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度副詞“很”的意義溯源

孫琳

（武警警官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213）

《莊子·漁父》：“見過不更，聞諫愈甚，謂之很。” 這是文獻(xiàn)中對“很”字意義的最早解釋，“很”是固執(zhí)、執(zhí)拗、不聽勸告、一意孤行的意思?！秶Z·吳語》：“今王將很天而伐齊?！表f昭注云：“很，違也?！碧啤ば?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三亦云：“很，違也。”《說文解字·彳部》：“很，不聽從也。一曰行難也。一曰盭也。從彳，艮聲?！痹S慎給“很”下了三個(gè)定義，“不聽從也”與《漁父》的釋義相似；“一曰行難也”指步履艱難之意；“一曰盭也”，《說文·弦部》：“盭，弼戾也。從弦省，從盩。讀若戾?！倍斡癫米ⅲ骸按斯造逭?，今則‘戾’行而‘盭’廢矣?！薄稘h書·張耳陳余傳贊》：“何鄉(xiāng)者慕用之誠，后相背之盭也？”顏師古注：“盭，古戾字。戾，違也。”

從字形上來看，“很”從彳，艮聲?！墩f文·彳部》：“彳，小步也。象人脛，三屬相連也?！北硎尽昂堋弊指四_、行走有關(guān)系，與許慎說“很，一曰行難也”的意義相關(guān)。再看聲符“艮”，《說文·匕部》：“艮，很也。從匕、目。匕目，猶目相匕，不相下也?！兑住吩唬骸奁湎蕖Ｘ澳繛轸?，匕目為真也。’”段注：“《易傳》曰：‘艮，止也?！埂杉婧苋x。許不依孔子訓(xùn)‘止’者。‘止，下基也，足也?！鬃尤∑湟曛x，許說字之書，嫌云止則義不明審，故易之。此字書與說經(jīng)有不同，實(shí)無二義也?！斗窖浴吩唬骸?，堅(jiān)也。’《釋名》曰：‘艮，限也。’……目相匕即目相比，謂若怒目相視也。不相下也，很之意也?！遏蕖肪湃侈o，獨(dú)引艮其限者，以限與艮音義皆同也。”“艮”為八卦之一，《易·說卦》：“艮為山?！毕笳魃健Ｉ皆谧匀唤缰械男蜗笫歉叽?、雄偉、穩(wěn)固難移、線條堅(jiān)硬，古人常以大山為兩地的分界線，“艮”因此也具有某些與山的特征相關(guān)的意義。《漢語大字典》：艮，②停止；靜止?！兑住蕖罚骸板柙唬呼蓿挂??！庇帧墩f卦》：“艮，止也?！庇种咕常唤缦??！墩f文·匕部》：“艮，很也?！兑住吩唬骸奁湎蕖！鄙驖疟究迹骸啊稄V韻》‘二十七恨’引‘恨’作‘限’，蓋古本如是?！兑讉鳌吩唬骸蓿挂??！辜聪蘖x。許引《易》‘艮其限’，正釋限之義。③艱難。《太玄·守》：“象艮有守。”范望注：“艮，難也?！雹軋?jiān)硬；堅(jiān)固?！斗窖浴肪硎骸棒?、硙，堅(jiān)也。”郭璞注：“艮、硙皆名石物也?！薄稄V雅·釋詁一》：“艮，堅(jiān)也?！蓖跄顚O疏證：“《說卦》傳云：‘艮為山，為小石?！詧?jiān)之義也。今俗語猶謂物堅(jiān)不可拔曰艮?！弊x音上“很”與“艮”相近，意義上“很”是“艮”意義的引申。“艮”的“艱難”意加上“很”的形旁“彳”引申為“行難也”，“艮”的“堅(jiān)硬，堅(jiān)固”之義用來形容人的性格就可以引申為“固執(zhí)”，今天有些方言中“艮”讀上聲，指人的脾氣倔或說話生硬。固執(zhí)的人通常聽不進(jìn)別人的勸告，進(jìn)而做出一些違逆之事，有“不聽從”、“違逆”義。“很”的三個(gè)義項(xiàng)都源于“艮”，大概“很”的本字即為“艮”，后由于用字的需要添加了形旁，分擔(dān)了“艮”的部分義項(xiàng)，兩個(gè)字的義項(xiàng)之間是引申關(guān)系。

《玉篇·彳部》：“很，諍訟也。”《詩·小雅·常棣》：“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毛傳：“鬩，很也?！笨追f達(dá)疏：“很者，忿爭之名?！蔽墨I(xiàn)中“很”還有“爭訟、爭斗”之義?！抖Y記·曲禮上》：“很毋求勝，分毋求多?！编嵭ⅲ骸昂埽]也。謂爭訟也?！贝艘庖才c“艮”有關(guān)，上引《說文》段注釋艮：“目相匕即目相比，謂若怒目相視也。不相下也，很之意也。”兩人怒目相向，爭相不下，即爭斗時(shí)之貌。

《廣韻·很韻》：“很，很戾也。俗作狠。”“戾”即《說文》“盭”也，引申出“險(xiǎn)惡、兇暴”之義，這個(gè)意義后來寫作“狠”，“狠”與“很”音同義近，文獻(xiàn)中常通用。《書·酒誥》：“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薄蹲髠鳌は骞辍罚骸疤羽蠲蓝??！倍蓬A(yù)注：“貌美而心很戾?！薄痘茨献印ぶ餍g(shù)》：“上好取而無量，下貪很而無讓?！比渲械摹昂堋苯浴昂荨敝x。“狠”在《說文》中的本義與“很”相異，《說文·犬部》：“狠，吠斗聲。從犬，艮聲?！弊xyán，表示“犬爭斗聲”的意思?！昂堋?、“狠”均從“艮”聲，大概“險(xiǎn)惡、兇暴”之性近獸而不近人，所以改“很”作“狠”來表示這個(gè)義項(xiàng)，此時(shí)二字同音。

現(xiàn)代漢語中，“很”作為一個(gè)副詞被頻繁使用，表示程度高，相當(dāng)于“甚”、“非?！保陨瞎盼墨I(xiàn)中出現(xiàn)的“很”的義項(xiàng)已經(jīng)不再使用了。明清時(shí)期的文獻(xiàn)中，“很”的副詞用法已經(jīng)出現(xiàn)，《初刻拍案驚奇》卷二：“果要千金，也不打緊。只是我大孺人很專會作賤人。”《儒林外傳》第十九回：“這好的很了。只是事不宜遲，老爺就要去辦。”“很”被借用為表示“甚，非?！钡某潭雀痹~大概與“狠”有關(guān)，上面談到“很”、“狠”同音而且在古文獻(xiàn)中也常通用，《漢語大詞典》有“很力”一詞，《警世通言·趙春兒重旺曹家莊》：“怎地運(yùn)起鋤頭，很力幾下，只聽得當(dāng)?shù)囊宦曧?，翻起一件東西?！薄昂芰Α贬屃x為“狠命用力”，“狠命”表示用盡全力，形容用力的程度強(qiáng)，這里“很”有了“程度高，非?！钡囊馑?。還有形容程度強(qiáng)的“狠狠”一詞也可寫作“很很”，《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二回：“廣東人伸出手來，很很的打了他一個(gè)巴掌?！焙髞怼昂堋痹~義虛化，借用為程度副詞。

綜上，“很”的本義來源于其聲符“艮”并引申之，“艮”既表聲也表意，“很”是一個(gè)形聲兼會意字。與今天我們使用的程度副詞“很”的意義相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