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明孝宗實錄》修成后,一些人指責(zé)總裁官之一焦芳故作“曲筆”,要求重修或在該實錄中刪正“曲筆”。重修建議未被采納,刪正的建議,應(yīng)亦未能實行。明后期王世貞等人進行考證,具體指出了《明孝宗實錄》中包含“曲筆”的一些證據(jù),并解釋了焦芳“曲筆”的動機。與“曲筆”之議相關(guān),明清學(xué)者對《明孝宗實錄》評價甚低,但迄今所見“曲筆”所涉范圍有限,《明孝宗實錄》的史料價值不當(dāng)一概否定。李東陽、楊廷和等人與焦芳同為總裁官,當(dāng)時不能抗?fàn)?,事后又反對修改,對《明孝宗實錄》中的“曲筆”也難免責(zé)。
關(guān)鍵詞:《明孝宗實錄》;焦芳;曲筆;歷史書寫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4.009
正德初,詔修《孝宗實錄》。正德四年(1509年)四月,監(jiān)修張懋及總裁官李東陽、焦芳、楊廷和等上進呈實錄表。正德五年(1510年),太監(jiān)劉瑾倒臺,朝中有人指曾依附劉瑾的焦芳在實錄纂修期間,憑個人好惡,摻雜“曲筆”,其后議論不絕。近年謝貴安教授對明歷朝實錄進行系統(tǒng)研究,認為焦芳確曾依賴劉瑾威勢,在《孝宗實錄》中大做手腳,使之成為穢史。1程彩萍也認為,《孝宗實錄》中經(jīng)焦芳所加工部分,“常有肆意歪曲史實之事發(fā)生。”2錢汝平則指出,因焦芳“曲筆”之故,嘉靖時期曾因董玘建議而對《孝宗實錄》做過改修。3筆者梳理明中期以后各類記載,判定焦芳在《孝宗實錄》纂修過程中確曾雜以己意,歪曲史事,對與自己有恩怨者恣意評論,這一定程度降低了《孝宗實錄》的史料價值及其中史評的公允程度,但嘉靖時期并未曾重修《孝宗實錄》,改修雖確經(jīng)人建議,但并無確然實行的證據(jù)。傳統(tǒng)史家論史,常將惡行歸于一二“奸惡”之人,這在關(guān)于焦芳“曲筆”的評論、考證中頗有體現(xiàn)。焦芳對《孝宗實錄》“曲筆”負有責(zé)任,同時主持《孝宗實錄》纂修的其他人,對焦芳“曲筆”做法未加抗?fàn)帲潞笥种鲝埐患有拚?,不能無咎?!缎⒆趯嶄洝穬?nèi)容詳細,規(guī)模龐大,雖含“曲筆”,其史料價值仍不應(yīng)低估。
一、明人有關(guān)焦芳“曲筆”的記述
明清兩代史籍提到焦芳在纂修《孝宗實錄》時作有“曲筆”的記載甚多,追溯其源頭,大多本自《武宗實錄》及參與《孝宗實錄》編纂的史官之私人著作。
《武宗實錄》在記載《孝宗實錄》進呈時寫到:“總裁大學(xué)士焦芳,人品庸劣,不為士論所重,弘治間垂涎臺鼎,久不得進,每以為恨。至是,附瑾獲柄用,與操史筆,凡其所褒貶,一任己私,以好惡定之。如葉盛、何喬新、彭韶、謝遷,皆天下所稱許,以為端人正士,而芳肆其詆誣,不恤公論?!?同書又載,焦芳“筆削任意,尤惡江西人士,一時先正名卿,無不肆丑詆,以快其私忿。所書多矯誣不根,往往授意所厚若段炅輩使筆之,挾瑾威以鉗眾口,同官避禍,皆莫敢竄定一字?!?在明代實錄中,后一朝實錄直言前朝實錄總裁官故作“曲筆”,此屬首次。
除了《武宗實錄》,與焦芳共事的史官也留下一些相關(guān)記載。楊廷和稱:“孝廟實錄,焦泌陽與總裁之列,故與萬文康、彭文思有怨,每言及彭,輒俚語大罵,甚至移怒于其鄉(xiāng)人。予謂王守溪:此老似于萬稍恕。守溪笑曰:先生在故耳。至?xí)鴮⒊?,藉以報?fù),置所厚三二人于內(nèi)閣東偏所,不合者一一屬之作傳而授之意,極其詆誣。如謂文康于皇親萬通為僚婿,其妾常出入禁中,大抵皆誣罔之言。諸名公卿,但異己者,盡枉其是非而為之辭。所私者,恣為溢美,不復(fù)顧忌。”3據(jù)楊氏的說法,焦芳授意私人,在人物傳部分對包括萬安、彭華在內(nèi)的異己者作了歪曲丑化的記述。
明世宗即位后,曾經(jīng)參與纂修《孝宗實錄》的董玘上言:“昔者,武宗毅皇帝即位之初,纂修《孝宗敬皇帝實錄》,臣以菲才,濫與其末。于時大學(xué)士焦芳依附逆瑾,變亂國是,報復(fù)恩怨,既已毒流天下矣,而猶未足也,又肆其不逞之心于亡者,欲遂以欺乎后世。其于敘傳,即意所比,必曲為掩互;即夙所嫉,輒過為丑詆。又時有稱述,甚至矯誣敬皇而不顧。凡此類,皆陰用其私人謄寫圈點,在纂修者或不及見,惟事之屬臣者,黽勉載筆,不敢有所前卻,而其他則固非所及也?!?按董玘所講,焦芳的“曲筆”集中在人物行實方面,且是焦芳指使其親信者為之,這與楊廷和的說法可相印證。曾經(jīng)與修《孝宗實錄》的顧清曾有詩曰:“氓編不落涪陵險,米傳羞聞晉史腥。獨臥煙江雙雪鬢,尚余幽恨在丹青?!焙笞霭丛疲骸皶死钭问∈拢姓_彭文思附以得進者;書中官蔣琮逐科道事,有嫌而欲刪節(jié)者,皆不敢從,聞后來頗有更定添入,不可知也?!?此詩及按語皆未明言何人欲誣陷彭華,但其墓志銘載:“正德初還朝,與修孝廟實錄,書妖人李孜省事,焦公芳與彭文思公有隙,欲誣其附以得進,貽公以風(fēng)聞書,公云:‘據(jù)實直書,史職也,他不敢與聞。焦不能奪?!?據(jù)此,則顧清是在有關(guān)彭華是否曾經(jīng)黨附求進史事書寫問題上與焦芳發(fā)生過齟齬。
以上記載,都指焦芳憑借劉瑾勢力,在《孝宗實錄》纂修過程中任用私人,在萬安、葉盛、何喬新、彭韶、謝遷、彭華等人行實記述中,做了歪曲事實的書寫。
二、重修及刪正《孝宗實錄》之議
《孝宗實錄》修成后,很快有人提出改纂甚至重修《孝宗實錄》之議。根據(jù)楊廷和的說法,居總裁官之首的李東陽就曾欲上請重修實錄:“西涯曰:‘此穢史也。瑾誅后,欲請于上重修之。予曰:‘重修恐致紛紛。西涯曰:‘先生忘《表》中之言乎?是曰是,非曰非,豈得專于獨見?疑傳疑,信傳信,庶以備于將來。予為此《表》時,意正在今日也?!?據(jù)此,李東陽在上呈進實錄表時就有了將來重修的意圖。李東陽另有詩稱:“三朝史筆今重載,欲報先皇恐未能?!?內(nèi)中也流露出對所纂史書的遺憾。楊廷和并未支持李東陽重修《孝宗實錄》的意見,主張在其他著述中另加說明,留給后世判斷:“一時人才,大賢、大奸如黑白之在人耳目者,自不可枉。其余中人上下者,恐不必傳,傳亦無足為輕重。公閑中著述時一白之,曰賢者如某某為泌陽所誣,不賢者如某某為泌陽所右,一字褒貶,自足取信后世,異日修史者,亦自能改正。”3李東陽似乎最終聽取了楊廷和的意見,終正德一朝,《孝宗實錄》并未重修。
嘉靖元年(1522年),與修《武宗實錄》的盧瓊正式建議對《孝宗實錄》進行修改。其說稱:“史筆之公,取信萬世……孝宗敬皇帝以始終典學(xué)之圣,為太平守文令主,深仁厚澤,浸漬人心,而實錄成于焦芳之手,未免賢否混淆,是非顛倒,恐將來無所據(jù)以為信。乞乘今纂修,令儒臣改撰?!?世宗回復(fù):“《孝宗敬皇帝實錄》雖出自焦芳,間有筆削任情不足取信處,但當(dāng)時朝廷大政、大議及人才忠邪、枉直,天下自有公論,后世亦不可欺,不必改修。其余系一人事者,令今纂修官因事辯白之?!?沈德符認為,世宗對改撰《孝宗實錄》的建議做如是處理,是因為恐怕改修前朝實錄會引起對嘉靖議禮的猜疑:“蓋大典既定,恐改述者,仍蹈前轍,復(fù)任私意,上慮遠矣。”6其實,嘉靖元年“大典”尚未成定論,沈德符沒有詳考兩事的時間關(guān)系。當(dāng)時楊廷和于朝政擁有很大話語權(quán),前述明世宗的處置,就是出于楊廷和的主張。楊廷和有言:“至嘉靖初,言官果有以重修孝廟實錄上請者。予與總裁諸公亦時以告之諸史官,使隨事辯白,天理之在人心,終不容泯也?!?
《皇明詞林人物考》稱,董玘在翰林時“嘗請重修孝廟實錄”。8此應(yīng)即指前引董玘在嘉靖初上《??睂嶄浭琛诽岢鰧Α缎⒆趯嶄洝分小扒P”予以刪正之事。9該疏內(nèi)有:“茲者恭遇皇上入繼大統(tǒng),敕修《武宗毅皇帝實錄》,內(nèi)閣所藏《孝宗實錄》副本例發(fā)在館,謄寫人員及合用紙札之類不煩別具,欲加刪正,此其時矣。伏望特旨將內(nèi)府所藏《孝宗實錄》正本一并發(fā)出,仍敕總裁大學(xué)士楊某等及此時曾與纂修備諳本末者數(shù)人,逐一重為???。凡十八年之間,詔令之因革,治體之寬嚴,人才之進退,政事之得失,已據(jù)實者,無事紛更,至若出焦芳一人之私者,悉改正之。其或雖出于芳而頗得實狀者,亦自不以人廢,則為費不多,事亦易集,使敬皇知人之哲無為所誣,諸臣難明之跡得以自雪,而人皆知公是公非所在,不容少私。如芳者,縱或肆行于一時,而竟亦莫掩于身后。庶乎孝宗一代之書,藏之中秘而傳于無窮者,必可據(jù)以為信矣。不然,萬世之下,安知此為芳之私筆也哉?仰惟圣明臨御以來,先朝積弊厘革殆盡,惟此關(guān)系于國典者甚大,郁而未白,臣竊惜之。儻俯察愚言,惻然允納,亦初政用慰輿情之一助也?!?0據(jù)焦竑記載,此疏上呈后,“士論愜然”,可見反映了部分士人的心聲。1今人錢汝平認為:“嘉靖帝不同意整體改修《孝宗實錄》,但允許就某人某事的個別記載做出修改,實際上已采納了董玘的意見。孝宗朝實錄的內(nèi)容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糾正,而后國史不至于顛倒錯亂,董玘厥功甚偉。”2這樣的說法,確認了嘉靖初年曾基于董玘建議而對《孝宗實錄》進行局部修改之事。然而前引《世宗實錄》中所載嘉靖帝就董玘建議的回復(fù),只稱史官可“因事辯白”,并未明指授權(quán)于史官直接進行修改。比較肯定地聲言董玘曾經(jīng)修改《孝宗實錄》的是汪應(yīng)軫所作董玘行略。該行略提及嘉靖帝對董玘建議回復(fù)前后情形,與前引《世宗實錄》所載并不完全相同:“奏可奉行。兩朝之實錄得以厘正而國史之是非不至于顛倒,皆公之力也。少師費宏每舉以語人,曰:‘非董某,幾無信史矣?!?徐階據(jù)此行略所撰董玘的墓志銘說法近似:“武宗朝大奸相繼亂政,其事龐雜,諸史官相顧不能書。公于紀載詳而不冗,簡而能盡,又因以正前錄之訛謬,歸之至公,其有功于國史甚大,少師費公每舉以語人?!?這些說法,源出董玘親屬,且與《世宗實錄》所說并不吻合,在未發(fā)現(xiàn)其他支持證據(jù)之前,不足判定董玘確曾修改《孝宗實錄》。吳瑞登在刊刻于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的《兩朝憲章錄》中的說法提示董玘并未修改《孝宗實錄》:“臣按:實錄一書關(guān)系甚大,而韓[當(dāng)作“盧”]瓊所言皆當(dāng)亟于改正者……孝宗賢圣,真不世出之主,而實錄紀載不能闡揚萬一。彼焦芳何如人也,而乃使之秉筆乎?使瓊言之,左右輔臣復(fù)贊之,則可以傳信而采遺,奈何其無聞也。噫!復(fù)建文之年,削景皇帝之附,而開館以重修孝宗實錄,是應(yīng)有待于皇上者,愿早為之計焉。”5據(jù)此,嘉靖初年并未對《孝宗實錄》進行刪正,否則吳瑞登無需再次提議。史籍中未見萬歷朝廷對吳瑞登此議如何回應(yīng),萬歷時也的確沒有實行對《孝宗實錄》的改纂之舉。另據(jù)明末平露堂刻本《明經(jīng)世文編》收錄的董玘《較勘實錄疏》批語:“孝宗圣主,時多良臣,而芳意誣妄,惜乎至今未之改也”。6可見明末下批語者也認為當(dāng)初董玘的建議并沒有被采納。清人龍文彬意見與此一致:“帝惟命史臣正孝宗實錄之不當(dāng)者,然亦未有所正也?!本C上,董玘確曾建議修改《孝宗實錄》,但其建議實際未被采納實行的可能性較大。
三、明后期人有關(guān)焦芳“曲筆”的考證與評論
明后期文獻中包含諸多關(guān)注《孝宗實錄》中焦芳“曲筆”問題的言論。其中,王世貞曾就之進行考證,沈德符、廖道南、黃景昉、雷禮等人也曾發(fā)表言論,所涉具體情節(jié)主要是何喬新勸父自殺事、謝遷上疏致孝宗子嗣不昌事、彭華黨比排陷事,以及傅瀚等迫害程敏政事。梳理這些討論,有助于對焦芳在哪些方面如何做了“曲筆”做出具體判斷。
(一)何喬新勸父自殺事
《孝宗實錄》稱何喬新“性剛介寡與,自少好學(xué),至老不倦,為文精采有矩度,尤長于吏事,然量頗隘,議法頗刻深。初,景泰謀易皇儲,草詔。大學(xué)士陳循起句云:‘天佑下民作之君而窘于對,喬新父吏部尚書何文淵適在側(cè),即應(yīng)聲曰:‘父有天下傳之子。迨天順改元,與謀易者多斥逐罷歸。喬新時為刑部主事,因見黃、徐正處以極刑,恐禍及己,乃貽書勸其父自引決,文淵果自盡,士論恥之?!?《武宗實錄》直接否定上述說法,指出這是焦芳所作“曲筆”:“喬新自初仕即自誓不營利、不阿權(quán)貴、不以愛憎為賞罰,守其言終身……及卒,都御史林俊為乞贈謚……詔喬新學(xué)行俱優(yōu),始終全德,贈太子少傅,仍與謚。公論至是始定,而先朝實錄本傳謂喬新議法刻深,及勸父引決以自全,蓋出焦芳之曲筆云?!?《武宗實錄》明確指出《孝宗實錄》中有曲筆并加以駁正,類似情況在明代歷朝實錄中,甚為罕見。
與何文淵大約同時的葉盛的說法是,何文淵之死與何喬新無關(guān)。葉盛稱:“壬申,易立之詔既下。何文淵嘗告人曰:詔語‘天佑下民作之君,父有天下傳之子出自手筆。既歸里,又屢以告郡邑親識,人皆知之。天順改元,鄉(xiāng)人固虞文淵必及禍,謂在旦夕。一日,報陳都御史將至,邑人益驚信,文淵因自經(jīng)死。未幾,至者蓋廣東陳副使泰,取便道過家耳。陳以都憲改職,因誤傳云?!?王世貞說法與葉盛一致,并做了更詳細的考證。他稱:“此亦焦泌陽懟筆也。正德中,柄史者力為辯其誣。然考之“天順錄”云,致仕后,上復(fù)位,革宮保,文淵自以與議易太子,首發(fā)‘父有天下之言,慮有奇禍。時副都御史陳泰左遷廣東按察副使,道經(jīng)廣昌,人有傳泰來抄提文淵者,懼,即自縊死。后為人所奏,差官啟槨驗之,果然。則勸文淵引決之說誣,而自盡之說實也?!?王世貞還指出,《孝宗實錄》所記何文淵、黃、徐正三人死亡時間先后關(guān)系錯誤:“文淵以四月卒,而黃、徐正以五月誅,大抵未可信?!?何文淵既卒于黃、徐二人之前,則《孝宗實錄》所說何喬新見黃、徐被殺后貽書勸父自殺的記載也就不能成立。
廖道南也覺《孝宗實錄》有關(guān)彭華的記述不可置信:“予觀《吉安志》,謂華才識超邁,望重一時,及讀國史,累千百言,皆極其丑詆。又謂羅倫之逐,張元禎之劾,皆原于華,予不敢盡信?!?王世貞也認為《孝宗實錄》對彭華的指責(zé)“蓋出焦芳筆也。焦以尹龍事坐謫桂陽,云出華意,故怨之刺骨,而謗詈甚口若此。華雖由李孜省薦,生平之與尹直俱在是非間,不應(yīng)至此?!?黃景昉亦言:“張元楨潛心理學(xué),家居逾久,雅有恬穆之風(fēng)。實錄因丑詆彭華險譎,連及張,似非正論。”5總之,明后期士大夫多認為《孝宗實錄》指責(zé)彭華黨比排陷等事為不實之詞。
(四)傅瀚等迫害程敏政事
《孝宗實錄》稱,傅瀚為入內(nèi)閣,唆使同鄉(xiāng)
監(jiān)生江瑢訐奏內(nèi)閣大學(xué)士劉健、李東陽,既而恐謀泄,遂倡言江瑢與學(xué)士程敏政友善,該奏詞語決非江瑢所能,當(dāng)為傅瀚所為。6并言,程敏政死后,傅瀚果然升居程敏政之位,后來傅瀚家中屢見怪異,憂悸成疾而死。程敏政死前,劉健當(dāng)國,“大學(xué)士謝遷又素憾敏政嘗發(fā)其交通太監(jiān)李廣營謀入閣之私,而諭德王華亦銜敏政嘗揚其主考賣題事,又都御史閔珪與遷、華皆同鄉(xiāng),乃囑珪及科道數(shù)輩,內(nèi)外并力交攻,羅織成獄……顧當(dāng)時劉健、謝遷徒知殺人滅口以避禍,曾不思虧損國體,淪喪士氣,以玷科目,其為盛時風(fēng)化之累,有非細故者比。此皆始于瀚爭奪名位,一念之私以誤之也。”7依據(jù)這種說法,傅瀚因私利攻訐大臣,已稱奸猾,劉健、謝遷甚乃“殺人滅口”、“虧損國體”、“淪喪士氣”,無疑千古罪人。明人廖道南則指出,《孝宗實錄》有關(guān)傅瀚的記述與李東陽為傅瀚所作墓志銘恰成反悖:“予讀國史,于瀚極其訾議,謂敏政之死,瀚實構(gòu)之。及觀西涯所撰墓銘則又獎與無間詞,何也?豈其實有之與,將誣之也?”8查李東陽撰傅瀚墓志銘,確有:“予與公同年,交最厚”語,并對傅的為人表示欽佩有加。9廖氏因此懷疑,《孝宗實錄》所指江瑢劾奏李東陽等人為傅瀚授意,進而懷疑傅瀚等人迫害程敏政說法的真實性。王世貞認為,《孝宗實錄》這些說法出于焦芳“曲筆”,并分析了背后原因。他認為,“傅文穆有傾程之意,人亦知之,至于家僮鬻題,事已彰著,且與劉、謝不相關(guān)。蓋焦芳李南陽(賢)門客,程其婿也,故頗為掩覆。而劉與傅皆與芳有隙,故肆其丑詆如此?!?晚明人俞汝楫也質(zhì)疑:“同鄉(xiāng)監(jiān)生汪镕,誣奏大學(xué)士劉健、李東陽,或謂瀚實嗾之,而嫁禍于程敏政。謝遷、王華咸中誣之。不能不致疑于國史所訾云?!?
上述明中后期人的考證與評論,提供了焦芳在《孝宗實錄》中所做“曲筆”的諸多細節(jié),包括焦芳與諸人之間的恩怨。這些人所舉《孝宗實錄》中的相關(guān)行文,的確透露著纂修者強烈的情感色彩,相關(guān)評論也顯褊狹激切,頗失國史端方凝重、允執(zhí)厥中之意。不過,后人所指焦芳的“曲筆”,主要在于焦芳個人恩怨以及人物品評方面,尚未見有關(guān)焦芳在孝宗一朝大政方略方面做何“曲筆”的說法。
四、結(jié) ?語
焦芳“曲筆”影響到清代學(xué)者對《孝宗實錄》的整體評價。在清修《明史》中發(fā)揮重要作用且以熟稔明朝史籍著稱的萬斯同認為,“有明之《實錄》,未有若弘治之顛倒者也。蓋總裁于焦芳,而撰述于段炅輩,宜其如此?”但他并不因此認為《孝宗實錄》喪失價值:“孝宗為一代守成令主,而“實錄”所紀當(dāng)時之弊政,何其多也?蓋帝務(wù)通下情,人人得以盡言,故有過舉盡形之于奏牘,人之見之者,以為帝德之有失也,而不知正其能納諫之美也……且孝宗十八年之間,國家最為無事,而《實錄》卷帙之多,反有過于諸帝,亦由奏疏之多耳。余恐讀者不察,徒見其疵而不見其美也?!?徐乾學(xué)也認為:“明之實錄,洪、永兩朝最為率略,莫詳于弘治,而焦芳之筆褒貶殊多顛倒?!?雖有大量文獻提到焦芳在修撰《孝宗實錄》時故作“曲筆”,但《孝宗實錄》卷帙浩繁,非焦芳一人之力可以完成。明代實錄之修撰,總裁、副總裁各有分工。王鏊言:“副總裁刪削之,內(nèi)閣大臣總裁潤色?!?《孝宗實錄》的總裁官以李東陽為首,焦芳、王鏊(中途離開)、楊廷和同列總裁,梁儲為副總裁,都對史稿有裁定、潤色之責(zé)。對于焦芳“曲筆”之時,其余總裁官等的態(tài)度,萬斯同曾提出疑問:“吾竊怪當(dāng)時諸公如李文正、王文恪、楊文忠、梁文康皆有總裁之責(zé),何乃一無糾正,而任其顛倒若是耶?中書之堂既已伴食,蘭臺之內(nèi)又欲隨人曲筆耶?甚哉!諸公之靡也。一焦芳以附瑾之故,筆削之際,猶且不敢逆之,則當(dāng)瑾之橫行,而曰‘吾將有所補救,吾不知所補救者何事也?即畏芳之肆螫,獨不畏萬世之公議乎?與之同官而猶若此,將古之筆枋頭之?dāng)《攺堈f之事者,獨何人也?吾是以益嘆古人之不可及,而知有明‘實錄之未可盡信也?!?當(dāng)事人之一楊廷和聲稱,李東陽、王鏊二人起初對焦芳的做法不滿,亦曾與之爭辯,但因為焦芳背后有劉瑾支持,他們無可奈何,而楊廷和本人則干脆袖手旁觀。其說云:“西涯、守溪見之怫然,謂此乃萬世之是非,非一人所得私也。初亦相與辯論,久乃益厭。泌陽又私以告之逆瑾,今日入瑾耳,明日即出瑾口,信之甚篤。予知不可口舌爭,不復(fù)省視?!?曾擔(dān)任副總裁官的李杰也表示無可奈何:“正德紀元,預(yù)修孝廟實錄,充副總裁。大學(xué)士焦芳擅竄國史,杰亦莫如之何?!?負責(zé)或參與《孝宗實錄》纂修的其他官員,事后皆表示自己厭惡焦芳的做法,但因其背后有劉瑾的支持,因而無可奈何。以今觀之,萬斯同的批評是有道理的。李東陽等總裁官,對此問題集體失聲,即便在劉瑾失勢后亦無所補救,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尤其楊廷和還極力抵制重修主張,雖有政治考量,但畢竟缺乏對于古代中國傳統(tǒng)史學(xué)求真、求實精神的敬畏。
關(guān)于焦芳本人對此有何說法,目前僅能找到零星、間接記載?!睹讲亍份d,焦芳“與修《孝宗實錄》也,亦以筆惡南人,若葉盛、何喬新、彭韶、謝遷,皆天下所推長者名卿,芳肆情誣詆。反自喜負曰:今朝廷之上,無如我直者?!?《明通鑒》亦言焦芳,“反自詡以為直,不恤人言。”2從這類記載中,只能看到焦芳的“曲筆”是有意為之,并無辯解之意。不過,這些記載距離《孝宗實錄》之修已久,雖然可供參酌,但已不能作為確證。
焦芳在《孝宗實錄》纂修期間故作“曲筆”,當(dāng)確有其事。劉瑾垮臺后,為解決“曲筆”問題,有重修和有限刪正兩種方案被提出,重修之議被否決,有限刪正之議雖然文獻記載不一致,難以定論,但前文考述以及嘉靖抵于清修《明史》期間諸多史家對《孝宗實錄》的評論皆提示,有限刪正多半并未實施。王世貞等對焦芳“曲筆”所做考證,主要依據(jù)前代實錄,雖間有征引之誤,但畢竟指出了《孝宗實錄》的一些史事失真和評論未能公允處,并提示了焦芳與若干被丑化者之間存在恩怨糾葛的線索。焦芳“曲筆”導(dǎo)致明清學(xué)者對《孝宗實錄》整體評價不高。但
因被指出的焦芳“曲筆”主要在某些人物個人品行評價方面,并未涉及孝宗朝重大史事,故《孝宗實錄》的史料價值還是不能被一概否定。從另一個角度看,圍繞《孝宗實錄》所發(fā)生的“曲筆”就是明代歷史的組成部分,其相關(guān)痕跡為我們展示出歷史記述中的諸多糾葛以及權(quán)力對歷史記憶的影響。倘若當(dāng)初做了徹底修改,這一面的真實也就被掩蓋了。
[作者紀海龍(1988年—),廊坊師范學(xué)院社會發(fā)展學(xué)院歷史系講師,河北,廊坊,065000]
[收稿日期:2019年4月20日]
(責(zé)任編輯:趙軼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