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桂玲 夏春光 孔艷梅
1949年3月28日清晨,王大珩、畢德顯、汪坦、郭可讱等20余名熱愛共產(chǎn)黨、向往新中國的專家教授及青年教師出現(xiàn)在旅大(大連)火車站的站臺,大連大學校長李一氓、來自延安的大連工學院院長屈伯川等同志親臨站臺歡迎。旅大市委書記歐陽欽同志專門設宴,為他們洗塵。
九三學社創(chuàng)始人之一——李士豪先生也在其中。他衣著樸素,拎著簡便的行李,滿是燦爛的笑容,深深地呼吸著解放區(qū)的新鮮空氣。離開東北20年,懷著“九一八”刻骨銘心的傷痛,整整18年,東北回來了,他回來了,因為“家”需要重建。他欣慰于40多天前的選擇。1949年1月,在地下黨員中央大學生物教授沈其益的鼓勵下,他放棄西北農(nóng)學院的聘書,舍下病中老父、妻子和兩個年幼的女兒,義無反顧地從南京到上海、香港,再到朝鮮平津,最后輾轉來到大連。從此,他把自己的一切獻給大連,獻給新中國的教育事業(yè),獻給新中國的水利工程技術建設。
一直在香港負責深入國統(tǒng)區(qū)上海、南京等地的招聘工作,曾任新四軍衛(wèi)生部長,原大連醫(yī)學院院長、醫(yī)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農(nóng)工民主黨中央副主席沈其震在1985年說,1949年前后來大連的許多專家“都是懷著一種救國建國的崇高理想到解放區(qū)來的,都是我國知識分子中的革命派,先進人物?!崩钍亢喇斨疅o愧。
一生平淡,但初心可鑒
翻閱李士豪的成長經(jīng)歷,不難看到他平淡無奇但信仰堅定、初心可鑒的人生軌跡。
1914年,李士豪出生于黑龍江省哈爾濱市的一個小康家庭。父親官至哈爾濱長途電話局局長。12歲讀中學時,他受鄒韜奮《生活》周刊的影響,產(chǎn)生出濃濃的愛國熱情。1928年,他參加哈爾濱市大中學校舉行的反日示威游行?!熬乓话恕笔伦?,正在上海浦東中學讀書的他,對日本帝國主義侵占東三省和南京國民黨政府不抵抗政策倍感氣憤,毅然參加“上海學生進京愛國示威團”,挨了國民黨軍警一木棍。他說,因穿了大衣,沒有受到太大傷害,但這次游行遇難和受傷的學生太多,從此對蔣介石政府斷了念想。1932—1936年,他在偽統(tǒng)治區(qū)唐山工學院讀大學。那時科學救國理論已破產(chǎn),他覺得前途無望,而對于共產(chǎn)黨的了解,據(jù)說為了窮人打天下,其他一無所知。“七七”事變,全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遠在美國芝加哥大學學習的他,十分關注國內(nèi)形勢。美國報紙也常有抗戰(zhàn)勝利的消息,他就非常興奮。那年冬天,他偶然在同學處看見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覺得書中寫的都是自己從來沒有聽到的,也知道了中國共產(chǎn)黨,字里行間他看到了中國的未來和希望。1939年7月完成學業(yè)后,他輾轉回到戰(zhàn)火紛飛的祖國。
1939年12月,他到重慶中央大學水利系任教。他關注時局,訂了一份新華日報。1940年春天,他認識了進步青年陳嘯原,經(jīng)陳的介紹,先后認識潘菽、梁希、謝立惠等人,成為“自然科學座談會”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經(jīng)常和座談會的同志們?nèi)バ氯A日報社,積極為科學副刊撰寫文章。1941年“皖南事變”發(fā)生,李士豪和他的摯友陳嘯原秘密在沙坪壩中大校園內(nèi)張貼和散發(fā)《中國共產(chǎn)黨關于皖南事變的宣言》傳單,讓皖南事變的真相及時大白于莘莘學子當中。不久,他在新華日報社見到了周先生(他們當時稱呼周恩來為周先生)。1942年春天,李士豪受邀參加周恩來在十八集團軍辦事處的宴請,在進步青年是否入黨的問題上,他接受了周先生的意見,周恩來說:“……其實中共對黨外朋友是一律看待的,因為大家努力的方向是一致的,并不是非要入黨才能為革命事業(yè)效力。而對于一個新入黨的同志,黨要想很多辦法保護他、掩護他。”
1944年秋,在周恩來建議下,梁希等人成立“中國科學工作者協(xié)會”, 李士豪與金善寶、梁希、潘菽、涂長望、竺可楨、李四光、嚴濟慈等100多位著名科學家成為早期的主要代表人物。后經(jīng)周恩來、潘梓年授意,“自然科學座談會”成員,先后以個人身份參加了由許德珩、潘菽、黃國璋等人發(fā)起的“民主科學座談會”。一次在防空洞中,周恩來一眼認出李士豪,他說:這不是中央大學李教授嗎?二人圍繞解放區(qū)的情況和中國的前途進行交流,并給了他很大的鼓勵,他向周恩來表示要去延安的想法,后因種種原因沒能如愿。但這次談話,讓李士豪銘記終生。
1945年9月的一天,李士豪和梁希、潘菽、金善寶、涂長望等8位教授異常興奮、激動,因為接到了時在重慶談判的毛澤東接見他們的通知。在嘉陵江畔張治中將軍的公館,一個長方形的房間里,李士豪與毛澤東握手,滿是信心和堅定。不善言辭的他,認真聆聽毛澤東的偉略,心中描摹著國家和平統(tǒng)一的前景。
1946年5月4日,九三學社在重慶正式成立,李士豪成為十六位理事之一。1947年春天,中國民主革命同盟會南京負責人譚惕吾找到在國民黨水利部工作的李士豪,讓他聯(lián)系梁希,把國民黨當局鎮(zhèn)壓學生“反獨裁、反內(nèi)戰(zhàn)、反饑餓”抗議示威運動的陰謀轉告給學生代表,信息的傳達,避免了慘痛的流血事件。1948年,他通過地下黨為解放軍橫渡長江提供了長江水系的氣象、水文資料,為渡江提供可靠的數(shù)據(jù),確保解放軍成功渡江。(但他很少提起這件事,直至1992年去世,陳嘯原才告訴了他的夫人)。1949年1月辭職的李士豪,接受沈其益的建議,甘冒犧牲風險,北上參加新中國建設。
其實每每梳理李士豪的歷史,我都在想,那需要怎樣的一種信念,讓他能夠義無反顧回到祖國,主動接近進步同事加入進步組織,主動接近地下黨的同事,難道就是家鄉(xiāng)的淪喪?就是青年人的熱血?就是一本《紅星照耀中國》?其實可能都有,但更確定的是他骨子里的信仰,信仰就是初心。在芝加哥大學讀書時,就因為羅素說只有美國才是人類的希望,讓他產(chǎn)生反感,再也不去聽他的課了?!拔羧艘殉它S鶴去”,現(xiàn)在的我只能從字里行間去理解、體味那一代人與生俱來的初心,那一代人的品格境界,那一代人的責任與擔當。
一生平凡,但初心不改
細數(shù)李士豪在教學、科研、水利技術工程的付出,沒有驚天動地的壯舉,但總能看到觸動心靈的感動,只因初心不改。
1949年,剛剛籌建的大連工學院土木系,沒有教材,沒有教學大綱,李士豪不分晝夜親自編寫。
1952年,在建設大學新校址時,李士豪認為土木工程系的學生既應注重基礎理論,同時應加強實際鍛煉,建造新校舍給廣大師生創(chuàng)造了實際鍛煉的機會。他和同事指導學生進行校園測量、道路規(guī)劃、校舍設計等,大大縮短工期。該校址現(xiàn)在仍在使用。
1954年,高等學校院系調(diào)整,蘇聯(lián)專家指導的水利類研究生班由哈爾濱工業(yè)大學調(diào)整到大連工學院水利工程系。李士豪感到這是培養(yǎng)水利系師資的極好機會。在他的堅持和參與下,這個研究生班一共辦了3期,近200人。畢業(yè)生一部分留在大連工學院任教,大部分到有關兄弟院校任教。后來,他們都成了我國水利工程教育的骨干力量。
1955年,李士豪成為我國第一位在水利實驗室引進水利電測技術的人。剛回國不久的錢學森看到實驗室的電測技術時,頗為吃驚和感動地說:回國后走了很多地方,在這里第一次看到了在水利工程實驗中使用電測技術,感到非常振奮。
李士豪是我國最早高速水流問題研究的開拓者之一,負責任地說,就是開拓者。三峽溢流壩面的總脈動壓力、綦江水庫、大伙房水庫、烏溪江水庫和魯布革水庫等,都記載著先生的研究成果和足跡。
1958年,高等教育部要求大連工學院支援部分師資組建鄭州工學院水利系,而大連工學院水利系師資并不富裕。李士豪從大局出發(fā),組建了一個很強的班子,輸送給鄭州工學院(現(xiàn)在的鄭州大學)。
50年代初,他參與了籌建旅大市科協(xié)及旅大市土木工程學會。50年代后期開始,長期任遼寧省科協(xié)副主席。他還擔任過中國力學學會理事、中國水利學會理事及名譽理事、中國水力發(fā)電工程學會理事及名譽理事、遼寧省水利學會副理事長及中國水利學會水力學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等職務,把自己一生獻給了中國的教育事業(yè)和水利事業(yè)。
1983年,大連理工大學成立高速水流研究室,已是70高齡的李士豪向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申請并完成了“泡動力學及其應用”項目。在70年代,我國在這個領域幾乎空白,李士豪改寫了歷史。項目獲得國家教委科學技術進步獎,最后項目的主持人、獎金李士豪都沒要。他說:“題目雖然我掛了名,但我已經(jīng)退休,沒有做什么工作,不掛我,感到很坦然;掛了我,反而壓力很大?!?/p>
李士豪的一生,沒有戈壁灘蘑菇云升起的耀眼,沒有一橋飛架南北的手筆,沒有天眼洞察宇宙的輝煌,但他有治學、科研、育人、創(chuàng)新的眼界,有踏實做事、低調(diào)做人、精讀學問的胸懷,有淡薄名利、不計得失、樂于奉獻的境界。
一生無悔,只因不忘初心
合上李士豪那薄薄的幾頁紙的自傳體敘述,從鄒韜奮《生活》周刊時的愛國熱情,到《紅星照耀中國》中的信仰,從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授意下的進步組織,到自然而然地為新中國解放遞上長江氣象、水文資料,從主動接受地下黨安排甘冒風險北上建設新中國,到躬耕咫尺講臺的默默奉獻,他無怨無悔,只因他不忘初心。
十年“文革”,李士豪先生遭受嚴重打擊。頂著反動學術權威、國民黨特嫌的帽子,他被關在水力館的一個房間里,這是他當年帶領學生建造起來的。他由一些年輕老師看管,被吊起來毒打,受喝尿、耳朵灌尿之辱,聽力為此受到嚴重影響。據(jù)一些同期的同事回憶,他當時問題很嚴重,大多數(shù)人都平反了,他還在被監(jiān)管?;謴凸ぷ骱?,他拿出每月工資的四分之三補交黨費,不帶一絲功利、不帶一毫索取,做他想做的事,交上他想交的作業(yè)。所以他無怨無悔,心安理得。
1979年平反后,李士豪繼續(xù)主持學校工作,先后擔任學校黨委委員、教務處處長、水利學院院長、市法院陪審員等職,擔子非常重。一些同事要為李士豪追究毒打他的青年教師的責任,他說:“那時是大環(huán)境如此,年輕人也是出于對革命的熱情,吸取教訓就是了?!?很多同志對李士豪的寬宏大量非常欽佩,那幾個青年教師很感激,后來都成長為理工大學的中堅力量。
有一次,李士豪正值北京出差,許德珩先生生病,他前去醫(yī)院探望。許老在病床上說了三句話,“要堅持共產(chǎn)黨的領導、要學習政治、要努力工作”。這深深地印在李士豪的心里,自此,每次九三學社開會他都會重復這三句話。
李士豪是二級教授,享受地局級待遇。他是中國水利學會的名譽理事,也是中國水力發(fā)電工程學會的名譽理事,憑他的身份和年齡,出差坐軟臥或飛機、住套房,上下班配車是應有的待遇,但從60年代到退休,為節(jié)省開支他都是降格以求,坐硬座、坐公交是他一直的標配。
1992年1月8日,因聽力原因,李士豪在晨練中遭遇車禍去世。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以李士豪的資歷和能力,他在官場上的社會地位的確不怎么高,這當然與他的個性有關,更與他的自身品質(zhì)有關。他一生的偉大被自己淡漠,一身的成就被自己遺忘;而一生的信仰卻矢志不渝,一身的淡泊也樂得其受。當面對這樣一個真正的、純粹的人,聽他那一點一滴的故事,那種直擊心靈的震撼與感動,是難以名狀的。我們不會忘記他。
(寧桂玲為九三學社大連市委主委;夏春光為九三學社大連市委專職副主委;孔艷梅為九三學社大連市委宣傳部部長)
責任編輯:尚國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