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思思
《阿長與〈山海經(jīng)〉》選自魯迅唯一一部散文集《朝花夕拾》,是一篇回憶性散文,入選了人教版初中語文教材八年級上冊。在回憶性散文中,隱藏了敘事兩個主體,一個是寫作時45歲是的中年魯迅,一個是經(jīng)歷過與阿長相關(guān)的一系列事件的童年魯迅,雙重敘事視角折射出文本多元的情感。
兒童的心理特點決定了他們好動、好奇的特性。童年的魯迅就是一個充滿了好奇的孩子,喜歡自己的“隱鼠”、“拔一株草”、“翻一塊石頭”,都是最兒童最簡單的好奇、好動的表現(xiàn)。在聽遠房叔祖說起一本繪圖的《山海經(jīng)》,被其中“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激發(fā)出了渴慕,甚至一坐下來就記得繪圖的《山海經(jīng)》。這是童年魯迅充滿了好奇的重要表現(xiàn),這種好奇心保持時間較長,激發(fā)著他計算壓歲錢、計劃上街、計算出門時間等行為的強大好奇心理。這也使得魯迅在得到阿長尋到《山海經(jīng)》之后,說它是“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
與兒童自由的天性相對的就是童年魯迅極不耐煩的“規(guī)矩”。平常的規(guī)矩就是阿長不許他玩鬧,還有她所說的“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應該走進去;飯粒落在地上,必須撿起來,最好是吃下去”等等。到了使人開心的除夕卻還是阿長要求的“恭喜規(guī)矩”與“福橘規(guī)矩”。童年的魯迅將這些除夕的規(guī)矩稱為“元旦辟頭的磨難”,他“極不耐煩”的態(tài)度就是兒童對自由、無拘無束生活的渴望。
兒童的世界是單純的,情感起伏也是如此。童年魯迅對阿長的情感起伏就是簡單而直接的。童年魯迅的情感是跟隨事情的發(fā)生明顯變化的,具體表現(xiàn)為:阿長謀死隱鼠(憎惡)→切切察察(討厭)→規(guī)矩多(不耐煩)→講長毛的故事(空前的敬意)→謀死隱鼠(敬意淡薄,完全消失)→為我買《山海經(jīng)》(新的敬意)。
從創(chuàng)作背景來看,《阿長與〈山海經(jīng)〉》是魯迅“流離中所作,地方是醫(yī)院的木匠房”(《朝花夕拾·小引》)[1]。1926年,“三一八”慘案發(fā)生之后,魯迅因為寫了聲討反動政府的文章,使他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導致疾病纏身。此時,魯迅想從往事中找到寧靜與力量,于是就創(chuàng)作出了《朝花夕拾》。在《朝花夕拾》中,出現(xiàn)最多的就是阿長的形象,可見阿長在魯迅關(guān)于溫暖的回憶中占據(jù)多么重要地位。
中年的魯迅在寫這篇文章時,取名為《阿長與〈山海經(jīng)〉》。在文中他很明確地說山海經(jīng)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了”,那么在題目中為何將阿長與這樣重要的《山海經(jīng)》并列呢?魯迅對《山海經(jīng)》的渴望是外顯的,因為問了很多人卻“誰也不肯真正回答我”。只有阿長將它放在心上,她沒有文化,不識字,只是憑著魯迅的描述卻能夠把這樣一本書買到,可見她的用心和對魯迅深深的愛意。對于中年的魯迅來說,對得到《山海經(jīng)》的激動和快樂會隨著年紀淡化,但是對于阿長的愛和付出,卻會隨著成熟而更為感激。
在文章的結(jié)尾,成年的魯迅表明自己不知道阿長真正的名字,她的人生經(jīng)歷,僅僅是知道她大約是中年時守寡,之后有一個過繼的兒子。這樣的一個保姆,她一無所有,沒有地位,沒有親情,卑微而孤苦,卻給了他這么多的關(guān)心和愛。因此文章的最后一句話,是最簡單的直接抒情的句子,“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魯迅向來以鐵筆鑄成投槍,其文字剛硬、冰冷,但對阿長,那種向來的寒氣隱退了[2]。就是這一個直接抒情的句子,達到了文章情感表達的頂點,這是魯迅對阿長的祈禱,藏著成年魯迅深切的悲憫和同情,還有他深深的懷念!
對阿長稱呼的不斷變化折射復雜情感。文章中對阿長的稱呼包括“長媽媽”、“阿媽”、“阿長”、“我那什么姑娘”、“我的保姆”,這些稱呼在文章的開頭與結(jié)尾是不斷變化的。
童年的魯迅是因為情感態(tài)度的變化而對阿長有不同的稱呼。而中年的魯迅因為年歲的增長,以成熟的姿態(tài)去面對回憶作為保姆的阿長時,有不同的情感才會有不同的稱呼。
童年的魯迅,平時對阿長的稱呼是“阿媽”,連“長”字都不帶。在開頭對阿長名字的介紹中,讓人覺得童年的魯迅也是受了周圍人的影響,“似乎略帶點客氣的意思”,其實是對阿長的冷漠與疏離,在中年魯迅的筆下,這樣的稱呼也透露出自責的味道。在寫心愛的隱鼠時,中年魯迅用“我那隱鼠”來宣誓自己的主權(quán),更顯示自己對隱鼠死亡的憤恨。在文章的第二段,也對阿長使用了相似的稱呼——“我那什么姑娘”。就是這么一個簡單的稱呼,在看似不受我喜歡的阿長身上,表現(xiàn)了中年魯迅對阿長的簡單而直接的愛,墨淡情濃。在文章末尾,中年魯迅使用的是平等的稱呼“阿長”,卻加上了充滿感情的前綴,“我的保姆,長媽媽”。因為年歲漸長,中年魯迅是以成熟男人的眼光去回憶阿長,對于阿長以前對自己的照顧,是如何為自己找到一本《山海經(jīng)》,實則充滿了感激與懷念[3]。在中年魯迅的心里,阿長的存在,首先就是他的保姆,他的長媽媽!
元旦辟頭的“磨難”三十年依然難忘。童年的魯迅認為元旦時阿長交待的禮節(jié)使人不耐煩,對阿長的交待與行為感到“驚異”、“大吃一驚”、“繁瑣之至”、“非常麻煩”。中年魯迅回顧阿長當初的繁瑣規(guī)矩,當然深知繁瑣中的愛意。但是魯迅并未直言阿長的愛意,而是將之深藏于文字中。
阿長教的規(guī)矩大多都忘記了,“只有元旦的古怪儀式記得最清楚”。阿長在童年魯迅說出“阿媽,恭喜......”之后就急急打斷了他的話,這種急切顯然與先前她的交代不符。但就是這一種急切,加上后邊她急急忙忙加上的四句話“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聰明!恭喜恭喜!”表明了她對魯迅一年到頭“順順流流”的期盼。在中年魯迅的筆下,阿長交待的所有禮節(jié),其實都是一個婦女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對他的期盼和愛。于是,記得元旦的古怪儀式,就是自己在三十年后看來,更多的是對阿長的內(nèi)疚、憐憫與感激。
直線湊合畫像的粗劣本子卻歷歷在目。童年魯迅對《山海經(jīng)》的渴慕,在阿長買到的之后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我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趕緊去接過來”,確定了阿長具有偉大的神力。就是因為對《山海經(jīng)》渴慕達到了極致,童年魯迅才會達到情感上的高潮——全體的震動,對阿長謀害隱鼠的怨恨完全消失甚至產(chǎn)生了新的敬意,才會細細品味《山海經(jīng)》,從材質(zhì)、封面再到它的內(nèi)容。
中年魯迅在想起《山海經(jīng)》時,說的是:“書的模樣,到現(xiàn)在還在眼前。可是從還在眼前的模樣來說,卻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紙張很黃;圖像也很壞,甚至于幾乎全部用直線湊合,連動物的眼睛都是長方形的。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最初的喜愛是因為渴慕,而經(jīng)過時間洗禮后沉淀下來的回憶,則是魯迅阿長深深的懷念。三十年的時光,足夠讓中年的魯迅去理解為什么只有阿長買到這本書,足夠讓他去想象阿長時如何買到這本書,足夠他在后來每一次搜集繪圖的書的時候回想起充滿了人性溫暖的長媽媽!
《阿長與〈山海經(jīng)〉》是在阿長無聲的關(guān)愛中成長的魯迅,經(jīng)歷了三十年的人生風雨寫下來的關(guān)于她的回憶。回憶性散文的體裁中,童年魯迅的經(jīng)歷背后隱藏著三十年的魯迅,兩個魯迅的時空相遇交織出阿長溫暖的人性光芒,也折射出魯迅懷念、感激、憐憫、自責的多元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