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振興
《小石潭記》是柳宗元被
貶永州時所作的《永州八記》中的一篇,原題為《小丘西小石潭記》,是一篇充滿詩情畫意的山水游記。文章按游覽的順序“尋石潭”“賞景物”“抒感情”,其中有游覽山水的幽情雅致,有意外發(fā)現(xiàn)美景的欣喜,還渲染了“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的氣氛,觸發(fā)了自己在寂寞偏遠(yuǎn)處境中抑郁、凄涼的心緒。《小石潭記》就像是一杯咖啡,濃香在前,“別有一般滋味”在后,既抒發(fā)了作者怡情美景之“樂”,又暗含身處孤遠(yuǎn)之“悲”。
“樂”游。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從小丘出發(fā),往西走百來十步,點(diǎn)明了小潭的位置、方位、距離。對于這些,作者都有心去記,而且記得特別清楚,其中閑情顯而易見,而且“樂在其中”。
“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胺ブ袢〉馈彼膫€字,本是汗流浹背的事情卻輕描淡寫,可見作者本意并不在此,而在人跡罕至處“伐竹取道”,尋找美景,足見游者興致之濃。其目的也很明確——尋找聲如佩環(huán)之水。
“樂”景。
“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隔篁竹”,更富有詩意。王維詩云:“獨(dú)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薄奥劇备幸饩?。聞是無意識的聽,突出了偶然、意外,寫出了作者無意發(fā)現(xiàn)的驚喜之情?!叭瑛Q佩環(huán)”,更有韻味。水聲像古代人戴的飾品佩環(huán),聽起來很悅耳,像玉碰撞發(fā)出的聲音,給人以高潔之感,正契合此時作者的心性,因此“心樂之”。因景而樂,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體現(xiàn)出作者的率真,即景生情,無需刻意。
“樂”物。
“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一個“下”字,便將看到的豁然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竹窮潭現(xiàn),盡收眼底。“尤”有特別、尤其之意,強(qiáng)調(diào)了水特別的清、涼、凈。隨性隨情即隨景,閑適而愉悅。
“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日光往下照射,魚的影子反射在石頭上。用眼直視,魚影、石頭鮮明,水之清澈,亦心之澄澈。
“佁然不動,俶爾遠(yuǎn)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潭中魚那么精靈可愛,好像是與游人一同享受著快樂。游魚之“樂”亦作者之“樂”。
如此美景哪來“悲”情?原來,柳宗元出身于官宦家庭,少有才名,早有大志。貞元九年中進(jìn)士,入朝為官后,參與王叔文集團(tuán)政治革新,后革新失敗,貶邵州刺史,再貶永州司馬。他到永州后,母親病故,王叔文被處死,自己也不斷受到統(tǒng)治者的誹謗和攻擊。
永州地處偏遠(yuǎn)荒涼,柳宗元為排解內(nèi)心的憤懣之情,不避幽遠(yuǎn),伐竹取道,探山訪水。然而愈要排遣,愈加強(qiáng)烈,他筆下的一樹一竹,一泉一石,都仿佛倒映著他悲楚的身影。
“悲”物。
“全石以為底”,潭用整塊兒石頭做底,必然不大,魚兒便無處藏身,因此“譚中魚可歷歷數(shù)也”,有“百許頭”。魚以“頭”計,表面上說魚大,其實(shí)在說潭小。小到潭中景物一覽無余,“日光下徹,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yuǎn)逝,往來翕忽”。作者意在美景,卻處處流露出石潭之小,此中必有深意。
“水尤清冽”。水之清應(yīng)作“?!保欢髡邔懽鳌百?,此“冽”含“冰冷”之意,此處并非筆誤,或有意而為,或無意中情感的自然流露使然。身在官場,柳宗元深知自己回朝無望,寒涼悲悶之情實(shí)難自抑。因此“洌”作“冽”,理解為心頭壓抑已久的滿腔苦悶不由自主地流溢更為恰切。
“皆若空游無所依”,魚就好像在虛空中游弋,無需依憑水的作用。不由想到自己的處境與游魚何其相像,作者身居荒僻偏遠(yuǎn)之所,不正是空游而無所依嗎?由游魚被困于狹小的石潭,想到了被困永州,抱負(fù)無法施展;由游魚的不被發(fā)現(xiàn),想到了自己的才能無人賞識;由游魚的自在想到了自己的不自在?!八啤迸c作者相樂,但游魚安知子厚之志哉?心懷大志卻只能與游魚為樂,凄楚之情油然而生,此處之“樂”寄寓了多少辛酸和無奈??梢?,作者及時行樂又終難釋懷的矛盾心態(tài)是極難調(diào)和的。
“悲”景。
“四面竹樹環(huán)合”,小石潭四周環(huán)抱著密密的竹林和樹木,非常寂靜,從未示人,亦如自己身居偏僻永州,無人賞識?!懊山j(luò)搖綴,參差披拂”,亦是不知自己身心所往,猶如浮萍,隨風(fēng)漂浮。
“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四面竹樹環(huán)合”,因它的環(huán)境太清幽了,越是優(yōu)雅清靜的環(huán)境,越讓作者感覺到難以承受的冷清與孤寂,又從來無人到此,只有游魚相伴,更添了無限的惆悵與寂寞,不免令人感覺孤冷凄清。作者極言其“幽靜”,流露出此時此刻難抑的悲傷凄苦之情。
“悲”己。
王國維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柳宗元這種抑郁的情緒終于把持不住,行諸筆端,“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因?yàn)橛|其境,生其情,所以,干脆“眼不見為凈”。
胸懷遠(yuǎn)大政治抱負(fù)、具有革新精神的柳宗元在偏遠(yuǎn)荒涼的永州一呆就是十年。身為“戴罪”之臣,本想借游山玩水排遣被貶之郁悶,不曾想內(nèi)心的憤郁剪不斷理還亂,偏偏總在興起之時不由涌上心頭,隱隱作痛。每遇美景便欣然前往卻悻悻而歸,此臨小石潭也不免“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