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勇

我的家鄉(xiāng)座落在烏裕爾河?xùn)|岸下游，故而得名“小河?xùn)|村”。烏裕爾河是一條無尾河流，流到家鄉(xiāng)就看不到河床了，河水四處漫延，孕育出一望無際的大濕地。聞名世界的扎龍自然保護(hù)區(qū)就是這片濕地的產(chǎn)物，與家鄉(xiāng)的濕地緊挨著，是手牽著手的親兄弟。濕地里湖泊星羅棋布、葦草密密麻麻、野花五顏六色、魚蝦游來游去，吸引著大批珍稀水鳥到這里繁衍生息。

六十年代父親就在村里打魚，那個年代全村共有四個生產(chǎn)小隊，每個隊只有一個打魚的，父親是在第一生產(chǎn)小隊打魚。每天捕到的魚都比別人多，村民送他一個綽號“魚鷹子”。記得我十幾歲的時候，父親打魚常常領(lǐng)著我。因為我喜歡濕地里的水鳥，特別愛看鳥巢。

有一天，父親和我說：“兒子明天跟我去，我又發(fā)現(xiàn)一個新鳥巢?！蔽壹敝鴨柛赣H：“是什么鳥巢啊？”父親說：“到地方你就知道了?！边@一夜我躺在被窩里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天老早就起來了，等著跟父親去看鳥巢。

太陽還沒出來，我和父親就出發(fā)了。父親和往常一樣，右肩上扛著五米多長比搟面杖還粗一點的篙（當(dāng)?shù)厝肆?xí)慣叫它船桿），左手拿著一個鐵撮子，撮子是用來裝魚和撮船里邊的水用的。我問父親：“這些船上用的家伙事，為什么天天拿回來呀？”父親說：“孩子，這你就不知道了，這個船篙啊，撐船用它，得魚回家也用它，把兩個裝魚的網(wǎng)兜掛在篙上，前一個后一個，它就是扁擔(dān)了。另外有些人想用船，沒有篙他就撐不走，也防止有些人到河套里禍害鳥巢啊！”父親這么一說，讓我恍然大悟。

我們很快走到了河邊，太陽已從東方的地平線上露出了紅彤彤的臉，像一個大紅燈籠掛在天邊。春天的早上，天氣還是有點涼颼颼的，可溫暖就隱藏在春風(fēng)里，陣陣微風(fēng)吹來像一只溫柔的手輕輕地?fù)崦业哪橆a，還夾著一股水氣和魚的腥味，我的心情格外舒暢。平靜的水面、嫩綠的葦草和停放在河邊的船都披上了一層霞光，令人陶醉不已。

突然，遠(yuǎn)方的天空傳來了刺耳的叫聲，有點像小孩兒的哭聲，順著聲音望去，只見兩只水鳥與一只老鷂在空中打得不可開交。父親告訴我：“那兩只鳥叫賴毛子，正在驅(qū)趕鷂鷹，因為附近有它們的巢，怕鷂鷹偷吃啊。”父親天天在河套里轉(zhuǎn)，各種水鳥的生活習(xí)性他都了如指掌。父親說：“這種鳥總是在自己巢的上空飛，發(fā)現(xiàn)有情況就賴賴唧唧的叫喚，恐怕動它的卵。它筑的巢也很簡單，河岸上有個牛蹄坑它在里邊放上一些草就開始產(chǎn)卵了，有時腳都踩上了還不知道有它的巢那。”我和父親說：“它們比鴿子大點不多卻敢和老鷹搏斗?。俊备赣H樂呵呵地說：“別說鷹了，就是人到它的巢附近，它會從天上俯沖下來啄你的頭?。　甭牳赣H這么一說，我要去找它們的巢體驗一下，父親說什么也不同意。

我和父親上了船，船在河中行駛不到二百米遠(yuǎn)就拐進(jìn)一個毛草溝子里，在溝子里又走了一百多米就到了半拉泡子。父親在河套里下了一百多個花籃（用竹子編制的捕魚工具），半拉泡子里就有十幾個。船剛進(jìn)泡子，正在泡子里嘻戲的大雁、野鴨、水雞子等水鳥見到了我們，有一只鳥先飛了起飛來，其它鳥也都跟著起飛了，足有二百多只。鳥掌拍打著水發(fā)出陣陣響聲恰如鞭炮齊鳴，劃破了平靜的水面，泛起一層層波紋。一個挨著一個像一片烏云在空中漂浮著，很快就無影無蹤了。唯獨有一只鳥還在水中游著，船離它很近了也不飛，再近一點，就一猛子扎進(jìn)水里，不一會在離船不遠(yuǎn)處又鉆了出來。我問父親“：它怎么不飛呀？是不是小鳥不會飛??？”父親告訴我：“它是大鳥，都管它叫魚鷹子，是水中最能抓魚的鳥，因為泡子里有它的巢，為了護(hù)巢你攆都攆不走它?！备赣H用手指著前方說：“你看前邊有一個黑草堆，那就是它的巢啊?！备赣H還告訴我唯獨這種鳥在泡子中筑巢，而且是用水草的根莖堆成的，四周沒有什么東西遮擋，巢的附近都生長著荷葉、河花和菱角等，環(huán)境是很優(yōu)美的。船靠近了巢，魚鷹子緊跟在船的后邊。我看到了巢里邊有兩枚綠皮的卵，像雞蛋那么大，高興的喊了起來：“太好看了！太好看了！”我和父親說要把它帶回家，父親不允許，還打個比方教育我“：你是我的孩子，別人把你給抱走了，我和你媽啥心情??？卵就是鳥的孩子??！你動巢里邊的卵，看把魚鷹子急得都要上船和你搶了”。我馬上把卵放了回去，父親覺得很納悶，每天都看見兩只魚鷹子，今天怎么只見到一只??？在遛到第四個花籃時，讓父親驚訝了，花籃里邊有幾條鯽魚怎么還有一只魚鷹子??？父親猜測，魚鷹子鉆進(jìn)花籃里是要偷魚吃，沒想到進(jìn)去就出不來了。父親一只手拎著花籃瞅著魚鷹子說：“我的好朋友，幸虧我來得及時不然會憋死你的?！备赣H用手摁住花籃的腰部，打開了出口，把魚和魚鷹子都倒進(jìn)了船里。我立刻抓住了它，把它緊緊地抱在懷里，用手輕輕地?fù)崦砩系挠鹈?，它的心砰砰直跳，尖尖的喙還不停地咬我。我特別喜歡它，想和它多玩一會兒，父親讓我趕快放了，我聽父親的話把它放回泡子里，它展開雙翅，撒了歡似的在水面上奔跑，兩只腳掌拍打著水面，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響聲，像是在和我們唱一曲告別的情歌。

走出半拉泡子，又來到一個有籃球場那么大的小泡子里，父親和我說凡是有一個小水面，周圍有草，草里邊基本上都藏匿著水雞子巢。水雞子選筑巢的地方和我們?nèi)祟惿w房子選宅基地似的，筑巢之前不知來多少次，要選有小水面的地方，這小水面和咱們家房前的院子是一樣的，小鳥出殼后就在這里邊活動。船鉆進(jìn)了葦草來到泡子南側(cè)，果然有一個水雞子巢，巢是用枯葦編織的，高出水面有一尺多，巢的外形伸出很多葦茬子，支楞八翹，就像一個刺猬猥爬在葦草里。上口圓圓的，有大碗口那么大，里邊躺著幾枚帶有黑色斑點的卵，比雞蛋小一點不多，我數(shù)了數(shù)共九枚。父親和我講原來這個巢建矮了，前些日子漲水，把巢給淹沒了，水雞子眼巴巴瞅著自己的卵泡在水里，沒辦法只能把卵埋在里邊再給巢加高，等它們把巢修建好了，我小心翼翼的把埋在巢里的七枚卵一個個取出來，輕輕地放到新筑的巢里，沒幾天里邊又增加了兩枚。父親還告訴我，水雞子是很精靈的，為了防止老鷹偷它們的卵，小兩口輪流在巢的附近站崗。葦子長高了，用喙把巢周圍的葦梢啄折彎成九十度遮住卵，老鷹在空中飛，輕易看不到卵的?？衫销椞焯煸跐竦氐纳峡毡P旋，有機(jī)會就偷人家的卵吃。有一天，我在遛花籃，發(fā)現(xiàn)有一個鳥巢上站著一只鷂鷹，我猜測它是在喝巢里邊的卵。鷂鷹吃卵，先把卵殼啄壞，然后喝里邊的清和黃，一兩分鐘就能喝完一個。因離著遠(yuǎn)我大聲地喊了起來：“鷂鷹偷卵吃了！鷂鷹偷卵吃了！”我以為這么一喊，“主人”聽見會出來攆它，沒有動靜，有可能主人不在。鷂鷹也像沒聽見似的，置之不理，還在低頭的吃。我快速撐船，離它很近了，它才肯離開，巢里的八枚卵讓它給喝了四枚，如果不及時趕到，剩下那四枚也全報銷了。

船又行駛了半個小時，來到一個叫大葦塘的地方。去年冬天收割留下的葦茬子有半尺多高，依然可見。新生的蘆葦有半米多高，葉子還沒有長出來，一根挨著根筆直地站立在水里，露出尖尖的頭，像從水中射出的一支支鋒利的箭，蒼翠茂盛，郁郁蔥蔥，遠(yuǎn)看像一塊綠色的地毯蓋住了水面。我看到空中有很多鳥在飛，葦塘里還有很多小草堆，我問父親怎么那么多草堆呀？父親告訴我：“那不是草堆，那是縮脖子城??！天上飛的鳥叫“蒼鷺”，當(dāng)?shù)厝硕脊芩小翱s脖子老等”。我又好奇地問父親：“它為什么叫這個名字?。俊备赣H給我解釋說：“因為它脖子長腿也長，常常站在河邊和泡子邊水淺的地方，縮著脖子等著魚游過來，一等就是好長時間，魚要是游過來，它立刻伸出脖子啄著吃，也有人管它叫“長脖子老等”。當(dāng)我們走進(jìn)縮脖子城時，讓我贊嘆不已，好大一個城啊！它們和人類的生活方式是一樣的，也喜歡群居啊！我數(shù)了數(shù)有五十多個，這些巢都是用枯葦編織的，東一個西一個，一點也不規(guī)范，相距都很近，像天空散落的星星。船挨著巢行走，我發(fā)現(xiàn)有的里邊有卵，有的是空的，有的是剛建的。有一個巢里邊有三枚卵，父親只讓我看，不讓我動。這些蒼鷺見到我們都飛走了，不一會又都飛了回來，它們不尖叫，好像沒事似的。父親說：“我常來這個城看它們，它們和我都很熟悉了，知道我是不動它們卵的?！?/p>

我們離開大葦塘，往回走時，父親說我領(lǐng)你去看最近新發(fā)現(xiàn)的鳥巢，這個巢在河邊的岸上，是大雁建的，已產(chǎn)四枚卵，我有幾天沒去了。前幾天被一個撿蛋的小伙子發(fā)現(xiàn)了，非要拿走巢里邊的卵，讓我給攆走了，我告訴他凡是在我捕魚的區(qū)域里，誰也別想拿鳥卵，因為它們可是我最好的朋友。父親給我講一段大雁的故事，說大雁是“義鳥”，還加重語氣地說是仁義的“義”。它們冬天到南方避寒，春天回到北方生兒育女，成群遷徙，每個群都有幾十只，在空中一會排成個“一”字，一會排成個“人”字，有序飛行。雁群由老雁領(lǐng)頭小雁在中間，互相照顧，一個也不讓掉隊。大雁是一夫一妻，如果一只雁病故，另一只雁不會再找別的伴侶，甚至?xí)詺⒀城?。我和父親說：“大雁可真講義氣啊！”船到了巢的附近停下了，我和父親下了船，找了很長時間才找到，父親見到巢一下子愣住了，怎么是空巢了，里邊的四枚卵怎么沒了？父親懷疑是被前幾天撿蛋那個小伙子給拿走了，還責(zé)備自己近幾天沒來看看。這個雁巢和別的鳥巢不一樣，它筑在地勢高沒有水的地方，巢的周圍都是很密集枯萎的三棱草和烏拉草，是用絨草編織的，高出地面有半尺多，巢里邊還有鳥毛，給人一種像家一樣溫暖。

我們離開巢沒走多遠(yuǎn)，在河的拐彎處發(fā)現(xiàn)了兩只大雁領(lǐng)著四只小雁，父親的臉立刻露出了笑容。高興地和我說：“這就是那兩只大雁，沒想到幾天沒來，它們的孩子都出殼了，還能在水里游玩了?！毙⊙阋姷轿覀兌纪低档劂@進(jìn)河邊的草叢里，兩只大雁還在慢慢地游?！蔽覇柛赣H：“你看它們游泳的姿勢像什么？“父親琢磨一會也沒回答上來，我和父親說：“像不像小寫的2?。俊备赣H說：“像，像，太像了?！备赣H還自言自語地叨咕著：“一共有六個2，兩個大2，四個小2，加到一起是12，明年到這個時候又有12只小雁了?！蔽覇柛赣H是怎么算出來的，父親說：“明年兩個大雁能產(chǎn)四枚卵，兩對兒小寶寶明年就是大雁了再各產(chǎn)四枚卵，加到一起不就是12個嗎！”其實大雁每年能產(chǎn)4—8枚卵，要是多下幾枚那就不是12個了，我和父親都希望它們明年能多產(chǎn)幾枚卵。

父親邊領(lǐng)著我看鳥巢邊遛花籃，快到中午了，一百多個花籃都遛完了，得了六十多斤魚，我?guī)椭赣H把魚分別裝到兩個網(wǎng)兜子里，父親和往常一樣，用篙做扁擔(dān)，挑著兩兜魚往家走?；丶业穆飞细赣H答應(yīng)我，明年開春還領(lǐng)著我看鳥巢。

時間荏苒，一晃進(jìn)入了2010年，父親早已去逝了。有一次我回老家到濕地里看鳥巢，讓我很失望，坐著船走了大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一個鳥巢。卻看到很多新的建筑物，有的是亮房子（打魚用房），有的是養(yǎng)禽房和養(yǎng)畜房。過去一個生產(chǎn)隊只有一個亮房子，現(xiàn)在可大不一樣了，凡是常年在河套里打魚的，基本上都有一個亮房子。本來濕地是各種水鳥的家園，卻變成人們居住和養(yǎng)殖的地方了。有些濕地還被開墾成耕地，濕地的面積越來越小，水鳥的生存空間被搶占了，逼著它們不得不搬家。

一位老鄉(xiāng)和我說：“水鳥的巢都是用喙銜著葦草一根根編織成的，建一個巢得需要上千根葦草，你說它們多么不容易??？可人們?yōu)榱俗约旱纳?，不顧鳥的生存，不僅拿人家的卵，還把巢給毀了，它們能不搬家嗎？”我和老鄉(xiāng)說：“鳥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只有鳥的存在，我們的生活才會更加豐富多彩。”看到這一切勾起我對父親的思念，父親是多么愛鳥??！他在河套里打魚，從來不動鳥卵毀鳥巢，不但自己不動，也不讓別人動。如果都像父親那樣愛鳥，它們是不會搬家的。

近些年來，村領(lǐng)導(dǎo)意識到了破壞濕地等于破壞我們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沒有水鳥和野生動物陪伴著我們，我們的生活是孤單的。必須采取有效措施把攆走的水鳥再請回來。

從2014年開始，村里配合縣濕地保護(hù)領(lǐng)導(dǎo)小組對濕地進(jìn)行徹底清理，濕地里所有的建筑物全部拆出，在濕地里或在濕地附近開墾的耕地全部退耕還濕，恢復(fù)濕地的本來面貌。為了加強(qiáng)對濕地里水鳥的保護(hù)，村里安排一些義務(wù)護(hù)鳥員，還在濕地附近建一座有五十多米高的瞭望塔，按上了攝像鏡頭，如有撿鳥蛋和毀鳥巢的隨時都能發(fā)現(xiàn)。村里還采取多種形式對保護(hù)濕地、保護(hù)水鳥進(jìn)行宣傳，提高村民的生態(tài)意識?，F(xiàn)在到河套打魚的村民，誰也不撿鳥蛋破壞鳥巢了，水鳥一天比一天又多了起來。

最近，我又回到家鄉(xiāng)，第一件事就是到濕地里轉(zhuǎn)一轉(zhuǎn)。我坐著船又來到了半拉泡子，一進(jìn)泡子一群水鳥騰空而起，有大雁、野鴨、水雞子、魚鷹子等，足有一百多只，它們起飛時腳掌拍打水面聲和它們飛向天空的身影，把我?guī)Щ氐?0年代和父親觀鳥的情景，讓我興奮起來。情不自禁地大聲喊了起來：“水鳥終于回來了?！彪m然還是沒有過去那么多，卻讓我大開眼界。

船出了泡子又行駛在河里，不遠(yuǎn)處發(fā)現(xiàn)河的左岸有一個拆出的亮房子的房茬子。我下了船，走上去看一看，房茬子里面長滿了葦草，往里趟了幾步，一只野鴨子從腳底下突然飛起，嚇我一跳，仔細(xì)一看，是一個鴨巢??！里邊有九枚卵，還冒著熱氣那。我順手拿起一枚卵，熱乎乎的，原來這只鴨子是在抱窩呀！聽到我們的腳步聲，離它越來越近，不得不飛了，嚇得稀屎都穿了出來。我很后悔，知道有野子在抱窩說什么也不能上來打擾它??！我把粘上糞的鴨卵用水洗了洗，又放到了巢里，對著鴨卵說：“對不起了，把你們的母親給嚇跑了。”我想這只野鴨可能是個新客，它不知道這個房茬子曾經(jīng)是人呆的地方，膽子也夠大的了，敢在這里按家筑巢。

家是愛的港灣，家是人生的起點，也是最后的歸宿。鳥巢是鳥的家，有巢才能產(chǎn)卵，才能生兒育女。我們愛護(hù)鳥巢要像愛護(hù)自己的家一樣，讓鳥在濕地里安心的生活，人類才會有更加美好的明天。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