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松
(安徽師范大學 法學院,安徽 241002)
現代社會里,在權利和義務的關系處理中,權利本位得到了中外學者更多的認可,權利本位論也就成了當今的主流學說①。在大陸法系國家,一個部門法的體系構建中,權利的類型化、體系化構建也就成為了該部門法整個理論框架體系建設的一項基礎性工程,能否對一個部門法的權利進行科學地類型化、體系化,直接決定了該部門法的大廈能否穩(wěn)健地搭建起來,以及該學科在未來的發(fā)展方向和發(fā)展?jié)摿?。特別是其中的核心權利和一級派生權利的類型化和體系化,如民法部門中就成功地類型化出了“民事權利”這一核心權利,以及類型化出由此核心權利派生而出的一級派生權利:物權、債權、人身權、繼承權等,在此基礎上,構建起一整套能反映民法部門獨特性質、特征和運行規(guī)律的權利體系。對一個處于發(fā)展中的新興部門法,對該部門法中散落在眾多制度中的各種碎片化權利,選擇出一條合適的方法和路徑,對它們進行系統(tǒng)地抽象和歸納,進而科學地類型化、體系化,構建起一整套合理的權利框架體系,就變得更為重要。經濟法在國內外都是一部新興的部門法,回顧近四十多年來,我國學者在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的探索中取得了豐碩成果,為經濟法基礎理論和整個學科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但存在的不足之處也是顯而易見和無法回避的,這成為我國當前經濟法基礎理論研究陷入停滯的重要影響因素之一,也不同程度地阻礙了我國營商環(huán)境得以根本性改善的進程。本文將主要對我國學者們在經濟法的核心權利和一級派生權利的類型化、體系化探索中取得的成果進行一些梳理,對其類型化、體系化的方法和路徑選擇為何不夠科學進行反思和分析。在此基礎上,嘗試找出一個更加合理的方法和路徑對我國經濟法的權利進行類型化和體系化,以推動經濟法在這一理論領域的探索取得實質性進展,進而推動我國營商環(huán)境根本性改善的進程得以加快。
對任何問題的研究,都是隨著理論的發(fā)展和實踐的積累而不斷深化的,我國學者對經濟法權利的類型化、體系化的路徑探索,也是隨著我國法學理論發(fā)展和經濟建設實踐的積累而不斷深入的。為便于梳理,筆者將其分為三個時間段:2000 年以前;2000-2010 年;2010 年以后。
對這一時期經濟權利的類型化、體系化探索,主要是由新中國第一代經濟法學者承擔的,以楊紫烜、種明釗、潘靜成、劉文華、劉隆享、李昌麒、漆多俊等老一輩教授為代表。這一時期的學者在對經濟法權利進行類型化、體系化的探索過程中,受計劃經濟時代行政權主導影響的印記還清晰可見。如以楊紫烜教授為代表的學者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經濟職權、財產所有權、經濟管理權、請求權[1]。以種明釗教授為代表的學者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經濟職權、經濟管理權、承包經營權[2]。以潘靜成、劉文華教授為代表的學者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所有權、經營管理權(經營權)、經濟職權、經濟債權、工業(yè)產權等權利類型[3]。劉隆享教授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國家經濟機關的經濟權、其他經濟主體的經濟權[4]。李昌麒教授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國有資產管理權、經營管理權、自主經營權和經濟請求權等[5]。漆多俊教授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國家經濟管理主體的權利、企業(yè)等被管理主體的權利[6]。在這一時期,也有少量年輕經濟法學者參與到了這一理論的研究之中,如邱本教授當時就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計劃權和反壟斷權[7]??梢姡还苁悄觊L者,還是年輕者,這一時期學者們對經濟權利的類型化、體系化探索都偏重于公法化、行政法化,行政權主導色彩還比較濃厚。
進入21 世紀后,一批對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探索感興趣的中青年經濟法學者逐步成長起來,主要以岳彩申、張守文、程信和、陳乃新、馮果、邱本等教授為代表,他們在老一輩研究的基礎上,將我國經濟法權利理論研究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度。相比較老一輩學者,這批中青年學者受計劃經濟時代行政權主導的影響要少些,尤其是受到我國加入WTO的影響,更加注重從市場秩序的維護中去探索經濟法權利的類型化、體系化。岳彩申教授按照市場經濟的客觀運行規(guī)律,將經濟法權利首先類型化為經濟權利,認為經濟權利是經濟法的初始范疇,它可以分化出經濟自由權和經濟平等權,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具體化為:市場準入的平等與自由權、參與經濟活動的平等與自由權、平等獲得資源與機會及公平競爭的權利、公平獲取經濟利益的權利[8]。形成了較為完整的體系化構建。張守文教授按照市場運行的調制方式,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調制主體的權利和調制受體的權利,調制主體有宏觀調控權和市場規(guī)制權,調制受體的權利是一種“市場對策權”,有有效競爭權、消費者權利、納稅人權利等[9]。程信和教授從經濟法的運行價值和目標出發(fā),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經濟發(fā)展權、經濟分配權和經濟安全權[10]。陳乃新教授從財富創(chuàng)造的本質角度出發(fā),認為勞動力權是經濟法的核心權利[11]。馮果教授從經濟法調整的主要內容為視角,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經濟自由權和國家經濟調制權[12]。這一時期,有的學者對自己之前的觀點做了修正,如以楊紫烜教授為代表的學者將之前的經濟職權、財產所有權、經濟管理權、請求權,修正為國家協(xié)調主體的職權(市場監(jiān)管權、宏觀調控權)和國家協(xié)調受體的權利(市場監(jiān)管受體的權利、宏觀調控受體的權利)[13]。邱本教授將之前的計劃權和反壟斷權修正為市場競爭權和宏觀調控權[14]。一些更為年輕的學者也在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的探索中提出了一些有創(chuàng)見性觀點,如魯籬教授將市場主體的權利類型化為“經濟自治權”,它包括經濟自由權和經濟平等權,進而進一步類型化為經營者的平等競爭權、消費者的平等消費權和勞動者的平等勞動權[15]??梢姡S著市場化改革的深入,學者們主動遵循市場化思維來對經濟法權利進行類型化和體系化成為這一時期的主流,取得的成果也是相當豐富的。
經過了前兩個階段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探索熱潮后,進入2010 年以后,這一探索活動在我國開始慢慢降溫,更年輕一代的經濟法學者對這一理論問題的興趣總體不高,先前的經濟法學者也大多沒有什么新的思考,雖然仍有少數新老經濟法學者在對先前學者們的研究成果進行反思的基礎上,也提出了一些新的觀點,但這一理論探索活動開始逐步陷入沉悶、冷寂之中。代表性的觀點主要有韓志紅從社會成員權利的維度出發(fā),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社會成員的社會經濟秩序權和社會成員對社會(國有)財產的所有權[16]。楊三正教授從經濟法的體系為宏觀調控法和市場規(guī)制法的認識基礎上,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宏觀調控權、市場監(jiān)管權、市場公平權[17]。范水蘭老師以主體為標準,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經營權權利、消費者權、勞動者權利、投資者權利、納稅人權利和社會團體權利[18]。薛克鵬教授以現有經濟法制度為提煉對象,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消費者權利、勞動者權利、經營者公平競爭權、公民環(huán)境權、國家規(guī)制權、國家調控權,并認為國家的規(guī)制權、調控權是權力而不是權利[19]。但總的來看,這些新的觀點,主要還是在之前的研究成果基礎上轉圈和細化,實質性突破很少,經濟法權利類型化和體系化的探索陷入困境之中了,進入到了一個低谷期。
雖然我國在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探索中曾取得十分可觀的成就,一度給人一種繁榮昌盛的感覺,但總體上并未取得實質性進展。上述這些類型化、體系化的經濟權利,既不能突出經濟法部門特有屬性和品格特性,將經濟法部門有效區(qū)別于其他部門法,也不能有效地統(tǒng)合經濟法學總論與分論的關系,與經濟法具體制度也不能有效對接,“在很大程度上依然停留在‘虛空’狀態(tài)”[20]。導致經濟法總論和分論是兩張皮,經濟法理論和制度又是兩張皮,使得我國當前經濟法學的基礎理論研究陷入到了種種困境之中,甚至將經濟法學的發(fā)展引入到一個危機的境地之中。經濟法權利在類型化、體系化探索道路上陷入到當前的尷尬被動境地是由多方面因素造成的,從理論本身來說,至少有五個方面原因。
約瑟夫·拉茲是一個對法律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研究做出重要貢獻的學者,提出了“核心權利——派生權利”的觀點,那些可以作為基礎性權利的就是核心權利,以核心權利為依據而派生而出的權利為派生權利[21]。一般來說,一個部門法的出現,往往都會有一個核心權利的存在,為了這一核心權利得以實現,圍繞這一核心權利往往都會派生出一系列派生權利,這一核心權利也就成為其他派生權利正當化的依據,它們共同構建成了一個有機的部門法權利結構體系?!昂诵臋嗬缮鷻嗬钡牟块T法權利體系結構的典型代表就是民法,在大陸法系國家,民法的權利類型化體系結構一般都表現為“民事權利——物權、債權、人格權、繼承權”。通過上文的梳理可以發(fā)現,我國經濟法學者在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的過程中,“核心權利——派生權利”的權利體系結構意識普遍不高,多數學者在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的結構安排上都不夠合理,只有少數經濟法學者可能在無意識中部分遵循了這一權利類型化思路,如岳彩申教授的“經濟權利——經濟自由權、經濟平等權”的經濟法權利體系結構,魯籬教授的“經濟自治權——經濟自由權、經濟平等權”的經濟法權利體系結構。
分析上述學者們的研究成果可以發(fā)現,從主體角度對經濟法權利進行類型化的學者所占的比重較大,有劉隆享、漆多俊、張守文、范水蘭等學者,楊紫烜教授在后期也修正了自己早期的觀點,從主體角度類型化經濟法權利。李友根教授還論證了這種類型化、體系化方法的合理性,指出“一切基于主體差別而建立的法律部門如行政法、訴訟法、勞動法,其權利類型均依主體為標準而設立,經濟法自然也不例外”[22]。這種觀點雖然很有道理,從主體角度對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確實很方便,但如果只是簡單化地按照主體來進行權利的類型化、體系化,而不考慮法律調整對象的運行規(guī)律和這些權利內在的邏輯聯系,就會存在一個不容忽視的致命缺陷:它將導致經濟法各種權利的零散化、分離化,無法形成一個體系,出現各權利之間因缺少內在邏輯聯系,讓經濟法各部門給人感覺是一個各種特別主體權利法組成的大拼盤。隨著新主體的不斷出現,經濟法這一權利拼盤的權利種類就將更加樣式多樣,色彩紛呈,雖然煞是好看,但終將還是一盤散沙,無法揭示出經濟法的本質屬性和運行規(guī)律。正如許多個珍珠如果沒有一條線將它們串起來,珍珠還是珍珠,它們永遠成不了項鏈。行政法作為一個部門法得到認可,是有一條“行政權”主線貫穿始終的,行政法被稱作控權法,控權制度的設計也是圍繞著行政權展開的。訴訟法作為一個獨立的部門法,是有一條“訴權”主線貫穿始終的,各方的具體權利也是圍繞著訴權展開的。在勞動法中,也是有“勞動者權利”這條主線貫穿整部勞動法的。而上述學者從主體角度類型化的各種經濟法權利中,我們很難找到一個能貫穿經濟法部門始終,同時與其他權利形成內在聯系的特定主體權利,這就讓經濟法部門作為一個獨立部門法存在的合理性受到質疑,飽受其他部門法學者的種種非議。
從價值角度類型化、體系化經濟權利的學者也不少,如岳彩申、程信和、魯籬等學者。這一角度雖然可以提升經濟法部門的精神品格,但不足之處也是很明顯的。首先這些類型化、體系化的價值性權利并不能與法律一般意義上的價值性權利做出實質性的區(qū)分,不具有經濟法的獨特屬性。如岳彩申教授類型化、體系化的經濟自由權和經濟平等權,它們是現代經濟社會里每個社會成員都應享有的基本權利,也是其他部門法中的基本權利,如它們就無法與民商法中的經濟自由權和經濟平等權做出有效區(qū)分,當然也就無法彰顯出經濟法的獨特品性特征和精神氣質。程信和教授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經濟發(fā)展權、經濟分配權和經濟安全權,雖然可以給我們帶來許多美好的憧憬、想象和激情,但也很難說這些權利就是經濟法部門的獨特價值,在當今經濟化的社會里,發(fā)展、分配、安全等已經是各部門法都應保障的權利。魯籬教授的“經濟自治權——經濟自由權、經濟平等權”放到民商法中,估計大家也會覺得這是順理成章的,而不會感到哪怕是一點點的不合時宜或突兀。其次,價值性權利更多是一種原則性引導和一種理念上的追求,在具體內容上會略顯宏大空泛,它們可以成為一個部門法的指導性原則和追求目標,但卻難以成為一個部門法的主體性權利架構的支撐內容。一個部門法的成型和豐滿,其主體性權利構件的組成,更多的還是需要一些具有實質性、更為具體化內容的權利,而非宣示性的,甚至是口號性的價值化權利。
我國多數學者都偏好于公權利角度類型化、體系化經濟法權利,如第一代經濟法學者幾乎都是偏向于從公權力角度來類型化、體系化經濟法權利的,“經濟職權”、“經濟管理權”是他們公認的經濟法權利種類。后來的經濟法學者中從公權力角度類型化、體系化經濟法權利的也不在少數,“監(jiān)管權”、“調控權”成為他們權利體系中的主要權利類型。如邱本教授早年就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計劃權和反壟斷權,將經濟法完全變成了一個公法屬性的部門法了。只有岳彩申、程信和、陳乃新、魯籬、范水蘭等少數經濟法學者主要是從私權利角度來類型化、體系化經濟法權利的。正如德國學者所指出的那樣,“單獨或者與他人一起自由的設立企業(yè)、經營企業(yè)并將它發(fā)展為一個大企業(yè),這一個體基本權限曾經是并且現在也是任何一個以自由為導向的經濟體制的基礎。雖然這一權限可以通過高權措施以非常多樣的形式加以限制、修改和控制,但經濟法上具有決定意義的仍然是根本權限歸個體所有”[23]。德國經濟法意義上的經濟行政任務主要也不是管制和調控,而更多是一種輔助企業(yè)更有效地實現經營盈利活動。德國有學者將經濟行政任務劃分為兩類,一類是提供保障經濟活動能夠進行的任務,主要包括經濟基礎設施和經濟信息的提供,這是一般性任務;第二類是對經濟進行調控的任務,主要包括規(guī)劃、監(jiān)督、引導和輔助的任務,這是特別性任務[24]。如果按照我國學者們這種偏好于類型化、體系化公法意義上的經濟法權利的思維導向,將行政機關的經濟職權、經濟管理權、監(jiān)管權、調控權作為經濟法權利體系的主體性內容,并在制度上落實,最終作用于一個個具體的經營者身上,就與經濟法是一種公私法融合的新型法,并主要是私法的本質屬性相背離,導致經濟法走向行政法化的危險,最終真的可能讓經濟法變成了行政法的一個分支,讓經濟法部門的獨立性地位再次遭受行政法學者的質疑,極其不利于經濟法自身的價值追求和目標實現。
在我國早期的經濟法學者中,較多直接借用其他部門法的現成權利概念來類型化、體系化經濟法權利,如所有權、債權、管理權、請求權、礦權等傳統(tǒng)部門法的權利概念,都被早期的一些學者們直接借用到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過程中。相比與其他傳統(tǒng)部門法,經濟法較為年輕,自身的概念體系沒有發(fā)展起來,不夠成熟,借用其他部門法的現有概念來彌補經濟法部門概念體系的不足,有其必要。但不同部門法的權利概念體系是它們之間在內容、價值目標和精神品性上得以區(qū)別的主要標志,部門法的其他內容借用別的部門法的概念來表述,一般無傷大雅,但一個新興部門法在基礎性的權利概念體系構建過程中,簡單化地借用別的部門法的權利概念,就可能會失去自我。而且別的部門法的每個單獨的權利種類,都是和整個部門法的內在邏輯體系融為一體的,并通過相應的制度體系將其追求的價值和目標進行具體化,在制度運行中加以實現。如果采用簡單的拿來主義,將別的部門法的權利概念直接作為經濟法的基礎性權利概念,不僅會讓人覺得突兀,出現難以根治的水土不服和排異反應,也會造成整個法律帝國內部的權利概念、制度體系和價值目標的紊亂,更讓別的部門法學者懷疑、甚至確信經濟法為一部雜法,難以或沒有必要成為一部獨立的部門法。
由于存在著上述不足,我國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探索還不算成功,一個能很好反映經濟法部門的本質屬性、特征、運行規(guī)律和精神品格的權利體系框架遠還沒有真正搭建起來。筆者認為要科學、有效地進行經濟法權利的類型化、體系化,在路徑選擇上,至少應做到兩點:一是需要深刻認識和抓住經濟法的本質屬性,找尋出經濟運行的背后邏輯規(guī)律,按其運行規(guī)律來類型化、體系化經濟法權利;二是要按照拉茲“核心權利——派生權利”的部門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的思路,找到一個既能凸顯經濟法的本質屬性,又能真正貫穿整個經濟法部門的核心權利,在此基礎上類型化出其他的派生權利。
經濟法和民法、商法一樣,在本質上更多的是一種財產法屬性。無論是以德國為代表的大陸法系,還是以美國為代表的英美法系,都更多是將經濟法建立在財產法基礎上的。它實際上是當資本性財產成為這些國主要財富類型后,為解決因不同主體間在資本性財產占有、使用、處分、收益過程中發(fā)生的一系列新的矛盾糾紛而逐步建立起的一部新型財產法,主要用于保障和促進G—W—G′整體有效運行,這也是經濟法與民法和商法的最大不同之處。因此,我們可以直接將其理解為:經濟法是一部系統(tǒng)規(guī)范和保障建立在交換價值基礎上的資本財產權在整體上有效運行的新型財產法②。以此為思維起點,嚴格遵循資本財產權背后的運行規(guī)律來類型化、體系化經濟法權利。在此基礎上,再結合拉茲“核心權利——派生權利”的部門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的思路,就可以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資本財產權——市場準入權、自主經營權、公平競爭權、剩余索取權”,其科學性、合理性至少可以在五個方面得到體現。
德國著名經濟法學者費肯杰教授將經濟法定義為“經濟法是在一般原則上和通過總體或個別干預調整經濟財產的流轉安排的自由和其定分歸屬,在被確立的經濟憲法框架內,保障依據經濟正義的尺度所衡量的經濟公民的自我發(fā)展和供給的重要法律規(guī)范的總和”[25]。這里的“經濟財產”,其實都是指資本性財產。19 世紀末20 世紀初以來,隨著歐美國家對資本性財產的占有、使用、處分、收益等行為進行規(guī)范,系統(tǒng)調整資本性財產運行的一整套法律制度體系得以逐步建立,經濟學意義上的資本性財產就轉化成了法學意義上的資本財產權。也就是說資本財產權是資本性財產法權化后的結果和表現形式,它幾乎可以說是具有現代經濟法意義上的所有法律制度形成的原因和基礎,同時也是這些制度規(guī)范的主要對象,整個經濟法的理論和制度體系邏輯都是圍繞著資本性財產的運行規(guī)律演化出和展開的。當我們將資本財產權作為經濟法的核心權利,也就有望為經濟法學找到了一個既能很好準確反映經濟法學理論及制度的本質屬性,又能有效突出經濟法學理論和制度獨特的精神品格的核心范疇。從此以后,當人們再談到經濟法學理論或制度時,在大腦中立刻就抓住了資本財產權這個核心范疇,再結合資本運行總共公式G—W—G′推演出具體權利和需要的制度保障,從而對經濟法學及經濟法制度的本質屬性和精神品格進行瞬間定位和把握,就像人們一談到民法學理論或制度時,在大腦中立刻就抓住了民事權利這個核心范疇,以對民法學理論及制度的本質屬性和精神品格進行瞬間定位和把握,談到行政法學理論或制度時,在大腦中立刻就抓住了行政權這個核心范疇,以對行政法學理論及制度的本質屬性和精神品格進行瞬間定位和把握一樣,從而高效便捷地將經濟法學部門和其他部門法學真正區(qū)分開來,讓經濟法學真正獲得了自己的獨立地位。
早在1905 年,美國制度學派的奠基人凡勃倫就指出,現代經濟中的財產所有權表現為資本的所有權,工業(yè)生產和企業(yè)家逐利經營間的矛盾成為制度調和的重心[26]。經濟法就是在對這些資本所有權運行過程中產生的正負外部性進行內部化為權利和義務過程中形成的。從資本總公式G—W—G′運行過程中可以發(fā)現,資本性財產功能如果要有效實現,資本財產權所有者至少應從事四種類型的行為,經歷四個既相對獨立性又密切聯系的行為環(huán)節(jié):一是將自己的一般性財產權轉變成資本財產權,同時進入到實現交換價值的相應市場;二是結合進入的市場情況和自己的具體情況,自主組織和管理生產經營;三是與追求交換價值的其他經營者和追求使用價值的消費者展開公平競爭;四是扣除各項成本后收獲追求到的交換價值,實現利潤回報。這四種行為過程是一個首尾相接、緊密相隨的過程,其中任何一個行為環(huán)節(jié)不能順暢完成,資本性財產的財富增殖功能都將無法實現,因此,要讓資本財產權實現它的功能,就應配置給資本財產權所有者四種行為自由的權利:市場準入權、自主經營權、公平競爭權和剩余索取權。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資本財產權——市場準入權、自主經營權、公平競爭權、剩余索取權”,就是嚴格遵循資本財產權自身的運行規(guī)律來進行的,將這四種權利作為經濟法權利體系的主體性內容,就有效保障了資本財產權在現實經濟生活中的良好運行,既是對資本財產權運行規(guī)律的全面反映,也是對經濟法學的內在運行規(guī)律的全面反映,可以極大改善我國當前的營商環(huán)境。
經濟法理論和制度兩張皮的致命缺陷,一直是經濟法部門獨立性備受其他部門法學者質疑的主要原因之一,嚴重影響了經濟法的理論自信。但依托“資本財產權——市場準入權、自主經營權、公平競爭權、剩余索取權”這一經濟法權利框架體系,就可以非常完美地將經濟法的理論和制度融為一體。市場準入權是一般性財產權所有人將其財產轉換成資本財產權進入市場進行利潤追逐的一種權利,在這一權利及其形成的理論下,就可以將各種企業(yè)設立、行業(yè)準入的法律、法規(guī)和政策歸入其中;自主經營權是資本財產權所有者發(fā)揮企業(yè)家精神,自由調配使用自己的人力、物力、財力等各種經濟性資源,自行組織生產經營活動,以獲取交換價值實現利潤回報的權利。但它的實現需要政府提供必要的協(xié)助和服務,同時又需防范政府行政權力的不當干擾和侵害。當前許多理論提出的宏觀調控法內容,實際上就是政府協(xié)助和服務自主經營權實現的措施和方式,同時又為防范政府不當侵入資本財產權所有者發(fā)揮企業(yè)家精神提供必要保護。所以自主經營權的實現制度就更多地表現為對政府協(xié)助和服務資本財產權所有者自主經營權實現的職責義務劃定,主要為計劃規(guī)劃法、產業(yè)政策法、財稅法、金融法等法律、法規(guī)和政策的內容;公平競爭權是防范資本財產權所有者之間、資本財產權所有者與消費者之間在追逐利益過程中發(fā)生相互侵害的盾牌,以保障和促進他們之間有序競爭,相互促進,主要表現為協(xié)調和規(guī)范經營者之間為追求交換價值過程中發(fā)生的各種矛盾沖突關系,經營者追求交換價值與消費者追求使用價值發(fā)生過程中發(fā)生的各種矛盾沖突關系。具體的制度就是反不正當競爭法、反壟斷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產品質量法、食品安全法、價格法、廣告法等微觀市場監(jiān)管的法律、法規(guī)和政策;剩余索取權實際上就是資本財產權所有者,在扣除各種經營費用后,對剩余利潤的索取權,這是資本財產權功能得以實現的最后一步,用以防范政府對資本財產性財產所有者財產權的不當侵害,主要通過財稅法律制度來保護,以阻止稅負過重和財稅部門及其工作人員的不當行為,侵害資本財產權所有者對利潤的實現??梢姡凇百Y本財產權——市場準入權、自主經營權、公平競爭權、剩余索取權”這一經濟法權利框架體系下,經濟法的理論和制度已經完全融為一體了。
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資本財產權——市場準入權、自主經營權、公平競爭權、剩余索取權”后,我們就可以將整個經濟法學體系構建為:經濟總論、市場準入權法的理論和制度、自主經營權法的理論和制度、公平競爭權法的理論和制度、剩余索取權法的理論和制度。在經濟法總論部分,圍繞資本財產權的形成原因、形成條件、性質、特征、運行規(guī)律、功能實現的條件等各個方面進行介紹,從宏觀層面對經濟法部門的性質、特征、運行規(guī)律進行一個總體的論述。在市場準入權法的理論和制度部分,就市場準入權的性質特征、運行規(guī)律、實現條件等進行介紹,對保障這一權利實現的制度如何設計、實施進行探討;在自主經營權法的理論和制度部分,就自主經營權的性質特征、運行規(guī)律、實現條件等進行介紹,特別是將這一權利與政府宏觀調控權的關系進行厘清,并對保障這一權利實現的制度如何設計、實施進行探討;在公平競爭權法的理論和制度部分,就公平競爭權的性質特征、運行規(guī)律、實現條件等進行介紹,對有中國特色的行政壟斷需要重點關注,對保障這一權利實現的制度如何設計、實施進行探討;在剩余索取權法的理論和制度部分,就剩余索取權的性質特征、運行規(guī)律、實現條件等進行介紹,并對剩余索取權實現對整個資本財產權有效運行的重要性加以特別強調,對保障這一權利實現的制度如何設計、實施進行探討。由于這四項權利和相應的制度體系,都是由資本財產權功能實現、運行規(guī)律派生而出的,總論部分對資本財產權的總體性、概括性探討與分論部分對四項權利及相應制度的分別具體探討,完全是一脈相承、渾然一體的,也就徹底解決了經濟法學總論和分論是兩張皮的尷尬。
在權利法時代,一個部門法學如果能建立起一套既能準確反映本部門法本質屬性、運行規(guī)律和精神品格,又主要獨屬于本部門法的權利概念體系,無疑是這一部門法成熟和成功的最好標志,也是這一部門法旺盛生命力的體現?!百Y本財產權——市場準入權、自主經營權、公平競爭權、剩余索取權”的權利體系結構,是在馬克思總結的資本總公式G—W—G′基礎上,結合資本財產權主體行為外部性內部化的路徑選擇要求類型化而出,完全遵循資本性財產運行規(guī)律要求,馬克思這一研究成果,至今仍被許多學者認為是對資本運行規(guī)律做了最深刻系統(tǒng)地研究和揭示。經濟法實際上就是圍繞G—W—G′構建一套規(guī)則體系,以保障G—W—G′持續(xù)有效地運行,服務于人類的價值。所以這一權利體系結構可以準確反映出經濟法部門的本質屬性、運行規(guī)律和精神品格。相對于民法圍繞“民事權利”這一核心權利派生而出的物權、債權、人格權、身份權、繼承權等主要屬于民法的權利概念,行政法圍繞“行政權”這一核心權利派生而出的行政立法權、行政命令權、行政處理權、行政裁決權、行政監(jiān)督權、行政強制權、行政許可權、行政處罰權等主要屬于行政法的權利概念,圍繞“資本財產權”這一核心權利派生而出的市場準入權、自主經營權、公平競爭權、剩余索取權,主要屬于經濟法部門特有的權利概念,大家一看到這些權利概念,就自然聯想到經濟法部門,它們一起構成了整個經濟法權利概念體系的有機整體,從而真正建立起經濟法部門自己的權利概念體系。
進入權利本位法時代后,在大陸法系國家中,一個部門法自身權利體系的科學構建,一直是部門法理論研究的重頭任務。經濟法作為一門新興的部門法,其權利類型化、體系化探索無疑更是一個極其重要而又艱辛繁重的任務,在缺少權利傳統(tǒng)和權利文化根基的中國,在我國經濟法基礎理論研究陷入低谷迷茫,似乎已很難有所突破的關鍵時期,這一探索任務更具有特殊的歷史和時代意義,它不僅直接關系到經濟法基礎理論研究的突圍和國家法治的現代化進程,更是與我國營商環(huán)境的根本性改善有直接關系,與中華民族的復興之路緊密相連。在重視中國特殊國情的基礎上,將馬克思《資本論》中的智慧融入經濟法思維之中,將經濟法權利類型化、體系化為“資本財產權——市場準入權、自主經營權、公平競爭權、剩余索取權”,或許能為中國經濟法基礎理論的發(fā)展和完善探索出一條新的道路,為中國營商環(huán)境的根本性改善和持久提升夯實根基。
注 釋:
①在我國,確立權利本位研究成果的主要有鄭成良:《權利本位說》,《政治與法律》1989 年第4 期;張文顯:《“權利本位”之語義和意義分析——兼論社會主義法是新型的權利本位法》,《中國法學》1990 年第4 期;張文顯:《從義務本位到權利本位是法的發(fā)展規(guī)律》,《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0 年第3 期;鄭成良:《權利本位論》,《中國法學》1991 年第 1 期;葛洪義:《法律·權利·權利本位——新時期法學視角的轉換及其意義》,《社會科學》1991 年第 3 期;童之偉:《權利本位說再評議》,《中國法學》2000 年第6 期;劉旺洪:《權利本位的理論邏輯——與童之偉教授商榷》,《中國法學》2001 年第 2 期;張文顯,于寧:《當代中國法哲學研究范式的轉換——從階級斗爭范式到權利本位范式》,《中國法學》2001 年第1 期;胡連生:《公民權利本位:現代民主政治的基本走向》,《長白學刊》2004 年第 3 期;梁迎修,王莉君:《權力與權利的思辨》,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版;錢大軍:《再論“權利本位”》,《求是學刊》2013年第5 期;王耀海:《評“權利本位”范式》,《江淮論壇》2013 年第 2 期;崔宏巖:《中國法學由“義務本位”向“權利本位”轉向的探討與批判——兼與張文顯先生商榷》,《法制博覽》2013 年第3 期;黃文藝:《權利本位論新解——以中西比較為視角》,《法律科學》2014 年第5 期,凌斌:《權利本位論的哲學奠基》,《現法學》2015 年第 5 期。
②資本財產權是指在功能上主要用來滿足人們追逐利潤,實現財富增殖的財產權,它是建立在交換價值基礎上。自用財產權是指在功能上主要用來滿足人們生活消費需要的財產權,它是建立在使用價值基礎上的。早在亞里士多德時代,人們就對這兩類財產做了區(qū)分。早期,資本性財產所占社會財富總比例不大,還不足以對人類經濟社會關系產生大的影響,利用民商法規(guī)則就可以進行有效調整。但到了十九世紀中后期,隨著這一財產成為當時一些國家主要的財產形式,人們在占有、使用、處分資本性財產,從中獲取收益時,引發(fā)的各種矛盾呈井噴式爆發(fā),無法再通過民商法來調整了,為化解這些矛盾,規(guī)范資本財產權所有人占有、使用、收益、處分資本性財產行為的一系列法律制度得以建立,經濟法部門隨之得以產生。筆者在以前的文章中曾將“資本財產權”命名為“增量財產權”,“自用財產權”命名為“存量財產權”。隨著研究的深入,筆者發(fā)現“資本財產權”和“自用財產權”這對概念更能準確表述出上述兩類財產的特征和品性,所以筆者就以“資本財產權”和“自用財產權”這對概念替換了“增量財產權”和“存量財產權”這對概念。請參見王宇松:《增量財產權:經濟法的核心權利》,《江西社會科學》2014 年第8 期;王宇松:《論增量財產權與經濟的可持續(xù)發(fā)展》,《西部法學評論》2014 年第1 期;王宇松:《經濟法主體行為放大效應的形成機制及對經濟法的影響》,《湘潭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 年第2 期;王宇松:《市場主體的權利體系研究——以資本財產權為視角》,《學術論壇》2014 年第11期;王宇松:《論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雙重價值對國際貿易的影響——以資本財產權為視角》,《湘江青年法學》2015 年第 1 輯;王宇松,應婷婷:《論資本財產權在經濟法部門中的角色和功能》,《經濟法學評論》2018 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