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六七十年代,農(nóng)村沒有通電,更沒有電扇、空調(diào),要度過炎熱的夏夜,大家除了用扇子扇風,就是在屋前地坪乘涼(湖南稱之為歇涼)。
每天晚上8點之前,大人們還很忙碌,有的擔水淋(澆)菜,有的炒菜弄飯,有的給小孩喂飯、洗澡。也有兩三個熱心的鄉(xiāng)鄰鄉(xiāng)親為大家乘涼做準備:打掃地坪,潑幾擔水;砍來一大把黃荊子,覆蓋在點燃的稻草上,撒一勺“六六六”農(nóng)藥粉,再堆上一籮筐乙谷子(癟谷)。坪里頓時煙霧繚繞,農(nóng)藥嗆人,可惡的蚊子落荒而逃。
經(jīng)過“以鋼為綱”、大煉鋼鐵運動之后,農(nóng)村房屋拆毀了一些,所以當年農(nóng)戶房屋不多,少的一間,多的三間。我們生產(chǎn)隊16戶社員集中擠在原來地主家的一棟大房子里。8點之后,潑過水的地面由燙人變得涼爽,各家各戶的男女老少開始往地坪搬運、擺放乘涼的用具:一把靠椅,兩條凳子,一個長竹凳,架上一塊門板。提來一桶塘水或井水,將抹布在冷水中搓幾下,把乘涼用具抹一遍,使它們變得涼爽。
我們生產(chǎn)隊50多歲的張?zhí)觐^最會享受,一到炎夏,他就把一張破舊的單人床搬到前坪,鋪上稻草,墊上舊竹席,掛上舊蚊帳,帳頂蓋一塊塑料薄膜。除了下大雨,他每天晚上睡在外面;“秋老虎”不過去,他的單人床就不搬走。
當年農(nóng)村沒有電視、收音機,廣播到1975年才基本普及,露天電影每年只放兩三場,因此乘涼的場所就成了男女老少聚會、娛樂的地方。屋前地坪除了在“雙搶”期間有些冷清,其他夏夜還是很熱鬧的。
天漸漸黑了。在月光下,不安分不怕熱的小孩就活躍起來,做游戲,捉迷藏,在地坪周圍和門板、椅凳之間追追打打、吵吵鬧鬧。此時,媽媽們還在房間里忙碌,搓手巾擦竹席,把蚊帳放下,用點亮的小煤油燈照蚊子(一種殺滅蚊子的方法),為半夜進屋睡覺做準備。一小時過去,小孩疲乏了,安靜了,一個個回到乘涼的父母身邊,或躺長竹凳,或睡門板,享受父母哥姐蒲扇、草扇送來的涼風。
這時,人員到齊了,一個常規(guī)的節(jié)目就要開始了。生產(chǎn)隊那兩個讀了兩三年老書(私塾)的人在大家的鼓動下開始講故事。有時碰巧有蹲點干部在隊,他們往往是具有初中或高中學歷的知識分子,也積極參與這一活動。大家對此興致盎然,滿足了人們對文化生活的饑渴。
這些故事分幾類:
一類是講三國、水滸、西游、岳飛和薛仁貴的故事,大家叫這種形式為“講傳”,實際上近似于東北劉蘭芳的說書。
一類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一開場就是“北宋某某年,京城的張員外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年方二八,春心萌動,不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自作主張選擇一個稱心如意的郎君……”
一類是“鬼怪故事”。什么一個男子遭人誣陷被殺,冤魂不散,半夜里滿身血污,披頭散發(fā),尋機報仇。什么女鬼深夜尋人,掐住熟睡者的頸根(脖子)不放。什么狐貍精深更半夜從窗口溜進來,化成人形,壓在別人身上吸食唾液,直到把人吸死才罷休。這些情節(jié),孩子們既愛聽又害怕,經(jīng)常聽得汗毛倒豎,毛骨悚然,小一點的直往父母懷里躲,稍大一點的也迅速往大人中間鉆。
一類是笑話。類似一個老大娘曬木瓜(可作零食),每個木瓜一劈兩半,上午被一頑童偷吃了一塊。老大娘中午翻動時,兩兩相合,發(fā)現(xiàn)少了一塊,就破口大罵老半天:“哪個臭雜種!豬養(yǎng)的,偷我的木瓜,不得好死!豬狗不如!……”這頑童氣不過,下午又偷吃了一塊。老大娘晚上收木瓜時,又兩兩相合,發(fā)現(xiàn)一塊不少,又叫道:“小雜種,到底怕罵呀,一罵就送來了呀!……”
一個私塾先生是結巴,他帶讀《論語》時念道:“孔、孔子曰?!笔畮讉€小孩一齊讀:“孔、孔子曰?!毕壬绷?,說:“我孔、孔幾下,你們就孔、孔一下噻!”小孩跟著喊:“我孔、孔幾下,你們就孔、孔一下噻!”這先生哭笑不得,又無可奈何。
我當年最愛聽歷史故事和鬼怪故事。50多歲的唐老伯能說會道,講起故事來抑揚頓挫,聲情并茂,使聽眾有身臨其境的感覺,深受大家歡迎。歷史故事傳說使我們增長了知識,受到了文學的熏陶。聽著恐怖的鬼怪故事,我自覺陰風陣陣,全身發(fā)毛,似乎張牙舞爪的厲鬼就站在我的身后。我不禁打著哆嗦,趕緊鉆進大人圈中。
這個重頭戲結束,時間已接近半夜。主講人慢條斯理地卷一個喇叭筒,悠閑地抽起旱煙來。少年開始入睡,幼兒早已進入夢鄉(xiāng),男人們打起了呼嚕。媽媽們半醒半睡,給小孩扇風、拍打蚊子,蒲扇的啪啪聲此起彼伏。12點一到,乘涼結束,父親叫醒孩子,母親抱起幼童,一家家紛紛進屋睡覺。
我們是個人員眾多、集中居住的生產(chǎn)隊,這種夜生活基本可以作為長(沙)、株(洲)、(湘)潭農(nóng)村的代表。有些散居的社員以串門的方式,與四五戶聚居的農(nóng)戶自由組合,集中乘涼,其味道比起大屋場來當然稍遜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