對日常生活的直接干預,從社會治理的角度言之,這是由民間道德培養(yǎng)到主流意識形態(tài)建構的過程。
然而,這種意識形態(tài)建構必須以人性養(yǎng)成為中介,于是“樂”的要素被繼承了下來。那么,“樂”的什么精神特質讓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情有獨鐘呢?原因是“和”??梢哉f,“和”一直就與音樂相伴而行,《尚書·舜典》稱“八音克諧”可以達到“神人以和”的目的,將音樂與天人和諧的關系進行了最早的理論表達,《周禮·大司樂》亦將“中”與“和”視作樂德中最主要者,春秋時期,《左傳·昭公二十年》齊景公與晏嬰關于“和”的對話最為著名,在以肉湯為喻解釋“和”之后,便以音樂的長短、高低、剛柔、快慢進行類比,認為不同樂音形態(tài)的組合就是“和”。以上述言論為先導,《樂記》對樂與和的關系進行了總結性論述,首先樂是天地之和產(chǎn)物,《樂記·樂禮》云:“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相蕩,鼓之以雷霆,奮之的風雨,動之的四時,煖之的日月,而百化興焉。如此,則樂者天地之和也?!睒繁刑斓貧赓|而來,它是自然界聲、音的高級形態(tài),遵循規(guī)律而講究節(jié)制,所以它成了天地狀態(tài)的物化形態(tài)。其次,樂可促進人倫之和,《樂記·樂化》言“是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鄉(xiāng)里,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中,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故樂者,審一以定和,比物以飾節(jié),節(jié)奏合以成文,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是先王立樂之方也”,樂的狀態(tài)體現(xiàn)著人倫之和,古代圣王注意到這個方面,往往借助對音樂的塑造來達到社會大治的目的。最后,樂是人性之和的產(chǎn)物,反過來也促進人性走向至善。“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樂記·樂本》)是基本的邏輯起點,“樂由中出故靜”(《樂記·樂論》),這樣性、靜、樂之間就構成了具有彼此循環(huán)關系的統(tǒng)一體,正是由于這種關系,樂才“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通過以上分析可知,樂在儒家思想中占有至關重要的地位,盡管《樂記》的上述思想出現(xiàn)于孔子之后,但卻很好地總結了包括孔子在內(nèi)的儒家學者對樂的看法。
鄭樵在《通志·樂略·樂府總序》中言:“仲尼編詩,為燕享祀之時用以歌,而非用以說義也。古之詩,今之辭曲也,若不能歌之,但能誦其文而說其義,可乎?不幸腐儒之說起,齊魯韓毛四家,各為序訓,而以說相高,漢朝又立之學官,以義理相授,遂使聲歌之音湮沒無聞?!?這段話雖有為孔子開脫之嫌,但卻道出了詩教脫離樂教,并在漢代以后被逐漸固定化的事實??陀^而言,孔子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已經(jīng)開始有意識地進行詩教建設,只不過他依憑和推舉的最高境界是“樂”的境界,原因在于他深知“致樂以治心者”“不使放心邪氣得接焉,是先王立樂之方也”的事實,期望通過人性的完善實現(xiàn)倫理的純良,進而實現(xiàn)社會的大治,或者說期望通過“樂”表現(xiàn)對理想人性、倫理和政治的向往,這應該是“成于樂”的本義所在。
通過對于“成于樂”的溯源,可以發(fā)現(xiàn)“樂而不淫”的審美范式是貫穿于周代詩學適中的,并于孔子所代表的儒家學派身上實現(xiàn)了理論化的建構,以“溫柔敦厚”為人格基礎,以“成于樂”為形式載體而最終實現(xiàn)的對于中正平衡的克制之美的追求,“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審美追求既是周代禮樂文化的產(chǎn)物,是“溫柔敦厚”的內(nèi)在修養(yǎng)與“成于樂”的教化的結果,同時它又通過審美境界上的影響反哺于二者,實現(xiàn)了周人內(nèi)外兼修境界,是周代詩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并成為后世中國文人審美的范式與追求。
綜上所述,“詩教”是周代詩學的重要方面,它以藝術的形式發(fā)揮著道德教化的作用,并最終服務于社會治理。與“禮教”相比,它具有明顯的潛移默化性質,與“樂教”相比,它發(fā)揮作用的方式更為直接,因此可以說漢代以后禮樂教化向“詩教”的滑移是一種文化發(fā)展和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當然,對“詩教”內(nèi)涵的討論是一個開放的問題,本文將“雅”看成它的基本原則,將“溫柔敦厚”看成它的形式屬性,將“樂而不淫”看成它的審美境界,并將“成于樂”看成是它的功能指向,試圖從不同的“現(xiàn)象”維度接近這一命題的內(nèi)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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