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飛(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沈陽110034)
遼寧作家劉慶歷時15年準備、10年寫作的長篇小說《唇典》在2017年橫空出世,首先《收獲》雜志“春季號”刊載了其25萬字的簡寫本,接著作家出版社又于7月出版了其54萬字的單行本。作品問世之后,即迅速獲得了讀者的廣泛關注和肯定,當年就榮登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榜首,并同時入選了多個年度文學排行榜的榜單。2018年,《唇典》又順利斬獲了第七屆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首獎,決審委員會的評語評價它是:“一部氣魄宏大的作品”“一部史詩般的巨構”[1]。眾多文學評論家也一致地將它贊為:“2017年中國長篇小說當中的一個亮點”“2017年中國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一部作品”“近年中國長篇敘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收獲”“當代中國文學寫出中國故事的一部大作品”“奉獻給中國文壇的沉甸甸的具有史詩品格的力作”[2]。
《唇典》以1919年至20世紀末的東北“白瓦鎮(zhèn)”為敘事的時空背景,生動地再現(xiàn)了這片神奇的黑土地上百年間風云變幻的歷史現(xiàn)實,特別是1931年-1945年那場持續(xù)了14年之久的艱苦卓絕而又可歌可泣的抗日戰(zhàn)爭史。但它又與一般的東北抗戰(zhàn)敘事或革命歷史敘事不同,作者顯然無意重復傳統(tǒng)立場和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正史化敘述,而完全采用了日常的眼光來重寫民間傳奇,將自然、個人、社會、歷史、文化巧妙地熔鑄在一起,為東北曾經經歷過的那段最動蕩、最苦難的歲月做出了新穎而豐富的當代闡釋。故事以一個天生“貓眼”、命定為薩滿、卻終生拒絕成為薩滿的東北男孩兒——男人——老人的講述為展開方式,將一段段獨特而又奇異的人物悲劇傳奇勾連演繹成了一部真實而又深邃的“民族史、民間史”[3]。小說無論在敘述視角、敘述方式,還是敘述觀念上,都顯示出了徹底的民間性立場。這也正是小說題名——“唇典”,所謂“口口相傳”“嘴唇上傳承的故事”[3]的應有本意。
被置于《唇典》歷史敘事前臺的,首先是東北“人”的“抗爭——成長”史。郎烏春、趙柳枝、滿斗、王良、蘇念、韓淑英、蛾子、姚書堂等,都是東北黑土地所養(yǎng)育出的性情兒女,他們性格各異、遭際不一,卻又都無可奈何地陷于時代動亂的泥沼之中,成為了悲劇性的人物。而造成他們悲劇的原因,小說似乎更多地將之歸結為命運,正是許多偶然性的事件在他們的生命中起到了頗為特異的作用,促使他們一步步走過了頗不平淡的一生。小說雖然沒有將這些人物塑造成一般意義上光芒萬丈的英雄,而是寫出了他們各自的困惑和不足,但他們卻也都不是屈從懦弱的人物,“抗爭”一直都是他們生命的主旋律,盡管有時可能還比較盲目和被動。而小說對這些形象的描寫也不著意于人物典型性格的定格式刻畫,而著重在于追尋他們在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境遇之下身份的不斷變換和心靈的不斷變遷,在記述他們所走過的曲折的生活道路的同時,也記錄了他們所經歷的復雜的內心理路,揭示出他們“成長”的歷史規(guī)律。
郎烏春無疑是整個小說敘事的一個重心,也是一個最典型的“成長型”的人物。他本是一個普通的農村青年,那年莫名地當選為鎮(zhèn)上慶?;顒拥摹盁艄倮蠣敗?,并由此脫離了原本既定的農耕之路,開啟了很難說幸或不幸的全新人生。燈官節(jié)當晚,土匪突然放火燒街,并趁亂玷污了烏春愛戀的女孩兒柳枝,致使柳枝未婚先孕,烏春雖然下意識地以五畝高粱地為代價接受了婚約,但意識中卻深深地被婚姻的屈辱所纏繞和刺痛,于是拼命地想要逃離。他因在大火中救助過留日歸國的富家少爺韓玉階,而應邀參加了其組織的保鄉(xiāng)隊,后欲參與武裝反奉,卻未戰(zhàn)而被俘,幸得奇異女子韓淑英的救援才以脫險?;靵y顛簸中,他又幾次嗅到了死亡的味道,終于悟得人生不過及時行樂而已,所以干脆加入了奉軍,轉戰(zhàn)過大半個中國。一次混戰(zhàn)時,他又碰巧救出了被馬壓住雙腿的張宗昌,并因此當上了將軍的副官??珊芸欤瑸榱藸I救刺殺失敗的韓淑英,烏春不得不與她一起逃離了軍隊,開始了同居生活,也有了女兒蛾子。就在烏春沮喪地充當郵差糊口時,又偶遇熟人舉薦,結識了暫時失勢的郭將軍,郭將軍復出后便任命烏春為百瓦鎮(zhèn)駐軍的最高長官?!熬乓话恕笔伦兒?,烏春奉命不抵抗,隨即變成了偽滿洲國部隊的團長。他經歷了短暫的猶豫搖擺之后,終于堅定了信念,率隊自立,成為了抗日救國軍的師長。作為抗聯(lián)戰(zhàn)士,他驍勇善戰(zhàn),堅持抗日多年,終在一次戰(zhàn)斗中陷入絕境,為了保全身邊僅剩的幾名傷殘戰(zhàn)友的性命,他沒能執(zhí)行自裁,而被日軍俘獲,又被宣揚成叛國投降。他企圖自殺未遂,才以“不死”為條件,被日本人送回了妻子柳枝身邊。他繼承了柳枝家的棺材鋪,以當木匠為生,可他的戰(zhàn)斗之心未死,機緣巧合之下,又成了共產黨軍隊的實際指揮官,解救了自己所在的村子。國內戰(zhàn)爭時期,國民黨先遣軍再辦燈官節(jié),烏春也自薦再扮燈官,并籍此幫助民主聯(lián)軍一舉擊潰了先遣軍,但他自己卻在追擊先遣軍司令王良時胸部中彈,戰(zhàn)斗未捷而遺憾身死。郎烏春的戎馬一生是頗為傳奇的,從一開始由無數個偶然、意外推動命運的車輪,到后來明確地自主選擇與堅持戰(zhàn)斗,他的成長是顯見的,從恨到愛,從本能欲望到民族大義、從怯懦逃避到勇猛堅定、從盲目黯然到確信剛毅,并最終找到了人生的定位、找回了人的尊嚴。郎烏春的抗爭,也代表了當時東北地區(qū)廣大民眾共同的成長歷程,標示出東北民族品格形成的歷史軌跡。
個人是社會的細胞,“歷史是人的生存的大背景”,“對歷史的把握和對人的把握理解是分不開的”[4],因此在個人傳奇的背后,《唇典》有著更為宏大的歷史敘事意圖,它也是一部東北社會的發(fā)展史。日俄戰(zhàn)爭、土匪搶掠、軍閥混戰(zhàn)、偽滿統(tǒng)治、關東軍的特務活動、日軍侵華的軍事行徑、抗聯(lián)的游擊斗爭、國共合作與分裂、蘇聯(lián)紅軍出兵東北、國內戰(zhàn)爭、土改、大躍進、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私營經濟的發(fā)展、房地產的開發(fā)等,都是20世紀東北重要的社會發(fā)展線索和景觀,也是小說敘事的主要關節(jié)和核心內涵。小說通過對個人在這些歷史事件中的真實際遇的記敘,展示出了整整一個世紀中東北社會發(fā)展的基本進程和歷史面貌,從而構成了作品最主要的“史詩”性品格。
滿斗是《唇典》塑造的另一個主要人物,也是小說的敘述者。這個人物雖然身世奇詭、天賦異稟,但“白公雞”的生父不過是李良薩滿救護柳枝的智慧寓言,“夜視眼”也不過是一種眼底白化病的臨床表癥。實際上,他不過是社會沉浮中一個普通的生存?zhèn)€體,他好奇善良,因“花瓶姑娘”一句求救的謊言,就義無反顧地展開了“解救”的行動,繼而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社會歷史發(fā)展的一波波浪潮之中,走過了漫長的人生之路。他棲身過土匪寨,做過抗聯(lián)戰(zhàn)士,當過炸掉日本人機場的英雄,受傷失憶后又被當作傻子、認作特務、定為歷史反革命,大躍進時成為勞動模范,50歲替人頂罪變成了“強奸犯”,80年代是一名優(yōu)秀的護林員,90年代輾轉病榻時精心種植的“靈魂樹”又被盜筏。滿斗經歷了小說敘事的幾乎所有歷史時代和事件,他的遭際就是對社會歷史最真實的呈現(xiàn)。滿斗的一生也是頗為傳奇的,但這種傳奇是命運的支配,更是時代和社會的驅使,還有民族性格的內在作用,而人物自身并沒有清醒的政治意識或崇高的政治理想,雖然經歷了所有的社會歷史苦難,但他對社會和歷史的認識還是自發(fā)的。小說就從這樣一個普通民眾的私人化的有限認知視角,來進行社會歷史的提煉和敘述,自然而巧妙地遠離了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展示出更為親切真實的歷史景象。
20世紀的東北社會變動頻繁,整個社會歷史進程涉及到多種政治力量的內部分化與演變,以及相互之間的合作與斗爭,小說毫不回避地展現(xiàn)出了歷史的復雜性,但對政治的因素卻并不感興趣,甚至有意消解了政治性的闡釋,也回避了確定的歷史性評判和態(tài)度。
王良也是《唇典》中一個重要的人物,從假扮電工的土匪、到“山上大爺”、到“理想教教主”、到抗日救國軍司令、再到國民黨先遣軍旅長,他的身份隨著社會時代的變遷幾經變化,雖然也曾作為抗聯(lián)的同盟對抗日起到過積極的作用,但多數時候還主要是一個破壞性的因素,而小說并沒有對這個人物及其行為做出直接的道德判斷或政治定性,也沒有表達出鮮明的愛憎情感,而只把他當作社會歷史中的一個真實存在,進行了較為客觀而平靜的描述。韓淑英則是共產黨一個堅定的革命者形象,但小說對這個人物的描寫也沒有正面宣揚她的這一政治身份,只用一個“組織”來模糊地進行了表述,她爭取趙柳枝加入共產黨地下活動,也沒有進行“大義”的宣傳,而是利用了“仙姑”的身份和柳枝救回兒子的急切愿望,甚至黨內的矛盾也在她布置給柳枝的任務中顯露出來。她的犧牲固然悲壯,但小說敘述時也盡量采取了冷靜的“他者”姿態(tài),并沒有透露出強烈的贊頌與崇敬之情。
民間性的敘事立場非但沒有影響《唇典》對歷史把握的深刻性,相反,小說借助于“親歷者”的內視角,重返社會歷史現(xiàn)場,進行直接的觀察,更容易觸到一些被既定觀念所認定和已有歷史敘述所忽略的歷史事實,從而反映出某些更為真實的歷史本質。蘇聯(lián)革命在世界史上一直被作為共產運動的典范,1945年蘇聯(lián)紅軍出兵東北也一直被解讀為幫助中國驅逐日本侵略,但《唇典》卻真實地描寫了蘇軍來到東北之后對資源的掠奪和對人民的損害,揭示出了他們對中國治權的野心,這種社會歷史的認識顯然更進一步趨近了歷史的真實。
《唇典》還是一部民族文化史,記述了在東北民間具有廣泛影響的薩滿文化逐漸失落,以及現(xiàn)代文化興起給人和社會帶來巨大誘惑和變異的歷史過程,并試圖從文化的角度反思人生、社會、政治、歷史和文化自身,探討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歷史與文化、文化與宗教、人性與神性等多重關系,闡釋其中所包含的深刻哲理意蘊,進行了相當豐富的隱喻性書寫。
薩滿教本是一種原始的宗教類型,宣揚萬物有靈,崇拜祖先神,認為人可以通過薩滿這一媒介與神溝通、領受神的意旨。但《唇典》并沒有把薩滿當作宗教來探討,而是把它上升為浸潤在東北民間日常生活之中的一種文化來探尋。小說頗有意味地安排了佛教的介入來作為參照,對薩滿文化進行了細致的描寫,揭示出了薩滿文化的本質內涵。薩滿文化對宗教所追求的“來世的幸?!辈⒉桓信d趣,它關注的是“現(xiàn)實的生存和子孫的繁衍”,它不排斥佛祖,卻也看透了“佛陀主張修行和逆來順受”的“愚民”意圖,它宣揚“我的神是自己的心靈”,面對“自然力永遠不可抗拒”的嚴酷現(xiàn)實,“要想辦法把懦弱的族人微不足道的生命力凝結起來,鑄成一塊抗住風吹雨打的石頭,讓他們無畏,對世界和人生鼓起勇氣”[5]。這正是《唇典》所述歷史成立的精神根源,也是薩滿作為民間文化真正的價值所在。它給予人的是一種看待世界的獨特方式,智性、達觀、博愛、寬容,顯示了東北地域文化最重要的精神內核。
李良在《唇典》中被稱為“大薩滿”“薩滿中的薩滿”,是薩滿文化精神的化身,也是一個最具隱喻性的形象。他被描繪成火神的后裔,擔負著“竊火者”的使命。他寬仁博愛,充滿了智慧。當年柳枝突遭土匪的玷污,無法接納腹中的孩子和被世俗所不容的自己,而一心求死時,是李良薩滿借用他的“法術”指認出肇事的罪魁是一只白公雞,并當眾捉拿和斬殺了那只公雞,解開了柳枝和眾人的心結,讓柳枝能夠活下去,并成為了一個堅忍的母親和溫暖的女性。他勸慰柳枝:“我們每個人都是時光的棄兒,都受過傷害。我們每個人都是罪人,都傷害過別人。生命是祖先神和我們的父母共同創(chuàng)造的奇跡……我們應該對一切抱有敬意,包括自己受到的傷害,和傷害我們的人。時間是這世上唯一的良藥,歲月更迭是唯一的藥方……你能選擇的只有承受和承擔,承受你不想也會來的一切,承擔你必須承擔的責任?!盵5](86)這已不僅僅是對弱者的寬慰之語,而是對人生的哲學洞察與領悟,帶有了一定的生命啟蒙的意味。大空和尚預見了“薩滿總有一天會消失”的命運,李良也從成為薩滿開始就看清了自己的命運,但他仍然坦然地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他是人,而不是神,所以“他逃脫不掉自己的噩運”[5](163),終因替?zhèn)螡M皇帝主持家祭,窺見了皇帝“非龍實鼠”的實質及偽滿洲國的運勢而被殺害,李良的命運就是薩滿文化命運的象征。
隨著薩滿文化的失落,人類的“童年時代”結束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割裂了,人與家族精神的關系割裂了,人和自然不再和諧了,失去了精神故鄉(xiāng)的人們將流離失所”[5](465);“神靈世界拒絕再和人類溝通,心靈的驛路長滿荒草,使者無從到達。鈴鼓之路喑啞閉合,再也無法指破迷津,無助的靈魂流離失所”[5](434),這一薩滿式的讖語,正是對現(xiàn)代人類生存危機和精神困境的經典概括。
《唇典》對于現(xiàn)代文化的描寫則是一個更大更含蓄的隱喻,火車、柴油發(fā)電機、電燈、電影、脫衣表演、馬戲班等都是現(xiàn)代文化的象征,它們的出現(xiàn)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驚異和誘惑,也最終激發(fā)了人的欲望,而個人和社會的很多苦難說到底也是欲望驅使的結果。小說一開頭便描寫了火車“吭吭哧哧地爬過東面雪帶山一個山峁,然后進入庫雅拉河谷”的情景:“石頭縫都在發(fā)抖,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除了地震,這片大地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震顫過呢”[5](6);電影的放映也是如此,“早有人聽見里面發(fā)出嗡嗡的叫聲,站在大街上就能感到大地在顫動[5](8)”。這種震顫和顫動就預示著現(xiàn)代文化將給世界帶來的巨大震蕩,20世紀東北人顛沛流離的生存史和東北社會跌宕起伏的發(fā)展史也最終印證了這一預言。而電燈在洗馬村點亮時,小說也清醒地揭出了其雙重性:一方面它“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光明”,“四射的強光照射下,棺材鋪里的棺材現(xiàn)出白碴木板的原形,不在陰森恐怖了”[5](17),這是現(xiàn)代文化進步帶來的好處,讓人們“興奮和驕傲”;但另一方面“就是家家都裝了電燈,黑暗也不會完全消失”,“電燈有著它難以克服的缺點,就像陰天看不見太陽,電燈有照不見的地方”,而且“有了電燈光的照射,村里其他的地方更加黑暗了,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藏匿著”[5](18),這藏匿著的、令人恐懼的顯然就是現(xiàn)代文化巨大的破壞性,讓人們感到“寒冷”和“激靈”。果然,電燈很快就熄滅了,光明所象征的文明消失,黑暗的恐懼立刻襲來,郎烏春為了讓電燈重新亮起來,爬上了索羅桿,可瞬間就變成了火球跌落下來,整個東北乃至中國大地和人民也都漸漸墜入水深火熱的苦難深淵,這其中的象征和寓意是十分清晰的。
滿斗也是一個具有很強隱喻性的存在。他曾被認定為命定的薩滿,但他對自己的命運是拒絕的,“要用一生的努力逃離這種命運”[5](250),這種拒絕和逃離代表著現(xiàn)代人對薩滿文化的普遍態(tài)度,是薩滿文化失落的根本原因。而現(xiàn)代文化對滿斗來說,卻有著難以抗拒的誘惑,他不惜用家里僅剩的二斤高粱作為進入馬戲團的代價,將現(xiàn)代光影作用下的“戲法”當作真實,并追著馬戲團踏上了未知的路程,開啟了一生不斷往復的“尋找——歸鄉(xiāng)”之旅。在由現(xiàn)代文化主導的漫長的時代發(fā)展歷程中,滿斗看到的凈是艱難的生存、殘忍的殺戮、無恥的欺騙、強取豪奪的野心、違背人性的迫害、利欲薰心的追逐……世界充滿了荒誕的苦難,人無所相信無所敬畏,徹底失去了精神的家園。于是,他才決定接受自己的命運,希望自己是一個真正的薩滿,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他似乎永遠也不可能再成為薩滿了。滿斗種植了“靈魂樹”,“靈魂樹”分別代表著各類精神意蘊,本身就是一種隱喻,而隨后“靈魂樹”被盜挖倒賣,促使?jié)M斗再次踏上“尋找”之路,更是一種隱喻。滿斗還能尋到他的“靈魂樹”嗎?世界還能找回那原本的平和寧靜嗎?人類還能回到那曾經的精神家園嗎?《唇典》最后也給讀者留下了一串寓意頗深的疑問和思考。
從總體上來說,個人是社會的隱喻、文化是精神的隱喻,《唇典》無論是在整體設置上,還是在細節(jié)安排上,都極具匠心,構筑了多重的隱喻結構,表達了深邃的隱喻意蘊,是一種高超的對思想的藝術性呈現(xiàn)。
為了完成《唇典》豐富的歷史敘事,作家劉慶調用了他作為東北人長久的現(xiàn)實生活積淀,無論是小說塑造的人物,還是描寫的事件,都直接來源于他最熟悉的東北現(xiàn)實生活。他在訪談中所提到的,《新文化報》千禧新年報道中的森林山之于小說的典型環(huán)境、滿族老人郎傻子的自述之于小說主人公的某些經歷、作家小時候在村子里常見的那些繪聲繪色講故事的鄉(xiāng)人之于小說的敘述者、[3]常聽到的那些鄉(xiāng)間傳奇之于小說的某些情節(jié),[6]都具有原型的意義。
傳奇不是獵奇、不是神話傳說,《唇典》中所述的那些個人、社會和文化的傳奇都有著深刻的歷史必然性,是對歷史本質進行日常提煉和典型化處理的結果,是直接指向現(xiàn)實的。幾位革命者的抗日戰(zhàn)斗事跡,不僅有著現(xiàn)實中楊靖宇、趙一曼等英雄的深刻印記,很多細節(jié)也都來源于作家翻閱的20多本“抗聯(lián)回憶錄”[6]的真實記載。而“紅布怪物”中的螞蟻養(yǎng)殖事件,更是現(xiàn)在許多東北人仍記憶猶新的實事,互聯(lián)網上至今仍能查到相關的新聞報道。還有日本人的尋孤、民間神婆治病的騙局、領導視察時的表演行為、商人的開業(yè)慶典、學者的田野調查、厄爾尼諾對氣候的影響,等等,小說對現(xiàn)實的觀照是十分廣泛而深入的。
但《唇典》的書寫卻絕非一般的現(xiàn)實主義所能概括,在作家劉慶看來,文學絕不能滿足于對現(xiàn)實的簡單描摹和直接呈現(xiàn),它必須“超越讀者的想象和現(xiàn)實的豐富”[3]。于是,他在創(chuàng)作中,將民族文化交融在個人和社會的歷史敘述之中,民間生活的廣闊場域和薩滿文化的奇異視角,給他提供了異常開闊的想象與表現(xiàn)空間,他的敘述也就在自然、世俗和精神之界自如穿梭,在神靈、人世和鬼魅之叢自由徜徉、在感性與理性之間隨意轉換。小說從藝術風格上來說,既莊嚴又神秘、既生動又奇異、既厚重又宏闊、既細膩又靈動,頗具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充滿了神性與詩意的美。
劉慶說:“我追求的境界是不但要有天地間的奔放和遼闊,還要有行吟詩人的從容、優(yōu)雅和感傷,我想用想象和張力完成的貼近人心的贊辭和頌歌”[7]。所以,《唇典》中東北的白山黑水之間生靈躍動,既蒼茫遼闊、雄渾粗獷,又多姿多彩、俊逸靈秀。那澄澈疏朗的天空星月、那泯天滅地的大風暴雪、那狂暴噬人的大江冰排、那“育人運潤蟲蛙”的古樹林莽、那搖曳茁壯的花果莊稼、那聚散詭異的蟲鳥魚牲,都蘊蓄著無限神秘的力量,也透露著許多奇異的靈息。比如蛾子被害前“白色粉蝶”的描寫,既美麗又震撼。那無數小小的白蝴蝶滿院紛飛,與瓜果樹木呼應,開出朵朵白花,結成巨大的“棉桃”,似乎都傳達著某種神秘的人生意旨,引人遐思和猜想。
而人作為自然界最偉大的一種生靈,也在這神奇的自然環(huán)境中經歷著各種生死愛恨,人性中也時常閃現(xiàn)出神性的光輝。李良薩滿自然是最具神性的一個人物形象,他外表俊逸瀟灑,頗有仙風道骨之氣,品格更是高潔超然、通達賢明,散發(fā)著耀眼的道德和精神光輝。柳枝作為一個飽受生活與精神磨難的普通女性,也默默地展現(xiàn)著她勇敢、堅忍、無私、包容的高尚品德,特別是閃耀著神圣的母性光輝。被玷污而生下的身世不明的兒子、丈夫與別人生下送回來的女兒,她都努力地撫養(yǎng)著,也許日常并不見多么溫情脈脈,但當兒女陷入危險時,她會不惜代價地展開營救。甚至給她帶來多年愛恨糾結痛苦的丈夫,在最脆弱、最失意的時候突然回到她的身邊,她也輕易并溫暖地接納了他,并給予了他最真誠的寬容、安慰和支持。這樣的“愛”也許不纏綿,但更深沉,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只有超越了人性的陰暗,才能達到的神性的明朗。當然這種神性,主要指的是一種精神的境界和高度,而并非宗教的神明和虔誠。
《唇典》也描寫了大量頗為巧妙奇異的夢境,配合著薩滿文化的“有靈”論,再加上敘述者滿斗“貓眼”的奇特設定,讓小說超越了原本的歷史和現(xiàn)實,與自然、神靈、鬼魅發(fā)生連接、進行對話,或拓展出更廣闊的敘述時空,或傳達著深警的理性反思。滿斗“體驗生活”的一段,就通過夜晚夢中所見的兩個冤魂,在“炸機場”故事的推進過程中,插敘了中國老太太被日軍霸占居屋并殘忍殺害和日本少年兵在訓練中遭長官與同伴毆打致死兩個故事,從兩個不同的層面控訴了侵華日軍的罪惡行徑,揭露出侵略行為無論對中國人民還是日本人民都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小說還時常寫到一些一直伴隨在滿斗身邊的“幽靈”,它們自然而自如地出入于滿斗的夢境和幻想,在滿斗不自覺地袒露的自我矛盾與困惑中,李良薩滿和祖先神等“好”的“幽靈”,總是要將滿斗引向崇高和圣潔的光明之境;而鬼孩兒朋友們那樣“壞”的“幽靈”,則不停地想將滿斗拉向墮落和污穢的鬼蜮之叢,這既是人類個體心靈斗爭的反映,也諭示著人類不同精神層次的角逐,意蘊頗為深沉含蓄。尾聲部分的“靈魂審判”,則是滿斗病后夢中對自己一生的回顧和對眾生精神世相的俯覽,意欲在更高的層次上勘破人的精神本質,實現(xiàn)滿斗與自己和與整個世界的和解。
《唇典》敘事總體上遵循了線性的時間線索,但具體的敘述又不受制于現(xiàn)實的時空,常常將不同線索展開的敘事內容交錯敘述。前面留下的懸念,吸引著讀者強烈的閱讀興趣;后面又適時的補敘,令人豁然開朗。人物各自按照自己的生命軌跡構成故事,又在關鍵的時刻奇妙地連接起來,互為因果,使整個故事有機地交融在一起,50多萬字的小說不蔓不枝、有條不紊、引人入勝。同時,小說的敘述也采用了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的混合,第三人稱代表的是“全知全覺”的視角,與被敘述對象拉開一定的距離,展開客觀的觀察和冷靜的描述;第一人稱則是滿斗的“內視角”,主觀地表達著敘述者的直接體驗與感受,真實可信而又親切自然。這樣更便于作家在主客兩個層面進行更充分的表達,也造成了一種“陌生化”的效果,營造出一種神秘而又變幻的史詩性氛圍。
《唇典》的語言也是充滿了靈性與詩意的,時而凝重沉郁,時而輕逸飛揚,時而淺唱低吟,時而高歌壯懷,充滿了散文詩的濃厚意蘊,是一首真正的“在莊嚴和神秘神圣的氛圍中傳唱的古調和長歌”[3]。小說中大量的環(huán)境和場面描寫都極其生動,富于色彩、聲音和多種感受性,也常常使用形象的比喻。“春風和愛情蕩滌洗馬村的原野,白色的槐花開了,白色的李花開了,染了一點翠綠和粉紅的海棠開遍整個村莊。黑油油的泥土被雨水泡得又酥又軟,地壟溝剛好撐住種田人的腳掌窩?!盵5](60)“雪里站著我凍死的戰(zhàn)友,他們的身影和樹的影子一起躺在藍色的雪地上,躺在燒紙一樣顏色的月光下。月光下站著我餓死的戰(zhàn)友,他們的肚子仍在轟鳴,轟隆隆,轟隆隆,回聲是一次巨大的雪崩,一面山平鋪下來,像奔瀉而下的天河,像從天而降的大瀑布。森林的陰影里,站著我死去的戰(zhàn)友,他們每一個都像一個血人,一雙雙明亮的眼睛放著綠光,就像一盞盞綠色的燈籠。雪野,像一張張展開的作戰(zhàn)地圖,風聲是他們探討作戰(zhàn)方案的回音。”[5](319)無論是甜美浪漫,還是蒼涼悲壯,都充滿了詩情畫意,深深地牽動著讀者的心靈。小說中還引用了不少薩滿的唱詩和神話傳說,也增強了敘事的詩意化效果。如引子中的滿族“創(chuàng)世神話”、女薩滿對烏春的命運預言、李良口中的多段唱詞、阿布卡赫赫、巴那姆赫赫、臥勒多赫赫等天神的故事、石頭眼淚的傳說,等等,就如一首首古歌史詩穿插,完全是屬于詩的。
《唇典》是豐富的、獨特的,既有抗戰(zhàn)敘事、革命歷史敘事、“宏大敘事”、地方志文學、尋根文學、先鋒文學①參見北京、上?!洞降洹费杏憰c會專家討論的觀點,《唇典》:一部書寫東北地域文化的心靈史[J].作家,2018(2):197-208.劉慶長篇小說《唇典》創(chuàng)作研討會在復旦大學舉行 [J/OL].(2018-03-23)[2018-09-15]新華網.http://www.xinhuanet.com/book/2018-03/23/c_129836249.htm。的某些特色,又無法用其中任何一個或幾個概念簡單框定,它是一部真正的“大”作品。劉慶說:“《唇典》走出我的書房,就不再屬于我,他將獨立面對讀者,獨自面對時間,獨自接受喜悅和評判?!盵3]《唇典》已屬于讀者,會給讀者帶來閱讀的喜悅,也將經受住時間的評判,走進更遙遠的未來。這應該說是讀者的幸運,也是文學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