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麟德
二輪《興化市志》(1991~2010)于2017年由北京方志出版社梓行,全書2569千字,較首輪增近1000千字,為興化有志乘以來卷帙最為浩繁的方志。此志“以述、記、志、傳、圖、表、錄等形式,全面系統(tǒng)地記述了二十年間興化的自然環(huán)境、地理風物、社會變遷、區(qū)域經(jīng)濟、科技文化和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是‘一方之全史’”?!凹胤叫浴①Y料性、綜合性于一身”,(《序》)有“資政、教化、存史”之作用。故歷朝歷代無不以修史纂志為要務,而載筆高手的經(jīng)驗之談是“修史之難,無出于志”。(鄭樵《通志·總序》)而志之為言,可記其地、記其事、記其人、記其文,誠如鄉(xiāng)賢史學碩儒李清所言,可以“焜耀往古,昭示來茲”,“考古今之異同,鑒世道之升降”,(康熙《興化縣志·序》)從而知古、知今、知利、知弊。筆者在新編《興化市志》行將付梓的關鍵時刻,以《月旦一時 是非千古——二輪〈興化市志〉纂修芻議》,對即將付梓的方志略陳管見,發(fā)表在《江蘇地方志》2016年第4期。文中重申“不僅要將改革開放以來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變化與新出現(xiàn)的重大事物充分表述,而且還要‘稽舊之失,汰舊之繁,增舊之闕,訂舊之訛’(清·邢澍《兩漢希姓錄》)。衡量志乘之優(yōu)劣,除真、善、美外,搜羅全面,避免逸失亦不可或缺”。令人欣慰的是,編者不棄人微言輕,新志業(yè)已將民國黨政要員余井塘、著名物理學家張鴻吉、生物化學家鈕經(jīng)義、力學科學家卞蔭貴、石油化工能源專家朱亞杰等諸鄉(xiāng)賢立傳。晚清至民國,興化有兩位禪門巨擘:一位是被譽為“佛門漢學家”編纂《興化佛教通志》《興化方外詩徵》著作等身的震華法師,一位是著有《名山游訪記》的高鶴年居士。高居士壽至九十有奇,而八十歲之前功在興化,尤其民國二十年(1931)大水,田廬蕩然,澤及鄉(xiāng)邦數(shù)十萬災黎,大豐志乘雖為其立傳,興化志乘亦不可或缺。自1953年至1988年,興化籍遴簡入江蘇省文史研究館任館員者有:劉序堂、陳錫侯、許玉書、班沛川、趙峻山五先生,僅為許玉書、班沛川立傳而束劉序堂、陳錫侯、趙峻山于高閣。尤令人不解者,班沛川先生為錫侯公登堂入室弟子,雖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謂,然弟子彪炳史冊,而老師卻拒諸門外,似有數(shù)典忘祖之憾。關于劉熙載之從子劉序堂(諱循程),拙作《纂修芻議》曾對此老作過較為詳盡的介紹,自遜清迄民國興化教育界的名流。阮性傳《興化縣小通志·游學篇(一)》記興邑擔囊負笈揚、鎮(zhèn)、京、滬者“其第一人應推劉循程氏,早卒業(yè)于上海廣方言館,于前清光緒十九年,距今已四十年,得以算學名于世者。后之學者允宜圭臬奉之”。按生不立傳約定俗成的原則,《李志》梨棗時序堂公健在,《桑志》成帙時失之交臂,新志亦未亡羊補牢,豈不令人扼腕興嘆。
2010年4月第6版《辭?!窞橹乩韺W家、華東師范大學副校長李春芬先生立詞目,稱“江蘇興化人”。按李師雖祖籍白駒,然其去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留學前,生活在興化,求學在興化,交友在興化,為1926年建校的興化縣立中學知名校友。中學與邑之學人鈕耕禮先生同學,負笈中央大學時,與同在中大土木工程系求學的家兄陳麟義先生為友,過從甚密。改革開放后與鈕老函電頻傳,回首前塵時經(jīng)常話及家兄,贊揚他小代數(shù)嫻熟,平幾作圖清晰,常以舊地重游終未果成行而引以為憾。歸道山后,鄉(xiāng)賢詩書畫家、復旦大學教授喻蘅先生撰聯(lián)挽之:“閭閻德望,世誼通家,一瞬滄桑如泡影;區(qū)域方輿,鴻謨贊國,滿園桃李愴門墻”。李春芬先生昭陽才子他鄉(xiāng)老,理所當然應躋身興邑志乘。1996年10月在安陽出席海峽兩岸中醫(yī)學術(shù)研討會時勞累過度,無疾而終于鄭州旅邸,陳立夫先生以“醫(yī)澤長昭”挽之的陳太羲先生;畢業(yè)于中央大學林學系、留學加拿大獲學位返國后任南京林學院教授、旋擢福建林學院副院長的袁同功先生,皆僅在《總述》中留名,無片言只字紹介,惜墨若此,不亦菲乎?
新志不特稽失、增闕,訂訛亦不可或缺,這是順理成章之事。令人大失所望的是新志《叢錄·前志勘誤》僅一頁,為人名、地名、數(shù)據(jù)之異同及錯別字勘誤,其他謬誤則一概不談,諱莫如深。須知矯正錯誤史實、澄清事件真相要比勘誤錯別字重要得多?!渡V尽だ湫纻鳌贩Q:“冷欣主江南行署時,曾在轄區(qū)內(nèi)舉辦第五聯(lián)合中學及江蘇學院,收留淪陷區(qū)流亡學生?!薄蹲胄奁c議》曾涇渭分明指出:“舉辦五聯(lián)中確有其事,而江蘇學院系顧墨三創(chuàng)辦而非冷欣,校址亦非江南行署轄區(qū)?!卑蠢湫老壬S埔畢業(yè)后廁身于國民政府軍界,日寇投降后襄理何應欽對日受降事務??箲?zhàn)中在宜興張渚鎮(zhèn)胥井村設江蘇省立第五臨時中學(五臨中),自兼校長??箲?zhàn)勝利后在鄉(xiāng)邦設私立念劬中學,自籌經(jīng)費,自任名譽校長。史冊有載,不可磨滅。按由興化鄉(xiāng)賢王嵩生先生領銜編纂,中國社科院榮譽學部委員、經(jīng)濟研究所研究員戴園晨教授撰序,2007年梓行的《江蘇學院校史》稱,江蘇學院前身為蘇皖聯(lián)立臨時政治學院,地址設福建崇安武夷山,首任院長為顧祝同,旨在解決淪陷地區(qū)流亡學生的失學問題,冷容只是17名籌委之一。如此張冠李戴,豈可不丁是丁,卯是卯慎重匡謬!不特為前志匡謬,與興化史志有關之魯魚亥豕均在匡正之列。如三卷本《揚州市志·文化界人物·宗元鼎》中載:“廣陵五宗”稱宗元鼎“與弟元豫、元觀、從子之瑾、之瑜皆工詩”,其中宗元觀乃宗觀之誤。按宗氏無宗元觀其人,不特咸豐《重修興化縣志·文苑·宗觀傳》可以為據(jù),即上海古籍出版社版張慧劍先生編撰《明清江蘇文人年表》亦載宗觀,記順治十一年興化宗觀(字鶴問)充清貢生,見《國朝金陵詩徵》四??滴醵辏}城宋曹,泰州鄧漢儀、黃云,興化宗元鼎、宗觀等在南京共纂《江南通志》,見乾隆《江南通志》附表。與劉熙載、陳廣德、鄭鑾一同纂修《咸豐興化縣志》的李福祚所輯錄的《昭陽述舊編·桑梓述上》輯有“宗公鶴問觀《贈李公映碧》”七律一首。宗元觀為宗觀之誤,屢見不鮮,連中央文獻出版社版《江浙宗氏人物錄·明室遺老宗元鼎》中亦作宗元觀,可見魯魚為禍之烈,校讎之功不可或缺。至于《桑志·徐德培傳》稱其為“中央文史館館長”應更正為館員,《桑志·劉韻琴傳》生年稱其為光緒六年(1880)應更正為光緒十年(1884),失實記載,非改不可。
明清嬗代之際,孔尚任作《桃花扇》,乃曠世盛事。尚任藉《桃花扇》之奇,蜚聲文苑,載譽藝林,名滿天下。但《桃》劇涉及南明弘光朝及史可法等反清人物,有強烈的民族意識,寄托故國之思,因而《桃》劇面世后旋即獲咎遭譴,尚任一生其成也《桃》而敗也《桃》?!翱蓱z一曲《桃花扇》,斷送功名到白頭”?;磽P治水是其一生的轉(zhuǎn)折點,倘無此行則《桃》劇無法面世。尚任曾駐節(jié)興化,館拱極臺北樓及李氏棗園,廣泛結(jié)交碩儒時彥,雅集昭陽舉辦文會,收集素材創(chuàng)作《桃》劇,并留下大量詩文,將拱極臺易名為海光樓,撰幽雅美文《海光樓記》:“余因疏海至昭陽,館拱極臺之北樓。臺高矣!樓在臺上尤高。四面洞開,江淮長河,歷歷可識,不但觀海已也。而海波明滅,朝昏異狀。余有事海者,食息之頃,東顧為多,因題曰:‘海光樓’ ”,揮毫為“海光樓”題額。此記為明清文人閑雅小品中之佼佼者,存《湖海集》中。詩更富,有十余首,如《五律·拱極臺招宗既庭等納涼即席》等,成為興化文化史上的閃光點。新志為孔尚任立傳,順理成章,無可厚非。為了增強說服力,編纂者援引李審言《藥裹慵談》卷一《脞語》“孔尚任桃花扇”條說:“孔尚任隨孫司空在豐勘里下河浚河工程,住先映碧棗園中,時譜桃花扇未畢,更闌按拍,歌聲嗚嗚,每一出成,輒邀映碧共賞?!?/p>
但值得深究的是,孔尚任來興化是在康熙二十六年(1687),而李映碧卒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以映碧卒年與尚任館興之年推按,映碧已卒于四年前,何得曲成與映碧共賞之事?關于這一點,山東大學袁世碩所撰《孔尚任年譜》早已論及,認為此系“附會之詞,不足信”??加潮涕L尚任47歲,應邀共賞者決非映碧,似為映碧之昆仲或子侄,如艾山、湯孫輩。縱覽孔尚任詩文,從未記過與李映碧有交往,映碧詩文亦然。那么,審言先生作如此牽強附會之詞其故安在?蓋因舊時文人均喜“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晉·陸機《文賦》)縷述祖德若數(shù)家珍,津津樂道先人雅事,以期為祖上增色??诙鄠鳎幢販蚀_,即使偉大如班馬者亦樂此不疲。司馬遷竟沾沾自喜地說:“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李審言述其五世祖映碧與孔尚任儼然若故交,雖系誤記,但不悖情理,當可理解。千秋信史的第一性為真實,良史美德首先體現(xiàn)在剛正不阿上。倘褒貶失實,記載有誤,必將貽笑千古。
竊以為,二輪《興化市志》較一輪增訂甚富,增色不少?!翱偸觥备爬ㄐ跃C合性強,言簡意賅;“文學”學術(shù)性強,覆蓋面廣;“人物”可讀性強,史料翔實,要言不煩。然不盡如人意的是:興化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似仍未畢現(xiàn)于志乘之中。有待進一步發(fā)掘、充實、整理、完善,實至名歸,指日可待。而一得之愚,管窺蠡測,不揣谫陋,聊博后之修志者一哂耳,幸高明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