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 芳
夕陽照著高速路兩邊的水稻田,有格外的憂傷之美。她閉目一會,睜開眼,淚水忍不住從墨鏡下滑落。她嘗試不去擦,讓它自然干。前排是專車司機,一眼不眨盯著前方。今天是中秋節(jié),她選擇了離開,和客廳里的丈夫不咸不淡地說了聲再見。
光線越來越綿長,悠遠地唱著鄉(xiāng)野之歌。
她即將去往伊斯坦布爾,然后貝爾格萊德,最后薩拉熱窩。人永遠是單獨的個體,是宇宙的囚徒。中午剛看完賈樟柯的《江湖兒女》,整個影院才五個人,影片中一幅幅小人物面孔,她覺得都似曾相識:灰頭土臉的大巴車,晃蕩著的腦袋,各種味道的糅雜。她曾在烏魯木齊火車站沿著長長的鐵軌走了很久,然后爬過柵欄才成功逃票,一晃已經(jīng)二十四年了。
秋分了,氣溫明顯下降,風(fēng)吹在身上有淡淡寒意。她翻開護照,前年的秋天她在布拉格,去年的秋天她在意大利,在水上浮動著的威尼斯城做夢。今年,太倉促,她選擇了免簽國,想走就走,甚至不要解釋太多,她訂好了機票。遠行仿佛是一劑強心針,讓她深呼吸,讓她明目。
隨身包里她帶了帕穆克的著作《一座城市的記憶——伊斯坦布爾》。
丈夫和她冷了幾天?四五天吧。他在客廳睡。不是太大的矛盾,但誰也不肯讓步,或者說懶得去跨出第一步。半夜醒來,手臂被枕邊的書壓得生疼,帕維奇的《雙身記》、庫斯圖里卡的《我身在歷史何處》——她的睡眠也不正常,喝一點紅酒才能有睡意,醒來后雙目炯炯,于是胡亂翻翻書,抱著一個絨毛小狗祈求早點入睡。
太陽下墜,天邊尚有亮色。淡藍,藍得虛無。高速旁的灌木叢變成墨綠,在秋天的空氣中微微搖擺著身體。
她聽著音樂,孤獨是個好東西。
飛機穿越氣流顛簸不定,一整晚都是這樣的狀況。她坐在一對土耳其夫婦中間,他們交流時不受拘束,她盡量不出聲。半夜大塊頭男人睡著了,夢境中驚懼抽搐。莫非他是《哈扎爾辭典》中的捕夢者蘇迪爾?他在釋讀別人的夢?在夢里日行千里?在夢境里捕獲指定的獵物——人或物或者野獸?
她忍不住為自己的胡思亂想笑出聲來。
凌晨4:30 造訪伊斯坦布爾,整個城市在酣睡中。她閱讀帕穆克的自傳,此情此景,最是貼切,伊斯坦布爾連接?xùn)|西方文明,只是奧斯曼輝煌已成過去,帕穆克覺得只有帝國遺留下來的“快樂皆空/甜蜜惟憂傷”的憂傷。
穆斯林婦女蒙著面紗帶著孩子疾步,拎著公文包西裝革履的生意人忙不迭地接聽手機,背包客悠閑,機場咖啡廳彌漫著香味。伊斯坦布爾機場很大,轉(zhuǎn)機時走了一大圈才找到登機口。
去往貝爾格萊德的飛機在航道上磨蹭了許久。迷迷糊糊醒來,引擎發(fā)動聲讓她錯以為快到目的地了,卻發(fā)現(xiàn)還在伊斯坦布爾。周圍的人安靜得出奇,閉眼打盹,可能都在夢中逡巡。終于,起飛了。隱約瞥見窗外大片的紅色房頂,隨后看見一片海域,應(yīng)該是忙碌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從山上公寓的縫隙間遠望并數(shù)船,一只,二只,三只,四只——巴爾干半島上飛往南方的鸛鳥,俯瞰著整個城市。如同她在飛機上俯瞰,不一會兒,出現(xiàn)了宏大壯觀的建筑群,典型的清真寺穹頂,應(yīng)該是圣索菲亞教堂。幾秒鐘的晃動,飛機進入云層,云朵緩緩浮動,漫無邊際,漸漸和帕穆克所描寫的微微的水霧融為一體?!昂舫睢?,像薄膜一層覆蓋著城市的“呼愁”,她能意會,只可惜驛站匆匆。
她有些疲憊,頭微微疼痛,但沒有影響她的興致。貝爾格萊德空氣清寒,秋天的草木氣息也來得比中國早。梧桐葉發(fā)黃,楓葉發(fā)紅,草地上鴿子咕咕咕隨意亂走。天陰沉下去,猛地一陣風(fēng)吹得人發(fā)顫。有一些人已經(jīng)穿了薄的羽絨服。
她剛剛?cè)チ素悹柛袢R德火車站,沒什么事,手插在兜里胡亂走就到了。破敗頹廢之意讓她驚詫,曾經(jīng)是大名鼎鼎的巴黎到伊斯坦布爾豪華的東方列車途經(jīng)的一站,如今門可羅雀。鐵軌旁稀疏的草尖搖晃,站臺旁仍有一些生銹的咖啡桌椅,水泥地面裂痕到處可見。速度很慢、車況較差的老式火車會開過,緩緩地離開站臺,駛向布達佩斯,駛向薩格勒布——像一部老式電影,黑白色,冒著霧氣,轟隆隆向前,雖過時,卻讓人懷舊。
距離北約空襲南聯(lián)盟不到二十年時間,傷痛和滄桑不可能輕易抹去,她裹緊衣裳漫步,迎面的廢墟執(zhí)拗得佇立著,像握緊拳頭的中年男人,無畏、屈辱過,又尊嚴著。有一處廢墟讓她迷戀,她從不同角度拍攝,側(cè)面灰白的墻體上很藝術(shù)地綴滿爬山虎,深紅與墨綠過度,仿佛中國的寫意畫。建筑正面滿目瘡痍,窗戶如失去眸子的眼睛,門扉緊閉,墻面剝落,這些告訴路過的人此處遭受過戰(zhàn)爭重創(chuàng)。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耀著,她想,這城市的色彩,憂傷而迷人。
她繞過大小不等的坑坑洼洼,繞過塵土飛揚的街道,在皇后阿斯托里亞酒店沉沉睡去。她在夢鄉(xiāng)囈語,像一頭馴鹿。
德迪涅山的烏日策大街25 號,中國大使館。她在山上小跑,約好和中國駐塞爾維亞大使李滿長十點碰面,她提前在樹林蔭翳間溜達。少有人。疾馳而過的警車巡邏。有別墅、草坪、飄揚的各色國旗、柵欄間一簇簇吐露芬芳的花朵。她明白,這里是高檔豪宅區(qū),美國、加拿大、瑞典、韓國、丹麥等大使館也都在這條街。
中國大使館里,有一幅大型壁畫《長城豪風(fēng)》吸引了她的目光,李大使介紹說,這是櫻花路3 號原中國駐南斯拉夫聯(lián)盟共和國大使館遭遇北約轟炸后唯一保存下來的物件。
德迪涅山深秋的氣息很濃郁了。從大使館出來后,她踩著枯葉在樹林里穿梭。高大的椴樹望不到頂,心形樹葉飄轉(zhuǎn)堆積。她喜歡聽林間走動時發(fā)出的簌簌聲響,喜歡看光影交織于密林深處。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林間小路》大學(xué)時期就是她所愛。林間有木椅,給人棲息。她掏出書閱讀,木椅有風(fēng)雨剝蝕的痕跡,有行人在此愜意享受陽光的痕跡。她沒有急著打出租車回城市中心,山林——歷來是最好的歸隱地。她知道前面就是前南斯拉夫總統(tǒng)鐵托的墓,她已經(jīng)嗅到墓地的氣息。
鐵托安睡,長眠在他最喜歡的花房。花房簡單而樸素,墓兩旁是綠色植物和花草,中間是一個三角形拱起的玻璃房頂,陽光從那兒照射下來。玻璃房頂下,長長的白色灰紋大理石地面盡頭,停放著白色灰紋的大理石棺槨,沒有任何裝飾,沒有任何評價,上面只刻著“約瑟普·布羅茲·鐵托1892—1980”幾個金色大字。她默默地轉(zhuǎn)了一圈。
山腳下有一間花房樣的餐廳,她嗅著空氣里的淡淡花香踏入,這幾天還沒正式吃過大餐,她決定來一份牛排,外加蘑菇泥、炸土豆和一杯白葡萄酒?;ㄆ坷锏陌酌倒迳嫌兴伍W爍,林間奔跑的松鼠倏忽騰躍。她經(jīng)常會有恍惚感——此時就是彼時,空間在重疊,她似乎在維也納茜茜公主的美泉宮駐足,又好像爬到布達佩斯蓋列爾瓦特山上眺望多瑙河。不僅空間發(fā)生維度的咬合,時間也在拼接、延長,十分哲學(xué)化的心理體驗——她敬自己一杯,為率性的游走和放逐,為世界任何一隅都可用來凝神觀望的心態(tài)。
記錄、觀望、書寫,凌晨即起,她聽見這個城市的聲響。
她讀詩。塞爾維亞詩人瓦斯科·波帕的《我守住》:“他們企圖把我的目光/埋在塵土之中/把我玫瑰一般的笑/撕離我的嘴唇/在我胸中我永葆/那第一個春天/我永葆/第一滴喜悅的淚水?!彼粋€人在國外潛心暴走、拍攝、捕捉日常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然后在酒店凌晨起來翻閱資料、做筆記。她被充盈的精神養(yǎng)分包裹,有一些孤獨,但已經(jīng)被忽略。
坐出租車回城市中心,瞧見了當年北約轟炸南聯(lián)盟國防部大樓和國家電視臺大樓的廢墟。司機是個憨厚胖胖的大叔,會講簡單的英語,指手畫腳,她把隨身攜帶的書拿出來,司機豎起大拇指,說帕維奇——他曉得這位家喻戶曉的大作家。他問她在中國還只能生一個孩子嗎?她搖頭笑了。他說他有三個孩子,他知道上海這座城市,上海應(yīng)該靠著海。
醒來,在皇后阿斯托里亞設(shè)計酒店,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一個長她二十歲的文友因讀了她的新刊發(fā)的短篇小說《最后一把掃帚》,忍不住寫了些文字。
葛芳君:
當代小說家的小說我?guī)缀醪蛔x,您的作品《最后一把掃帚》讀了,而且讀了兩遍,可以說是第一次。讀后有兩點想法。
一、納博科夫說,一件藝術(shù)作品對社會來講沒有什么重要性可言(說過類似話的人不少)。他還說,使小說不朽的不是它的社會重要意義,而是它的藝術(shù),只有它的藝術(shù)。這話用在您的這篇小說里,真的很恰當。什么意義不意義,這世上做任何事都有意義,也都毫無意義。意義似乎是不存在的,是跟個人興趣好惡來說的。我在您這篇小說里看到藝術(shù),感覺到藝術(shù),有這點東西在,就夠了。
二、按照我們以往讀小說的習(xí)慣,接受的常常是故事線索、進展和因果關(guān)系等等。但羅伯-格里耶說,如果真的非得在秩序和混亂兩者之間做選擇,我將毫不猶豫選擇混亂。恕我也說一聲如果,如果您在這篇小說里將第五節(jié)中的臆想和猜想,衍化出一點混亂,也許用“混淆”“模糊”比較準確,小說或者會更好看、更耐讀。
大概八十年代,我寫過一篇小說,經(jīng)范小青推薦給一家雜志社,沒用,之后就不寫了。我的意思是,我是沒資格與您談小說的,都是亂說的。索性再斗膽說一句,寫小說,讀外國小說比中國小說多收益; 寫散文隨筆,則相反,多讀中國的好。另,卡爾維諾的《意大利童話》 我迄今未讀,我知道這是一本應(yīng)該讀的書。說得不對的地方,多諒。
黃福群
她很興奮,為文學(xué)的相通。納博科夫有沒有來過貝爾格萊德?羅伯-格里耶有沒有來過貝爾格萊德?卡爾維諾有沒有來過貝爾格萊德?她查不到相關(guān)的資料,但直覺上他們一定來過歐洲這座古老的城市。
她拉開窗簾,遠處昏暗的街燈籠罩著古老的火車站,她甚至看見上述幾位作家興致沖沖抽著雪茄應(yīng)邀而來,在皇后阿斯托里亞設(shè)計酒店,和她侃侃而談。他們會談?wù)撊麪柧S亞著名作家帕維奇,不是嗎?俄羅斯評論家薩維列沃依認為《哈扎爾辭典》令帕維奇躋身于博爾赫斯、科塔薩爾和埃科這些當代文學(xué)大師之列,哪怕最苛刻、最挑剔的讀者也不會懷疑一位名副其實的大師,在文學(xué)編年史上寫下極為罕見的美麗一頁。
她邀請他們轉(zhuǎn)到莫斯科飯店。奧匈時期的老飯店,其綠色屋頂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這可是作家們的聚集點,相當于巴黎圣日耳曼區(qū)的“花神”一樣。一位諾獎作家正在匆匆忙忙趕來,他就是安德里奇。她覺得十分有意思,她仿佛是導(dǎo)演庫斯圖里卡,既然大清早給了她這些人物,她得讓這些人物變得立體起來。
有軌電車停下來,很舒暢地嘆了口氣,莫斯科飯店不遠的烤玉米和栗子攤噼啪作響,香味四溢。他們吞云吐霧,開始爭論,俄語、塞爾維亞語、法語、意大利語。她蹙眉,因為語言的障礙,然而她并不懈怠。他們應(yīng)該是在討論小說的藝術(shù)價值、重建、文學(xué)的虛無與不可置換性等等——她洗耳恭聽。
她在卡萊梅格丹古堡整整逗留了一天。
原來她想坐公交車去澤蒙小鎮(zhèn),糊里糊涂,車子在薩瓦爾河大橋上隆隆駛過又折回。她站在荒僻的電車軌道上傻等,見識了一些前南斯拉夫時期的社會主義的建筑,不加修飾曠放的線條,怪誕的結(jié)構(gòu),讓她想起了意大利建筑攝影師Roberto Conte 說過的話:“漫步在這座城市,它的粗獷和超現(xiàn)實感,有著令人窒息的重量。”
還是回到老城。她喜歡在米哈洛伊大公街無目的地游走,走累了,就找露天咖啡廳坐下來,懶洋洋地曬著秋后的太陽,如波德萊爾,說自己像蜥蜴一樣四仰八叉地攤開來曬著。陽光瀉在十九世紀奧匈帝國時期的建筑上,和各種色彩交織。她被日常的細節(jié)迷醉,一盞突兀的波希米亞水晶吊燈、一家書店門口貼著物理學(xué)家尼古拉·斯特拉的海報、一只鴿子停留在街心漢白玉大理石直飲水裝置處——古老的銅孔里射出弧度之水。
沿著米哈洛伊大公街走到底就是卡萊梅格丹古堡。剎那間她思緒飛到去年秋天米蘭斯福爾扎城堡,她身著黑皮夾克,臉上還沒出現(xiàn)太多曬斑,她在米開朗基羅的雕塑《圣母哀慟》前沉吟良久。她想,人是一條河流,在不斷往前流淌,又呈漩渦狀匯攏,李白也是在這個年紀(四十多歲的時候)二次去長安,之后黯然離開,但終于明白了心中所要。
碧云天,黃葉地,卡萊梅格丹古堡閃耀出軍事要塞的白色光芒。她輕輕吐納,這里可是歐洲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公元878年,首次記載了貝爾格萊德這個斯拉夫語名稱,意為“白色之城”。她爬上城堡,眺望遠處薩瓦河和多瑙河交匯處的平原?!鞍蜖柛傻拇箝T”、“巴爾干之鑰”——臨風(fēng)而立,她真切體悟到了貝爾格萊德的滄桑與沉重,經(jīng)歷了115 次戰(zhàn)爭,40多次被不同的軍隊占領(lǐng),38 次被淪為廢墟。
她隨意坐在城堡臺階上,晃蕩著雙腿。聽音樂《落日飛車》,很典型的美國藍調(diào)音樂,悠緩舒長的調(diào)子,她閉上雙眼,感受到微風(fēng),感受到落日,感受到鴿子振翅飛翔。遠方薩瓦河大橋上車輛忙碌,但不影響這里的閑暇。世界上最愜意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曬太陽,在全世界曬太陽,然后汲取能量,不斷前行。
從貝爾格萊德乘大巴車7 小時至薩拉熱窩,途經(jīng)邊境檢查護照。
在薩拉熱窩一個休息區(qū)上廁所,骯臟的衛(wèi)生間,居然收費,而且只收當?shù)刎泿篷R克。她苦于沒有馬克被人糾纏,被人一直跟蹤到車上喋喋不休要錢,幸虧大巴司機出手給了幾個小錢。車上有四個中國人,兩個土耳其朋友,兩個來自澳大利亞的老太太。一樣的遭遇。
還沒來得及買波黑的電話卡,也就沒有網(wǎng)絡(luò),偏僻的小鎮(zhèn),講的是當?shù)卣Z。她想,如果把人拋入什么都不能溝通的境地,一個月,這才算是真正的考驗。
她在悠遠的穆斯林歌聲中醒來。聲音穿過黑暗,穿過夢境,直擊她的心靈。她在混混沌沌間意識過來——薩拉熱窩,她在薩拉熱窩老城。歌聲一唱三嘆,訴說著古老,訴說著憂傷,訴說著古往今來的情感。渾厚的男中音,在夜色中彌散,清晨即將到來,一切尚未明朗。聲音后有身影在飛,她的心也被一根細線牽起,在塵埃中慢悠悠飛。
她明白,那是宣禮詞,千萬個穆斯林將被召喚一起做禮拜。
她想起安德里奇,他的主人公追憶二十年代住在波斯尼亞時有這樣的感受:“在薩拉熱窩,如果你躺在床上,通宵不寐,那么你便可以學(xué)會辨認薩拉熱窩之夜的種種聲音。”
她睡不著了,摸黑拉開酒店窗簾,隱隱約約里能瞧見前方一處墓碑林立。波黑戰(zhàn)爭中曾有27.8 萬人死亡,距離人類較近的大規(guī)模局部戰(zhàn)爭,平民也跟著死傷無數(shù)。在薩拉熱窩,墓地隨處可見,遠看以為白雪覆蓋,走近瘆得慌,密密麻麻,有名字的沒有名字的,烏鴉跳躍著,從這一塊到那一塊,它的叫聲依舊那么難聽。昨晚她經(jīng)過的時候,鵝卵石路面一溜小跑,想盡快遠離,卻聽到了墓地中孩子們追逐的嬉戲聲,他們歡騰,氣喘吁吁,腳上還繞著一只足球。
男孩子們瞳仁黑又大,兩三人在街頭可以展開足球賽,球差點飛到她頭上。男孩狡黠地笑了,忽然冒出來一聲漢語:你好!
你好!
她笑了。孩子們看慣了來自全世界來來往往的背包客,竟能準確判斷她來自中國,也有一個孩子會錯了意,用日文和她打招呼。她一鼓作氣,直接奔上黃堡,這是俯瞰薩拉熱窩城市全景的最佳觀景點。建于18 世紀的黃堡高踞山腰,幾棵大樹高聳,《瓦爾特薩拉熱窩保衛(wèi)戰(zhàn)》影片經(jīng)典鏡頭就在這里拍攝。正好,再晚去三分鐘太陽就落山了——她站上黃堡制高點,視野寥廓蒼茫,千萬幢屋頂鋪排,玫瑰霞色中染有灰蒙蒙的遼遠,奧斯曼曾在這里輝煌過啊,奧匈帝國也在這里雄心勃勃,然而炮火與哀傷也重重襲擊過此地。
東方的耶路撒冷,她吸口氣,按下快門。一個穆斯林女孩,低眉側(cè)身,長長的睫毛覆蓋,手腕上的紋身帶有濃郁的宗教色彩。黑色袍子將她身影拉得修長。
她睡不著,喝了冰箱柜里的兩小瓶葡萄酒,閱讀導(dǎo)演庫斯圖里卡的作品《我身在歷史何處》。
安德里奇是南斯拉夫王國的大使。鐵托并不喜歡他,但也沒跟他過不去,還給他在文學(xué)領(lǐng)域留足了空間。沒有誰比他更理解生活在這些地方的人,也沒有誰在巴爾干人的醒悟中像他一樣敏銳。他是唯一一個真正理解伊斯蘭教、天主教和東正教三者之間復(fù)雜關(guān)系的人,他寫道:他們的愛是那么地遙遠,而他們的恨又是那么地近。穆斯林望著伊斯坦布爾,塞爾維亞人望著莫斯科,而克羅地亞人望著梵蒂岡。他們的愛在那兒,而他們的恨在這兒??傊?,這就是個奇才。
庫斯圖里卡是她喜歡的頂級導(dǎo)演,和喜歡費里尼一樣喜歡。庫斯圖里卡十分傷感,他悲傷地說,1992年,父親死了,南斯拉夫也消失了。
天色漸亮,遠處山林間霧靄升騰。她站在陽臺一覽無余。鳥雀啁啾,鶯鶯燕燕。山崗之間樹林、宣禮臺、紅色屋頂、清真寺大圓頂高矮交錯。絳紅、橘黃、墨綠、蓼藍交織,她內(nèi)心有一種秘而不宣的愉悅,如同來到伊斯坦布爾,和帕穆克喁喁低語著什么。
晚禱聲。她坐在陽臺處抽了一支煙。只有她的房間有陽臺,似乎是上天的眷顧。她索性把電腦搬出來敲打文字。走到哪里,都有一張書桌寫作,真好。孤獨的人并不孤獨。
她先生發(fā)她微信了,Love you, Miss you.他終于抵擋不住思念的召喚,向她發(fā)出了信號。
她又被穆斯林的歌聲纏繞,是的,縈回薄霧似的籠罩。暮色四合,遠遠近近的燈光亮起,街道上車輛來回疾馳,酒店在半山坡,往上走估計是富人區(qū),豪車進出頻繁。
白天她去了薩拉熱窩隧道博物館。當?shù)氐膶?dǎo)游指著飛機場和遠山,說,這很重要——對薩拉熱窩城市來說非常重要。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戰(zhàn)爭的痕跡仍在,彈孔、“紅色玫瑰”、手雷——波黑戰(zhàn)爭,這場內(nèi)戰(zhàn)帶來的意義是什么?同去的幾個人紛紛討論。沒有什么意義,一點也沒有。導(dǎo)游說,戰(zhàn)爭發(fā)生時他才六歲,他的父母親居住在薩拉熱窩山腳下,戰(zhàn)爭只是加深了民族之間的刻骨仇恨。
回到老城書店轉(zhuǎn)悠時,她淘到一本帕穆克的書,波斯尼亞語言,用有道翻譯下,發(fā)現(xiàn)有《父親的手提箱》這篇文章。她欣喜若狂,15 馬克買下來,其實不便宜,但很有意思。她坐在哥特式圣心主教堂前閱讀,正好是傍晚六點,鐘聲渾厚,時針和分針成一直線,著名的匈牙利設(shè)計師從法國和捷克兩座大教堂找到靈感從而將全新的建筑呈現(xiàn)在波斯尼亞。她要了一杯土耳其咖啡和一碗蘑菇濃湯。她借助翻譯器閱讀,喃喃自語,這是帕穆克在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時做的演講。文章已進入國內(nèi)中職語文課本,她很擔(dān)心那些教材分析者把這篇演講稿肢解得面目全非。暫且不管了。她一句一句細細閱讀,以作家的心來體悟帕穆克,發(fā)現(xiàn)深有同感。
作家是一種能夠耐心地花費多年時間去發(fā)現(xiàn)一個內(nèi)在自我和造就了他的世界的人。當我談到寫作時,我腦子里想到的不是小說、詩歌或是文學(xué)傳統(tǒng),而是一個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單獨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的人,在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他用言語建造了一個新的世界。這個男人或是女人,可能用的是打字機,也有可能利用電腦的先進技術(shù),或者只是拿筆在紙上寫。他寫作的時候可能喝茶,喝咖啡,抽煙,還時不時會站起來,望著窗外在大街上嬉戲的兒童,如果幸運的話,可能還能看到綠樹或風(fēng)景。也許他只能面對一堵灰墻。
墓場前嬉戲的孩子,停棲在墓墩上的烏鴉,長椅上坐著閑聊的老者,她默默地打量。兩天下來,她已經(jīng)熟悉這樣的氣息和節(jié)奏。這是薩拉熱窩的氣息,憂傷里恬靜,全世界鮮有。她在超市里買了一些藍莓,很甜,一馬克都不到。她洗了洗,看書閑暇時候吃,不錯的享受。明天一早要趕火車去往莫斯塔爾小鎮(zhèn)。手機里的國內(nèi)朋友基本熟睡,她想再閱讀一篇小說。
果然,又是一篇好小說攫住了她的心。
波黑作家穆哈萊姆·巴茲杜爾吉。也唯有在薩拉熱窩轉(zhuǎn)悠過以后,她才真正讀到了這部小說《魔力》的痛苦和悲傷。原來他就是墓場邊踢足球的小男孩,1992-1993年,他八年級的學(xué)業(yè)暫停,他漫步在荒蕪的城市里,沒有街燈,只有星星和白色的燈塔在閃爍。宵禁、戰(zhàn)壕、非政府組織,男孩好壓抑,他在有“魔力”的夜晚大醉,而一枚炮彈在樹林間距離他五十米之處爆炸。
她對自己說,世界很大,盡情去感知吧,讓心靈的疆域變得更大寬厚和豐滿。
清晨,一切都還是黑魆魆的,她搭上去往莫斯塔爾的火車。
火車遙遙,把她帶往高山、深林、峽谷、溪澗。車廂里也有幾個國人,他們聊得火熱,各自在分享旅途心得。她還是喜歡把自己拋入孤獨的狀態(tài),其實一路走來,她一直在揣摩那些獨行俠,他們鮮活、豐富、充沛。
難民,一路也見了不少,來自巴基斯坦、敘利亞、伊朗等國,他們蜷縮在草地上陽光照著,行李鋪蓋隨身帶著。他們并不準備留在波黑,而是將波黑作為前往歐盟國家的中轉(zhuǎn)國。波黑國家安全部部長說了,會以人道的方式善待這些非法移民。
到莫斯塔爾車站的時候,下起了雨,烏云密布,她沒有帶傘,希望一會兒就能云開霧散。這一次她是在弗圖納別墅入住,其實是個民宿,大廳里陳列著古老的銅器與木器,而后院的歐式小花園中有酒吧、小噴泉和繡球樹、無花果樹。
友人說,你的小說寫作越來越穩(wěn)了,像刀切豆腐一樣,爽利。
她遙祝友人國慶快樂,人生得一知己,她很欣慰,如今在國外,山高水長,但依然可以和他交流內(nèi)心的東西。
莫斯塔爾,果然不負眾望,這里是波黑最美的小鎮(zhèn)。她快樂地發(fā)出呼喊,名不虛傳的世外桃源!16 世紀波斯尼亞風(fēng)情古樸依舊,她在老橋上眺望遠方,聽音樂,吹風(fēng),綠水東流。老橋兩邊分別是信天主教的克羅地亞人和信回教的波斯尼亞人,現(xiàn)在相安無事,而1993年波黑戰(zhàn)爭時,老橋曾被炸毀,死傷無數(shù)。
她吃了很正宗的巴爾干半島菜,典型的土耳其烤肉、洋蔥、酸奶。這是屬于從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皇室流傳出來的經(jīng)典御菜。不遠處,有一個胖胖的女人,拿著一大張茶桌布披在身上,不厭其煩兜售她的手工鉤織品。在布達佩斯的漁人堡,她曾經(jīng)從一個匈牙利老太太手上買過,一模一樣的花紋,其中一件她送給友人。人生的境況,就是在恍惚中不斷重復(fù)、交疊。
她坐在橋下的大石塊上。正午的陽光溫暖,抵達人心,巴爾干最著名的弧形老橋上的游人一波又一波,有年輕人縱身躍入奔流的碧水之中,表演之際增加收入,她會心一笑放上兩歐元。
她看見碧澗中綠頭鴨撲棱棱從水面飛起,凌波微步——瞬間的美好,很少有人能捕捉。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她呵呵笑了,《十八歲出門遠行》,余華的成名作,先鋒派。四十多歲,她也出門遠行,恍若十八歲。
廢墟基本都是戰(zhàn)爭留下的,不要忘記1993。那座建于16 世紀的老橋,于1993年11月被炸毀。前不久,她收看新聞,一名前波黑軍官在海牙國際刑事法庭接受審判時突然飲毒藥自盡,而數(shù)秒之前法官剛剛宣布判決他20年監(jiān)禁,其中罪名是炸毀莫斯塔爾老橋,迫害、屠殺和清洗穆斯林等反人類罪行。
清早,老橋上幾乎沒有人。在光影中,她捕捉著巴爾干半島特有的神秘、滄桑、孤獨和道不清說不明的承受感。灰白褐黃的老墻、花飾漂亮的銅壺、飛揚的波斯尼亞圍巾、兩條慵懶趴窩著的老狗、因光照程度不同而晶瑩剔透色調(diào)不一的石塊——咔嚓咔嚓她拍了不少照片。
她在老橋陽光拐角處坐下來喝一杯波斯尼亞咖啡,古老的銅器裝著咖啡渣,柔糯的方糖直接放入嘴巴嚼,據(jù)說這樣的喝法還能占卜??∏蔚姆?wù)生有強迫癥,把擺放好的桌椅挪動再挪動。
她喜歡把自己丟擲在拐角處,然后不動聲色觀察四周,老狗走過來,像熟識的老朋友在她腳跟睡下。她在橋頭,又讀了一篇好小說,《明天去根爾代夫》,你始終在路上,在夢中。哥哥對不斷遠行的弟弟說。她感謝主編亞歷山大·黑蒙,這位波黑作家,精選了歐洲2011年以來的好小說,而她恰巧一路上帶了四本小說集,輾轉(zhuǎn)行走讓她對小說的背景、地域文化、人物心態(tài)有了不可遏制的親近。
黑蒙說:“歐洲各國的文化都是多層面且復(fù)雜。沒有一部作品可以代表任何一種文化。不如說是這些作品的集體呈現(xiàn)——他們創(chuàng)造出的始終處于變化之中的文學(xué)立場——使得代表某種既定的民族文化成為可能。我希望讀者能參與到與某部作品的對話中來,并且明白這部作品產(chǎn)生的語境。”
起碼她走到語境中了,這是這次行走與眾不同的地方,也讓她的小說創(chuàng)作豁然開朗。
下午她隨那對中國小夫妻去布拉加伊小鎮(zhèn)。
吸引她的是小鎮(zhèn)十六世紀的奧斯曼時期建筑、蘇丹清真寺和布納河上的布納橋。一路是喀斯特地貌和成片的葡萄園,感覺真像是來到了新疆。石榴樹、無花果樹遍山盡是。小夫妻有些絮叨,她故意和他們保持一段距離,獨自拍照。中國家庭壓力太大,好不容易出來休假,還在討論雜七雜八瑣碎一堆,尤其是主婦在錢上計較得很。她有些后悔隨他們出來,但出來了,就盡量朝自己喜歡的方向走了。
山清水綠,巖洞前有了陰涼感,著名的礦泉水清澈靈動,服務(wù)員推薦了美味的鱒魚,果然大餐肉質(zhì)細膩。她想起了一篇小說《帶著鮭魚去旅行》,作者是意大利的安伯托·埃坷。哈哈,小說語言戲謔、挑釁、怪誕、機智,她吃著鱒魚自得其樂,付賬時把小夫妻的單一起買了,小婦人立馬開心地說回城的車票他們來出。
從小鎮(zhèn)回到莫斯塔爾沒有出租車,只能搭下午3:30 的公交車。站臺邊上波黑國旗有氣無力地飄揚,天氣熱爆了,好似在吐魯番。她查閱谷歌地圖,差不多要行走到亞得里亞海了。
友人說,你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是啊,有些奇怪。國內(nèi)已經(jīng)是凌晨四點。戰(zhàn)爭已然停息,但好像又劍拔弩張,塞爾維亞和科索沃局勢又在緊張了。以前她都不關(guān)心這些世界格局,似乎離她太遙遠了,現(xiàn)在看來一點也不是。
她在回薩拉熱窩的火車上打了個盹,醒來發(fā)現(xiàn)霞色遼闊,映照在綿延山巒上。對面一個旅人聽著音樂,悵望窗外的風(fēng)景。她拿出小說集,看會兒書,《洪荒之時》講南極,講極簡主義,她很快沉浸到文字中,南極的極寒纏繞著她,她曾經(jīng)在2013年底涉足過南極這片凈土。列車員過來幫她把閱讀燈打開,她微笑以謝。她很迷戀自己遠在萬里之外的奔走,前方?jīng)]有熟人或朋友,只有陌生的風(fēng)景和自己,在等待著她。
《去莫斯塔爾嗎》,她想動筆寫一個小說。
莫斯塔爾是什么?一首歌,還是一種餅干名字?
它是一種情緒,一個遙遠的地名。
回到薩拉熱窩阿茲扎酒店。住在閣樓上,早晨被一束天光和穆斯林的早禱聲驚醒。窗外草坪上墓碑林立,烏鴉的叫聲清晰入耳。進入富人區(qū)的豪車呼嘯而過,也有老者在鵝卵石山坡緩緩順勢而下。
她特地到墓地轉(zhuǎn)了一圈,逝者1971年出生,1993年被埋進地下,只比她大四歲,卻永遠地睡著了。一大片墓碑大都是這狀況。生死真是很奇怪的東西,剎那間,死就意味著終結(jié)了。她有時會瞎想,萬一有一天她在異地消失了,那便消失了,后面的事跟她沒有關(guān)系了,更不需要她去擔(dān)心什么。
她又到了黃堡,她是喜歡在一個地方轉(zhuǎn)悠多次的人。原想坐在黃堡上喝杯咖啡眺望窩在山里的城市。很意外,大前天去過的小木屋居然拆掉了,只剩三只小貓在原來屋角處徘徊。大樹猶在,記得那個傍晚,一個戴著眼鏡的十八歲金發(fā)男孩坐在樹下,惆悵地審視著青春。
還有一天的時間,她就要乘飛機離開這座城市,離開巴爾干半島。
她繞回到老城區(qū),瑟比利噴泉處鴿子很多,有人說,這里戰(zhàn)爭頻繁,太需要和平鴿來祈禱了。她在貿(mào)易區(qū)晃蕩,奧斯曼風(fēng)格的木式建筑很具異域風(fēng)格,宣禮塔在藍天映襯下有凌厲之感。曬太陽,喝咖啡,抽水煙,來自全世界的旅人在這兒停歇,水煙繚繞在日光中香味彌漫。戴著墨鏡拿蘋果手機的當?shù)厝?,見到老朋友后擊掌握手。有人喝著蘑菇湯,把土耳其餅掰開蘸著湯吃。
她在圣心主大教堂旁的酒店用餐,天主教堂門口的耶穌張開雙臂,迎接一切受苦受難的人,她想,我的信仰是什么?可能最后歸納成“寫作”兩字。用寫作來療救人生——之前她接受過這樣的訪談,她的抑郁癥,她的灰色人生是在寫作中得到了解救和轉(zhuǎn)機。她觀察餐廳里的人,不同頭發(fā)的人,紅色的、褐色的、金色的,全都張大嘴巴伴著手勢拼命表達著什么。她聽不懂,仿佛置身在荒野中。她是誰?她在做什么事?她在讀什么?在想什么,踱步在哪個地區(qū)?并沒有人對她的事情感興趣。
各種晃蕩。從一個咖啡廳出來到另一個咖啡廳。隨便走。闖到了交流電發(fā)明者特斯拉俱樂部,酒保問她喜歡哪個球隊。不懂球,她搖搖頭,Sorry。尼古拉·特斯拉很帥,小胡子翹著,這個空間想象力奇特的發(fā)明家給人類帶來多少新東西。她喝了一杯白葡萄酒,想,人生在晃蕩中大半過去了,30 歲之前她是安分守己的教師,后來就晃蕩去了廣袤的新疆,再后來開始了無拘無束的體制外生活。這五年她過了最舒心的自由日子。
倦鳥歸飛急,沒來由的孤獨感鋪天蓋地襲來。她有些煩躁,給友人發(fā)了一條微信。友人說:“為啥?你這樣的情緒我早就沒有了。”
她有些生氣,說:“異國啊,手頭書也看完了,咖啡喝了一處又一處,鴿子亂飛,但這樣孤獨也挺好,容易催生小說,我想好了一個名字:《晃蕩》?!彼謵汉莺莸匮a了一句,“把你一個人丟在國外也來試試?!焙髞?,她覺得好笑,又說了一句,“我不是少年情緒。太陽要落山了,十幾天是一個周期?!彼还苋思沂欠窨炊?,摁了一下手機鍵發(fā)出去了。
十幾天,她想家了,想她的丈夫。丈夫和她的氣早就消了,扯不上的小事,早不計較了。她知道他也想她了。人與人之間需要適當?shù)木嚯x來調(diào)節(jié),夫妻之間更是。
放逐之后的虛無與失落,也是她想要的。
夜色中飛機下降伊斯坦布爾,城市出奇得漂亮,燈光帶勾勒出一個金黃色的輪廓。飛機飛得極低,掠過睡夢中的博斯普魯斯海峽。飛機側(cè)身,半圓弧形的天際線閃現(xiàn),有一種無與倫比的隱秘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