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何斌
來自吳中常熟的文人錢謙益,早年便以卓越的文學才能嶄露頭角,而又作為東林黨人積極參與政治,明時更曾高居禮部侍郎之位,交游亦廣泛,門生、追隨者眾多,由此也有著文壇宗主的地位。他是明清之際文學承前啟后的關鍵人物,對復社等團體有潛在影響,而在文學之外,在政壇也是久經浮沉。由于朝代鼎革時的“變節(jié)”,又因乾隆帝的指令被歸為“貳臣”,著作也遭到禁毀,受到不少有失公允的評價。即便如此,他對明清文壇的演進仍有不容忽視的重要影響。經由對吳中地區(qū)士人種種生活狀態(tài)與思想觀念的分析梳理,能對錢謙益的人生軌跡尤其是早年轉變的經歷及原因有更深層的理解,進而對晚明以降文學與社會有更深刻的認識。
作為錢謙益在吳中文壇的前輩,昆山歸有光的為學、為文與為人似乎對他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影響。而關于錢謙益對歸有光文學的繼承與發(fā)揚,在他自己和他人的論述中也多有提及。比如,他曾在《新刻震川先生文集序》中寫道:
余少壯汩沒俗學,中年從嘉定二三宿儒游,郵傳先生(歸有光)之講論,幡然易轍,稍知向方,先生實導其前路。啟、禎之交,海內望祀先生,如五緯在天,芒寒色正,其端亦自余發(fā)之。①(清)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點校:《牧齋有學集》卷16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30頁。
錢謙益對學問與文學的理解、對人生的定位,經歷了一個轉變的過程。他早年曾沉溺的“俗學”為何,可通過他以下話語進行大致判斷:
經學之熄也,降而為經義;道學之偷也,流而為俗學。(《新刻十三經注疏序》)②(清)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點校:《牧齋初學集》卷2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851頁。
經義之敝,流而為帖括;道學之弊,流而為語錄。是二者,源流不同,皆所謂俗學也。俗學之弊,能使人窮經而不知經,學古而不知古,窮老盡氣,盤旋于章句占畢之中,此南宋以來之通弊也。(《贈別方子玄進士序》)③(清)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點校:《牧齋初學集》卷35序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92頁。
仆狂易愚魯,少而失學,一困于程文帖括之拘牽,一誤于王(世貞)、李(攀龍)俗學之沿襲,尋行數(shù)墨,倀倀如瞽人拍肩。年近四十,始得從二三遺民老學,得聞先輩之緒論,與夫古人詩文之指意,學問之原本,乃始豁然悔悟,如推瞌睡于夢囈之中,不覺流汗浹背。而世網(wǎng)羈紲,日月逾邁,遂無從摶心屏慮,溯流窮源,以究極古昔孫志時敏之學。牽率應酬,支綴撰述,每一舉筆,且愧且恧,胸中怦怦然如與筆墨舉舂相應和,今所傳《初學集》者,皆是物也。(《答杜蒼略論文書》)④(清)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點校:《牧齋有學集》卷38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302頁。
所謂“經義”“帖括”,即明代起逐步定型的八股文,用于科舉考試,影響深遠,“程文”則是其中作為范本和學習對象的作品?!暗缹W”“語錄”等,則指以講學、談心性等為主要形式的理學闡釋,與八股文一道為不少人詬病。隨著人才選拔制度帶來日趨嚴重的問題,尤其是明萬歷以后,“科舉文人以八股選本為學,此期八股文創(chuàng)作呈現(xiàn)浮華俚俗、淺薄無根、纂組摹擬等弊端,遂在文壇流行一股一無所用之俗學”,⑤張濤:《文學社群與文學關系論》,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第302頁。錢謙益所指陳的弊病確實已構成不可忽視的社會矛盾。王世貞、李攀龍是當時主導文壇的“后七子”的代表,他們提倡文學復古,卻常常流于表面形式的摹擬,而大大影響了彼時的文風與學風,因此也成為錢謙益口中“俗學”的代表——“務華絕根,數(shù)典而忘其祖,彼之所謂復古者,蓋亦與俗學相下上而已。”⑥錢謙益:《贈別方子玄進士序》,見《牧齋初學集》卷35序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993頁。
“錢謙益不遺余力排擊前后七子,特別是斥之為‘滅裂經術,偭背古學’,在根本上實和他基于儒學傳統(tǒng)這一文化根性的強烈反思意識和危機意識密切相關聯(lián)?!雹哙嵗A:《前后七子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76頁。他自己早年便曾深受影響,對經史典籍的研習尚不夠重視,直到接觸身處嘉定的幾位前輩,了解到歸有光等先賢的學問與文學,才下決心改變自己,繼承并發(fā)揚這種傳統(tǒng)。而作為吳中文人一大典型的歸有光,雖早以文章得名,后來卻久困場屋,直到晚年才得中進士。終其一生,雖獲名公賞識,亦不乏慕名而來的問學者,但他始終未得居于高位。他的人生道路與文學成就,不僅深刻影響了錢謙益,也反映了當時文壇許多值得深思的現(xiàn)象。
歸有光因病郁郁而終后,其子歸子駿多番請求曾官至內閣首輔的太倉王錫爵為其撰寫墓志銘。拋開個人交情等因素(如吳中同鄉(xiāng)的關系),援請時任當朝大學士為此,也是當時慣例。黃宗羲編《明文海》、薛熙編《明文在》,所收這篇《(明)太仆寺寺丞歸公墓志銘》的作者均作王錫爵。但是,其文集雖曾收錄此文,卻在再行刊刻時將其刪去。文集的刊刻者,即其孫王時敏,曾在序中解釋說“至于入閣以后參半代筆,奉有先命,不致混入。其為先父代作者,當匯入先父集中,茲不具載”。①(明)王錫爵:《王文肅公文集》,《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7冊,影印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萬歷王時敏刻本,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1頁。而歸有光在嘉定的后學之一、嘉定“四先生”之首的唐時升,其文集《三易集》中卻收錄了這篇文章,且在標題后以小字注明“代”。比較二人的身份地位,應當是唐時升代王錫爵而作。
陸隴其《三魚堂日記》卷三稱,“十二月初一……赴蘇眉生酌,翼王在座,言錢牧齋(謙益)之文初宗六朝,繼與嘉定四先生友,然后歸于正,而四先生之文則本于歸震川(有光)。蓋震川一脈,獨傳于嘉定,而及于虞山也。震川墓志系唐叔達(時升)筆,托名于王文肅(錫爵),初文肅欲自作,數(shù)日不成,卒使叔達為之”,②(清)陸隴其:《三魚堂日記》卷3,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80頁。似乎指明了該文的歸屬。錢大昕同樣指出了唐時升代作一事,并強調了文章寫作方面唐時升和歸有光更深層的聯(lián)系:
《歸震川文集》后,附王文肅錫爵所撰墓志。予初讀之,嘆其波瀾意度,頗與熙甫(歸有光)相近。后讀唐叔達(時升)集有此文,知為叔達代作。叔達父名欽堯,震川(歸有光)高弟,其淵源有自矣。③《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16“歸震川”條,陳文和主編《嘉定錢大昕全集》第7冊,南京: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451頁。
在錢大昕看來,唐時升雖代人而作,卻不僅通過墓志銘文體的常規(guī)形式表現(xiàn)了歸有光作為一代文豪多方面的細節(jié),在他身后對他的成就作出了較早有影響力的評價,還同時以繼承了歸有光的文風表達了自己作為他的后學與支持者的思想觀點,無疑是內容與形式兼具的紀念。當然,既是代作,此文也多少能折射出王錫爵對歸有光其人與當時文壇狀況的一些認識。而欲以更接近王錫爵的角度觀照人物與思想,繼而更好地理解歸有光墓志銘的豐富內容,不妨再來看下面這段頗具意味的文字:
鄭公鑾者,故邵武丞,字以和。其先淮人,宋紹興間進士名德宗者,令縉云,卒留葵焉,子孫遂為縉云人。九傳而為曾大父濂,以孝稱望,云孝子。孝子之后,五世而邵武公出。公生而穎慧倜儻,有大志,喜讀書,弱冠補博士弟子員,每試輒高等。當其時,楊文懿、李司寇二公負時望,雅不喜折節(jié)流俗。見邵武公,獨獎汲之,有春木秋濤之局。公既以文雄里中,里中人士側目,公亦翩翩然,自謂科名可唾手得。久之,竟不遂。乃嘆曰:“予先世嘗有聲于皇宋間,晚中衰絕于余乎?吾聞垂云之翼一舉萬里,斥鷃終日不越尋丈,彼各有適也。夫歲月忽如景靡,吾將求其適矣。人壽榮名,曷有既哉?”于是遂游大學。居有間,得邵武丞,郡武當萬山中,領四川上游,介于豫章、五嶺,其民獷直上氣,多伏莽之奸,喜持吏長短。公至,則曰:“古有三不欺,吾將將奚先?”乃一秉于明察,而以愷悌行之。期年,盜賊衰息,民大懷信。公為人慷慨大節(jié),有膽見,事精敏,不欲猗(依)違取容。見人非罪,如赴湯火。有倅令坐賕敗,株連百余(馀)人,久不決。公一氣具知詿誤狀,遂從當?shù)罓幹?。不能屈,竟聽,公聲動七閩。既旁郡邑有疑,輒質平焉。會邑當更賦藉,胥猾飛詭,變詐蜂出。公故為不聞,先令民以民田自占,總其賦宜復者復籍。既之,一夕取其賦,約而為三,并其徭三之,以當賦質,明定吏不得一染指。一邑以為神,不謂其迅疾如此。于是諸司以丞能平倭者為令,在邑十年,不得調。無幾,微見顏色。再入一考,最聲藉甚。主爵方擬當公賞,而公遂以林泉涸欲,久溷土籍,乃圖歸,行李蕭然。邑三老子弟遮之,不能得,則相與乞衣寫肖象尸祝之。嘉靖間秩祀典,則復追列于名宧,不可謂不永矣。公性度豁如,起經生,未嘗涉刀筆。至其從教摘,雖老吏不如。急人之困,莫夜必赴,有古國士風。巖居二十年,足不一至城府??h大夫賓之,謝勿往也。鄉(xiāng)里少年顧,獨笑公拙。公盱盱曰:“吾獨不拙?!蓖跆吩唬骸吧w余于邵武之事,而有慨于治平之盛。”云當是時有所平反,丞能得之,令獨蒲葦即令,唯唯而已。祀無常主,惟勢之適,此積靡也。丞孑孑然,再三追而血食之,此豈人力盛?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儀部郎當五世起矣。
此文題為《名宦傳序》,載于王錫爵《文肅公殘稿》,明黃白山房舊抄本,南京圖書館藏。①“《文肅公殘稿》一冊”為該本封面所題,杜澤遜《四庫存目標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904頁)著錄為“《王文肅公文稿》不分卷,南京圖書館藏明黃白山房抄本”,然未有更多描述,《中國古籍總目·集部2》(北京:中華書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94頁),《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集部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716頁)亦均稱“王文肅公文稿不分卷,明黃白山房抄本”,瞿冕良《中國古籍版刻辭典》(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770頁)也僅據(jù)此解釋“黃白山房”為“明代一抄書家的室名。抄本有王錫爵《王文肅公文稿》不分卷”。據(jù)卷中補題書牘篇名中“王荊老”“王相公”等稱呼判斷,可能為王錫爵同時或稍后時期的人所抄。與已影印的兩種通行刻本相比,《殘稿》篇幅雖少,卻包含不少另外的信息,甚至在其它文獻中亦未見。除刻本已有奏疏十五篇外,《殘稿》尚收入書牘雜文十七篇,其中十六篇刊本未載。其來源、文字雖尚待進一步考證,卻無疑有助于世人對其人、其著有更全面的了解,需要繼續(xù)發(fā)掘其價值。按作者推測,該序似為王錫爵活動年間吳中地區(qū)內一部方志中的篇目。相關人物已難考,然仍可由此體察王錫爵的文風與視野。該文的主人公鄭鑾的事跡、形象,有以下幾點值得注意:
其一,鄭鑾少年天才,胸有大志,喜歡讀書,走的本是大道,亦聞名鄉(xiāng)里,為前輩所欣賞,后來卻因不適應科舉制度,久困場屋,屢試不中。
其二,鄭鑾最終還是得以擔任地方官吏,但治所卻位于窮鄉(xiāng)僻壤,民風剽悍,尤其喜歡抨擊官吏行政。鄭鑾不畏權貴,公正廉明,而又有靈活的治理手段,使該地社會秩序逐漸趨于穩(wěn)定,也由此得到了百姓的愛戴,亦聲名遠揚。
其三,鄭鑾本質是一讀書人,深得經典的滋養(yǎng),性格亦正直耿介,并未像不少老于吏事者一樣沾染官場陋習,卻學以致用,以自己的方式做好了本職工作。
鄭鑾的經歷,背后也反映了當時吳中地區(qū)一個不應忽視的典型現(xiàn)象,即一些本具有優(yōu)秀文學才能、同時也喜歡讀書并浸潤于經史之學的人,由于人才選拔制度的問題,尤其是因為受到了科舉文體的限制,反而長期被埋沒。當然,他們中的一部分人仍能在不長的從政生涯內在地方官吏任上,憑借正直的為人與淵博的學識有所作為。而歸有光,也正是這樣一位典型的吳中文人。
歸有光與鄭鑾的經歷本就有不少共性,加上唐時升代王錫爵為歸有光作墓志銘,對王錫爵的文風也有所模仿,《(明)太仆寺寺丞歸公墓志銘》與《名宦傳序》這兩篇傳記性質的作品在對人物生平、成就的敘寫方面體現(xiàn)出不少相似之處,也就并非偶然。比如,歸有光的墓志銘中,就包含以下重要內容:
1.“熙甫(歸有光)眉目秀朗,明悟絕人,九歲能成文章,無童子之好。弱冠盡通六經、三史、七大家之文,及濂、洛、關、閩之說。邑有吳純甫先生,見熙甫所為文,大驚,以為當世士無及此者,由是名動四方,以選貢入南太學。歲庚子,茶陵張文毅公考士,得其文,謂為賈、董再生,將置第一,而疑太學多他省人,更置第二,然自喜得一國士。其后八上春官不第,蓋天下方相率為浮游泛濫之詞,靡靡同風,而熙甫深探古人之微言奧旨,發(fā)為義理之文,洸洋自恣,小儒不能識也?!雹伲鳎┨茣r升:《三易集》卷17《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78冊,影印明崇禎謝三賓刻清康煕三十三年陸廷燦補修《嘉定四先生集》本,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14頁。
歸有光為早慧之人,又生性沉靜,文章植根經史,聞名鄉(xiāng)里。然而,取士制度以八股文體為標準形式,限制了他才能的發(fā)揮,只能寄希望于有識考官的慧眼,因此久為埋沒。這段話,字里行間皆體現(xiàn)著對當時用人者與文壇普遍風氣的不滿。
2.“于是讀書談道于嘉定之安亭江上,四方來學者常數(shù)十百人。熙甫不時出,或從其子質問所疑。歲乙丑,四明余文敏公當分試禮闈,予為言熙甫之文意度波瀾所以然者。后余公得其文,示同事,無不嘆服。既見熙甫姓名,相賀得人。主試者新鄭高公喜而言曰:‘此茶陵張公所取以冠南國者,今得之,有以謝天下士矣?!⒃?,入三甲,選為湖州長興縣令。
長興在湖山間,多盜而好訟。熙甫平生之論,謂為天子牧養(yǎng)小民,宜求所疾痛,不當過自嚴重,赫赫若神,令閭閻之意不得自通,故聽訟時引兒童婦女與吳語,務得其情。事有可解者,立解之,不數(shù)數(shù)具獄。出死囚數(shù)十人,旁縣盜發(fā)而無故株連者,為洗滌復百人。有重囚,母死當葬,熙甫縱之歸。治葬事畢,還就獄。有勸之逸去者,囚不忍相負也。然宿賊四五十家,窟宅聯(lián)絡,依山岙中,數(shù)名捕之不能得。熙甫率吏士掩之,賊蜂起格斗,矢石滿前,熙甫目不為瞬,竟服其辜。大戶魚肉小民者,按問無所縱舍。嘗夢兩人頭飛來嚙臂,若有所訴。明日,有提兩人頭,自言奴通其妾,輒漸以聞。熙甫令罷去,潛蹤跡之,實欲納奴妾耳,遂論如法。
先生自以負海內之望,明習古今成敗,即令召公、畢公為方岳,必且參與謀議,不令北面受事而已,故嘗直行其意。縣有勾軍之令,每闕一人,自國初赤籍所注,一戶或數(shù)百人,及鄰保里甲,人人詣縣對簿。熙甫不忍騷動百家,嘗寢其事,大吏弗善也。又長興多田之家,往往花分細戶,而貧戶顧充里甲。熙甫心知不可,乃取大戶所分子戶為里甲,因以充糧長。小民安居自如,而豪宗多怨之。有蜚語聞,將中以考功法。公卿大臣多知熙甫者,得通判順德。具疏乞致仕,輦下諸公不為上?!雹冢鳎┨茣r升:《三易集》卷17《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78冊,影印明崇禎謝三賓刻清康煕三十三年陸廷燦補修《嘉定四先生集》本,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14-215頁。
久困場屋,與歸有光的為人性情不無關系。他堅持以自己的方式應試制義,而性格中的一些成分體現(xiàn)為文章的風格,或許也難為一般考官所接受。屢挫而終究得中,亦屬幸運。不過,歸有光的治所長興也有不少亟待解決的問題。他關心民生疾苦,平易近人,以寬容為懷,又不畏權貴,以身作則,公正廉明,做事爽利。
3.“先生于書無所不通,然其大指必取衷六經,而好太史公書。所為抒寫懷抱之文,溫潤典麗,如清廟之瑟,一唱三嘆,無意于感人,而歡愉慘惻之思,溢于言語之外,嗟嘆之,淫佚之,自不能已已。至于高文大冊,鋪張帝王之略,表章圣賢之道,若河圖、大訓,陳于玉幾,和弓垂矢,并列珪璋黼黻之間,鄭、衛(wèi)之音,蠻夷之舞,自無所容。嗚呼!可謂大雅不群者矣。然先生不獨以文章名世,而其操行高潔,多人所難及者,余益為之嘆慕云……銘曰:
秦、漢以來,作者百家。譬諸草木,大小畢華?;虼阂詷s,或秋以葩。時則為之,匪前是夸。先生之文,六經為質。非似其貌,神理斯述。微言永嘆,皆諧呂律。匪籩匪簋,烝肴有飶。造次之間,周旋必儒。大雅未亡,請觀其書?!雹伲鳎┨茣r升:《三易集》卷17《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78冊,影印明崇禎謝三賓刻清康煕三十三年陸廷燦補修《嘉定四先生集》本,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215-216頁。
歸有光潛心經史典籍,思想為人亦深受影響,寫成的文章也因此顯現(xiàn)溫潤雅正之風。這種精神不僅見于文字,更體現(xiàn)在他的經世實踐中,由此也具備了持久深遠的價值。
通過以上對比,可發(fā)現(xiàn)鄭鑾、歸有光等文人一生從讀書、為文、應舉到任政道路上眾多值得深思的相似之處。吳中地區(qū)不少文人,天資聰穎,又好讀書,能不為流俗所動,潛心經典,不愿受縛,馳騁才力為文,往往也因此困頓場屋。但若終得一官半職,深厚的學養(yǎng)、正直的人格以及實踐精神,一般也能使他們創(chuàng)造或多或少的業(yè)績。這樣的事跡,對作為吳中后輩的錢謙益來說,無疑有不少具有啟發(fā)意義的經驗和教訓。
當然,相比《名宦傳序》,《(明)太仆寺寺丞歸公墓志銘》不僅篇幅更長,也包含更多豐富的細節(jié),文章主人公歸有光相比鄭鑾的才能、聲名與成就也的確更盛。加上流傳的因素,后者更為出彩,也就不足為怪了。
以《(明)太仆寺寺丞歸公墓志銘》所敘寫的歸有光為代表的吳中文壇前輩及能親身接觸交流的一批嘉定文人,的確給錢謙益帶來了深刻的影響,使他不再像早年一樣跟風模仿以李夢陽、王世貞等前后七子成員為代表的注重以形式摹擬為復古的文壇主導者,而潛心研讀經史典籍,以“古學”對抗“俗學”,用“古文”之正糾正“時文”之弊。而對于促使自己做出重大轉變的影響因素,錢謙益曾在《讀宋玉叔文集題辭》中總結為以下四方面:
余之從事于斯文,少自省改者有四。弱冠時,熟爛空同(李夢陽)、弇州(王世貞)諸集,至能暗數(shù)行墨。先君子命曰:“此毗陵唐應德(順之)所云,三歲孩作老人形耳?!遍L而讀歸熙甫(有光)之文,謂有一二妄庸人為之巨子,而練川二三長者,流傳熙甫之緒言。先君子之言益信,一也。少奉弇州《藝苑卮言》,如金科玉條。及觀其晚年論定,悔其多誤后人,思隨事改正,而其贊熙甫則曰:“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余豈異趨,久而自傷。”蓋弇州之追悔俗學深矣,二也。午、未間,客從臨川來,湯若士(顯祖)寄聲相勉曰:“本朝文,自空同已降,皆文之輿臺也。古文自有真,且從宋金華(濂)著眼?!弊允嵌笟w大定,三也。毗陵初學史漢為文,遇晉江王道思(慎中),痛言文章利弊,始幡然改轍。閩人洪朝選,撰晉江行狀,區(qū)別其源流甚晰,而弘正之后,好奇者旁歸于羅景明(玘)。吳人蔡羽與王濟之(鏊)書,極論其側出非古,由是而益知古學之流傳,確有自來,四也。①(清)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點校:《牧齋有學集》卷4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588-1589頁。
上引文中的第一點,錢謙益談到自己早年曾大力學習李夢陽、王世貞等提倡復古的前后七子成員的作品,因受到父輩以唐順之等與前后七子文學觀念不同的說法的影響,開始閱讀體會歸有光的文章,又得到歸有光在嘉定后學的教導,由此對當時文風的弊病有所認識,更新了自己的文學觀念。第二點和第一點的內容相似,而重點談自己曾經對王世貞的推崇,而在看到王世貞晚年的轉變特別是對歸有光的稱贊后,反思自己曾經盲目地追隨。第三點則是談湯顯祖對自己的規(guī)勸與期望,特別提到了對學習宋濂的建議。上述三點,已有前人論及(盡管一些問題仍未有定論),第四點卻長期為人忽視,而尤為關鍵的是那封吳中文人蔡羽寫給同樣來自吳中的王鏊的《上王太傅書》。
在分析這封信的內容以前,了解信作者蔡羽的大體情況亦屬必要。而就像《名宦傳序》和《(明)太仆寺寺丞歸公墓志銘》一樣,吳中文人蔡羽本人的墓志銘也有不少同樣值得注意的地方:
先生髙朗疏俊,聰警絕人。少失父,吳夫人親授之書,輒能領解。年十二,操筆為文,已有奇氣。稍長,盡發(fā)家所藏書,自諸經子史而下,悉讀而通之。然不事記誦,不習訓故,而融液通貫,能自得師。為文必先秦兩漢為法,而自信甚篤。發(fā)揚蹈厲,意必已出。見諸論著,奧雅宏肆,潤而不浮。詩尤雋永,蚤歲微尚纖縟,既而濺滌曼靡,一歸雅馴。晩更沉著,而時出奇麗,見者謂雖長吉不過。先生乃大悔恨曰:“吾辛苦作詩,求出魏、晉之上,乃今為李賀耶?吾愧死矣!”其髙自標表,不肯屈抑如此。然其所作,凌歷頓迅,誠亦髙夐莫及。當其得意時,不知古人何如也。
先生故邃于《易》,出其緒余為程文,以應有司,而辭義藻發(fā),毎一篇出,人爭傳以為式。而先生試輒不售,屢挫益銳,而卒無所成。蓋自弘治壬子至嘉靖辛卯,凡十有四試;閱四十年,而先生則既老矣。歲甲午,以太學生赴選調,天官卿雅知其名,曰:“此吾少日所聞蔡某,今猶滯選調耶?”然限于資地,亦不能有所振拔,特以程試第二人奏授南京翰林院孔目。居三年,致仕歸,卒于家。②(明)文徵明著,周道振輯校:《文徵明集》卷32《墓志銘四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705頁。
這段話出自《翰林蔡先生墓志》,作者是同樣來自吳中的文徵明。蔡羽就像后來的歸有光等吳中文人一樣,也是天賦異稟,早年便讀書為文。而和當時舉子科考仕宦的主流不同,他們不愿受制于考試教材,不甘受八股文體制的束縛,他們博覽經史典籍,亦勤于獨立思考,并馳騁才情以為文。然而耐人尋味的是,他們的文章見地深刻,價值也早為世人認可,乃至得到舉子競相學習,他們本人卻因不適應考試形式,遲遲不能中選,直到晚年方勉強得到一個地位低微的職位。比如,歸有光就曾提到一次應考中自己無奈的經歷:
遇泉州舉子數(shù)人,共憩市肆中。數(shù)人者問知予姓名,皆悚然環(huán)揖,言:“吾等少誦公文,以為異世人,不意今日得見!”①(明)歸有光著,周本淳校點:《震川先生集·震川先生別集》卷6紀行《己未會試雜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848頁。
按一般舉子的理解,歸有光有這等才學,應該早就考中了,不料初次相逢竟是共同應舉。這就如同蔡羽以太學生的身份赴選調時,官員見到他感到吃驚。蔡羽、歸有光等晚年在任上雖然還能多少做出一些成績,但離他們資質所能達到的高度和自己的期望,終究有相當大的差距。當然,在學術、文學等其他領域,他們的成就不是黯淡的仕途能掩蓋的,吳中文人這種具才學卻受困于時文的現(xiàn)象由來已久。如同錢謙益所言“古學之流傳,確有自來”,也是地域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
蔡羽的經歷,錢謙益想必同樣熟悉。而在當時,蔡羽所批評的羅玘的文章,卻由于較早打出文學復古的旗號,風格古奧清奇,受到不少人追捧,乃至跟風學習。蔡羽在給吳中同鄉(xiāng)王鏊的信中,婉轉地表達了對羅玘文章的不滿:
尊諭圭峰羅公之文云云,連兩月怏怏思得一見其書、讀其文,以快吾懷,近得睹于南濠王氏矣。簡編浩繁,不可盡讀。讀其十一字,古而辭強,如龁金鐵,亦佳矣,然有不能無恨者。羽竊謂圣人不得已而有言,故其辭微。賢人因言以明道,故其說長。后之文人,通百物,敘萬事,馳雄辯,以各自名家,然終不離乎道。若羅子,文深而意淺,詞強而義乖,離乎道矣。②(明)蔡羽:《林屋集》卷17,《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嘉靖八年刻本,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
依蔡羽的意思,是王鏊向他提及羅玘的作品,而且應當還有所推薦、贊賞,因此促使他想盡快獲得閱讀的機會,而似乎還帶有一定期待。羅玘的文集也許篇幅稍大,只好先選讀部分,但總不至于只看區(qū)區(qū)十一字。如咀嚼堅硬金屬的閱讀體驗,也難稱上佳,恐怕是在委婉表示其難以卒讀。蔡羽真正要表達的意思是,不論形式如何多樣,文終究是應該用來明道的。像羅玘這樣的文章,徒有形式,似乎在摹擬古人,卻只是膚淺的剽竊,并無實質性內容,因此也沒多少價值。與他同時的楊一清就曾對時人文章這樣的問題發(fā)出感嘆:“好摹擬者,傷于局而不暢近,或習為庾辭硬語,使人不復可考,以是為古,所謂以艱深文淺近者。文之弊一至是,可慨也!”③楊一清:《懷麓堂稿舊序》,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1輯第70冊《明滇南五名臣集·楊文襄文集》33,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27頁。
關于羅玘的文章,明人張燮的總結可謂精到:
黃勉之(省曾)言:“南城羅公好為奇古,而率多怪險饾饤之辭。每有撰述,必棲踞喬樹之巔,霞思天想,或閉坐一室,客于隙間窺者,見其容色枯槁,有死人氣,皆緩履以出?!苯袼鶄鳌豆绶甯濉?,大抵樹巔死去之所存也。王元美(世貞)謂:“羅景鳴如藥鑄鼎,雖古色驚人,原非三代之器?!遍唭晒?,并致不滿。然當成化時,文之濫觴極矣!景鳴無所師承,能獨開小有之天,不阡不陌,遂導北地(李夢陽)之先登,是當代一奇男子。贈送諸篇,絕少斐然。不長于達官貴人,雍容文采,只在瑣族小吏,委巷癯人,時有合作。若墓志、傳、表,能搥破事實,以己意錯綜出之,頓爾超詣。黃勉之又言,都少卿穆嘗向羅乞伊考墓文。文成,語都曰:“吾為此銘,暝去四五度矣。”由今觀之,爐錘之功,政不可磨耳。并時桑民懌(悅)狂睨一世,獨首推嘆羅公,豈虛也哉。①陳正統(tǒng)主編:《張燮集》第1冊《霏云居集》卷53《書羅景明集后》,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908-909頁。
這段評價,首先援引文學復古派人物黃省曾(其《五岳山人集》即為王世貞所序,上文所引即摘自此集卷三十一《與陸芝秀才書》)和后七子后期盟主王世貞的說法(參見其《藝苑卮言》卷四),指出羅玘的文章雖頗具古風,卻徒有形式,缺乏實質性內容,終究不是真正的古文。不過,他們自己后來也受到了類似的批評。實際上,明代文學史上不同形式的復古運動,終究是不同個人或群體以各自的方式學習前人的精神,來改變自己所不滿的文風。成化年間,八股文正式用于科舉考試,即所謂“時文”,這對人才選拔與文學風貌有深遠的影響,不少復古運動便是對此“時文”而發(fā)。對八股文的問題,顧炎武曾論述道:
經義之文,流俗謂之“八股”,蓋始于成化之后。股者,對偶之名也。天順以前,經義之文不過敷演傳注,或對或散,初無定式,其單句題亦甚少。成化二十三年,會試“樂天者保天下”文,起講先提三句,即講“樂天”,四股,中間過接四句,復講“保天下”,四股,復收四句,再作大結。弘治九年,會試“責難于君謂之恭”文,起講先提三句,即講“責難于君”,四股,中間過接二句,復講“謂之恭”,四股,復收二句,再作大結。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虛一實,一淺一深。其兩扇立格,則每扇之中各有四股,其次第之法亦復如之。故今人相傳,謂之“八股”。②(清)顧炎武著,黃汝成集釋,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卷16“試文格式”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374頁。
八股之文因形式得名,其體制的形成、定型也經歷了一個過程。一定的格式為人才選拔提供了標準,而作為政治中心的臺閣對此推行也起到了作用。對文章制定規(guī)范有利有弊,而文體的日趨僵化確實逐漸對文學的健康發(fā)展造成了危害。為反對時文之弊,不少作家提倡古文,如《四庫全書總目》在評價前七子代表李夢陽時就稱:
成化以后,安享太平,多臺閣雍容之作,愈久愈弊,陳陳相因,遂至啴緩冗沓,千篇一律。夢陽振起痿痹,使天下復知有古書,不可謂之無功。而盛氣矜心,矯枉過直。③(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171集部24《空同集六十六卷》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497頁。
或許是某種巧合,成化年間八股文逐步定型后,臺閣之文也走向了僵化。在此情形下,以學古革除時文之弊,突破道學思想的束縛,為文學發(fā)展注入新的力量,是李夢陽等復古派的初衷,具有積極意義,錢基博就曾評價李夢陽說“其文則故作聱牙,范經鑄子,以艱深文其淺易。而雄邁之氣,足以振啴緩;生撰之句,足以矯平熟;風氣鼓蕩,觀聽變易”。④錢基博:《中國文學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797頁。羅玘的苦心經營雖有不可取之處,但也在啟發(fā)李夢陽為首的前后七子等文學復古者方面發(fā)揮了先行作用。張燮看到并指出了這一點,同時給予了肯定。
但是,要進行古文創(chuàng)作,并非簡單的學習寫作本身的問題,必須在學問、精神等多方面汲取前人的營養(yǎng),即植根“古學”,以對抗“俗學”?!肮艑W”的內涵,遠比“古文”豐富。在這方面,吳中文人似乎有獨特的理解。明代長洲(屬吳中地區(qū))人陸粲曾說:
吳自昔以文學擅天下,蓋不獨名卿材大夫之述作烜赫流著,而布衣韋帶之徒篤學修詞者,亦累世未嘗乏絕。其在本朝憲孝(成化、弘治)之間,世運熙洽,海內日興于藝文,而是邦尤稱多士。①(明)陸粲:《陸子余集》卷1《仙華集后序》,《四庫提要著錄叢書》集部第277冊,影印明嘉靖四十三年陸延枝刻本,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第16頁。
陸粲不僅強調了吳中之人擅長文學的傳統(tǒng),還指出了其上達臺閣、下至山林的普遍性,以及吳中文壇不無巧合的在八股開始成熟的成化、弘治年間的同時繁榮。而錢謙益在對蔡羽的評論中,也對吳中學術文章的傳統(tǒng)有所敘述:
吳中詩文一派,前輩師承,確有指受。正、嘉之間,傾心北學者,袁永之(袠)、黃勉之(省曾)也。王履吉(寵)初學于九逵(蔡羽),其后游邊(貢)、顧(璘)之間,骎骎改轅而北,其信心守古,確不可拔者,九逵一人而已。②(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丙集卷10《蔡孔目羽》,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第342頁。
袁袠、黃省曾、王寵等本是吳中人士,卻因受到“北學”的影響而改轅易轍,錢謙益也由此對他們有所不滿,而似乎對黃省曾意見尤多,認為“國初以來,中吳文學,歷有源流。自黃勉之兄弟,心折于北地,降志以從之,而吳中始有北學?!雹邸读谐娂鳌范〖?《皇甫僉事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第412頁。錢謙益在《題錢叔寶(谷)手書續(xù)吳都文粹》中曾說:“功甫(錢谷之子)少及見文待詔(征明)諸公,嘗言:‘吳中先輩,學問皆有原本,惟黃勉之為別派,袖中每攜陽明、空同書札,出以示人。空同就醫(yī)京口,諸公皆不與通問,勉之趨迎,為刻其集,諸公皆薄之。’”(《牧齋初學集》卷84題跋2,第1767頁)王士禛亦有曰:“黃省曾,吳人,以其北學于空同,則擯之;于朱凌溪應登、顧東橋璘輩亦然?!雹埽ㄇ澹┩跏慷G、張宗柟纂集,夏閎校點:《帶經堂詩話》卷2,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第62頁。既然錢謙益在此以蔡羽所秉守的吳中傳統(tǒng)為“古學”,則“北學”便成了“俗學”的代名詞。因此,“北學”并非僅具備地域屬性。在這個意義上,像太倉王世貞這樣因科考緣故多與北人交游,自身觀念、文風也發(fā)生了變化,在文學群體歸屬上已和吳中文人有了區(qū)別,尤其是在宗法對象和對形式的追求方面與后者有所不同,因此自然也應歸屬“北學”一派。
吳中地區(qū)雖多才子,但因制度的限制,得以北上中央身處宮廷臺閣之中者比例畢竟不高。而一旦身居臺閣,往往就多少能掌握文壇的話語權,便可更好地以自己的影響力實踐文學理念。眾多吳中文人潛心于“古學”,看上去與身處臺閣者的復古主張沒什么區(qū)別,但其實兩者動機有所不同。司馬周認為,“臺閣成員喜愛古文詞,更多的是希望能有一手經濟文章,通達于上,顯赫于圣君之前。而吳中文人對古文詞的喜愛,是基于對當時整個文壇萎靡的風氣不滿,希望用復古的文風挽救當時文壇的弊病,重振文壇風氣。”⑤司馬周:《茶陵派與明中期文壇研究》,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34頁。簡錦松則分析說:“蘇人何以重視古文詞?自蘇州前輩提倡古文詞前天下未始無古文詞;翰林與庶吉士之教養(yǎng),即以此為目標之一。蘇州此種思潮適與翰林合,而蘇之名人如吳寬、王鏊又皆由翰林而階臺閣之重,古文詞益為蘇人所慕,古文詞之真精神,在于博學于古而能詩文,本為臺閣體所大力提倡者?!雹藓嗗\松:《明代文學批評研究》,臺北:學生書局,1989年,第140頁。他認為,吳中地區(qū)有博學好古的傳統(tǒng),而這或許是對早年臺閣培養(yǎng)文人制度的延續(xù),并由于一些前輩的科考仕進,引發(fā)更多吳中后學的效法。如所謂“唐宋派”的唐順之、歸有光等,更重視以文求道。這種地域性的文學興起,體現(xiàn)了對文壇陋習的批判與糾正,而又需要較為深厚的地域文化土壤,既要有個體的勇敢,亦需得到同時代地域同仁的呼應,才容易在此區(qū)域形成一個文學潮流。①參見袁志成、唐朝暉《地域文學興起的原因與表現(xiàn)形式》,《天府新論》2009年第4期。
以上所言吳中作家,雖非清一色的臺閣文人,像歸有光更是被長期埋沒,但“相比而言,在重‘道’的同時,唐宋派比臺閣體更重‘法’”,②魏崇新:《臺閣體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及其成因》,《復旦學報》1999年第2期。因此前者較后者的影響更大,成就也更高。學養(yǎng)深厚,文章出色,至于是否身處臺閣,倒似乎無關緊要了。
學問文章具聲名、有所成是一回事,許多才高氣盛的吳中文人對自己的身份地位實際上還是在意的。仍是在給王鏊的這封信中,蔡羽表達了對居于高位而仍懂得享受山水之樂的王鏊的理解與贊賞:
夫以三公之貴,不自愛其形勢,得從布衣之賤出入山林,翳佳木,臨清流,以適其情趣于王公,顧不美哉?而議者不然,曰:“是故重山林而輕臺閣,疏縉紳而邇寒士者歟?”不然。巍巍廟堂,坐而論道,不亦尊且顯乎?則無所于樂。顧獨朝扣東山,暮問西嶺,于于然而不忍去。百官有司龜金組玉之徒,抑首巽氣,止下風而不敢進,不亦貴且重乎?則無所于愛。顧獨攜糟糠之士,由由然而不能舍。噫!眾人之論,自以為知先生,而羽固以為未也。夫國有大疑,非得鉅公偉人,無以釋天下之憂。雖有鉅公偉人,不使之贊襄廟謨以行其計畫,雖有憂世之心,無所用,此先生所以寓意于山水而恥言時政也。百官有司龜金組玉之人止下風而不敢進,勢也,分也。草茅賤夫得以混其形跡,道與義也。故曰:“魚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術?!比簧剿M先生之好,匹夫豈其必與者哉?③(明)蔡羽:《林屋集》卷17《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嘉靖八年刻本,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
王鏊曾貴為太傅,地位不可謂不高,但能親近下層,與蔡羽這樣的普通文人也相處融洽,令他欣喜、感動。翻檢二人別集,共同游玩唱酬之作實有不少。一些人就此認為,王鏊不喜臺閣之所,不愿與達官貴人交游,而向往山林隱逸。蔡羽指出,這是對王鏊的誤解。身處宮廷臺閣之中,謀事論政,雖然比起隱逸山林的閑適少一分安然愉悅,但一個胸懷天下、志向遠大的才人,一定會積極入世,努力為國家出謀劃策,拯救危難。王鏊正是這樣做的,只是因為政壇斗爭的失利,不得不將經世之精神寄寓于山水之中。這種無奈之中,也體現(xiàn)著王鏊吳中才子的本色,如同蔡羽《游石蛇山記》所寫到的“山林之與臺閣,其味不相堪,非止甘苦也,間有勉嗜之者,得之必不深,與之必不能相忘。惟太傅王公(鏊)則不然,去臺閣,投山林,釋軒冕,憇泉石,若返故踐真,曽無纖芥”,④(明)蔡羽:《林屋集》卷13《中華再造善本》,影印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嘉靖八年刻本,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4年。唐順之《前后入蜀稿序》亦表達了相似的感慨:“山澤好奇之士,往往以極幽遐詭譎之觀,博搜山川草木鳥獸變化之情狀為快,然其耳目有所滯而不能遍,于是有側身四望之思。宦游羈旅之士,其力足以窮懸車束馬之徑,凌跕鳶掛猱之阻,然其情志有所累而不能遣,于是有懷鄉(xiāng)去國之憂。情志與耳目常相違,而山川之與人常不相值?!币姡鳎┨祈樦?,馬美信、黃毅點?!短祈樦でG川先生文集》卷10,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53-454頁。王鏊深厚的學養(yǎng)、雍容大度的人格,使他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都能隨遇而安,行其所志。蔡羽所言非為論文而發(fā),卻因談及文章背后的道,真正承傳了他們所向往的古人精神,比單純闡述文章學理念更加意味深長。
作為吳中后學,錢謙益自然對這些前輩的文才與坎坷仕途有欽佩與惋惜,而對于像王鏊這樣本已功成名就卻因政壇斗爭而經歷起伏的,更是深有切身體驗與會心之感。他也是年少成名,更是幸運地早獲賞識提攜,卻因黨爭及個人處世方式等緣故,在政壇屢遭打擊,明亡前已幾經起落,更不要說因易代之際的“變節(jié)”行為而沾上一個更難洗去的污點。在晚明罷官期間,錢謙益就曾在詩中自嘲:“廟廊題目片言中,準擬山林著此翁。”其下自注說:“陽羨公(周延儒)語所知曰:‘虞山(錢謙益)正堪領袖山林耳?!雹伲ㄇ澹╁X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點校:《牧齋初學集》卷20下《東山詩集·元日雜題長句八首》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10頁?!瓣柫w公”即對他給予打壓的宜興籍大員周延儒,錢謙益語中充滿了憤恨與無奈。而在另一首詩中,錢謙益表示自己“耗磨時序心仍在,管領山林計未疏”,②(清)錢謙益著,錢曾箋注,錢仲聯(lián)點校:《牧齋初學集》卷20下《東山詩集·壬午除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706頁。似乎已感到歲月流逝,壯盛難復,卻仍堅守入世之志。他甚至未做過地方小官,而直接從朝廷跌落成一介布衣。不過,錢謙益在與嘉定程嘉燧、李流芳乃至一些方外人士的交往唱酬中,確實也多少享受了暫時的快樂與安逸,雖然這并非他的本意。
吳中多文人才士,卻因為考試制度和文章體式的限制,像王鏊、錢謙益這樣仕途順利、得以身居高位者的比例較低,而能真正施展抱負、善始善終的更是寥寥。身居臺閣,文章相對會呈現(xiàn)較典雅莊重的風格,也有更多經世致用、歌頌應酬的題材,而那些處于“山林”的吳中文人,作品則較側重表現(xiàn)日常生活與情感,形式也更加活潑。這兩方面并非截然分割,而常在個人身上體現(xiàn)為矛盾的融合?!吧搅种摹钡淖髡弑揪筒灰欢ㄕ娴碾[逸山林,有時可以用來指稱他們身份的“山人”,也更多是一種文化特征的定位而非對社會角色的著眼。
“作為江南文化重鎮(zhèn)的吳中地區(qū),人文底蘊深厚,世俗化程度較高,這本來就為那些山人文人的生存和相關活動提供了較為開闊的空間?!雹坂嵗A:《前后七子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78頁。錢謙益所受吳中前輩的影響和他自己的親身經歷,使他會根據(jù)形勢的不同,對自己的人生進行相應的定位與抉擇,而這也在他的文學觀、價值觀方面有所體現(xiàn)。由于他跨越兩朝較長的活動時間,以及生長于吳中卻也多次身處中央而造就廣大的交游范圍,這一個人轉變的背后便也能折射出政局與文學、社會等主題的深刻變遷。
錢謙益深受吳中傳統(tǒng)的影響,將振興古學、光大古文作為自己的目標,也想憑借科考獲得身份地位,融合“山林”與“臺閣”(有時也稱“館閣”)文章的特點,成為政界能臣、文壇領袖。正如前文所提及,湯顯祖建議他大力學習的宋濂,正是超越地域傳統(tǒng)的臺閣文人的代表。他作為明代開國功臣,文學理論與創(chuàng)作亦對后世影響深遠,尤其是在為汪廣洋別集所作序中一段關于“山林之文”與“臺閣之文”的評論,更是幾乎給相關問題下了決定性的結論:
昔人之論文者,曰有山林之文,有臺閣之文。山林之文,其氣枯以槁。臺閣之文,其氣麗以雄。豈惟天之降才爾殊也,亦以所居之地不同,故其發(fā)于言辭之或異耳。濂嘗以此而求諸家之詩,其見于山林者,無非風云月露之形、花木蟲魚之玩、山川原隰之勝而巳,然其情也曲以暢,故其音也渺以幽。若夫處臺閣則不然,覽乎城觀宮闕之壯,典章文物之懿,甲兵卒乘之雄,華夷會同之盛,所以恢廓其心胸、踔厲其志氣者,無不厚也,無不碩也。故不發(fā)則巳,發(fā)則其音淳麗而雍容,鏗鍧而鏜鞳,甚矣哉!所居之移人乎!①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鑾坡前集》卷7《〈汪右丞詩集〉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81頁。
清人所著《四庫全書總目》在總結明代文學時,將吳佑作為臺閣之文的先驅,并于其《榮進集》提要評價說“詩文皆雍容典雅,有開國之規(guī)模。明一代臺閣之體,胚胎于此?!雹冢ㄇ澹┯垃尩茸骸端膸烊珪偰俊肪?69集部22《榮進集四卷》,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477頁。不過,何宗美、劉敬《明代文學還原研究》一書認為,稱宋濂為明代臺閣體之開山,比吳伯宗(佑)有更充分的幾個理由:首先,宋濂是朝廷之文的實際大作手,“開國文臣”首屈一指。其次,宋濂論文嚴分臺閣、山林兩派,且立足于臺閣之文的立場,是明代臺閣之文的最初倡導者、創(chuàng)作實踐者。其三,從淵源來說,宋濂于臺閣之文實有傳承。③何宗美、劉敬:《明代文學還原研究——以〈四庫總目〉明人別集提要為中心》,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71-172頁。的確,宋濂師承的元儒文章本就具有“臺閣氣”,他本人也身居臺閣,并以自己的主張與寫作踐行臺閣之文的理念。
在宋濂的論述中,山林之文與臺閣之文存在明顯的區(qū)別。相比宋濂所傾向的后者,前者不僅題材局限于自然景物,情感氣勢也較為孱弱。宋濂認為,這不單純是作者才能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不同,由此造成了作品內容與風格上的差異。文人群體的分化由來已久,這種由生活環(huán)境到內容風格對文章做出的區(qū)分,也并非宋濂首倡。比如,宋代吳處厚的《青箱雜記》就曾記載:
本朝夏英公(竦)亦嘗以文章謁盛文肅(度),文肅曰:“子文章有館閣氣,異日必顯?!焙笠嗳缙溲浴H挥鄧L究之,文章雖皆出于心術,而實有兩等:有山林草野之文,有朝廷臺閣之文。山林草野之文,則其氣枯槁憔悴,乃道不得行,著書立言者之所尚也。朝廷臺閣之文,則其氣溫潤豐縟,乃得位于時,演綸視草者之所尚也。④(宋)吳處厚:《青箱雜記》卷5,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6頁。
盛度通過文章的風格推測作者的學識人品,進而對其未來進行預判,雖有一定合理性,卻仍可能失之片面??婆e考試以文取士,乃至到明代以大全為義理標準,以八股為規(guī)定文體,這一制度雖不能說百害無一利,但由此錯過的文人才士想必也不在少數(shù),吳中地區(qū)便是如此。更何況,文章的形式本身是可以被學習模仿的,因此便出現(xiàn)了眾多舉子棄經書不讀而專注于揣摩程文的現(xiàn)象。所謂“俗學”,大抵即此。一個人文章的內容風格,也常常因為學識的積累、境遇的變遷而有前后不同,尤其不能一概而論。
因此,宋濂采取的這種截然分割,未免有些絕對,如吳中文人高啟就曾論述說“論文者有山林、館閣之目,文豈有二哉?蓋居異則言異,其理或然也”,①(明)高啟著,(清)金檀輯注:《高青丘集·鳧陵集》卷4跋《題高士敏辛丑集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925頁。似乎就是對此而發(fā),認為只是言說形式有差異,但不是文章本質的區(qū)別。換言之,“山林之文”與“臺閣之文”,在同一個作者身上是可以同時存在的。錢謙益學習歸有光,學習宋濂,也看到了吳中文人傳統(tǒng)與臺閣之文的共性,這也使他的理論創(chuàng)作氣勢宏大又不失靈動。但不管怎樣,宋濂對此的區(qū)分深刻影響了后人的評價。像歸有光等人由于久科方第,并沒有長期居于臺閣的機會,作品題材風格也因此受到一些限制,就因此受到過一些非客觀的評價。
身居臺閣在政事方面的主導作用自不待言,而在文學活動中也同樣具備天然的優(yōu)勢。關于這一點,宋濂也有所提及:
然而興王之運,至音斯完,有如公者,受丞弼之寄,竭彌綸之道,贊化育之任,吟詠所及,無非可以宣教化而移風俗,此有關物則,民彜甚大,非止昔人所謂臺閣雄麗之作;而山林之下誦公詩者,且將被其霑溉之澤,化枯槁而為豐腴矣?、冢鳎┧五ィ骸端五トよ幤虑凹肪?《〈汪右丞詩集〉序》,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82頁。
宋濂強調,臺閣之文勝于山林之文的地方,不僅在于它氣勢雄麗,更因其關乎國計民生,能起到宣傳教化、移風易俗的作用。如此,統(tǒng)治者自然樂于提倡。臺閣之文具有改變、融合山林之文的影響力,更使臺閣成為想要推行自己文學主張、獲取功名利祿者向往之所。
臺閣之文不僅有宋濂等文臣大力提倡,本身也有一套相應的制度來保障和促進?!睹魈趯嶄洝啡涊d:
永樂三年春正月……壬子……先是太宗命學士兼右春坊大學士解縉等,于新進士中選材質英敏者,俾就文淵閣進其學……上諭勉之曰:人須立志,志立則功就。天下古今之人,未有無志而能建功成事者。汝等簡拔于千百人中為進士,又簡拔于進士中至此,固皆今之英俊,然當立志遠大,不可安于小成。為學必造道德之微,必具體用之全,為文必并驅班、馬、韓、歐之間,如此立心,日進不已,未有不成者。古人文學之至,豈皆天成?亦積功所至也。汝等勉之。③(明)張輔:《明太宗文皇帝實錄》卷33,見《明實錄》第6冊,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影印國立北平圖書館紅格抄本,第642-643頁。
明成祖朱棣召見剛剛通過科舉考試選拔出來的文人,并對他們進行再度遴選,歸入翰林院以深度培養(yǎng),他們日后一般會進入朝廷的最高級別官吏群體。更重要的是,皇帝的這番規(guī)勸或說訓導,將促使他們在學識、文章、道德等方面進行符合統(tǒng)治需求的提升,并由此影響更大的范圍。這便是臺閣之文形成的背景,它更多依靠自上而下的推行,由此對整個文壇產生持續(xù)深遠的影響。
前文已提到,吳中文學自有傳統(tǒng),該地文人也多才高氣盛之輩。吳中文章,雖在通經學古方面與臺閣所倡頗具共鳴,動機卻并不一致。然而,隨著八股文體影響的日益加深,加上不少提倡文學復古者流于形式上的摹擬,許多舉子并非真正潛心經典,而為了迎合考官與統(tǒng)治者,不惜剽竊,文風、學風也因此受到了嚴重損害。在這一進程中,仍有部分吳中文人憑借真才實學躋身臺閣,并努力改變不良的現(xiàn)狀。前文論及王鏊,即是其中之一。此外,王錫爵也是值得重視的人物。其門生何宗彥為其文集作序時,也同樣談到了臺閣之文的問題:
夫館閣,文章之府也。其職專,故其體裁辨;其制嚴,故不敢自放于規(guī)矩繩墨之外以炫其奇。國初以來,鴻篇杰構,映帶簡冊間,猗與盛矣。嘉靖末季,操觚之士,嘐嘐慕古,高視闊步,以詞林為易與。然間讀其著述,大都取酉藏汲冢先秦兩漢之唾余,句摹而字效之。色澤雖肖,神理亡矣,而況交相剽竊,類已陳之芻狗乎?夫古之作者,豈其置酉藏汲冢先秦兩漢之書不讀?而行文之時,不襲前人一語者,理本日新,秀當夕啟。規(guī)規(guī)然為文苑之優(yōu)孟,哲匠恥之。以故二十年來,前此標榜為詞人者,率為后進窺破,詞林中又多卓然自立。于是文章之價復歸館閣,而王文肅(錫爵)先生實其司南也。先生負逸才,書無不讀。其心澹然,無營其氣,浩然于功名生死塵埃之外,無所屈。故其發(fā)為文也,紓其中所獨得,暢其意所欲言,紆徐莊重,未嘗不酉藏汲冢先秦兩漢也,而又未嘗有意于酉藏汲冢先秦兩漢也。①(清)黃宗羲編:《明文海》(第3冊)卷253序44《王文肅公文草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651-2652頁。
何宗彥首先強調,臺閣仍應當是一代文章的主導者。有天賦才力固然好,但也應符合一定的規(guī)矩法度。何宗彥尖銳地指出了不專心讀書而選擇走剽竊摹擬捷徑的不良風氣,認為正是這樣的行為敗壞了學風乃至道德,因此損害了古文與古人的真精神。學古當?shù)蒙袼?,不在皮毛,故形式亦應與時俱進,是乃古為今用,而這本也應是文學復古的歸宿。何宗彥以王錫爵為例,指出他天賦異稟,又能勤奮讀書,不慕名利,不刻意模仿古人,卻往往能與古人精神相契,其文章蘊含真知灼見,語詞雍容典雅,符合臺閣文的體式與統(tǒng)治的需要。他能由此科考仕進、得居廟堂,與此不無關系。
在何宗彥眼中,王錫爵走的是一條符合正統(tǒng)文人尺度規(guī)范的道路。雖然他更多是以政治家而非學者、文學家的身份統(tǒng)領士林,卻因吳中望族的出身、扎實的學問功底、典雅大氣的文章、正直賢良的為人與治國理政的才能,在晚明文學活動中具有不應忽視的地位。然而,身處政壇、文壇斗爭激烈的晚明社會中,一個人即便像王錫爵這樣進入中央,想自上而下全面改變政治困境,推行自己的主張,糾正學風問題,營造健康的文學活動環(huán)境,也是很難實現(xiàn)的。本應作為文壇模范的臺閣,因自身的僵化及文壇話語的混亂無序,越來越難體現(xiàn)權威性與掌控力。
事實上,臺閣之文的衰落早有征兆。羅宗強指出了“土木堡之變”等政治事件作為歷史節(jié)點的意義,乃至將這種衰落上溯到景泰(1450—1457)年間,認為政權的支持已不復存在,生存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變,領導核心臺閣重臣也已失去影響力或出現(xiàn)新傾向,因此衰落在所難免。②參見羅宗強《論明代景泰之后文學思想的轉變》,《學術研究》2008年第10期。在這之后政壇、文壇上的重要人物李東陽,雖然努力在多方面進行改革,卻又帶來了新的問題,其中就涉及“臺閣之文”與“山林之文”矛盾的處理。阮國華指出,“山林之文”便于士人揮灑情志,直抒心曲,獲得審美價值,能同時為仕途安順或仕途多乖甚至絕意仕途的士人所接受,李東陽希望借此糾正臺閣末流的膚廓與虛泛,但結果卻與其初衷相反。③參見阮國華《李東陽融合臺閣與山林的文學思想》,《文學遺產》1993年第4期。他自己也感嘆道:“夫士之為古文歌詩者,每奪于舉業(yè),或終身不相及;山林巖穴之間,雖富有述作,或不本之經術,卒未免支離畔散而無所歸。論者蓋兩難之。”①(明)李東陽撰,周寅賓、錢振民校點:《李東陽集·續(xù)集》(第4冊)卷4《括囊稿序》,長沙:岳麓書社,2008年,第170頁。臺閣之文衰落的同時,山林之文未能起到補充、接替的作用。雖然個人對整個文壇的影響終究有限,但在這一背景下,一個能統(tǒng)領臺閣山林的文人領袖的出現(xiàn),當是時事所趨。
晚明文壇活動頻仍,理論創(chuàng)作頗具地位影響的人物也不少,但正如陳懿典《皇明館閣文抄序》所言,他們大多沒能繼承臺閣之文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而使原本就混亂的局面更加不堪:
晚近登壇,自命狎主齊盟者,每卑館閣為應制體,合諸草澤以爭勝。文稱西京,詩擬初盛,而謂非此即不及格,獨不思兩司馬(遷、相如)、劉向、揚雄、班固,皆身在承明天祿石渠之間;摩詰(王維)、青蓮(李白),俱列供奉之班,烏得謂應制為降格,而文人不在金馬門也。我明中天啟運,右文興理。二百年來,官重館閣之選,文重館閣之體。國家有大典制,大述作,俱由茲以出。而天下才俊聰明之士,有鼎甲庶常所不及收者,則冠帶紳弁之倫,能者甚眾。又有科目方內所不能盡者,則山林羽釋之中,能者不少。合此兩者以與詞垣競,則眾寡之形分。而和平典重,與縱橫牢騷者又異,何怪世之貶周而尊漢也。雖然,廟堂之上,綸綍之重,必不可以莽亢之氣、悲壯之音用者,藉令擊劍弄丸之技,而陳于干羽之舞,則不典;山龍黼黻之章,而雜以鞶帨之文,則失裁。何也?才不盡于館閣之人,文不盡于館閣之體,而在館閣則才不可逞,體不可越也。②(明)陳懿典:《陳學士先生初集·吏隱集》卷2《皇明館閣文抄序》,《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78冊,影印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明萬歷四十八年曹憲來刻本,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656頁。
陳懿典指出,到了明代后期,文學話語的主導權實際上在逐步轉移。具備真才實學,文章也以追隨古人精神為理想的人,更難通過科舉考試等途徑步入政壇、文壇,立足并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人才選拔體制的限制,其實使更多有才華也有個性的文人長期活動于廣大的基層社會,甚至身居山林野澤之間?!蔼氈琳汛恼轮?,主之布衣?!雹郏ㄇ澹脑翠ǎ骸扼抑尬募肪?《任王谷先生文集序》,《北京師范大學藏稀見清人別集叢刊》第9冊,影印清乾隆十九年刻本,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05頁。這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文學風格的多樣,卻也造成了文壇的混亂。更重要的是,這背后反映了明代深層的學術、政治等問題。然而,中央統(tǒng)治衰弱腐朽的同時,臺閣也不再是文化的中心。一些有志之士試圖從文化上革除時弊,重振古學,奏響盛世之音,但趨于盲目的復古之風同樣顯現(xiàn)了剽竊摹擬的弊病,這也不是一時可以扭轉的。明王朝走到了歷史的轉折點,文學只是其中的縮影。清人紀昀對前明政治、文化的衰落進行了反思,而又站在維護清朝統(tǒng)治的立場,總結出一條文章體統(tǒng)喪失的脈絡:
明二百余年,文體亦數(shù)變矣。其初,金華(宋濂)一派蔚為大宗,由三楊(士奇、榮、溥)以逮茶陵(李東陽),未失古格。然日久相沿,群以庸濫膚廓為臺閣之體。于是乎北地(李夢陽)、信陽(何景明)出焉,太倉(王世貞)、歷下(李攀龍)又出焉,是皆一代之雄才也。及其弊也,以詰屈聲牙為高古,以抄撮饾饤為博奧。余波四溢,滄海橫流,歸太仆(有光)龂龂爭之弗勝也。④孫致中、吳恩揚、王沛霖、韓嘉祥校點:《紀曉嵐文集》第1冊卷9序《愛鼎堂遺集序》,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88-189頁。
紀昀勾勒的文學史是否符合事實可再商榷,但他的確看到了在臺閣之文缺乏活力的情況下,文壇的百家爭鳴尤其是提倡復古者徒事摹擬、斤斤于形式,也導致了新的弊病。歸有光作為恪守古學、秉承文章正統(tǒng)的吳中文人代表,不為流俗所撼,在變動頻仍的文學思潮中堅持自己的理念,也因此久挫科場,未能充分施展才華,提振文風、世運。
在這一背景下,錢謙益攜帶天才少年的輕狂與銳氣,開始在政壇、文壇嶄露頭角。身處復雜的環(huán)境之中,他也難免受到既有制度、風氣的影響。比如,他早年也曾跟風學習李攀龍、王世貞等人的文章,沾染剽竊摹擬之習,但因種種機緣觸動,使他對學術、文學與政治進行重新認識、思考與理解,決心從改變自己開始,以經史之學為根基,以臺閣文章為典范,盡力革除學林、文壇、政局中的種種弊病。這是他的理想,但現(xiàn)實不是他一個人的努力能改變的。易代之際無奈的選擇,更使本已幾經起落的錢謙益,徒有滿腔入世才志,所成非其所愿,收獲一個悲劇性的結局。
或許是較好地保存了對明代初期臺閣文人培養(yǎng)的精神,吳中地區(qū)有博學好古的傳統(tǒng),而一些前輩的科考仕進,引發(fā)了更多后學的效法。吳中文人歸有光早以文章得名,卻久困場屋,晚年才得中進士,一生未得居于高位。事實上,該地區(qū)不少本具有優(yōu)秀文學才能、同時也喜歡讀書并浸潤于經史之學的人,由于人才選拔制度的問題,尤其是因為受到了科舉文體的限制,就像這樣長期被埋沒。歸有光等人的人生道路與文學成就,深刻影響了吳中后輩錢謙益的為學、為文與為人。
錢謙益不僅將振興古學、光大古文作為自己的目標,更想憑借自己通過科考獲得的身份地位,融合“山林”與“臺閣”,成為政壇和文壇雙重領袖,卻因黨爭及個人處世方式等緣故屢遭打擊。不過,他能根據(jù)形勢的不同,對自己的人生進行相應的定位與抉擇。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都能隨遇而安,行其所志。當然,相比隱逸山林的閑適,錢謙益這樣胸懷天下、志向遠大的才人,更愿意積極入世,努力為國家出謀劃策,拯救危難。而一旦身居臺閣,也就能更好地以自己的影響力實踐文學理念。然而,事與愿違,徒有滿腔入世才志,錢謙益終究未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