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21世紀以來,全球化進程推動國家間深度互動,族際政治與國際政治交融,族際沖突外溢風險增大,挑戰(zhàn)地區(qū)安全和國際秩序。當前,在西亞和非洲地區(qū),也門、蘇丹、索馬里等失敗國家的治理困境愈益影響地區(qū)與國際秩序的重塑進程,而這些失敗國家之所以動蕩不安并危及地區(qū)乃至國際安全,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在于長期存在且水火不容的族際沖突。族際沖突是族際政治的重要方面,是族類群體基于族類情感認同和不同利益訴求,訴諸政治、經濟和社會權力的族際互動。
索馬里地處非洲之角,扼亞丁灣和紅海貿易航道,戰(zhàn)略地位顯要,歷來是國際社會的關注對象。自1991年以來,該國始終處于事實上的無政府或弱政府狀態(tài),被國際社會視為典型的“失敗國家”。長久以來,索馬里族際沖突問題嚴峻,這不僅制約著其國內政治和解與重建進程,甚至不斷外溢,使其成為非洲之角和西亞地區(qū)的重要戰(zhàn)略博弈場。
本文試以1991年至2017年間索馬里的族際沖突問題為分析對象,探究其復雜的表現(xiàn)、成因及對索馬里國家重建的影響,以進一步展現(xiàn)族際沖突與國家失敗之間的關系。
族際政治是族群之間基于族類情感認同和不同利益訴求,訴諸政治權力的族際互動,并由此形成一種政治認同和政治影響。正如民族是民族國家形成的基礎和重要組成部分,族群及其政治互動則影響著國家內部的次結構生長。族際沖突是指發(fā)生在種族、民族、部族、氏族等不同層次的族群內部,某兩個或以上群體間為爭奪利益而發(fā)生沖突的政治互動形式。族際沖突可以分為國家內部的族際沖突和跨界族際沖突,其原因具有多元性和多層性。
在學理上,族際沖突與國家失敗具有同源性,其最重要的共性即二者都與源于西方的民族國家理論存在關聯(lián)性。在現(xiàn)代民族國家理論下,族際沖突多源于民族國家建構的不充分和不完備,而這也是國家失敗產生的原因之一。根據西方民族國家概念,在“主體民族”發(fā)育不充分的多民族國家,各少數(shù)族群之間為獲取國家主流認同而爭奪政治經濟權益,導致族際沖突的產生;在民族國家形成之前,或民族國家建構滯后的政治狀態(tài)下,“民族”概念處于缺位狀態(tài),“民族”抑或“主體民族”同樣缺乏發(fā)展的充分性,而具有歷史延續(xù)性的其他族群,在國家運轉和發(fā)展中則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在西方民族國家理論框架下,國家失敗意指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的失敗。冷戰(zhàn)結束后,被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沖突掩蓋的國家間發(fā)展不平衡問題日益顯現(xiàn),部分國家在政治經濟發(fā)展過程中面臨國內沖突激增、分裂主義凸顯等問題。鑒于此,有學者試圖用“失敗國家”定義相關國家,并分析相關問題。
現(xiàn)代民族國家理論視域下的族際沖突與國家失敗關系密切。在許多西亞和非洲國家,以傳統(tǒng)部族主義和氏族主義為主要特點的國家運轉及發(fā)展現(xiàn)實,與西方推行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之間產生了巨大張力,結果非但未能有效推動其部族、氏族等族群轉變?yōu)檎蚊褡?,實現(xiàn)民族身份建構,反而刺激了更多基于部族、氏族等族群的社會動亂,導致諸多國家在西方標準的民族國家建構中走向失敗。在西方民族國家理論視域下,以“失敗國家”概念定義這些在民族國家建構中不斷受挫的國家,甚至在新自由主義框架下,將自由民主價值觀視為“拯救”失敗國家的“靈丹妙藥”,結果不僅未能改變此類國家失敗的現(xiàn)實,反而導致族際沖突日趨激烈。
國內外學者對索馬里國家失敗原因的分析主要集中在國際體系、國家和個人三個層次,而在次國家層面,只有少數(shù)學者指出氏族主義是索馬里民族主義問題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是索馬里國家崩潰的根源,也是索馬里國家重建過程的基礎性力量。但是,相關研究將索馬里族際政治簡化為氏族主義,著重分析氏族之間為爭奪國家建構主導權進行的斗爭,而忽視了索馬里族際沖突的根源與表現(xiàn)的多元性和多層性。
1960年6月,英屬索馬里與意屬索馬里先后獨立,之后合并建立索馬里共和國,在索馬里民族主義的推動下,開始了索馬里民族國家建構的進程。但是,在此后30年間,由于索馬里與周邊國家的跨界民族沖突、地方政黨權力分配失衡、軍人政府的政策失當、國外高壓干涉等因素的合力影響,索馬里民族國家建構的努力屢遭挫折,實現(xiàn)統(tǒng)一民族國家的愿望最終落空。其間,原英屬索馬里的主體索馬里蘭,在索馬里政治生活中處于邊緣狀態(tài),引起索馬里蘭人的不滿。隨著法屬吉布提宣布獨立、歐加登戰(zhàn)爭失敗,索馬里蘭人逐漸意識到建立包括法屬吉布提、埃塞俄比亞歐加登地區(qū)、肯尼亞北部邊區(qū)等索馬里民族聚居區(qū)的“大索馬里”國家的目標遙不可及,于是,索馬里蘭人開始表現(xiàn)出謀求獨立建國的傾向。他們以殖民歷史經歷為依據,認為英屬索馬里即索馬里蘭有權通過公民投票方式重獲獨立,成立屬于自己的國家,并獲得國際社會對公投結果的尊重。最終,索馬里蘭在2001年通過立憲公投,宣布政治獨立。此后,在國際社會支持的多次索馬里全國和解會議中,索馬里蘭公開拒絕接受索馬里政府的管轄。2017年11月,索馬里蘭進行了新一輪的總統(tǒng)選舉,在索馬里政治進程中與聯(lián)邦中央政府“漸行漸遠”。
自1960年索馬里建國以來,各屆政府內部就充斥著部族和氏族利益集團之間的明爭暗斗。立國初期,為解決索馬里與鄰國的邊境爭端、實現(xiàn)“大索馬里”民族國家目標,索馬里表現(xiàn)出明顯的團結凝聚態(tài)勢,民族主義一度超越部族主義和氏族主義,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主流。但是,歐加登戰(zhàn)爭失敗以及西亞德政府倒臺后,根深蒂固的部族及氏族排他性浮現(xiàn),代表不同部族和氏族利益的派系與軍閥之間爭端迭起,成為統(tǒng)一國家政治建設的阻礙力量,索馬里由此陷入長期混亂,國家動蕩而民眾涂炭。
在各大派系和軍閥的割據爭斗中,其領導人利用氏族和部族認同,動員本氏族或部族內部成員加入對其他派系的斗爭,以獲取本氏族或部族對地方甚至對全國的領導權。在此過程中,雖然曾經出現(xiàn)派系內部不同氏族或不同部族之間的聯(lián)合,但各族群的終極目標仍是企圖攫取相應的政治權力,并在隨后的國家政治進程中分得一杯羹。無政府狀態(tài)下的索馬里各政治派系和軍閥之間的沖突,是氏族、部族認同及其利益分歧的政治化表現(xiàn),并使索馬里陷入長期的武裝沖突。
跨國界居住的民族在爭取和維護自身利益的過程中,與周邊國家政府或國內其他民族發(fā)生沖突而產生的一類族際政治問題,常被稱為跨界民族問題。
20世紀90年代以來,索馬里國內的民族主義者與鄰國的索馬里人基于族際認同以及利益交織,推動索馬里形勢愈益復雜化,而周邊國家因擔憂甚至恐懼而不斷卷入索馬里內亂,最終使索馬里境內的族際沖突外溢為地區(qū)動蕩。在歐加登地區(qū),信仰伊斯蘭教的索馬里人雖然獲得自治,但很難融入信仰基督教的埃塞俄比亞。索馬里內戰(zhàn)后大批難民涌入歐加登地區(qū),不僅增強了以歐加登民族解放陣線為代表的索馬里民族分離主義勢力,成為影響埃塞俄比亞政治的不穩(wěn)定因素,也因此成為地區(qū)國家之間的一大角力點。厄立特里亞與埃塞俄比亞在邊界爭端問題上敵對情緒嚴重,因此,厄立特里亞利用歐加登地區(qū)的民族分離主義情緒,暗中支持歐加登民族解放陣線,為其提供援助,以抵消埃塞俄比亞在非洲之角的影響力,為該地的緊張局勢火中投薪。此外,歐加登民族解放陣線與索馬里艾迪德集團關系密切,并且在南部索馬里有大批支持者。為削弱歐加登民族分離勢力,埃塞俄比亞持續(xù)干涉索馬里的派系沖突,或支持艾迪德集團的死敵,或援助拉漢文抵抗軍?;谄鋵W加登索馬里民族主義威脅的擔憂,埃塞俄比亞似乎始終堅信,只有使索馬里保持一定程度的分裂,才能有效保證自身的安全與穩(wěn)定。這種源于跨界索馬里民族問題的國家間關系,直接威脅著地區(qū)的和平與穩(wěn)定,而外部勢力的卷入反過來又加劇了索馬里局勢的復雜性和長期性。
自2000年以來,為解決索馬里國家失序困境,重建和平,東非政府間發(fā)展組織(簡稱“伊加特”)多次主導召開索馬里和解大會。但是,在長期的和解、過渡和國家重建過程中,各族群之間對于國家體制、議會民主選舉、政府機構運行等問題中的權力及利益協(xié)調問題一直分歧重重。難以實現(xiàn)族際和解始終是阻礙索馬里國家政治重建的重要因素。
在和解會議的框架下,為解決參會代表席位的分配爭執(zhí),2000年吉布提會議期間制定了關于參會代表席位分配的“4.5分配原則”,并成為各部族政治參與的基本原則。該原則的確立主要體現(xiàn)了哈維耶部族精英及伊加特索馬里事務委員會的利益訴求,忽視了各部族人口和發(fā)展狀況的差異,缺乏對少數(shù)部族權力與利益訴求的尊重,引起了少數(shù)部族對于共同分配大部族1/2席位份額的不滿。其他三個部族也不滿足于與哈維耶享有同樣比例的權力分配。最終該原則未能寫入索馬里過渡時期憲法,因而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其法律效力。
經過長達八年的過渡,索馬里于2012年正式成立聯(lián)邦政府。但是,索馬里在政治重建中仍面臨制定聯(lián)邦憲法和推進議會民主選舉等方面的挑戰(zhàn)。當前,索馬里聯(lián)邦政府主要由索馬里蘭、朱巴蘭、西南索馬里、希爾謝貝利、加爾穆杜格、邦特蘭六個聯(lián)邦成員州組成,它們與主要部族的分布基本一致,因而進一步以政治分權的形式強化了部族認同。此外,各聯(lián)邦成員州之間各有其政治訴求和經濟利益,并未在政府建構問題上達成妥協(xié)或一致;聯(lián)邦政府也缺乏協(xié)商一致的政策或框架,難以解決地方政權之間以及地方與中央政府之間的利益爭端。
索馬里各個族群的“血緣性”和“地域性”使得彼此之間具有明顯的排他性,它們視本族利益高于一切,將他族視為對本族的威脅,排斥和無視他族利益。索馬里獨立后,氏族、部族作為主要社會組織形式進入國家政權建設,它們與政治建設的結合并未擺脫根深蒂固的族群排他性,導致各個族群在國家建設中政治訴求各異,成為族際沖突不斷爆發(fā)的緣由。代表部族或氏族利益的政治派系領導人甚至利用人們對本族的效忠,展開對權力的爭奪。此外,傳統(tǒng)的氏族或部族認同與現(xiàn)代民族認同之間的巨大張力,則造成了索馬里族際政治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之間的沖突。
索馬里族際沖突從來不是簡單的國家境內族際政治問題,非洲之角和中東地區(qū)一些國家深涉其中。各自支持不同的族群,進行戰(zhàn)略博弈,一度使索馬里成為地區(qū)國家的“代理人戰(zhàn)爭”場域。地區(qū)國家間博弈與索馬里族際沖突相互糾纏,使得原本脆弱的索馬里政治和解與國家重建進程愈加舉步維艱。
埃塞俄比亞和埃及之間因不同的宗教信仰、對尼羅河流域控制權的爭奪等原因而長期對峙,在索馬里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后,雙方將角力場擴展至索馬里。埃塞俄比亞還因為與厄立特里亞的歷史糾葛而在索馬里展開博弈。2006年,當埃塞俄比亞出兵打擊伊斯蘭法院聯(lián)盟時,厄立特里亞對后者表示支持。土耳其、阿聯(lián)酋等中東國家也因地緣政治引力而卷入索馬里事務,以實現(xiàn)各自在非洲之角的利益訴求,從而拓展地區(qū)影響力。由此可見,非洲之角和中東地區(qū)一些國家為了自身利益,利用索馬里族際沖突展開戰(zhàn)略博弈,而外部力量的分散性滲透不僅加劇了索馬里的族際沖突,阻礙族際和解與國家重建進程,甚至有導致索馬里進一步走向國家解體之虞。
2006年至2007年,伊斯蘭法院聯(lián)盟失勢后,伊斯蘭極端組織索馬里青年黨迅速成長為一支獨立的、有著明確政治訴求的反政府武裝力量,控制了索馬里大片國土,在非洲之角策劃并組織了數(shù)百起恐怖襲擊,成為威脅該地區(qū)安全與穩(wěn)定的最大“毒瘤”。青年黨利用族群之間的矛盾,煽動人們加入宗教極端組織,加劇了索馬里政治安全形勢的不穩(wěn)定。同時,中東恐怖組織也利用青年黨內部矛盾,大肆進行滲透,打造東非恐怖主義網絡,導致非洲之角地區(qū)安全形勢愈益脆弱不堪。
青年黨主張建立基于伊斯蘭教法的國家,中東恐怖組織利用青年黨領導人之間的內部分歧,有針對性地加強對國際派的滲透、分化和拉攏,不斷向其輸入資金、武器和人員,聲援和支持青年黨的“圣戰(zhàn)”活動。
青年黨雖然是一支由來自多個部族和氏族的“圣戰(zhàn)”分子組成的武裝,但在本質上是索馬里眾多族際武裝當中的一支。為了兼顧不同族群的利益,青年黨吸納不同部族和氏族成員進入組織管理體系,以彌合組織內部矛盾,并提高宣傳動員能力。盡管其最高行政機構的領袖成員來自不同部族,但在青年黨發(fā)展壯大的過程中,伊薩克部族起到了關鍵作用,他們沿襲了曾在伊薩克部族盛行一時的“大索馬里主義”夢想,將宗教信仰與民族情緒相結合,并企圖通過暴動手段實現(xiàn)“大索馬里”夢想。在行動中,他們經常利用族際認同達到其目的,通過扶植某個部族或氏族來對抗其他部族或氏族,體現(xiàn)了其族際武裝的本質。
在諸多受到族際政治困擾的國家當中,陷入近30年的族際沖突和國家失敗困境的索馬里成為相關問題研究的一個極端案例。從索馬里案例可以看出,一方面,族際沖突與地區(qū)國家及域外大國干涉、宗教極端勢力等共同作用,成為導致國家失敗和國家重建屢遭挫折的深層結構性因素;另一方面,國家失敗的無政府狀態(tài)又削弱了民族與國家認同,中央政府和國際社會無力推動族際和解,地方性族際認同進一步被強化,由此加劇了族際沖突。所以,在現(xiàn)代西方意義上的民族國家框架下,族際沖突與失敗國家構成一對“正相關”關系,同時,族際沖突又與國家建構形成一對“負相關”關系,這是索馬里及同類失敗國家在政治和解與國家重建時面臨的根本困境。
從索馬里內部次國家層次的族際互動關系視角研究族際政治與國家建構,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認識西亞、非洲以及其他地區(qū)一些類似國家的族際政治現(xiàn)象和原因,對于國際秩序重塑背景下此類失敗國家的重建和治理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由于地區(qū)相關國家和大國力量的卷入,以及宗教極端組織網絡的作用,索馬里沖突與也門內戰(zhàn)、敘利亞戰(zhàn)爭存在某種相似性,凸顯了本案例研究的理論和現(xiàn)實意義。在這些國家的和解、重建與治理中,需要充分借助國內國際多個平臺,協(xié)調族際認同、宗教認同和國家認同之間的關系,調和族群之間的資源和權力分配,實現(xiàn)族際政治和解,增強社會與國家凝聚力,建立善治政府,為國家的經濟、安全、社會建設創(chuàng)造必要條件,同時也要警惕和排除地區(qū)國家及域外大國的干涉與分化,從而引導國家逐步走出戰(zhàn)亂頻仍的失敗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