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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原老味兒

      2019-11-14 08:12:15
      黃河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房耀州湯面

      安 黎

      咸湯面館

      1

      最初一碗一毛八,后來就水漲船高般兩毛兩毛地漲價,漲了三四十年,到今年,大碗六元,小碗五元。

      很多人在驚嘆,但驚嘆的指向卻南轅北轍。耀州城里天天吃它的人,驚嘆它太貴了,太貴了,就一捏捏面,竟然伸手索要六元錢,這不是明擺著揮刀宰人嗎?但大城市里的人聽了它的價格,卻有點兒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驚駭?shù)溃荷赌甏?,一碗面才賣六元錢,哪兒有這等便宜?

      這是一種唯有耀州這座小城才能遇見的一種面食。只要出耀州城,北行三華里地,南行五里路,這種面便銷聲匿跡,遍尋不見。面以味道命名,曰咸湯面。咸是五味中不可或缺之一味,其生成,無疑與鹽有關(guān)。鹽重則味咸,鹽輕則味淡。咸湯面顧名思義,就是鹽投入劑量較大的一種面。從健康的角度,鹽的攝入量過度,容易引發(fā)心腦血管疾患,但從味道的角度,鹽的缺席,卻能致一桌豪宴于廢棄。民間早就有“好廚子一把鹽”的說法,意思是能否炒出令食客滿意的菜品,怎么放鹽,便是一個技術(shù)活。

      這種面是何時誕生于這座縣城的?沒有史料片言只語的記載,僅有七嘴八舌的紛紜傳說。傳說是不可信的,其宛若泥塑藝人手中的泥巴,圓的可以捏成扁的,鼻子可以捏成嘴巴,雞犬可以捏成虎狼,總而言之,想怎么捏,全憑藝人的隨心所欲。論起“膽大不知羞”的程度來,當代人可謂登峰造極,啥都敢亂編,啥都敢仿造。多少毀滅,都假借保護的旗號以施行;多少奸淫,皆身披愛情的偽裝而無阻。楚楚可憐的歷史,脆弱得宛若浮冰,是經(jīng)不住喬裝打扮的,更是經(jīng)不住胡亂折騰的——以假亂真猖獗如此,歷史其實早已被剿滅殆盡。

      翻閱民國時期的地方史料,難覓咸湯面的蹤影。然而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當我委身這座小城,起始于職業(yè)生涯時,街頭已駐扎有咸湯面的攤點。它仿佛從天上掉下來的,抑或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那么突兀地出現(xiàn),讓人無法看到它的來龍去脈,卻能目睹到它的野蠻生長。

      那時候,街頭的咸湯面館遠不像現(xiàn)在這樣遍地開花,區(qū)區(qū)不過五六家,其中,最有名的,當屬開在北大街與學古巷丁字路口的趙家咸湯面。一口大鐵鍋,就支在街邊,身后是一個僅能容納三兩人的小作坊。小作坊里的壯年男子,彎著寬厚的脊背,將案板上比母豬的肚皮還要肥碩的大面團,使勁地揉來揉去。揉一會兒,就要撩起圍在脖子上毛巾,擦一擦溢滿額頭與脖頸上的汗液。揉面是個力氣活,身體單薄的人,或者有投機取巧意向的懶人,是無法完成這道工序的。陜西民間早就有言:打下的媳婦揉下的面。意思是,媳婦要乖順,就要多打;面要好吃,就要多揉。這句俗語對于媳婦來說,太過暴力,也缺乏基本的尊重。對應(yīng)遠非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當下現(xiàn)實,俗語的前半句其實早已自廢武功。試想一下,越發(fā)驕橫的媳婦敢打嗎?極盡討好都有可能紅杏出墻,跑得沒了蹤影,何況還要惡狠狠地舉起棍子呢!然而俗語的后半句,卻無比地正確,比真理的老爹都要千真萬確。很多外地人來陜西,都會感嘆陜西面食太好吃,卻不知好吃的秘密,就藏于揉面之中。面是需要多揉的,唯有反反復(fù)復(fù)地揉,顛來倒去地揉,才能將面的棱角徹底地消解,以使它服服帖帖地受之于揉面者的支配:想把它拽成拉條子就能拽成拉條子,想把它扯成扯面就扯成扯面。

      咸湯面的面就是靠人力揉出來的。揉得怎么樣,食客嘗其一口,就心中有數(shù)。面條的形狀,近乎于拉條子,但卻不是拉出來的,而是扯出來的。拉和扯是不一樣的,拉不改變原有的形狀與根數(shù),只是將粗的拉細,短的拉長。而扯呢?則是從一根粗的母面中,分娩出若干根相對較細的子面。如果說揉面是個體力活,單靠蠻力就可以做得到,那么扯面則是個技術(shù)活,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扯面。扯面的人,被稱之為扯面師傅,那是要重金聘請的。扯面師傅最初都是徒弟,拜師之后,跟上師傅學上一月兩月,掌握了其中的竅門,就自立門戶,當起了師傅。有關(guān)扯面,是沒有理論書籍可供查閱的,其功夫之深淺,主要來自于師傅引進門后日積月累的實戰(zhàn)磨礪。扯多了,自然就能化面團為玩物,玩弄其于手掌,拿捏其于恰到好處。

      屋子里有一口大鍋,屋子外也有一口大鍋。相同的是,兩口鍋的灶膛里,皆炭火熊熊,鍋內(nèi)用于煮面的面湯翻滾,屋外鍋里的面湯,是由里屋鍋中的面湯勻給它的,但兩鍋面湯的顏色卻迥然有別:里屋鍋里的面湯,屬于原始面湯,保持著原有的色澤,淡黃,清亮;而屋外鍋里的面湯,則屬于調(diào)制過的面湯,混混沌沌的,頗有幾分中藥湯汁的顏色。

      屋外的湯為何顏色如此?只要站在鍋旁多看一會兒,就能破解迷局。當屋外鍋里的湯快要被鐵勺舀干而露出鍋底時,便要及時地續(xù)添面湯。面湯從屋內(nèi)的鍋里舀入一個鐵桶,那只裝滿面湯的鐵桶,被人拎起,晃晃悠悠地移至屋外的鍋旁,然后提起桶,將面湯傾倒進屋外的鍋里。一桶不夠,要倒兩桶,屋外鍋里的面湯才能溢滿。這時候,負責淘面的人——多數(shù)是女人,當然也有男人——便開始調(diào)制起湯料來。他或她,先是從桌子底下拽出一個大鹽罐,抱在懷里,用大鐵勺滿滿地挖上兩勺鹽,一股腦兒地將其倒入鍋里。咸湯面之所以突出一個“咸”字,這從放鹽的蠻實上,就能看出其端倪之所在。把鹽罐放回原處,又拽出一個大大的調(diào)料罐,用同樣的鐵勺挖上三勺,將其抖落在面湯里。調(diào)料是一種自行碾磨的混合物,由多種配料組成,至于其中具體含有哪些成分,各家并不一致,外人不好打問,主家亦秘而不宣。配料,是咸湯面誘人的一個主要因素。很多年長的人,對吃面不一定很癡迷,倒垂涎欲滴于能熱熱乎乎地喝上幾口調(diào)料湯。一些外地人起初是不怎么習慣吃這種面的,甚至一邊齜牙咧嘴地淺嘗輒止,一邊絮絮叨叨地發(fā)著牢騷:一則抱怨湯里不調(diào)醋,二則抱怨面中因蔬菜之缺失而致營養(yǎng)之缺乏。但若引誘他(她)吃上三回五回,他(她)十有八九都會變成上鉤之魚,不吃便會饞得慌。很多很多的當?shù)厝耍挤路鹣萑胍环N味覺誘惑的陷阱,無法逃身,成為咸湯面鐵桿的終身食客。似乎一日不吃,就心慌慌意亂亂,煩躁得心里被貓爪抓撓似的。及至大年初一,那些雞呀魚呀的盛宴,都無法吸引那顆執(zhí)著的心,從對咸湯面的念想中游移開來。咸湯面館每逢臘月三十,都齊刷刷地關(guān)門歇業(yè),但過年的那天早上,依舊有尋覓者孤獨落寞的身影晃悠于街道。從南街到北街,從西街到東街,轉(zhuǎn)遍每個角落,看到每個店鋪的大門都像緊繃的臉龐,這才無不失望地向后轉(zhuǎn),往家返,邊返回還邊嘟囔:這叫過個啥年些?連碗咸湯面都吃不上,過年還有個啥意思呢?

      人吃咸湯面,為何能久吃成癮?這是至今都未能破解的謎題。成癮的源頭,無疑來自于調(diào)料,而調(diào)料,卻屬于一家一戶作坊式的密室調(diào)配,遠不像流水線上的出產(chǎn)品那樣,能將配方公開于標簽之上,并接受一個批次一個批次的檢驗。對于食客來說,沒有誰愿意充當好事者,非要把調(diào)料的內(nèi)涵計較個明白不可。心一旦有所猜忌,避而不吃就是了;但凡吃者,都甘愿于稀里糊涂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今天吃得酣暢淋漓,就已足夠。

      外屋調(diào)料面湯里的內(nèi)容,不僅局限于那些調(diào)料,還有其他的佐料,包括片狀的豆腐以及油炸的豆腐絲等。面淘好后,在把盛面的老碗遞給食客之前,淘面者還要詢問食客要不要辣椒,要不要油炸豆腐,是要韭菜碎末還是要蔥碎末?辣椒是干辣椒碾碎的辣椒粉末,經(jīng)煎油一澆,被稱作油潑辣子。鍋的旁邊,放有四個巨型大碗,一個盛著油潑辣子,一個盛著油炸豆腐,一個盛著切碎的韭菜碎末,一個盛有剁碎的大蔥碎末。

      辣子之于絕大多數(shù)人,那是必不可少的。羊吃棗刺圖扎哩,人吃辣子圖辣哩,人對辣子的偏好,就是為了尋求刺激:刺激食欲,刺激萎靡不振的精神。滿世界的人皆知蜀人和湘人好辣,卻不知秦人亦嗜辣如命。對于秦人來說,吃飯有無蔬菜,無足輕重,但有無辣椒,卻異常關(guān)鍵。饑饉年代,大肉蔬菜皆很稀缺,也很昂貴,于是就以辣代菜。飯桌上也許空空蕩蕩,但那碟醋拌的辣椒面,卻絕然不可或缺。在陜西民間,早就流傳有這樣的順口溜:吃一碗褲帶面喜氣洋洋,沒有辣椒嘟嘟囔囔。沒有辣椒,吃得再好,都算不上圓滿,都會激起長長短短的抱怨之聲。

      就嗜辣而論,耀州人在陜西盡管不顯山不露水,但實力卻不容小覷。耀州的錦陽川,沿河延伸,自古就是膏腴豐裕之地,在計劃經(jīng)濟年代,就已是國家劃定的蔬菜區(qū),其產(chǎn)出的蔬菜,因品質(zhì)優(yōu)良,被列為出口產(chǎn)品,漂洋過海到諸多異邦。凡出口產(chǎn)品,必歷經(jīng)近乎嚴苛的檢驗,毫無疑問為好中之好,優(yōu)中之優(yōu)。而在錦陽川紅紅綠綠的蔬菜里,最有名的當屬辣椒和大蒜,其次還有線型豆角等。辣椒個大色紅,含油量很高,吃起來又辣又香。優(yōu)質(zhì)辣椒出產(chǎn)地的人,當然近水樓臺,吃著吃著就上了癮。大人嗜辣,孩子受其熏陶,也漸漸迷戀于辣,于是吃辣就這樣一代一代地被繼承,固化為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

      耀州人對辣椒不單是愛吃,也很挑剔。很多耀州人遠走他鄉(xiāng),下館子吃飯,即使向店老板索要來辣椒,嘗一口卻忍不住連連搖頭,嘴里不住地嘀咕:這也能算辣椒?要顏色沒顏色,要味道沒味道,簡直糊弄人哩嘛!但老板卻不以為然,反駁他:你說說,那不是辣椒是什么?看來你是吃膩了,吃了五谷還想吃六谷不成?

      從里屋扯好面條,扔進沸騰的面湯鍋里,煮上幾煮,然后將其撈出,放至一木制的方盤里。端著方盤到屋外,把面從此方盤倒進鍋旁的彼方盤。站在鍋旁專門負責淘面的人,就可以開始售賣面了。淘面者從顧客手里接過錢,找了零,然后扭過身,用剛剛摸過錢的手,抓起水溜溜的面條往碗里放。一碗抓放多少,全憑個人的感覺。有抓多的,也有抓少的,但總體上都相差無幾。

      湯舀進碗里,又倒進鍋里;再舀進碗里,再倒進鍋里,謂之淘面。如此反復(fù)五六個來回,放冷的面才能被淘熱,相應(yīng)的,湯中的味道才能滲入面中。淘好面,用正在舀湯的鐵勺,在鍋旁的辣椒大碗、韭菜末大碗和大蔥末大碗中分別挖那么一下,放入碗中,這才算將一碗面淘好,并遞到眼巴巴等待的食客手中。

      吃耀州咸湯面,要用耀州老碗吃,似乎才更為正宗。老碗在耀州根本算不上稀罕之物,到處皆是,平常得仿佛建筑工地的磚瓦。但若將老碗當作禮品,贈與外地來的文化人,他們十之八九是不舍得拿這種難得一見的老碗盛飯的。在他們看來,用這種老碗盛飯,無異于拿金磚砌墻,拿絲綢糊窗,十足地可惜。他們視老碗為文化與藝術(shù)的載體,唯有將其擺上自己的書架,以烘托書房的氛圍,才是物盡其用。但耀州人不這么認為,在他們看來,老碗就是用來盛飯的,飯量小的人用小碗,飯量大的人用老碗,哪能那么寒磣那么貧氣地拿老碗來充當擺設(shè)?

      耀州老碗,古就有之。歷史上的耀州瓷,可謂譽滿天下。耀州瓷在唐代時,就已是貢瓷,在宋代更是繁盛,有“十里窯場”之宏大規(guī)模。唐朝的都城長安,距離耀州窯不過二百華里的路程,驢馱車運,多少精美的瓷器,都源源不斷地輸送進了宮門。宮廷里的人頭何其之眾,單妃子歌妓,就數(shù)以千計,且不說那些皇親國戚、文武大臣以及各類侍女雇工了。同居宮內(nèi),卻等級森嚴,地位有別。然而錦衣玉食者,與粗茶淡飯者,單從生理上的意義上,卻別無二致,都有七情六欲,都要吃喝拉撒,于是宮內(nèi)對瓷的需求,就包羅萬象:裝飾用的瓷瓶,交際用的禮品,吃飯用的瓷碗,喝水用的杯子,飲酒用的酒器,尿尿用的尿盆,栽花用的花盆等等,無一例外,皆來自于耀州窯的燒制。據(jù)傳說,耀州老碗從唐代就開始燒制,且燒制的動因,就因于皇宮的大批量采購?;蕦m采購老碗的意圖,主要有二:一是滿足那些苦力勞動者的飲食需要;二是用其盛斂食物來喂寵物。下苦的人,流汗多,耗能大,個個飯量很大。給他們一人發(fā)一個大碗,一次就能盛個夠,喂個飽,免得他們吃完第一碗后還要為舀第二碗第三碗而擠搡。另外,宮廷里的寵物,比如狗呀貓呀的,它們?nèi)绻腿讼碛猛坏燃壍拇善?,無疑含有對人的貶低。人用細瓷餐具,它們用粗瓷老碗,貴賤各就各位。

      耀州瓷曾經(jīng)給耀州人帶來莫大的利益,也帶來莫大的榮光。耀州城的繁盛,包括酒肆生意的興隆,客棧人數(shù)的爆棚,都與瓷商有關(guān)。膽子大有腦子的耀州人,奔赴四面八方,在異地他鄉(xiāng)開設(shè)起專營耀州瓷的店鋪;而只知埋頭下苦的大老粗們,就淪為了拉車或挑擔的腳夫——這些依賴于瓷器謀生的人,被外鄉(xiāng)人稱作“耀州瓷戶”。久而久之,“耀州瓷戶”便成為三秦大地一個響當當?shù)姆Q謂。后來隨著日月流轉(zhuǎn),稱謂的寓意也在發(fā)生微妙的變化,及至于帶有了心照不宣的貶損意味。

      “瓷”在關(guān)中話里,含有“呆”和“愣”的意思。說誰是“耀州瓷戶”,那是在指斥他呆板、木訥、不開竅、不靈活、缺乏變通。耀州人出門在外,最易遭到“耀州瓷戶”這等炸彈的偷襲。當然,言說者大多帶有玩笑的成分,說者無意于侮辱,聽者也無意于計較,然而聽多了,耳根總覺得像被針扎一般。

      還有一種說法,說“耀州瓷戶”是以訛傳訛,本意應(yīng)該是“耀州瓷壺”,指的是耀州窯燒制的一種酒器或茶具名揚天下,于是便以瓷來比喻人之性格,人也就被瓷壺取而代之。

      咸湯面用的碗,現(xiàn)在當然已有所變化,老碗退場,海碗登場。但最早,咸湯面都是與老碗形影不離的,近乎于一對絕配??梢韵胂?,一個小巧玲瓏的少婦,如果端著一個比牛頭還大的老碗,蹲在街邊吃面,那該是怎樣一種不相協(xié)調(diào)的風景?

      粗瓷老碗后來難覓其蹤,但改頭換面的細瓷老碗?yún)s始終存續(xù)。老碗沉寂了許久,這些年突然變得高調(diào)起來,像稀世寶貝一樣受人追捧。很多裝飾古典的餐廳,都以老碗為道具來吸引顧客。老碗的死灰復(fù)燃,究其實質(zhì),是懷舊情緒日益濃厚的外化。曾經(jīng)土里生土里長,摸爬在土里,滾打在土里,土氣得連自己都嫌棄自己,于是便對洋氣充滿迷戀和憧憬。但洋氣日久,卻也厭膩,于是又懷念起了土氣,并以土氣為新潮和時尚——人就是這樣得隴望蜀著,得蜀又望隴著,永遠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也永遠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現(xiàn)在餐館里擺設(shè)的老碗,是形式主義的產(chǎn)物,帶有很大的虛張聲勢的成分——以夸張的造型奪人眼球。老碗很大,但實際的盛裝物卻很少,諸如面條,就那么幾根根幾條條,盤曲在碗底,讓人吃起來,有一種海底撈蝦米的被欺騙感。

      耀州人使用的老碗,當然是就近取材,百分之百為耀州窯燒制。經(jīng)歷了朝廷的更替和歲月的震蕩,肥碩的耀州窯日漸消瘦,昔日的盛況不見,唯有一座小鎮(zhèn),還在延續(xù)著制瓷的古舊傳統(tǒng)。一家一戶的手工作坊,父業(yè)子繼的傳承模式,手藝不外泄的守口如瓶,然而走出家門,面臨的卻是市場經(jīng)濟的波濤滾滾。市場經(jīng)濟,像滔天的洪水一般,蕩滌了多少作坊式的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也把多少民間的精湛工藝拍死在沙灘之上。就瓷而言,除非那些被量身定做的藝術(shù)品,需要精雕細刻,以謀取較大的收益外,大部分庸常的日用瓷器,都是僅能賣得幾元十幾元的便宜貨。價位在地面匍匐,無法龍騰虎躍,制瓷人自然就魂不守舍,尤其是年輕一代,寧愿出外打工,也不肯把自己的一生許配在自家的燒瓷爐。

      耀州咸湯面選取老碗,與現(xiàn)在大城市的一些仿古餐館,舍小碗而取大碗,棄靈秀而選蠻實,在動機上有著很大的不同:后者沉醉于表現(xiàn)主義,而前者則立足于實用主義。咸湯面館用老碗盛飯,只是因為在同一個碗里,既要盛面條,又要盛湯汁,碗太小就無法容納得下。就餐者,大多為當?shù)厝?,以平民百姓為主體,他們不會像那些裝模作樣的小資階層那樣,對碗的造型與顏色有所挑剔。他們在意于碗的大小,并不在意于碗的精細。碗越大,他們心里就越舒坦,覺得自己的錢沒有白掏。

      2

      咸湯面館里,最忙的人,估計要數(shù)立在鍋旁的淘面者了。里屋的師傅盡管不停地與面團博弈著,時不時把面團在案板上摔得叭叭叭地響,但任務(wù)相對較為單一。而淘面者則不同,他是一人要兼顧多項活路。收了錢,用手抓面,正抓著,卻發(fā)現(xiàn)鍋里的湯汁不怎么翻滾了,猜想可能是灶膛里的爐火行將熄滅,于是把手在圍裙搓上一搓,就貓下身子,撿起地上的小炭锨,鏟上兩锨煤坷垃填進灶膛,末了,用炭锨還要狠勁地捅一捅爐火,以促使它重新熊熊燃燒。一股黑灰的飛塵,隨著炭锨的起落,從灶膛口洶涌而出,在空中四散開來,穿著干凈的食客紛紛后退,并把手舉于鼻前,像扇子一樣搖晃。淘面者填完炭,手又在圍裙上搓一搓,就又忙著抓面淘面了。

      用手直接接觸已煮熟的面條,很多人對此頗有微詞,總覺得吃起來不那么放心。萬一抓面的人有肝炎,或有其它傳染性的疾病,自己豈不很容易被傳染上?于是一些人吃得很是小心翼翼,而另一些人則吃得大大咧咧。那些謹慎之人,疑神疑鬼的,總擔憂某一天身體吃出問題來,于是他們盡管自己吃,卻竭力地勸阻家人,尤其是阻止自己的孩子去吃。當然,也有一些在淘面者看來嘴尖毛長之人,直戳戳地提醒淘面者,說現(xiàn)在不是有那種塑料手套嘛,抓面時為何不將其戴上?淘面者在一圈人的圍攏下,手忙腳亂,對半路里殺出的程咬金,有點兒顧不上應(yīng)對,但臉上的表情,卻明顯地由晴轉(zhuǎn)陰,緊繃繃的臉上,黑云一疙瘩一疙瘩飄過。多數(shù)淘面者對此類意見,皆姑妄聽之,但也有個別牛跟頭,脾氣很犟,耳朵像彈簧,根本塞不進去一句來自食客的建議。世間的人,林中的鳥,稟賦各不相同,其中就有一種人,總認為自己事事都是對的,甚至自己就是正確的化身。這類淘面者,目光犀利得宛若削蘋果的刀子,在多嘴多舌者的臉上狠狠地一剜,隨之牙縫間就射出一串反擊的炮彈來:老祖先就是這么抓面的,也沒見把誰吃死!

      凡提意見的食客,大多也屬于牛跟頭一族。牛跟頭遇到牛跟頭,一只牛眼瞪著另一只牛眼,相互拌嘴的劇目,難免就要上演。食客中的牛跟頭,聽到主家這個牛跟頭說話如此刺耳,火從心中騰起,寧可不吃這碗飯,也要與主家硬碰硬地辯出個一二三來:咦咦咦,看把你給能的,逼嘴還能翻的?老祖先咋啦?老祖先晚上尿尿還要端尿盆子,你現(xiàn)在還端嗎?老祖先裹腳,你還裹嗎?老祖先的做法難道都是對的,就不能改變改變,得是?

      吵歸吵,但打不起來的。淘面者哪有閑工夫和食客抱著摔上一跤?他們很忙,要收這個的錢,要給那個淘面,還要呼喊里屋的人快點兒把撈出鍋的面端來,一旦有空,還要把一大塊豆腐切成方片,扔進鍋里用勺攪拌。對于食客而言,他們之所以冒著與這家咸湯面館決裂的風險,那是因為他們心里清楚,咸湯面絕非獨家壟斷,而是有著充分的選擇余地。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看不慣這家淘面者那副老佛爺?shù)母甙磷炷?,那就另換一家,誰家的笑容甜蜜就吃誰家的。只要肯挪動腳步,多走上三五十米的路,準能遇見一口冒著熱氣的咸湯面大鍋。在耀州這座小城里,找家海鮮館,也許要頗費周折,但找一家咸湯面館,易如反掌——幾乎每一條街上,都不乏三五家。

      用摸過錢添過炭的手抓面,隨著食客的嚷嚷聲越來越此起彼伏,也隨著抓面者眼界的越來越開闊,這一近乎陋習的傳統(tǒng),也在悄然地分崩離析。若現(xiàn)在去吃咸湯面,走過十家,就會發(fā)現(xiàn)有九家淘面者的手上,都戴上了塑料手套。有那層薄薄的塑料薄膜將淘面者的手予以隔離,食客吃完面,一回憶起吃面的過程,胃里至少不再翻江倒海。

      3

      一個熱氣騰騰的大鍋,一大早就被絡(luò)繹前來的食客們團團圍住。守在鍋旁靜候的人們,既沒有養(yǎng)成排隊的習慣,也沒有生成排隊的意識。大家都這樣,我也就這樣了,都圍鍋而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淘面者那雙忙亂的手。淘面者一個一個挨著收錢,一番找零之后,接著把木盤里的熟面條,捏幾條舉得高高的,將其分攤進一個個老碗里,然后便埋首于一遍一遍地淘面。淘面者記憶力驚人,能記住誰先交的錢,誰后交的錢,誰交了一碗的錢,誰交了兩碗的錢,誰要的是大碗,誰要的是小碗,誰要韭菜不要蔥,誰要豆腐絲不要豆腐片。淘面者依據(jù)交錢的順序,先淘一碗遞給張三,再淘一碗遞給李四。一個粗瓷老碗,面不見得有多多,卻不吝將湯盛得滿滿的。湯的最頂層,漂浮著一層紅紅的辣油。那紅醉醉的辣子,讓不善于吃辣的人,望其一眼,都會像被蝎子猛蟄了一下地探舌頭。

      食客端碗的手稍有顫抖,指頭就能被湯浸濕??臻g大而又較為講究的面館,會在屋內(nèi)擺放高桌子低板凳,以供食客享用。但那幾張桌子,永遠都是滿員。屋子里漫溢出來的人,自己給自己尋找著吃面的棲身之處。大量的人蹲在面館門外,各自埋頭往嘴里扒面。還有人身靠一棵樹蹲著,乃至于吃完后由于肚子鼓脹,唯有扶著樹才能站起來;更有離譜的,把碗或放于一個臺階,彎著腰努著嘴吃面喝湯,或放于一輛三輪車的車幫上,踮起腳跟嘴才能夠得著碗沿,總而言之,顯得奇形怪狀。

      蹲在地上,一股風刮過,卷起地上的塵埃。塵埃飄拂著,落在了碗里,但吃得正酣的食客,不管不顧地只管埋頭而吃。不臟不凈,吃了沒病——這是眾多食客用以自我安慰的精神處方。

      吃完面,喝足湯,把碗順勢扔在腳旁的地上,于是一茬子食客離身而去,地面上就扔滿七零八落的碗筷。面館負責端碗抹桌子的人,像拾荒者一樣,將碗收起抱回里屋清洗。但舊碗筷收拾干凈,不一會兒,地面上又是一層新扔的碗筷。伴隨碗筷的,還有一團團一片片剛剛擦過嘴的餐紙。

      陜西的“八大怪”里有一“怪”,曰“板凳不坐蹲起來”,確為陜西人日常姿態(tài)的逼真寫照。為何要蹲?我的看法是,與物質(zhì)的匱乏有關(guān),也與人所處的地位有關(guān)。有錢有地位的上等人,即所謂的貴族,是不會不顧面子就地而蹲的。他們品茗也好,餐飲也罷,必定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格外講究。大凡蹲者,無一例外皆為販夫走卒,以及仆人之類。販夫走卒,哪里餓了哪里吃,哪里瞌睡了哪里睡,出門不可能還要身背一個板凳或床板的。于是就蹲地餐飲,靠墻打盹,久成慣性,也蓄積起了蹲功,乃至于有板凳遞過來卻坐也坐不住,感覺蹲著要比坐著略顯舒服。那些被大戶人家雇傭的仆人,主人的餐桌上,是不可能給他們留有位置的。當主人高朋滿座、杯盞交錯之時,他們常常躲在一個無人看見的角落狼吞虎咽。角落里沒有擺放桌椅板凳,他們也就只能縮頭縮身地蹲起來,由此而歷練出了蹲功。自己蹲,引誘得兒女前赴后繼地予以效仿,于是蹲,儼然化為了一代人又一代人幾乎不可撼動的生命稟賦。

      蹲,既是身體的姿勢,又是精神的寫意。即使傳說中國人已經(jīng)站起來的時候,很多很多的陜西人,還是寧愿一如既往地蹲著地上。習慣于蹲,就不習慣于坐,更不習慣于立。有了蹲功,站立的能力就不可避免地愈發(fā)退化,及至于兩腿發(fā)軟,一經(jīng)站起,頓覺天旋地轉(zhuǎn)。當然,蹲下還是站起,也有安全上的考量。自古而今,在這片皇天厚土繁衍生息的人們,便一直恪守著“槍打出頭鳥”的古訓,并悄然無息地進行著比低的競賽,懼怕自己成為被槍瞄準的獵物。唯有蹲下以示弱,甚至消失于眾人的視界,被整個世界遺忘,忐忑的心才能得以平復(fù),噩夢才不頻繁地驚擾睡眠。

      吃咸湯面的人,現(xiàn)在當然是坐著的多于蹲著的。但在二三十年前,人們還是以蹲著吃為主。咸湯面沒有高貴的身份和精致的包裝,屬于普羅大眾的普通飲食。北方人盡管以吃面食為主,但絕大多數(shù)人吃面,選擇的時間點皆為中午時分。早上剛起床,一般人都喜歡柔性的食物,比如喝點兒稀飯豆?jié){,吃點兒饅頭包子,輔之以些許的素雅小菜,清清淡淡的,既爽口,又宜心,很少有誰愿意去觸碰那些質(zhì)硬味重的食物。但耀州人卻不然,他們吃咸湯面,都是一大早就開吃的,將其當作早點來享用,反倒是一到中午,多數(shù)的咸湯面館就已因賣光售罄而打烊關(guān)門。為何要一起床就吃那么結(jié)實辛辣的食物?據(jù)一些當?shù)氐奈幕芯空咄茰y,這一習慣的養(yǎng)成,與腳夫有關(guān)。腳夫是古舊中國不可或缺的一個龐大群體,他們擔當著貨物流通的重任,其穿梭往返的肉身,與現(xiàn)在奔跑在公路上的大卡車和奔馳在鐵軌上的載貨列車無異。那時候沒有這些鐵家伙,貨物的南來北往,全憑腳夫那兩只腳的尺寸移動。漫長而險惡的寂寞長路,陪伴腳夫的,至多是那些疲憊不堪的騾子與毛驢。腳夫們省內(nèi)運輸,動輒也要個三天五天,而跨省販運,則常常需要一月兩月。耀州的腳夫起程時,除了背上的褡褳里,鼓鼓囊囊地裝滿妻子烙得黃亮并切成片狀的鍋盔,還要美美實實地吃上兩碗三碗咸湯面。咸湯面耐饑,吃一頓,大半天不進食都不會覺得饑餓。

      腳夫們天不亮就出發(fā),于是咸湯面的炊煙,也就在晨曦尚未展露時,便開始裊裊飄拂,一股濃郁的香味,隨之而悠悠彌漫,鉆入途經(jīng)此地者的鼻孔。腳夫走了,發(fā)菜的菜販來了;菜販剛丟下碗,上學的孩子又端起了碗;進城務(wù)工的農(nóng)民工退潮而去,坐機關(guān)的干部又夾著皮包如江水滔滔而來……這些年,干部們像被鞭子抽打后背的驢子,緊張而驚慌,但在過去的若干年里,他們相對要悠閑自在許多。他們邁著不緊不慢的八字步,先是去單位露個臉,然后溜出機關(guān)大樓,直奔咸湯面館而來。這時候,咸湯面館的高峰期已經(jīng)過去,他們在不擠不搡中,很得體地將碗里的面條撈凈,將碗里的湯喝干。將沾有辣子的嘴唇擦干凈,在街道里溜達溜達,重返單位后,泡一杯茶,抽一根煙,無比舒心愜意。不止一個干部都對這樣的體驗有所感嘆,說吃過咸湯面后的抽煙喝茶,仿佛天設(shè)地造一般地配套,其感覺有著神仙醉酒般的妙不可言。

      在任何一個地域,干部們雖然消費能力以一敵三,但就人數(shù)而論,永遠屬于小眾人群。買衣服,干部買一件襯衫五百元,而菜販買一件襯衫五十元。五百是五十的十倍,這讓多少服飾店的老板,見了干部臉上的笑容就擠成花卷饃,而見了那些下苦力的人,嘴角則扭成麻花。但吃咸湯面有所不同,干部錢包里再鼓滿,他一頓也吃不了五碗面。他們坐在辦公室里,坐累了,至多站起來動動筋骨,能量難以得到消耗,一碗面落肚,中午哪怕是坐到奢華宴席之旁,也是毫無食欲。相反,那些苦力勞動者,吃了一碗依然覺得肚子里空空落落,盡管猶疑于錢包的空癟,但最終還是擺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勢,高喉嚨大嗓門地吼叫著再來一碗。

      當然,咸湯面最大的消費人群,屬于市民階層。所謂的市民,是各色人等的集合體,有廢寢忘食掙錢的,有百無聊賴閑逛的,有拽著狗繩遛狗的,有拎著鳥籠遛鳥的,有吃不飽撿菜葉撿易拉罐的,有吃得太飽身體肥碩又不得不減肥的……年少的在教室里,愁眉苦臉地聆聽著老師沒完沒了的訓誡;年老的則坐在廣場邊,要么無精打采地聽著秦腔戲,要么興致盎然地分享著各種小道消息。東家媳婦出軌西家公公偷情,說多了就乏味了,早已吊不起人的胃口,唯有退休金的增長,以及本地領(lǐng)導有可能受到查處的傳聞,或更高級別領(lǐng)導血斗的內(nèi)幕,才能讓在場的所有人都豎起耳朵,瞪大眼睛,并情緒亢奮。

      毫無疑問,這些人正是吃咸湯面的忠實主力。不但吃,而且個個都是業(yè)余評論家。他們閑坐在一起,幾乎能把城內(nèi)的每一家面館,逐個予以不無專業(yè)地點評:哪家的面勁道,哪家的湯有味道,哪家的豆腐柔韌有嚼頭,哪家的辣子香辣吃得過癮等等,娓娓道來,皆說得有鼻子有眼。相反,哪家淘面的婆娘是個邋遢鬼,鼻涕流到了嘴邊只是用袖子一抹,讓人看著都惡心。還有哪家淘面的那個中年男人患有白癜風,但丑人多作怪,他淘起面來,手舞足蹈得像指揮狂想曲演奏的指揮家。哪家的面里摻有過量的食用膠,吃起來像是在咀嚼塑料紙;哪家的湯里混入了可疑物質(zhì),甚至有可能有避孕藥等等,也一一列舉,并極盡渲染。

      很多很多的老者,閑來無事,一家一家挨著吃,從北街吃到南街,從東街吃到西街,遍嘗之后,通過比較,就把自己固定在某一兩家的面館。沖著喝湯去,就直奔西壕里的那家;沖著吃面去,就奔往東巷口的那家。一來二去,與店家就相識了,于是只要往鍋旁一立,不必開腔,淘面者就知道他是要大碗還是小碗,要窄面還是要寬面。

      4

      咸湯面究竟起源于何時?在史料掏挖,注定沒有結(jié)果。

      有一種說法,無不帶有杜撰的成分,說它在隋唐時期便已盛行,其湯料,甚至加有中藥,那是參照了孫思邈《千金要方》治療胃寒的處方——是否如此?至少我對此存疑。

      然而咸湯面吃了可以暖胃,這卻是不假的。

      在我的記憶里,七十年代,至少我尚未聽說過“咸湯面”這三個字。對于一個貧窮人家的鄉(xiāng)村孩子,縣城在我的眼里近乎于高不可攀。我與其他小伙伴結(jié)伴上街,懷揣父母塞的一兩毛錢,按捺不住地想要下館子犒勞一下自己。那時候的街市,是沒有私營食品店和餐飲店的,寥寥幾家食堂,皆掛有國營食堂的招牌,里面端飯的中年女人,無一不是國家的正式職工。端著鐵飯碗,人容易自我拔高,目光斜睨而蘊含輕蔑,嘴巴亦翹得堪比古廟飛翹的屋檐。她們個個都懶洋洋的,寧肯圍坐一張空桌磨閑牙,打呵欠,也不屑于對顧客的吁請有所理睬和回應(yīng)。她們的服務(wù)態(tài)度極差,頗有幾分母老虎咄咄逼人的兇神惡煞相,時而響起的吼聲,能將屋頂掀翻。

      食堂其實是空空如也的,連炒菜都不售賣,僅供應(yīng)一兩種熟食:要么是湯面條,要么是湯饸饹。此時咸湯面見也未見,聞所未聞,更別提知其啥味道了。然而湯饸饹,我卻吃過三四回的。踮起腳跟趴在高高的窗臺上,朝窗口里遞進去一毛錢,找回一分,一碗湯饸饹很快就遞了出來。碗不大,饸饹就那么幾條,三下五除二,就饸饹盡而瓷碗空,連湯都喝得點滴不剩。吃飽是不可能的,只能算是打了打牙祭,止住了歇斯底里的饑餓。饑餓的人,吃啥都香。吃完意猶未盡,覺得那饸饹那湯,簡直好吃好喝得不得了。摸摸口袋,僅剩的那一分錢,已不足于支付第二碗的費用,于是只好依依不舍地離去。現(xiàn)在回憶起來,既沒菜,又沒臊子的麥面蕎麥面摻雜做成的湯饸饹,估計免費贈予人吃,也不見得有幾人搭理,但在那個饑饉的年代,卻是唯有下館子,才能吃到的上等美食。

      饸饹的湯有點兒混沌,應(yīng)該是調(diào)料湯,里面除了鹽醋,還有其他粉碎的大料。這一點,倒和咸湯面能夠?qū)拥蒙稀?/p>

      我最早知道并吃到咸湯面,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那時我年方二十出頭,初次手執(zhí)教鞭,登上耀州中學的講臺。在教學間隙,老師中的吃貨們,難免要議論起縣城里的各等美味佳肴,一些人還常以率先品嘗而自豪。咸湯面自然被不時提及,并說在耀州城里,大約有五六家面攤,最好的當屬趙麻子的面云云。趙麻子的面有著自己的獨創(chuàng),因此價位也高。當其他面一碗賣一毛八時,趙麻子的面卻鶴立雞群地賣到了兩毛錢。奇跡之處在于,趙麻子的面盡管價位的頭顱高昂,卻從來就不愁客源,食客將他家的那口鐵鍋,總能圍個里三層外三層。

      趙麻子的面攤就盤踞在學校置身的小街與北大街的交口處。從校門出來,朝東走上二三百米,就能與趙麻子的面攤相遇。面攤和面館是不一樣的,面館有固定的門面房,但面攤卻像游擊隊,即使在某個地方安營扎寨,也帶有隨時就有可能卷鋪蓋走人的臨時性質(zhì)。但在相比于現(xiàn)在要貧瘠的年代,生意如此興旺的趙麻子面尚且還在占道經(jīng)營,估計其他家面也不會有屬于自己的門店,都是在街邊劃定一個地盤,支起兩口鍋,架起一個案板,擺上兩三個小矮桌,就吆吆喝喝地賣起了面。好的一點在于,街道里很少有車輛通行,一個縣的小轎車不過區(qū)區(qū)的兩三輛——唯有縣上的兩個正頭出行才有車坐,其他人尚且都還依賴于自行車或自己的兩條腿——城管這一職業(yè)尚未誕生,在街道兩邊擺攤仿佛天經(jīng)地義。

      趙麻子的面攤無疑占據(jù)著極其有利的位置:兩條街的交匯點,又是街道的繁華路段,熙熙攘攘的行人,像漩渦一樣在此淤積,常常把這一路段擁堵得水泄不通。趙麻子面攤的鐵鍋旁,擠滿了食客。那些已端到飯的人,看到小矮桌已被人占據(jù),就勢蹲在街旁,罔顧南來北往的目光,自顧自地往口里扒拉著面條。面條吃完了,還要高仰脖子,將面湯一股腦兒地灌下肚去。

      我僅在趙麻子的面攤前吃過一次面,因為沒有比較,也就不覺得有多么好吃。之后吃到趙麻子的面,不是在他的面攤,而是在學校的灶上。相隔十天半月,學校的教職工食堂,為讓教師過嘴癮,就把趙麻子請來,專門給教師做面吃。趙麻子一襲白大褂,頭戴白色的圓帽子,那偏胖的身材,把白大褂撐得圓滾滾的。他的臉上,并不像他的綽號那般星星點點,若不留意,根本就看不到麻子的存在。趙麻子面相很和善,他站在食堂里間的操作區(qū)域,透過窗口,將一碗碗盛好的面,遞給排隊等候的一個個老師。吃面的老師,其吃相迥然相異,有人覺得好吃極了,幸福猶如過年,但也有人吃得齜牙咧嘴,吃個半截,就將剩余的部分無聲無息地倒進角落里的垃圾桶。我屬于中間派,不覺得太好吃,也不覺得太難吃,但我知道,單就對咸湯面的鐘情而言,我依舊是一條沒有上鉤的魚。

      聽著有關(guān)趙麻子面的傳聞,吃著趙麻子親手做的面,有一個疑問始終在我心里揮之不去,并尋找不到答案:咸湯面的首創(chuàng)者究竟為何人?是趙麻子,還是趙麻子的先祖,抑或是另有其人?一種面食,不可能無緣無故地從渭北這座小城里冒出來,它的誕生猶如人降臨人世,肯定有其孕育者。這樣的問題我不止問過十個人,但他們的回答都是含糊其辭,無果而終的。也就是說,沒有人知道這種面,最初出自于哪個人之手。

      而我對咸湯面真正地有所喜歡,還是在離開耀州之后。身居耀州,很少親近它;但遠離耀州,卻時常思念起它——這等景況,猶似戀愛,整日廝守,甚覺平常平淡,但一經(jīng)失去,卻抱憾無盡,痛不欲生。當然,我對咸湯面遲來的愛意,大概也與懷舊情緒有關(guān)。人隨著年歲的疊加,不再熱衷于朝前看,而是自覺不自覺地朝后頻頻張望,于患得患失中,習慣于給那些遺落于歲月深處的事物,鍍一層金色的虛幻光亮:飯菜比現(xiàn)在的香,環(huán)境比現(xiàn)在的凈,感情比現(xiàn)在的純,人性比現(xiàn)在的善。沉溺于過往,說一千道一萬,是阿Q 式的迷幻藥在發(fā)酵,是自己無法直面現(xiàn)實的自我逃遁和自我匿藏。事實上,隨著種子的變異、激素的濫用、土地的污染,以及化肥農(nóng)藥的無節(jié)制的傾瀉,從小麥到大米,從蔬菜到水果,其品質(zhì)與味道,早已不復(fù)從前。對于我們這代人來說,從嗷嗷待哺,到酒足飯飽,其間的距離,短暫得恍若囫圇一夢。過去是沒啥可吃,現(xiàn)在是啥也不想吃,套用一句民間俚語,那就是“那都是吃飽了撐的”。

      然而現(xiàn)實是,肚子貧乏卻依舊不想吃飯者,大有人在。放眼望去,林立的餐館布滿街道兩側(cè),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沒有一家愿意跨入其內(nèi)。食物堆積如山,但胃口卻后縮著,拒絕著,執(zhí)意不肯接納它們。有飯,絕然不等于有飯可吃。

      在紅塵滾滾的浮世中,耀州城和其他城鎮(zhèn)一樣,也顯得躁動不安,不斷修改著自己的面容,調(diào)整著自己的表情,總怕以自己裝扮之落伍,被甩出時代列車的車廂。然而,有一些東西能輕易改變,比如街道可以由窄拓寬,地名可以由此更名為彼,那座老朽的房子可以被推倒重建,那棵年邁的老樹可以被砍倒植上新綠等等。但有一些東西卻是靠人力無法更改的,比如生命的基因,以及人自小就生成的口味等。論起人的忠誠度來,無論哪樣東西,都無法與口味比擬。口味,靠灌輸,靠教化,甚至靠武力的強制,靠紀律的約束,皆無濟于事。人可以將一塊染色布洗得發(fā)白,可以將一根鐵棒磨得比針還細,甚至可以把一顆原本豐富的腦袋洗劫一空,可以把一個無比和善的仁者變成無比兇殘的暴徒,卻未必就能撼動人早已固化的口味。據(jù)說,口味在人三歲時就已定型,至年老都矢志不渝。

      然而口味再執(zhí)拗,也抵抗不了世事的面目全非。就咸湯面而言,表面上一切未變,細棍狀的面還在案板上繼續(xù)被扯長,煮有豆腐片的湯還在鍋里繼續(xù)翻滾,大把的鹽和大把的調(diào)料還在往面湯中大幅度地抖落,殷紅的辣椒繼續(xù)染得食客的口唇如血外溢,但其實,最為核心的麥子卻因被偷梁換柱,面粉已難以與當年相提并論。真正去過農(nóng)村并了解當下農(nóng)業(yè)的人都知道,過去農(nóng)夫收割碾打完麥子,要自留種子,以待來年再耕再種。但現(xiàn)在,即使自行留下麥種,這些麥種撒進地里,卻也不再發(fā)芽。要種麥子,必須高價購買種子,而種子的培育之地,遙遠得有點兒不可思議,竟然是身處大洋彼岸的美國某家公司。

      種子和種子的差別,決定了現(xiàn)在的麥子已不是原來的麥子,而是具有了混血的因素,用更專業(yè)的術(shù)語表達,也就是發(fā)生了基因變異。況且,種子一旦受到控制,猶如自己命脈的遙控器,掌控在了別人的手里,那是何等可怕的景象?

      洋種子種植的麥子,一經(jīng)留作種子,播進土里,為何不發(fā)芽?沒有人去探究,甚至沒有人去追問。按照生物遺傳規(guī)律,凡為生命,皆具有遺傳的屬性,但我們鍋里碗里日常所吃的麥子,為何會失去遺傳的功能?人唯有患病,才不能生育,那么麥子是否也染有某種我們根本無法詳知的疾患呢?

      對于麥子的發(fā)育原理,如我這樣的科盲,顯然是難以搞懂的。我只是問題的提出者、拋出者,而不是問題的解析者和回答者。從哲學與生物學的迷宮里退出,退回到人一日三餐的層面,那就是舌頭是騙不了人的,味覺是騙不了人的。天天吃著由面粉制作的各式食物,對麥面品質(zhì)的退化,并不難以感知。如果還有一點實事求是的勇氣,我們必須承認的一個事實是:今天的麥子制成的食物,已失卻了麥香,失卻了柔韌,填進嘴里就得趕快下咽,不敢讓其在唇齒間久留——咀之嚼之,頗有嚼咽糟糠爛泥之感。

      從這個角度來回眸咸湯面的前世今生,就會明白今日之咸湯面,無論怎樣地努力,都無法與昔日的咸湯面等量比肩。這等狀況,猶如黑人在涂抹增白劑那樣,即使抹得很多,外在的膚色已經(jīng)泛白,但內(nèi)在的基因,卻決定其絕然難以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白色人種。

      好的一點在于,咸湯面向來都不缺少鐘愛它的食客。一茬茬咸湯面的食客消失了,但新的一茬茬食客宛若割不完的韭菜,又蓬蓬勃勃地長出來。在這座被兩條河流夾擊的小城里,其他餐館或許今天紅紅火火地開門,明天卻不得不黯然神傷地關(guān)門,唯有咸湯面館始終屹立不倒。相比于過去,咸湯面館不是少了,而是更多了,隨處可見,遍地開花,而且家家都不會虧損。于是在耀州,有一種手藝叫扯面,有一種職業(yè)叫扯面師傅,有一種老板叫開咸湯面的老板。

      趙家咸湯面、任家咸湯面、茍二咸湯面、李三咸湯面、錦陽咸湯面、京兆咸湯面……一路數(shù)下去,有上百家之多。各個面館,都有自己固定的店面,也有自己相對穩(wěn)固的食客。面攤不再在馬路的道沿之上玉樹臨風,而是在城市管理的強逼之下縮回店內(nèi),但店內(nèi)的空間總是有限的,一些人會被擠出店面,仍然蹲在馬路邊往嘴里扒面。

      趙家的咸湯面很多年前就已遷址,新面館開設(shè)于某條環(huán)城路的路邊。站立在鍋旁淘面的,不再是趙麻子,而是他的兒子。兒子子承父業(yè),接過了父親曾經(jīng)拎過的那把鐵勺。但這家面館,據(jù)傳并非屬于趙麻子的兒子一人擁有,他的好幾個姐姐,也都躋身其中。兒子也好,女兒也罷,以靠山吃山的姿態(tài),都寄望于能憑借父輩的威望,并在父親遞來的秘籍中,分得一份紅利。那個和善的趙麻子早已撒手人寰,但他還會被街頭那些愛吃咸湯面的人時不時提及。人們在贊嘆他手藝的精湛,為他不能永恒地站立鍋旁為食客淘面而嘆惋不已。很多人說,耀州的咸湯面之所以蓬勃興旺,趙麻子功不可沒。甚至不乏有人著文斷言:如果把咸湯面的制作看作一門藝術(shù),那么趙麻子就是咸湯面這門藝術(shù)的奠基人,其地位不輸于京劇界的梅蘭芳。

      我對這類夸張化的極端表述,當然不以為然,但著文者在與我的閑聊中,卻振振有詞,說唯有喜歡京劇的人,才覺得梅蘭芳聳若山峰,而其他人跟著幫腔起哄,無異于瞎子在鼓掌,聾子在叫好,純屬稀里糊涂地追著風跑。對于耀州這些一聽京劇就頭疼的食客而言,梅蘭芳的唱腔,真的不如來一碗解饞的咸湯面更為實惠。梅蘭芳出入于官宦的豪門闊宅,扭捏于燈紅酒綠的奢華舞臺,屬于高端人群的寵愛。而之于那些僅僅追求口腹之欲的汗流浹背者,一碗咸湯面,足以讓他甩掉身體之勞頓,化解心中之郁結(jié),填補腸胃之匱乏,何等地立竿見影而又心滿意足。任何東西,有用才會被珍惜,無用就會被視之廢品。饑饉年代,救命如救火,一個饅頭,其價值遠遠大于一噸黃金。

      瓜子攤

      一個原本不起眼的巷子,卻因為一個瓜子攤而聞名。

      這道巷子淺淺的,窄窄的,里面只住著五戶人家。如果有一頭鹿,因受到追逐而竄進巷子,若不留意觀察,很有可能一頭撞死在最里面那戶人家的水泥墻上。巷子僅有短短的三四十尺,鹿驚慌失措之際,奔跑得過于迅猛,很容易把淺巷誤當成深巷,悲劇也就會在猝不及防中發(fā)生。

      巷子原名進士巷,只因在明清時期,巷子里的許姓老住戶,隔代考中兩個進士。但后來,巷子的名稱在時代煙熏火燎的動蕩中不斷地發(fā)生著變化,由社改巷,變成了躍進巷;又從躍進巷,更名為批孔巷;而現(xiàn)在,它的名字竟與一家瓜子攤連綴在了一起,名曰瓜子巷。

      瓜子巷之名的來歷,與一戶從外地遷來的住家有關(guān)。這戶姓房的人家原籍湖北咸寧,據(jù)說在原籍開著店面,做著小本生意,過著碗里有飯身上有衣的溫馨日子。但忽然有一天,日軍的炸彈,突兀地落在他西隔壁的鄰居家,致使鄰居老老少少七口人,全都命歸西天。他們家的柴房,也被炸飛一角。驚恐之余,他們決定連夜收拾細軟,逃離此地。

      逃往哪里?當然是逃向沒有炸彈的安寧之地。把金銀首飾用破衣爛衫纏裹住,放入一個籮筐,把抱著奶瓶的孫子放入另一個籮筐,壯勞力輪流挑著擔子,一家八口跋山涉水地一路顛簸著,向西北方向急急而行。腳步丈量著千里長路,半途竟失去兩位至親:老父親因中毒性痢疾而暴斃,小女兒因掉進河里而被洪水卷走。

      行至耀州縣城,看到黑燈瞎火的街道旁,有座像是廢棄的簡易棚子,他們就此暫且安頓下一家老小,等待第二天棚子的所有者來驅(qū)趕他們。但等到第五天晨曦泛白之際,才有一個剛剛解完手的干癟老頭,一邊系褲帶,一邊把頭探進棚子,詢問他們來自何方,咋霸占了自己搭建的棚子?他們一番哭訴后,老頭嘆息一聲原來是苦命人,并允諾他們可以在此暫且安身。老頭說棚子是他搭建的瓜棚,每遇瓜果成熟之際,他都會啟用棚子,在里面擺攤售賣西瓜。那些從鄉(xiāng)下來的瓜農(nóng),總是受到那些街痞的欺侮和盤剝,因此都寧愿把西瓜低價批發(fā)給他,而不愿意直接面對那些螃蟹一樣橫著走路的街痞。

      說完老頭就背著手,轉(zhuǎn)身而去,慢騰騰地鉆進巷口的那戶家門。很快,他們就與距離自己最近的老頭家相熟,并得知老頭姓梁,是家中掌柜的,膝下有三兒兩女。他們付給老頭一年十五個大洋的租金,把棚子租賃下來并做了加固處理,然后就在棚前擺起一個瓜子攤,以維持日常的開銷。

      在耀州城里,很早就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西塬上的瓜,東塬上的刷,孫家女人頭戴花,房家老臉笑得傻。瓜不是指西瓜,而是指番瓜。西塬上出產(chǎn)的番瓜,個個像吃了激素藥一般碩大無比,最小的有牛頭那么大,最大的竟堪比母豬懷孕的肚子。刷是刷子,說的是東塬上的人在制作刷子方面,很有那么一套,做出的刷子耐用而不掉毛。孫家女人,指的不是孫家的全部女人,而是說孫家的某一個女人在城里很有名,原因在于她的腦子不夠秤,半斤八兩的,一年四季盡管衣不蔽體,連羞處都裸露在外,但頭上卻總頂著一團臟兮兮的絲綢花朵,在街上晃來蕩去。引誘得那些輕薄之徒,免不了要撩撥她,抓一把她垂吊的雙奶,擰一下她翹起的臀部。每一次挑逗,都能引發(fā)她的高聲叫罵:給你大(陜西話,爸的意思)抓老婆哩嗎?聽到她獨特的嗓音和罵聲,整個一條街都洶涌騷動,不少人都擠來圍觀,從而使她的名氣越發(fā)響亮。耀州人若要貶損哪個女孩子,全然用不著挖空心思地尋覓其他詞匯,只要來一句“你就是個孫家女人”就已足夠。這句話,遠比炮彈更有威力。房家老臉,指的是房家的家長,即那個手捉一桿秤,站在瓜子攤前賣瓜子的老人。老人叫啥?幾乎無人知曉,大家皆稱呼其老房。老房的臉上,比蜜甜,比油糕油膩,像即將跨入洞房的新郎,像剛剛領(lǐng)取到薪水的雇員,永遠呈現(xiàn)出一副無比幸福的表情,總是那么笑瞇瞇的,仿佛心里從來不曾有過煩惱似的。他的笑,面對所有人,哪怕是一個拉腳的,哪怕是一個挑糞的,哪怕是那個以瘋傻著稱的孫家女人,他皆笑容相迎,笑臉以對。他的笑,在明眼人看來不無虛偽,明顯含有討好與諂媚于其中。

      老房為何見誰都笑?這是很多人心中的疑問。詢問老房,老房秘而不宣,依然用笑容來代替答案。不過老房的笑容,很快使他的家人從中受益。土改時,外來戶老房與當?shù)赝林狡鹌阶?,竟分得城外的兩畝耕地,這讓很多土著心里疙里疙瘩的,覺得本該屬于自己的饃,硬是被一個外來戶掰去一角。但滿腔的義憤也好,跺著腳罵娘也罷,都扭轉(zhuǎn)不了事情的結(jié)局。老房安頓好家人,孩子們學手藝的學手藝,背著書包赴學堂的赴學堂,各忙其事,唯有他和長子,在梁家的西瓜棚下,繼續(xù)經(jīng)營瓜子的買賣。

      耀州城并不缺少賣瓜子的,大多都是馬路攤,天亮了出來擺攤,天黑了收攤回家。一遇雨天,全城的瓜子攤仿佛被風卷走那般,蹤跡全無。那些賣瓜子的,個個心不在焉,都抱著放羊娃打酸棗的心態(tài),撿到一個算一個。唯獨房家的瓜子攤,晚上汽燈高懸,人影綽綽,一直經(jīng)營到深夜才收攤打烊。漸漸地,房家瓜子的名聲就傳了出去,每逢趕集的日子或過節(jié)的前夕,房家的攤點外像海浪洶涌,動輒就能排起兩條長龍。

      一粒粒小小的瓜子,不但讓房家人衣食無憂,而且積蓄了殷實的家底。正在他們打算用手中的余錢購買宅院時,有人卻送貨上門。來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們剛落腳這里時的救命恩人老梁。老梁幾年前就腦梗癱瘓,此時已瘦成一撮枯柴。老梁躺在一頁門板上,被他的大兒子木棍和二兒子木棒抬了過來,氣息奄奄地說他那不爭氣的三兒子木塞,到地下賭場賭博,輸了一大筆錢,被扣留在賭場已達六個晝夜。木棍和木棒前去要人,被人家按在鍘刀下面,頭差點兒被割去。老梁的話語繞來繞去,表達的僅僅只是這樣一個意思:現(xiàn)在急需要賣房救兒,老房愿不愿出一筆錢,把他家的祖宅買去?有這等便宜送來,房家豈能不欣喜若狂?于是房家和梁家,經(jīng)過幾番油燈下的磨牙,終于在村長的見證下,起草契約,簽字蓋章。

      梁家的悲劇,成全了房家的喜劇。

      但房家還沒來得及笑出聲來,房子卻又被梁家奪了回去。得而復(fù)失,這與憶苦思甜運動的興起有關(guān)。窩在城邊廢棄磚瓦窯里的梁家人,被途經(jīng)此地的工作隊隊長瞅見,一番詢問,弄清來龍去脈后,隊長便請梁家弟兄三人走出穴居,跟上自己去登臺訴苦,以憶苦思甜的獨有方式,重新將房產(chǎn)奪回。木棍、木棒和木塞等,在鑼鼓喧天與震天動地的口號聲中,被一輛馬車拉著,四處奔走著憶苦思甜,聲討惡霸強行霸占自家祖宅的惡行。他們每次登上舞臺,都涕淚漣漣,聲稱自己的老父親,就是因惡霸而氣絕身亡的。成為靶子的房家人,躲無可躲,被揪來揪去地批斗,招架不住,只有忍痛割愛,從購買到手的房子里搬離。房家人拿出契約,人家不認;房家人要梁家人退錢,梁家人眼睛瞪得比輪胎還大還圓:誰拿你錢了?

      梁家房家的恩怨情仇,我是聽別人講的。當我聽說房家的瓜子有名,并前去購買時,已是上世紀的八十年代初。率領(lǐng)房家人從湖北遷徙陜西的老房,二十多年前就已離開了人世,而今站在瓜子攤前提著秤桿的,正是他的大兒子——曾經(jīng)的小房,現(xiàn)在的老房。據(jù)這家人的親家對我講,此老房,簡直就是彼老房的拓本,不但形似,而且神亦似。最重要的是,此老房還遺傳了彼老房的笑容,總是一副笑盈盈的神情。

      我第一次購買房家的瓜子時,就感覺到他家的瓜子黑得透亮,像涂了黑油黑漆一般。瓜子咬進嘴里,又脆又香。長得干瘦的老房,站在家門前的彩頂棚屋內(nèi),手提一桿秤,對所有人都和顏悅色地笑。買瓜子者再多,他都不亂方寸,有條不紊。從抓瓜子,稱瓜子,到裝袋子,給袋子貼標簽,以及最后收錢找錢等,他像一個流水線上的熟練工,總是一氣呵成。

      標簽是自印的,卻在工商上注過冊,名曰“咸寧瓜子”。明明瓜子的種植地、采購地、炒貨地以及出售地,都是耀州,何以要為瓜子起名“咸寧”?買瓜子者,大概更在意于瓜子是否貨真價實,罕有興致對瓜子的名稱刨根究底。唯有了解他們來歷的人,也許才會深諳他們隱匿的心跡:“咸寧”二字,標注著自己的來源,他們以此來提醒自己,更提醒子孫別忘卻了來去的路。但事實已明白無誤地擺在那里,告訴他們再也無法重返故里。即使是勉強回去,故鄉(xiāng)卻已淪為了陌生的異鄉(xiāng),未必就肯接納他們。落腳耀州時的六口人,現(xiàn)已擴充成二三十人。這些人中,沒有一個再操持楚音,從齒唇間蹦出的,皆為地地道道的耀州土話,況且,他們中的男子,娶的是耀州的媳婦;他們中的女子,嫁的是耀州夫婿;文化風俗的混血與融合,再也無法分得清你我。他們偏好于吃包子餃子面條等各等面食,甚至也像街頭的那些大爺大媽一樣,在秦腔戲的唱段里陶醉不已。

      老房核桃狀的臉上,褶皺間洋溢著永恒的笑意,似乎對顧客前來購買他的瓜子,心懷無盡地感恩。此時電子秤已經(jīng)普及,但他的手里,卻不肯放棄從他父親手里接過的那個木桿老秤。這桿秤,像祖?zhèn)鞯倪z物一樣,成為老房區(qū)別于其他經(jīng)營者的標配。打眼一看,秤就不是新近制作的,而是經(jīng)歷過人手的持久撫摸。秤桿光溜溜的,顏色發(fā)青,而秤砣卻黑得發(fā)亮,仿佛它本來并非一個鐵疙瘩,而是一塊煤炭似的。每每給顧客稱瓜子,哪怕是稱一兩,秤桿的末梢都要撅得老高,高到秤錘要滑溜向秤頭的位置,老房這才急忙壓住秤桿而罷手。等瓜子倒進預(yù)先張開的包裝袋里,在袋口即將合攏之時,老房一定要用指頭再從瓜子堆里捏出幾粒瓜子來,放進已稱好的瓜子中。這個動作顯然不是心血來潮的臨時起意,也非時斷時續(xù),而是像提前預(yù)設(shè)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不可忽略。買五斤,他要捏幾個瓜子放進去;買半兩,他也要捏幾個瓜子放進去。他的動作很連貫,手嫻熟得猶如刀功非凡的廚師在表演廚藝,極其干練,既不拖泥帶水,又中規(guī)中矩。站在旁邊看他給人稱瓜子,頗像是在觀看一場售賣瓜子秀。

      我后來成了老房家瓜子攤前的常客。出了門,左右的店鋪都有瓜子銷售,但我寧愿多花半個小時,來回行走三里路,也愿意去他那里買瓜子。有人問我何以如此?我的回答是買他家的瓜子吃起來舒心。這種舒心,不單純體現(xiàn)在味覺上,更體現(xiàn)于精神的感受上。對一種食品的享用,能否達到理想的結(jié)果,與售賣者的臉色和作態(tài),無疑存在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性。那些態(tài)度蠻橫的,那些齜牙咧嘴的,那些說話尖酸刻薄的,那些表情類似于鐵銹的等等,絕對敗壞掉人的食欲和胃口。吃著從他們手里遞過來的食品,腦子里一經(jīng)浮現(xiàn)出他們的影像,再可口的美食,飲食效果都會大打折扣。相比之下,在一座縣城里,在眾多的售賣者中間,老房真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售賣者,他和顏悅色的微笑,仿佛旱地里的溪流,能引發(fā)人對綠色蔥蘢鮮花盛開的美妙想象。站在一旁觀看老房,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尋常舉止中,蘊含著很大的不尋常。他是一個自我的設(shè)計家,甚至就是一個絕頂?shù)淖晕倚蜗蟮陌b師。他的笑容,他的動作,皆來源于事先的巧妙構(gòu)思,絕對不是外人想象中的習慣成自然。他總是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很低,頷首彎腰,一副店小二的殷勤姿態(tài)。在瓜子這一微不足道的商業(yè)戰(zhàn)場,他是這座小城無敵的王者。他的戰(zhàn)無不勝,靠的不是硬,而是軟;靠的不是奪,而是給;靠的不是高傲,而是謙恭;靠的不是錙銖必較,而是能讓則讓。他深諳人生的辯證之道:退亦是進,舍亦是得,低亦是高,小亦是大。

      老房父親和老房的和善與微笑,像一層保護膜,在那個動蕩的“與人斗”的年月,對自己及家人,起到了良好的護佑作用。盡管老房的父親也被抓去批斗過,但在很多人都被打得頭破血流的情景之下,那些兇猛的拳頭和腳掌,卻都繞他而過。他像一只瑟瑟發(fā)抖的病貓,蜷縮成一團,抱頭沖著那些施暴者哀求地微笑。據(jù)說,不是那些施暴者因為仁慈而寬恕了他,而是人家覺得以他之楚楚可憐的樣子,根本不值得浪費自己的力氣。

      這種以退為進的處事方式,應(yīng)用到商業(yè)中,宛若掌握了兵法的核心要素一般,能起到攻城略地的奇效。每每稱完瓜子,不論購買者購買數(shù)量之多寡,秤桿的末梢除了要撅得給人以秤錘無法將其壓住的印象外,還要在放下秤桿后,攤開手掌,仿佛要大抓一把似的,終了卻高舉輕放地用三根指頭,從瓜子堆里拿取三五顆瓜子,放進已稱好的瓜子袋中。

      這一贈送行為,貌似只是一個小小的舉動,但其實,卻是心理學知識的現(xiàn)場實踐,能起到出乎意料的吸附效用。消費心理學告訴我們,凡購物者,其潛意識里,無不潛伏有多占便宜的欲望和對上當吃虧的高度戒備。這等潛意識的形成,并非空穴來風,而是源于顧客在與商家打交道時,總是處于弱勢的地位,隨時隨地都有可能遭遇缺斤少兩的欺騙所致。很多商家,經(jīng)受著來自稅收以及門面房租金不斷上漲的外部擠壓,于是便把獲利的最后希望,寄托于對顧客的挖坑與設(shè)局上,于是在交易中,總是遮遮掩掩的,能少給一兩絕不多給一錢。顧客屢被欺詐,心里便豎起防護欄,炯炯的雙目像反扒警察緊盯小偷蠢蠢欲動的三只手那樣,咬住商家的秤砣而不敢有絲毫懈怠,唯恐自己又一次化為甕中之鱉。錢包遭劫也許事小,但被人當作傻瓜捉弄卻很事大。在這樣的貓鼠游戲中,商家和顧客各打各的算盤,彼此依賴又相互提防,商家視顧客為揩油機,顧客視商家為竊賊。商家與顧客的不良關(guān)系,注定雙方皆為輸家,誰也無法從中得到他們想要的結(jié)果。這樣的商業(yè)生態(tài),恰好給老房這樣的經(jīng)營高手,預(yù)留出了蓬勃生長的空隙。依我之猜測,老房盡管像個謙謙君子,但他的心里,肯定對諸多商家的圖謀不軌,抱持著嘲諷與不屑的態(tài)度。在很多人嘲笑他很傻的時候,他恐怕也在嘲笑別的商家是傻瓜。老房逆潮流而動,反其道為之,不但故意不占顧客的便宜,而且還要讓顧客在可以目睹和驗證的情況下,占取自己的便宜。

      老房的所作所為,俘獲了一座小城的人心,人們一提起他,無一聲誹謗,無一語詆毀,皆為滿滿當當?shù)馁潎@和頌揚。年終算賬,究竟是顧客占了老房的便宜,還是老房占了顧客的便宜?究竟是誰撿了西瓜,誰撿了芝麻?這筆賬,顧客不一定核算過,但老房一定算得很清楚。

      老房的愚蠢里,蘊含著巨大的聰明。這種聰明,不是那種常見的精明,而是悟透人間之理后的大智若愚。

      老房在用自己的言行,續(xù)寫著他父親未曾完稿的生意經(jīng)。生意經(jīng)是一部無字書,裝在老房心里,掛在老房的臉上,擺在老房的唇齒間。偶爾,習慣于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老房,也會向人泄漏他的經(jīng)營秘決,其大意為:最好的與人為鄰,就是與鄰為親;最好的銷售,就是把自己推銷成別人的朋友。

      一個賣瓜子的,通過一桿秤和幾粒瓜子,能把自己賣成名人,著實令人稱奇。成為了名人,相應(yīng)的幫襯者就多了,騷擾者就少了。比如老房去官府,門房的人死死地攔住其他人不讓進去,卻刻意留出一道門縫,讓他暗度陳倉。再比如那些橫行無忌的街頭混混們,常以未繳保護費為名,今日踢翻這家的攤子,明日砸爛那家的柜臺,卻從不到老房這里來惹事生非。他們心若明鏡,知道招惹了老房,吃不了可得兜著走,原因在于老房可以直接給公安局的頭頭打電話——公安局頭頭的兒子新婚大喜,瓜子就是老房無償贊助的。

      當然,被笑容裝飾的老房,內(nèi)心也曾有過無盡的煩惱,這種煩惱,像無法用砍柴刀斬斷的亂麻,整整糾纏了他若干年。當然,他的煩惱,也外溢成街頭巷尾的談資,被這座小城的人評論了許久的時間。有人認為老房有理,有人認為老房無理;有人說老房是外來戶遭受了欺負,有人說老房仰仗官府的關(guān)系在仗勢欺人。但總體而言,多數(shù)人還是選擇站在老房一邊,做老房的啦啦隊,從而將直直的手指頭,狠狠地戳向老房對立面的脊梁骨。

      老房的對立面為何人?那就是與老房為房產(chǎn)而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的梁木塞。

      老房的父親被平反后,老房的家人就想著要索回曾掏錢購買的梁家的房舍,從而結(jié)束在外租住的日子。此時的梁家老人皆已過世,木棍和木棒也分家另居,唯有木塞一人獨守老屋。木塞因名聲不佳,又窮又賴,終生都未討到妻子——中間他倒是領(lǐng)回來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但半年后,那個被他當成槌布石的女人,硬是被他掄起的鐵鏟打跑了——木塞就此而更加地自暴自棄,頭不梳,臉不洗,被子不疊,衣服不換,濃茂的胡須更是罩住了大半個臉,活生生一個從山頂洞跑出來的野人。

      木塞占據(jù)著屋舍,不搬不騰,甚至不承認有房子買賣這回事。房家人與木塞談判多回,承諾只要他答應(yīng)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歸房家,房家人就把他養(yǎng)起來,管他吃住,給他每月按時發(fā)放零花錢,并將來為他養(yǎng)老送終,但木塞皆不為所動。

      房家人無計可施,只好向法庭遞交訴訟狀,向梁木塞討要房產(chǎn)。梁家人聞聽此事,曾經(jīng)的一盤散沙,立刻像混凝土一樣凝聚在一起,并協(xié)同作戰(zhàn)。允許私營經(jīng)濟政策的頒布,讓梁家人意識到凡臨街的房舍,很快就會成為虎爭狼奪的香餑餑,于是愈加寸步不讓。梁家的男人們盡管拳頭握得緊緊的,牙齒咬得咯嘣響,但一想到房家的二女兒,嫁給縣人大一副主任的兒子為妻,就像氣球被針刺了一般泄氣,不敢依賴武力一決雌雄。他們經(jīng)過商議,認為最有效的上上策,就是男人們縮頭裝睡,讓女人們在臺前沖鋒陷陣。男人一出面,免不了要刀子碰剪子,極容易使矛盾升級,后果亦難以預(yù)料。想一想,再硬的男人,誰又能硬得過法警手里的警棍,硬得過法官高舉的法槌?然而,比起男人,女人有著女人的優(yōu)勢,那就是更擅長于鬧場,更能攪亂既有的秩序。警察面對男人,銬子敢上,胳臂敢扭,但面對女人的撒潑打滾,卻時常手足無措:輕,輕不得;重,重不得。于是乎,木棍木棒等就發(fā)動一群女人去法庭外哭鬧。那些女人,有的是他的家庭和家族成員,有的是他家的近親或遠親,有的還是一天十元錢從勞務(wù)市場臨時雇傭來的。二三十個老中青女人,每逢開庭的日子,就聚集在法庭的門外,吵吵嚷嚷,又喊又叫,又哭又笑,有的懷里抱著枕頭大小的嬰兒,有的托舉著正在打點滴的鹽水瓶,聲稱一旦法庭判決房產(chǎn)歸房家所有,她們就要從法院的樓頂上跳下去,死給給臉不要臉的法官看。

      任何事情,最難的就是對度的把握,一旦過了頭,結(jié)果與初衷往往適得其反。鬧事也一樣,喊一喊,叫一叫,法官心里雖有所不爽,卻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過且過。但當有人舉起鞋子朝法院的門牌抽打時,或有人不住地朝法官的背影呸呸吐痰時,窩了一肚子火的法官就再也忍無可忍。法官打電話報警,一群警察在女人們的嚎叫聲中,將她們連拉帶拽地一一拖走,強行塞進一輛在一旁待命的寬大警車。躲在不遠處偷窺的男人,看到自己的老婆女兒被警察像拖動一袋袋麥子一樣在地上拖拽,衣服上縮至乳房,裸露著白晃晃的肚皮,便慌手慌腳地沖上前去,力圖從警察的手里將人奪回。情緒激動之下,他們瘋了一般,呈現(xiàn)出一副不管不顧的架勢,既臟話連篇,又用腳掌蹬踹警察的交襠……結(jié)果當然是被制服,和女人們一起被押解著關(guān)了看守所。一場精心策劃的鬧場,宛若攤開的一頁白紙,雨輕輕一淋,就徹底地濕透,再也無法捧舉于手掌,于是只能以草草收場為劇終。連夜交了罰款,饑寒交迫甚至頭裹紗布的鬧事者,才被釋放出來?;氐郊?,一頓委屈的痛哭之后,心里盡管貓抓貓挖地有一千個不甘,有一萬個不服,但畏于警察的威嚴,只能把石頭當冰糕一般往肚子里吞咽。世間沒理,“理”是王字旁,誰有權(quán)有錢誰就有理。房家人一定沒少給法官塞黑食,不然法官怎能斜斜眼,偏偏心,光腿徑直伸向房家人的被窩?

      房家人要回房產(chǎn)后,繼續(xù)做著瓜子的買賣,依舊是秤桿撅得老高,依舊是稱過之后還要抓三五個瓜子送給顧客,于是房家瓜子攤前,從來都是顧客絡(luò)繹不絕。掙了錢,房家人就拆舊蓋新,砌起五層樓房,一邊賣瓜子,一邊從事瓜子的批發(fā)業(yè)務(wù)。

      那些大事干不來小事不愿干的閑人,最容易聚在一起對別人的生活方式品頭論足。他們一提及房家,滿臉的不屑,說別看房家有錢,生意長盛不衰,但誰能看得起他們呀?不就一個賣瓜子的嗎?房家人豆豆糖一般的瞇瞇眼,大概也就只能看得見瓜子了,要不,幾代人過去,為何啥也看不見,啥也不去干,寧愿守著個瓜子攤?

      話傳到老房耳朵里,老房并不這么認為。老房給他的子孫傳授秘訣,說別聽他人瞎咧咧,風再吹,頭都不要偏歪。會經(jīng)營,泥片都是金子;不會經(jīng)營,金子都是泥片。人干的事情,不在于大小,而在于怎么干;只要把小事當大事來干,小事就能干成大事。

      就房家人臉上的笑容,我曾親自詢問起老房何以如此?老房笑著說:你不是糊涂人,答案你是明白的。你想一想,人家給你送錢來,又不是來搶你的錢,你吊個驢臉給人看干嗎?人家的錢,也不是空中飄來的,舍得送給你,你給人家笑一下,哪又能損失你個啥,有啥不可以的?生意經(jīng),就是誠信經(jīng),賣笑經(jīng),這兩個關(guān)鍵點抓住了,就能在生意上贏人。沖著人笑,其實是在沖著自己笑,因為你的笑,最終都會轉(zhuǎn)化為對你的回報。

      老房還向我透露,他碩士畢業(yè)的孫子,正在寫一部書,名字就叫《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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