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艷/長江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亞里士多德“城邦”理論的核心觀點是“家庭”和“城邦”判然有別:“家庭”是“人類滿足日常生活需要而建立的社會的基本形式”;“城邦”的存在卻是為了“優(yōu)良的生活”?!俺前睢钡拇嬖谝浴凹彝ァ钡拇嬖跒榛A。通過“家庭”和“城邦”的區(qū)分,亞里士多德界定了“何謂政治”。阿倫特在其代表作《人的境況》中重提亞氏“城邦”理論,以“公共空間”指稱“城邦”,以“私人領域”映射“家庭”,并宣稱二者之間存在“一道鮮明的分界線”。此舉既為其贏得“亞里士多德傳人”的美譽,也招致女權主義者的猛烈批判。
亞里士多德關于“城邦”的一些基本觀點幾乎都能在阿倫特《人的境況》中找到。對亞氏而言,“家庭”操持于維生活動,目的在于滿足日常生活需要,對應于生存必然性;“城邦”由超出維生之外的自由活動構成,目的在于達到優(yōu)良生活,對應于自由和自我實現(xiàn)?!凹彝ァ币约议L為核心,家庭成員、尤其是奴隸與家長之間是統(tǒng)治和被統(tǒng)治的關系;“城邦”由各家長構成,他們之間是平等關系?!凹彝ァ钡闹饕顒邮菄@著維持生命和繁衍后代而進行的經濟活動;“城邦”的主要活動則是在生命需要被滿足之后進行的審議活動。阿倫特認為亞氏所作的區(qū)分只是對古希臘人生活經驗的理論總結。古希臘人將人類生活劃分為具有充分展示性的“公共領域”和具有剝奪性質的、不顯現(xiàn)的“私人領域”,分別對應于“城邦”和“家庭”。
阿倫特認同亞里士多德的公私之分,并且強調公私之分嚴格地對應于勞動和行動之別。勞動是人與自然的新陳代謝,是人為了維持生命所需而進行的活動,也是屬于私人領域的活動;行動是人們在公共空間內通過言行展示自己的活動。在阿倫特看來,勞動-家庭-必然性與行動-公共空間-開創(chuàng)性是兩組截然不同的人類活動。倘若以勞動為人的本質活動就面臨著把人類整體降格為“勞動動物”的危險。而“如果這兩個領域有什么關系的話,那么理所當然的就是:在家庭中對生命必需性的控制是追求城邦之自由的條件?!边@樣,阿倫特就證明了行動和公共空間比勞動和私人領域優(yōu)越。正是這一點受到女權主義者的激烈批判,認為在公與私的區(qū)分中存在著一種男權原則和男性優(yōu)越論。
然而,雖然阿倫特筆下私人領域和公共空間的關系的確呈現(xiàn)為一種高下關系,但阿倫特對這種關系的論述首先應該放在世界異化之威脅的前提下理解。在《人的境況》中,阿倫特將現(xiàn)代性的突出特征歸結為社會興起和公共空間閉合。她指出現(xiàn)代社會本質上是勞動者社會,它只關心生產、消費的事情,至于人的人格和尊嚴、自我實現(xiàn)和發(fā)展的訴求則往往被擠壓到邊緣狀態(tài)。在這樣的背景下重提公私之分很明顯是試圖抵抗可能出現(xiàn)的“世界異化”和“自我異化”現(xiàn)象。這表明公私之分這個論題具有重要的現(xiàn)代意義,阿倫特雖然借鑒了亞里士多德的理論觀點,但絕不是出于對希臘城邦的鄉(xiāng)愁。從現(xiàn)象學視角來看,私人領域是孕育親密關系的場所,公共空間代表了人們以言行顯現(xiàn)自身的可能性,公共空間和私人領域呈現(xiàn)為雖各具特色但對人類生活來說同樣必不可少的兩種形態(tài),同屬于“人的境況”之必要組成部分。所以阿倫特指出公私之分僅僅意味著“有些東西需要隱藏,另外一些東西需要公開展示,否則它們都無法存在”。并且,阿倫特對這種區(qū)分的堅持恰恰是基于這樣一個認識:“公共領域消失的最后階段就伴隨著私人領域被清除的危險,這似乎是二者關系的本質。”因此,阿倫特并沒有人為地在公共空間和私人領域之間設置一堵墻,粗暴地割裂公與私的聯(lián)系;相反,她堅持二者相異恰恰是更為深刻地洞察到二者之間相互依存唇亡齒寒的關系。即便在引述古希臘人的政治經驗時,阿倫特也并沒有忽視公與私之間的過渡和融合關系,她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呈現(xiàn)為一種超越和上升的關系:“古代人每天超越狹隘的家庭領域和‘上升’到政治領域”。對阿倫特來說,家庭和公共空間的關系的確是一種高下關系,因為“顯然,只有在更為緊迫的生存需要被滿足之后,公共生活才是可能的”。這只不過道出了一個基本事實而已。
其次,盡管阿倫特更多地是以剝奪性質(即相對于公共空間來說的黑暗和不公開顯現(xiàn)的性質)來思考私人領域,但她顯然也看到了私人領域的非剝奪性質,即孕育親密關系的性質:“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私人關心的事情就是無關緊要的;恰恰相反,我們注意到有許多至關重要的東西只有在私人領域中才能幸存下來。”同時,她也提到,像希臘人那樣為了公共生活而全然犧牲私人生活是愚蠢的,“過一種完全公開的、在他人注視下的生活是淺薄的”。相比之下,她更欣賞古羅馬人在兩個領域之間獲得的平衡。并且,即便在她從剝奪性質方面來思考私人領域時,也絕沒有將私人領域完全留給女性。在家庭所關心的生存必需性活動中,維生和繁衍這“兩種自然功能”分屬于男人和女人:“維生是男人的任務,繁衍后代是女人的任務,這兩種自然功能——男人勞動為提供食物,女人勞動為生育——都受制于生存的緊迫性?!?/p>
女權主義者之所以從阿倫特著作中讀出了對女性的貶低和壓制是因為她們將公與私的區(qū)分進一步還原為:女性-家庭-私人領域-勞動-自然必然性;男性-城邦-公共領域-行動-自由。的確,女性自古以來被看作是屬于家庭領域的,與生命必需性相關的各種勞動——例如做家務、生育和撫養(yǎng)孩子——也多是由女性負責;相反,城邦中的公民都是擺脫了必需性控制的一家之主,他們通常都是男性,而女性則被排斥于公域之外,陷入到私人生活的黑暗之中,用威爾·金里卡的話說就是“把公共空間賦予男人而把家庭空間賦予女人是西方歷史的持續(xù)現(xiàn)象”。但這卻絕不是阿倫特的理論旨趣所在,相反,她提到了分屬于男人和女人的“兩種自然功能”:維生和繁衍。所以女權主義者們批判的是現(xiàn)象本身,而不是阿倫特的思想。
亞里士多德的“城邦”雖然具有政治象征意味,但仍然還是一個實體性的位置和場所:“城邦”的議事活動發(fā)生于位于“全城的高坡”的“公共廣場”,“這里除經行政人員所召集的人以外,凡商人、工匠、農夫或其他類此的人們,一概不許入內”。阿倫特則從發(fā)生學角度探討了公共空間的發(fā)生機制,她指出公共空間是源出于人類言行的一個潛在彈性空間,是隨著人們的言行而在他們之間撐開的一個“居間”:“城邦,準確地說,不是地理位置上的城市國家,而是從共同言說和行動中產生出來的人類組織,其真正的空間存在于為了這個目的而共同生活的人們之間,無論他們實際上在哪里?!惫部臻g并不是在空間中存在的一個實體,而是潛在地存在于人們的言行之中。復數(shù)性是公共空間中特有的現(xiàn)象,這意思并不是說先有一個公共空間在那兒,然后復多的人們走進去并展示復數(shù)性和差異性,毋寧說,公共空間就是復數(shù)性物化和外化的結果?!霸谌魏蔚胤街灰藗円匝哉f和行動的方式在一起,顯現(xiàn)空間就形成了。這個顯現(xiàn)空間早于和先于所有形式的公共領域結構和各種類型的政府,即被組織化了的公共領域的各種形式?!痹诎愄氐睦斫庵?,公共空間是人們展示自身、追求卓越的場所,它的功能主要是促成顯現(xiàn),因此也被稱作“顯現(xiàn)空間”。但這個空間并不是一開始就在那兒的某個地理位置上的特定場所,而只是一個“潛在的”空間,它隨著人們的顯現(xiàn)活動而出現(xiàn),隨著復多的人們共聚一處展開言說和行動而形成。換言之,公共空間是協(xié)力行動的伴隨狀態(tài),是復數(shù)性在政治事務中的展開。如此理解的公共空間不是任何歷史時期曾出現(xiàn)過的政府機構或政治組織,相反,這些政府機構和政治組織之所以得以出現(xiàn),根本原因在于人們有構建公共空間的能力。
通過對公共空間形成機制的分析,阿倫特實際上把一切現(xiàn)行政治體制都還原到了人類協(xié)力行動的經驗之上。公共空間源出于人們的言說和行動;反之,如果人喪失了揭示活動,那么人就會喪失公共空間。在阿倫特看來,現(xiàn)代社會的各種官僚機構和行政管理機器正好是真正意義上的公共空間喪失的后果,由于人們遺忘了言說和行動的經驗,他們也就失去了在彼此之間撐開公共空間的能力,唯因此才將權力上交給官僚機構和行政管理機器,聽命于某些人的支配。因此阿倫特所謂的“公共空間”不是指任何實際存在著或存在過的政府形式,為此,喬治·科特布說她描繪了“一幅本真政治的烏托邦圖景”。倘若以能否解決現(xiàn)實政治問題為標準,阿倫特的公共空間理論的確是“烏托邦”的,它不僅無力對抗現(xiàn)代社會技術理性和官僚機構的全面膨脹,而且甚至不能成為任何有形的實體,如阿倫特所說,它始終只是“潛在的”。更精確地說,阿倫特是試圖把現(xiàn)存的政治局面還原為一種政治現(xiàn)象,并從人類生活的基本經驗中去尋找它的根源?,F(xiàn)代的官僚機構和政府職能部門雖然是公共空間的蛻變形式,但它們之出現(xiàn)仍然在人們形成公共空間的能力、在人類復數(shù)性這個根本境況之中有其根源。
無論公共空間和私人領域關系如何,它們都代表著人生活于其中的一個場所,因此首先被理解為是世界的一部分。在《人的境況》中,公共空間和私人領域雖然已經不再是古希臘意義上的空間中的實體性場所,但阿倫特顯然主要是以空間性來理解此二者的,因此難免落人口實,而在《教育的危機》中阿倫特的思考則更加成熟。在該文中,阿倫特指出現(xiàn)代的教育危機本質上“與我們對于私人領域、公共領域以及它們之間關系的判斷和偏見有關?!边@就直接將“教育的危機”與“人的境況”聯(lián)系了起來,以教育的主體“孩子”的成長過程為視角則向我們呈現(xiàn)了以一種更為豐滿的視角來理解公共空間和私人領域關系的可能性。
孩子的特征在于他們既是新來者,又是一個發(fā)展著的、成長著的人。每個孩子都會經歷童年期,并走向成年。由于童年期的孩子主要的活動場所是家庭,而成年后主要的活動場所則是公共空間,所以,私人領域和公共空間的關系就呈現(xiàn)為在時間性中,并且隨著時間性而展開的空間上的過渡關系。由于教育充當了聯(lián)結孩子從童年期向成年期過渡的中介和橋梁,因此也就充當了聯(lián)結私人領域和公共空間的中介和橋梁。從私人領域向公共空間的過渡恰恰體現(xiàn)出人能夠超出生存必然性限制而步入自由之境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被阿倫特名之以“誕生性”。在阿倫特那里,世界與誕生性是不可分割的,世界總是人生活的世界,誕生性也總是發(fā)生于世界之中。誕生性的引入表明阿倫特對世界性的理解中加入了時間維度,并將公共空間和私人領域納入到人從生到死的生命歷程之中加以理解。這樣一來,不僅公共空間和私人領域的關系呈現(xiàn)為隨著時間之展開而過渡著和融合著的關系,而且“世界”這個概念本身也具有了時間-空間的雙重維度,它不單單表示一種空間的意象,還揭示出人類世代之間的更迭與延續(xù),這樣的世界本質上是一個歷史性的共同體。
在引入時間維度之后,私人領域和公共空間的關系就呈現(xiàn)出全然不同的景象。以孩子的成長過程為視角來看待公與私的關系,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從家庭走向公共空間乃是一個必然的過程。在童年期,孩子的成長需要家庭的保護,在此意義上,阿倫特強調了家庭的重要性:“這個私人家庭生活居于其中的四面墻,構成了免受世界,尤其免受世界的公共部分侵犯的一個庇護所。”阿倫特繼承了亞里士多德的觀點,認為孩子是潛在的公民,待他長大成人,步入公共空間,承擔起公民應有之責任乃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因此,這兩個場所并不是截然分離的:“兒童和成人之間的分界線應當標清楚……但是這條線不應當成為一面把孩子和成人世界隔開的墻,仿佛他們不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里,仿佛孩童期是一種自足的人類狀態(tài),受自身法律統(tǒng)治?!眱和钣谄渲械募彝ズ统赡耆怂鶇⑴c的公共世界之間存在的只是“時間邊陲”。在地理學上,任何分界線都是人為設立的,而“邊陲”則是自然形成的。在城市與城市之間存在的就是邊陲,中心的繁華越到邊緣越冷清,并在兩個城市之間形成一片廣袤的無人區(qū);分界線總是在邊陲地帶之上通過設立界石而人為設定的。孩子向成人的過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期間并不存在任何鮮明的界限標志著此前是孩子而此后是成人。仿照著地理學的這個“邊陲”概念,我們最好稱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必定與之發(fā)生聯(lián)系的兩個場所之間存在著某種緩慢的過渡性的“時間邊陲”,而學校就是此種意象的表現(xiàn)。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說,阿倫特在私人領域和公共空間之間所做的區(qū)分有其自身的理據(jù),并且,這種區(qū)分也沒有被固化,相反,它只是以現(xiàn)象學描述的方法來揭示人的境況。公與私的區(qū)別僅僅是現(xiàn)象上的不同,至于二者價值之“優(yōu)劣”則取決于從何種角度來看待它們。在這種區(qū)分之中,恰恰凸現(xiàn)了人類走向自由之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