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郢
(泰山學(xué)院 泰山研究院,山東 泰安271021)
先秦秦漢時期,泰山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漸同國家政權(quán)發(fā)生關(guān)系,遂由一座自然山漸成一邦之望、四岳(后為五岳)之一乃至五岳之首,并進而發(fā)展成帝王宣示其君權(quán)神授的舞臺,泰山亦因之成為體現(xiàn)歷代王朝治亂興亡的晴雨表。這一歷史時期,可稱之為泰山“政治山”形成期。其具體標志試列三項:帝王封禪制度的奠定,五岳獨尊地位的確立,國家祀岳典禮的開啟。下面分別作一論述:
“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1]這是《史記·封禪書》開篇對封禪大典的詮說。按照史家的解釋,封禪是融政治與信仰為一體用以溝通天人之際的國家祭祀大典。所謂封,就是在泰山極頂筑壇以祭天;所謂禪,就是在泰山附近小山筑壇以祭地。據(jù)傳春秋齊相管仲對此曾作追述:“古者封泰山、禪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管仲)所記者十有二焉。昔無懷氏封泰山,禪云云;虙羲封泰山,禪云云;神農(nóng)封泰山,禪云云;炎帝封泰山,禪云云;黃帝封泰山,禪亭亭;顓頊封泰山,禪云云;帝俈封泰山,禪云云;堯封泰山,禪云云;舜封泰山,禪云云;禹封泰山,禪會稽;湯封泰山,禪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禪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禪?!保?](按云云、亭亭等皆泰山下小山之名)不過論者大多認為,這一世系僅是后世追想與假托。然而泰山被托為遠古封禪之所,其后亦深隱著一段歷史背景——
據(jù)古史家的描述,遠古時期的泰山,氣候溫暖,草木蕃茂,“生五谷桑麻,魚鹽出焉”[3],成為先民繁衍生息的樂土,在當時擁有先進文化的東夷族便濫觴于斯,并以此為中心逐漸向周遭散射。傳說時代的“人文諸祖”,也大都與泰山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如岱南的龜山,或即以龜為圖騰的黃帝之一部族聚落[4]。又傳堯、舜皆曾立都于茲山之下;堯都平陽,一說即今新泰地(新泰古稱平陽)[5];舜都“都君”,一說即今肥城石橫。史稱夏禹家于“崇山”,生于“石紐”,一說其地即泰山之禹石汶[6]。商之先世,亦嘗活動于泰山周邊,商王湯之十一世祖相土,建東都于泰山下。周成王在泰山立明堂以朝諸侯。以上帝王均為開啟上古封禪的“七十二君”之一。古部落的發(fā)祥圣火與古帝王的柴望禋煙,使泰山在華夏民族文化凝聚過程中,成為一大聚焦中心,職是之故,后世學(xué)者如此評說泰山的地位:“往古先民,生聚于斯,萬代諸皇,建業(yè)于斯,……木本水源,血統(tǒng)所在,泰山巍然,同族仰鏡”,故泰山實“為中華原始民族之策源地”[7];“吾國古代,自稱其地為齊州,濟水蓋亦以此得名?!稘h書·郊祀志》曰:‘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間,故嵩高為中岳,而四岳各如其方。’以嵩高為中,乃吾族西遷后事,其初實以泰岱為中”[8];“在中國人的古代觀念中,泰岱及其所在的齊州,正居于天地的正中心?!保?]
關(guān)于泰山的崇拜,也在斯時悄然萌生。東夷人肇興于山東半島,自認為泰山處天地之正中,于群山為最大,集天下之至美。泰山最早被稱之“大山”,又作“太山”,后又作“岱”“泰”,均是寓域中最大山岳之義。當天地山川之祭日趨發(fā)達之時,人們便自然將內(nèi)心期冀寄之其山,泰山亦由此以顯赫姿態(tài)凸現(xiàn)于華夏初史。
在先民信仰觀念中,高山不僅“是中國古代巫師的天梯或天柱”[10],而且是興云布雨、造福萬民的福瑞之區(qū)。如《公羊傳》稱:“山川有能潤于百里者,天子秩而祭之。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泰山爾。”[11]古部族求雨之俗初雖遍于各山,而最終獨禱于岱岳,蓋此“雨天下”觀念所使然?!妒酚洝し舛U書》則曰:“八神將自古而有之?;蛟唬禾詠碜髦?。……八神:一曰天主,祠天齊;天齊淵水,居臨菑南郊山下者。二曰地主,祠泰山梁父,蓋天好陰,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命曰‘畤’?!保?2]泰山于此俗中又儼為大地之中心。于是泰山“既‘峻極周已遠’,又‘層云郁冥冥’,既有‘集百靈’之‘神房’,又有‘延萬鬼’之‘幽途’;既有所謂‘云闕’‘天門’,又被看作‘鬼神之府’;既是‘東方萬物始’的新生的起點,又是‘人死精魄歸’的性命的終極;既象征著‘萬物始成’的希望,又體現(xiàn)出‘聚斂魂魄’的威力。……可能正是因為上造天庭,下臨地界,泰山于是具有了交通天、地、人的特殊的作用。正是因為如此,泰山成為‘封禪’這一奇異文化表演的特殊舞臺?!保?3]上古封禪說至此已呼之欲出。
古今學(xué)者對封禪源起,提出各種推測,或以為源起于禪讓,或以為源于巡狩,或以為源于崇山,或以為源于祭社(土地)。清代學(xué)者梁玉繩則提出“三代以前無封禪,乃燕、齊方士所偽造”[14]。顧頡剛吸收并深化這一觀點,力證封禪之說最早“是從齊國鼓吹起來的”[15],其所產(chǎn)生則緣于春秋戰(zhàn)國天下動蕩,禮壞樂崩,文化中心逐漸東移。齊國崛起海疆,經(jīng)濟繁榮,長期稱霸于諸侯,代周而王的政治野心,也在齊國雄主心中萌生。為此齊國歷代君王莫不尊賢攬士,為爭霸主盟、統(tǒng)一天下制造輿論。稷下學(xué)派代表人物鄒衍適時推出“五德終始”之受命改制學(xué)說,與之相關(guān)的封禪說也開始在齊地誕生傳播。此發(fā)覆之論頗得學(xué)界認同,如雷海宗指出:“秦、齊二國東西并立,并無第三國可與抗衡。至于兩國競爭,最后勝利誰屬尚在不可知之數(shù)。在這種情形下,齊國人為齊國創(chuàng)造一種有利的宣傳學(xué)說,是很自然的。于是產(chǎn)出這個以泰山為中心的封禪主義?!保?6]葛志毅也認為:“稷下學(xué)者收集整理了齊地的歷史文化傳說,托為齊桓公自比三代受命之君欲封泰山之事……它實反映出齊國的政治家、思想家們,對齊國在未來統(tǒng)一局面中作用的期盼,也是齊威王、宣王時代的強盛在學(xué)術(shù)思想上的反映?!保?7]上引托名管子封禪論說便是在這種思想背景下橫空出世的。
封禪之說雖產(chǎn)生于齊地,并未被齊國國君所采納,而為此后一統(tǒng)天下的大秦王朝所接受。秦始皇全盤吸納了“五德終始”的理論,以此作為受命稱帝的理論依據(jù)。而與此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封禪說也受到高度重視,“五德終始為秦始皇認識和了解齊魯文化打開了一扇窗子,也為泰山封禪說打開了通向秦國的大門”[18]。秦始皇在一統(tǒng)后的第三年,沿著馳道東巡,登臨泰山,將封禪從傳說推上了真實的政治舞臺。并命丞相李斯書詔鐫刻岱頂,以紀功德,盛稱其“親巡遠黎,登茲泰山,周覽東極”之壯舉。自此告成后立石泰山,成為后世帝王封禪的既定程序。
不過有學(xué)者根據(jù)新發(fā)現(xiàn)之西周文物《天亡簋》,認為“在山頂上祀天告成之禮淵源古老,雖然當時不叫‘封禪’這個名稱,地點也不在泰山。因為夏商西周時期政治中心在河洛地區(qū),……西周時期人們認為嵩山是位于天下正中的極高之山,上通天神。商、西周時期,只有具有天下共主身份才能祭祀嵩山,登封告天之禮即由此來?!保?9]那么秦始皇在最終選定封禪地點時,為何不取嵩、華而獨取泰山呢?這有可能包含其一重家世淵源:“秦始皇所以遠離自己的首都基地,路途迢迢到帝國最東處去向上天報告成功,除去遷就他所心愛的五德終始說之外,更有更深一層的民族文化心理的原因。這就是因為秦國王族與齊地的宗教神祇和神話系統(tǒng)同源于上古飛鳥圖騰的氏族部落。據(jù)古文獻和近代學(xué)者考證,秦始皇的遠祖就是嬴姓氏族。……那末,秦始皇的如此熱衷于封禪,多次東巡,并死于東方的沙丘,除了政治需要這個重大原因,是否其意識中也有如現(xiàn)代人所流行的‘尋根’的要求呢?”[20]正由于這多種因素,讓泰山一舉成為大秦封禪之圣山。
秦亡后其祭祀制度多有變更,而封禪之禮卻因受到儒生的關(guān)注,在漢初重現(xiàn)生機。“封禪禮儀不僅使儒家禮學(xué)從自身內(nèi)容上得到新的充實和發(fā)展,而且也從禮學(xué)角度展示了儒家學(xué)說與時俱進的學(xué)術(shù)發(fā)展活力”。[21]隨著西漢的政權(quán)鞏固與社會穩(wěn)定,文帝“使博士諸生刺《六經(jīng)》中作《王制》,謀議巡狩封禪事”[22]。景帝也曾對封禪之典展開討論,但限于國力及其他因素,文景封禪最終均是議而未行。到武帝朝,西漢建國已有六十馀年,文治武功均臻極盛。所謂“天下艾安,搢紳之屬皆望天子封禪改正度也”[23]。于是武帝嗣位之始,“首當及其對于郊祀封禪巡狩種種典禮之興復(fù)”[24]。而此時新崛起的儒家學(xué)派,正試圖通過一系列典禮來確立其主導(dǎo)地位。如董仲舒認為受命的帝王理應(yīng)以封禪泰山而示尊榮,極言“封于泰山,禪于梁父,……天下諸侯各以其職來祭,貢土地所有,先以入宗廟,端冕盛服,而后見先德,恩之報,奉元之應(yīng)也”[25]。禮官兒寬上書支持封禪:“封泰山,禪梁父,昭姓考瑞,帝王之盛節(jié)也。”[26]辭賦名家司馬相如臨終前也留下《封禪文》,建議武帝“修禮地祇,謁款天神,勒功中岳,以章至尊,舒盛德,發(fā)號榮,受厚福,以浸黎民”[27]。一些神仙方士之流也加入這一廷議熱潮,揚言“封禪七十二王,唯黃帝得上泰山封”[28],“漢主亦當上封,上封則能仙登天矣”;“封禪者,合不死之名也,秦皇帝不得上封,陛下必欲上,稍上即無風(fēng)雨,遂上封矣?!保?9]來鼓動漢武帝。在各方合力吁請之下,漢武帝自行制定禮儀,于元封元年(前110年)實施封禪。自此“凡五年一修封”,前后八次東封泰山,創(chuàng)造了歷史上封禪次數(shù)最多的紀錄。武帝在封禪禮儀中,如定“五載一巡狩用事泰山”[30],“建明堂”,“封泰山下東方,如郊祠太一之禮”[31]等,皆吸納了儒生鼓吹的先王古制。而泰山立石上“事天以禮,立身以義”語,則宣示了以儒家思想“定于一尊”之政策。不過武帝內(nèi)心更沉溺于燕齊方士登山升天之談,其“不僅渴望世間的長壽,而且也極為矛盾地渴望升天成仙”[32],因之使其封禪大典呈現(xiàn)出一種儒道雜糅的奇特色彩。
正所謂“融匯齊、楚、秦文化的天人感應(yīng)認識圖式和對漢代功業(yè)的自豪感,是封禪典禮的巨大文化推動力”[33]。此舉對后世影響深遠。大凡完成“大一統(tǒng)”的帝王,都想通過這一曠世大典,證明自己受命于天、功顯德洽。在西晉、北魏、北齊、隋代朝議中皆屢及封禪,到了唐宋兩代更把這一大典重現(xiàn)于岱宗。在后世封禪文告中,大都強調(diào)與前代典禮的傳承,如唐玄宗《紀泰山銘》稱:“自昔先王受命易姓,于是乎啟天地,薦成功,序圖錄,紀氏號。朕統(tǒng)承先王,茲率厥典?!边h征上古往史用以強調(diào)其儀對于確認王朝合法性與合理性的意義。故從秦漢迄唐宋,泰山的封禪大典已成為“帝國宗教的一部分”。郭沫若在考察這段歷史時指出:“自秦漢以來,歷代帝王封禪,也就是向泰山朝拜。比帝王都還要高一等,因而誰也不敢藐視泰山了。”[34]泰山由此成為獨一無二的正統(tǒng)王朝皇帝封禪山(泰山之外,三國東吳嘗禪國山,武周嘗封嵩山,但其政權(quán)皆不為傳統(tǒng)史官所認同),關(guān)系著“國家民族治亂興亡之大”[35],其崇高的政治地位遠超出于其他名山圣岳,實際上成為王朝的一座“政治山”。
泰山“五岳獨尊”地位的確立,經(jīng)歷了從先秦到秦漢的漫長歲月。
“山之尊者曰岳”,這是《說文》中對“岳”字的詮釋,但這一觀念是屢經(jīng)變遷后方才最終形成。早在甲骨文中,便有“岳”字的諸種變形,但其下“山”符所指何山眾說不一。其后“岳”作為山之專名者,分別為今山西霍山及甘陜二省交界處之岍山[36]。同時“岳”還用作人名、官名或街里之名,其含義多歧?!八脑馈敝?,始見于《國語》與《左傳》諸書。顧頡剛認為:“這四岳與后來的五岳觀念不是一回事”,“知最早之四岳必為西方萃聚之四山,非若《史記》所云五岳之遼隔?!苯艘运脑郎駷樽嫦龋脑烂栍蛛S姜人遷至東方。這是先秦典冊較早關(guān)于“四岳”的內(nèi)容。
“四岳”作為四方之山的代表且與泰山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首見于《尚書·舜典》:“望于山川,遍于群神……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望秩于山川……五月,南巡守,至于南岳,如岱禮。八月,西巡守,至于西岳,如初。十有一月,朔巡守,至于北岳,如西禮……五載一巡守,群后四朝。”[37]在這里分別列出南岳、西岳、北岳,卻不曾標注具體山名;舉出岱宗之名,但又未標注其為東岳。不過,其書既將岱宗與西、南、北三岳并列,視之為東岳蓋不言而喻。此篇成書時代有多種意見,或執(zhí)周平王東遷后說,或執(zhí)戰(zhàn)國說,或執(zhí)秦代說,或執(zhí)西漢說。但一般認為:“‘四岳’作為上古帝王巡狩四方之處,在理念上與‘四方’有密切關(guān)系,極有可能是附會四方而生。商代已經(jīng)產(chǎn)生四方神乃至五方神。就文獻年代而論,《尚書》中的‘四岳’當然應(yīng)晚于‘四方’,但如果認為《尚書》所記上古帝王之事并非子虛烏有,則‘四岳’的理念亦可能早已產(chǎn)生并或已與四方匹配流行?!保?8]根據(jù)此一推論,“四岳”(四方大山)的觀念應(yīng)出現(xiàn)于周代。與“四岳”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九山”“四鎮(zhèn)”等觀念,如《呂氏春秋·有始》稱:“何謂九山?會稽、太山、王屋、首山、太華、岐山、太行、羊腸、孟門?!保?9]《周禮·春官·大司樂》:“四鎮(zhèn),山之重大者,謂揚州之會稽,青州之沂山,幽州之醫(yī)無閭,冀州之霍山?!保?0]經(jīng)過歷史的沉淀,最終以“四岳”作為禹域名山代表載錄典冊。
《尚書·舜典》中關(guān)于大舜巡狩四岳的記錄,為《史記·封禪書》所援引,但前者除岱宗外,并未言明四岳的具體所在,后者則指明東岳為泰山,西岳為華山,南岳為衡山,北岳為恒山,還在其后添加一中岳嵩高[41],“從中依稀可見‘四岳’內(nèi)涵的轉(zhuǎn)變,以及自‘四岳’補足為‘五岳’的痕跡”[42]?!八脑馈睌U展為“五岳”,應(yīng)是“五方”觀念形成后的產(chǎn)物,但哪些山能列入五岳則傳聞異辭。秦漢文獻中保留了多種五岳名單,《爾雅·釋山》稱:“河南,華;河西,岳;河?xùn)|,岱;河北,恒;江南,衡?!保?3]又稱:“泰山為東岳,華山為西岳,霍山為南岳,嵩高為中岳。”[44]漢儒鄭玄《周禮·春官·大宗伯》注中則稱:“五岳,東曰岱宗,南曰衡山,西曰華山,北曰恒山,中曰嵩高山。”[45]這說明在演變過程中,嵩山漸進入諸岳系列,使四岳增至為五。而在岳山、霍山、衡山的認定上,則莫衷一是。漢武帝因受儒家禮書的浸染,在不同山川系統(tǒng)中獨取“五岳”,使之頻繁出現(xiàn)在各種皇祀典禮中。《史記·封禪書》中稱:“于是濟北王以為天子且封禪,乃上書獻太山及其旁邑,天子以他縣償之。常山王有罪,遷,天子封其弟于真定,以續(xù)先王祀,而以常山為郡。然后五岳皆在天子之邦(郡)”[46]?!敖裆戏舛U,其后十二歲而還,遍于五岳四瀆矣?!保?7]在五岳大巡禮中,漢武帝除沿用岱、華、恒舊說,且以嵩高為中岳、霍山為南岳,元封元年(前110 年)春正月詔稱:“朕用事華山,至于中岳,獲駁麃,見夏后啟母石。”[48]又元封五年(前106年)“登禮潛之天柱山(即霍山),號曰南岳”[49]。武帝遍狩各岳的行動,可視為五岳作為統(tǒng)一概念進入國家祭祀的一個時間點。
漢武帝時五岳祭祀事實上雖已經(jīng)成立,但尚未正式列為國家典制。直到漢宣帝之世,五岳四瀆終成“常祀”。神爵元年(前61年)漢廷下達詔書稱:“制詔太常:夫江海,百川之大者也,今闕焉無祠。其會祠官以祀為歲事,以四時祠江海雒水,祈為天下豐年焉。自是五岳、四瀆皆有常禮。東岳泰山于博,中岳泰室于嵩高,南岳潛山于潛,西岳華山于華陰,北岳常山于曲陽,河于臨晉,江于江都,淮于平氏,濟于臨邑界中,皆使者持節(jié)侍祠。唯泰山與河歲五祠,江水四,馀皆一禱而三祠云?!保?0]此詔既宣示漢廷山川祭祀格局最終定型,也標志著中國古代中央王朝岳瀆之祭的正式開啟。此祭后來又增加“五鎮(zhèn)”“四?!保蔀橐?guī)整的“岳鎮(zhèn)海瀆”體系。這一制度的確立,其意義恰如唐曉峰所揭示:“五岳從概念到事實的確立,是這一政治—文化地理過程的重要側(cè)面,它一方面以禮儀道德的形式支持著對遼闊國土的一統(tǒng)性的建設(shè),另一方面則展現(xiàn)了中國文化是如何向自然景觀灌注濃厚的禮法政治含義,而使其成為獨特的描述華夏文明的地理語言。”[51]
泰山在“五岳”中有著突出地位,在不同時期的“五岳”異說中,泰山始終名列其中,從無缺席?!渡袝に吹洹匪洿笏囱册魉脑?,居其首位的也是岱宗而非他山。到了漢武帝時期,泰山更因是舉行封禪大典的圣地,較之其他諸岳更為風(fēng)光,“五岳之長”的地位已若隱若現(xiàn)。而此點終在漢宣帝神爵詔書中得以明確。該詔書有兩個關(guān)鍵點,首先是在排列五岳時,將東岳排名第一,列于其他四岳之前,這當非信手而為,而是深思熟慮后的決定。其次是在祭祀規(guī)格上,將東岳與其他四岳分為不同檔次,泰山“歲五祠”,其馀則是“一禱而三祠”。對此有學(xué)者指出:“在漢代國家祀典中,所奉祀的神祇有等級高低的區(qū)別。神祇的秩級不同,所享祀的禮儀和法食也都不一樣,宣帝時確定的山川祀典中‘泰山與河歲五祠,江水四,馀皆一禱而三祠’,就是一個例證。”[52]很顯然,朝廷已正式將泰山視為五岳系列中的第一山。
如果說神爵詔書已在排列次序上突出泰山,那么到了西漢之末,泰山為“五岳之長”的概念更正式見于典冊。西漢末儒學(xué)巨子劉向在所著《五經(jīng)通義》中言:“泰山,五岳之長,群神之宗,故獨封泰山,告平于天,報神功也?!保?3]清人徐璈《詩經(jīng)廣詁》、馮登府《三家詩遺說》、民國廖平《穀梁春秋經(jīng)傳古義疏》均將五岳之長首提者歸之劉向[54],當?shù)闷鋵?。爾后這一說法得到更廣泛認同,班固在《漢書·五行志》稱:“泰山岱宗,五岳之長,王者易姓告代之處也?!保?5]賈逵《古文尚書訓(xùn)》稱:“六宗:……地宗岱山河海,……岱為山宗?!保?6]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稱:“東方泰山,詩云:‘泰山巖巖,魯邦所瞻?!┥?,山之尊者。一曰岱宗,岱者,始也;宗者,長也。萬物之始,陰陽交代,……故為五岳之長?!保?7]甚至東漢建武六年(30年)立于朝鮮平壤之《秥蟬神祠碑》中也作如下記述:“□惟平山君,德配代嵩,承天幽□?!北兄按本褪轻返慕枳郑飞街柑┥?。嵩是嵩山”[58],也是將岱列嵩前,蓋視之為大漢首山。至千年而后的北宋學(xué)者石介筆下,更將之提煉升華為“五岳獨尊”四字,成為彰顯泰山神圣地位的符號[59]。
這里的問題是,在古代“五方”觀念中,視為最尊的方位并非東,而是中或北,分別尊之為“中極”或“北極”。所謂“垂萬象乎列星,仰四覽乎中極”(隋李播《天文大象賦》),“北極朝廷終不改”(杜甫),從茲語例已可見二方之尊。美國學(xué)者祁泰履(TerryKleeman)更認為五岳初設(shè)時實以嵩山地位為最高,中岳象征天子,四岳維拱,后來其位方始被泰山所取代[60]。那么,泰山何以在歷史演變中,成功躋身為五岳之長呢?這應(yīng)歸功于前述“五德終始論”的神秘觀念。在鄒衍等提出的陰陽五行學(xué)說中,亦將泰山納入其列——“他以金木水火土為構(gòu)成萬物的五種要素,并且各具有一定的性能,即五德。萬物各有其五德,并有主要傾向的一德。于是事物各門類都由五個品種構(gòu)成,正如我們前所說的五色、五官一樣,赤縣神州中的五座大山也構(gòu)成為五岳,從而納入了五行系列。……五行家既把泰山納入其系統(tǒng),從上表所列來看,它是木德,就與同為木德的各類事物相通,即它居?xùn)|方,色青,春季,而且具有生育的功能等等??傊?,這座古老的神山,遠古東夷人的亡魂歸宿之處的大地之主,被戰(zhàn)國五行家賦予了全新的意義……它代表東旭一日之始,春季一歲之始,人生一代之始,因此也是改朝換代之始?!保?1]從這種五德信仰角度,與主刑殺、秋氣之西岳、主火與炎夏之南岳等山岳相比,主發(fā)生之泰山益加吉祥福瑞。即所謂“東岳所以謂之岱者,代謝之義。陽春用事,除故生新,萬物更生”[62]。所以無論朝廷還是庶民在馨香祝禱中,更多將對象首選東岳,泰山為五岳之長的觀念,也最終在朝野中獲得認同。這便是世人所闡“岱,代也,言萬物始交代之處;宗,長也,言為群岳之長”[63]內(nèi)蘊之所在。
雖然在漢代之后的歷史,泰山在五岳中的地位還曾出現(xiàn)過一些波動,如論者謂漢唐之間“五岳之長”曾由泰山一度變?yōu)獒陨剑?4];又言唐代特重“嵩華”、宋代特重南岳[65]。但總體而言,更多時段在王朝祭典、民間廟祀中雄踞于“五岳之長”顯赫地位的,還是東岳一山。此點明確見于制詔、刊之碑銘,如唐玄宗在《紀泰山銘》中宣稱泰山為“五岳之伯”——此為唐代之例;宋真宗在《登泰山謝天書述二圣功德銘》稱:“天孫日觀,梁甫仙閭,五岳之宗,萬物之始。”[66]晁迥奉敕撰《大宋天齊仁圣帝碑銘》稱:“人謂是山崇冠群岳,功侔造化,斯不誣矣?!保?7]曾肇奉敕撰《東岳廟碑》稱:“山川之神,五岳最巨,而岱為其宗?!薄藶樗未唤饤畈史铍纷吨匦迻|岳廟碑》稱:“岱宗之神,乘震秉箓,實司東方,東方者,萬物之始,故為群岳之長?!痹罾C《代祀記》稱:“五岳在天地間,含澤宣氣,裨贊化育,自昔為國者所奉崇。而岱宗于次尤為尊且貴焉?!薄藶榻鹪?;明孝宗《重修東岳廟碑》稱:“惟泰山在古兗州,于方為東,故稱東岳;于時為春,春主生,萬物之始,群岳之長,又稱岱宗。”[68]——此為明代之例;清高宗《重建泰山神廟碑文》稱:“國家秩祀之典,方望實惟最重。而泰山為五岳宗長,功用顯彰,為德尤盛。”[69]——此為清代之例。這類文辭或出帝王御制,或由臣工奉敕,均應(yīng)體現(xiàn)了皇廷意旨。而五岳之中,惟東岳廟遍及天下,更是這一信仰理念的具體體現(xiàn)。總之,自西漢以后,泰山獨尊于五岳,已逐漸成為朝野共識,至今無替。
“于皇時周,陟其高山,嶞山喬岳”——這是《詩經(jīng)·周頌·般》對君王巡祀山岳的禮贊。對泰山的國家祀典,也在這一時期隆重開啟。
泰山之祀,經(jīng)歷了從自然崇拜到山岳人格化的過程?!┥缴褡钤绲娜烁窕s起于春秋戰(zhàn)國之際,《山海經(jīng)·東山經(jīng)》稱泰山等十二山神為“人身龍首”[70],可視先民圖騰之崇拜。爾后《晏子春秋·內(nèi)諫篇》中“泰山之神”以“二丈夫”的形象出現(xiàn)[71],說明此時泰山神不僅身具人形,且操人言語,寓人哀樂。而在《莊子·大宗師》中,泰山神還有了姓名:“肩吾得之,以處大山?!碧瞥尚ⅰ肚f子注疏》稱:“肩吾,神名,得道,故處東岳,為太山之神?!保?2]后世在岱頂天街建“肩吾軒”,即據(jù)此莊生寓言。這種觀念,還曾與當時“尸祭”(以人為“尸”,代表神靈受世人之祀)相結(jié)合。史籍有“周公祭太山,用召公(召公奭)為尸”[73],從另一角度展示了泰山神人格化之過程。
戰(zhàn)國“尸禮廢而像事興”[74],秦漢以后,伴隨著偶像享祭成廟祀新制,泰山神也以男性官員大神的形象登上祭壇。漢畫像石中出現(xiàn)的“泰山君”,為今見最早關(guān)于泰山神的圖像[75]。泰山神的名諱也見記于漢緯書《龍魚河圖》:“東方太山君神,姓圓名常龍?!庇衷疲骸皷|方太山將軍,姓唐名臣?!保?6]泰山府君的神異故事也漸次出現(xiàn)。如說其神有妻(《風(fēng)俗通義》中稱為“泰山夫人”)、有子、有女,主掌山岳之外,兼管世人生死,總治陰府亡魂。漢末以后,由于佛教偶像崇祀的深入人心,泰山神人格形象影響益加擴大。東晉僧竺道爽《檄泰山文》中已有泰山設(shè)“立神形”之說[77],東魏興和三年(541年)《孔子廟碑》中更記兗州刺史李仲璇“虔修岱像”,以祀廟廷。并由此引發(fā)帝王對泰山神的加封,俗傳漢明帝永平間封泰山神為“泰山元帥”[78],雖非信史,卻久有此說。到了唐宋以后,加封泰山神成為王朝制度,從“天齊王”(唐)、“天齊仁圣王”“天齊仁圣帝”(宋)到“天齊大生仁圣帝”(元),不僅神位益崇,而且漸成為舉國信奉、南北廟祀的“東岳大帝”。
在上古傳說中,泰山是君王、天子致祭之所。《禮記·王制》中有“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79]之說?!渡袝に吹洹分杏写笏础爸劣卺纷?,柴,望秩于山川”[80]的記載?!赌印ぜ鎼邸分袆t記載了周武王的泰山之祀:“昔者武王將事泰山隧,傳曰:‘泰山,有道曾孫周王有事,大事既獲,仁人尚作,以祗商夏,蠻夷丑貉。雖有周親,不若仁人。萬方有罪,維予一人?!保?1]不過,這些僅屬于遠古傳聞,史籍中記載較詳者,則是春秋以來的祭祀情況。周王封建諸侯時,泰山屬齊魯之域,因此二國均主泰山之祀。周室賜魯君以“重祭”的特權(quán),泰山便是魯國大祭的重要內(nèi)容。從《詩經(jīng)·魯頌》所詠“泰山巖巖,魯邦所詹”[82]之辭中,可以看出魯人視茲山為一國之望的心態(tài)。又魯有“三望”之祭,《公羊傳》言其為“泰山、河、海”,漢儒鄭玄則以為系“海、岱、淮”[83],兩說中都含有泰山。另外“鄭伯請釋泰山之祀而祀周公,以泰山之祊易許田”[84]一事,也認為與魯祀泰山相關(guān)。春秋魯國季孫氏“旅于泰山”[85],更是著名掌故。泰山在齊也擁有巨大影響,《禮記·禮器》中言:“齊人將有事于泰山,必先有事于配林?!保?6]文中將齊人祭岱與魯人祭上帝、晉人祭河并列,或可推定泰山亦為齊之首祀。另外齊地自古信奉“八神”,祀地主神于泰山梁父,視泰山為大地的象征?!鞍松瘛敝缫恢毖永m(xù)至西漢,可謂享祀綿遠。戰(zhàn)國之末隨著列國兼并,楚國北上滅魯,國境拓至泰山以南,故其亦加入奉祭泰山的諸國之列。1954年于泰安城區(qū)東更道出土青銅器“楚高罍”,據(jù)考即為楚人祭祀泰山之物[87]。
秦代大一統(tǒng)局面的出現(xiàn),也改變了泰山祭祀的面貌,泰山首度被納入帝國中央政府的祭祀系列?!妒酚洝し舛U書》記稱:“自五帝以至秦,軼興軼衰,名山大川或在諸侯,或在天子,其禮損益世殊,不可勝記。及秦并天下,令祠官所常奉天地名山大川鬼神可得而序也?!保?8]秦代以崤山為界,將域內(nèi)山川分為東、西兩大部分,其中東部大山共五座,分別為太室(嵩高)、恒山、太山、會稽、湘山,其制度為一歲三禱祠,“其牲用牛犢各一,牢具珪幣各異”[89]。其典禮則由中央政府所屬之太常主之。秦代除去將泰山列為“一等山川”進行奉祀外,還為泰山設(shè)立一專門職官——“泰山守”。湖南大學(xué)岳麓書院藏秦簡中出現(xiàn)有此一官名,據(jù)考為管理泰山之專職[90]。由于泰山為皇帝封祀之山,其置官與列郡等同,故亦以郡官“守”稱之。其他山岳是否亦有此職,無考。若為泰山獨設(shè),則顯現(xiàn)了泰山因封禪而形成的特殊地位。
西漢時期的泰山祀典,可分為兩個時段:前期為諸侯王國祭祀時期,后期為中央王朝祭祀時期。漢高祖入據(jù)關(guān)中后,即宣布延續(xù)山川崇祀制度,“悉召故秦祝官,復(fù)置太祝、太宰,如其故禮儀”,并下詔稱:“今上帝之祭及山川諸神當祠者,各以其時禮祠之如故?!保?1]但開基之初,因在東方復(fù)置五諸侯國,“始名山大川在諸侯,諸侯祝各自奉祠,天子官不領(lǐng)”[92]。漢初泰山先后劃屬齊國與濟北國,由各王自行委官掌其祭事,后世出土封泥有“齊大?!薄褒R祠?!薄褒R祠祀長”,即其職名。至漢文帝時借廢除齊國之機,遂復(fù)漢廷對泰山之奉祀。所謂“及齊、淮南國廢,令太祝盡以歲時致禮如故”[93],《史記正義》釋此事云:“齊有泰山,淮南有天柱山,二山初天子祝官不領(lǐng),遂廢其祀,令諸侯奉祠。今令太祝盡以歲時致禮,如秦故儀?!保?4]這是泰山在漢代首次歸入中央政府管理。雖然次年因復(fù)置濟北國,泰山祭權(quán)再入諸侯。然此一收回山川祭祀權(quán)之嘗試,實為后來大舉變更山川祭祀格局的前奏。武帝時隨著中央力量的加強,濟北王乃上表進獻泰山及其旁邑,泰山之祀歸于漢廷得以現(xiàn)實。漢武帝特設(shè)??h以祀泰山,宣帝神爵之詔更將五岳禮儀正規(guī)化,“使者持節(jié)侍祠”,代表皇帝行祭岳之禮。其儀注在漢人衛(wèi)融《漢舊儀》中有記:“祭五岳,祠用三色正牲。十月涸凍,二月解凍,皆祭祀。乘傳車,稱使者?!保?5]其制甚謹,其禮尤尊。對于這番沿革,后世史官曾作過一段簡明概括:“秦罷封建,岳瀆領(lǐng)于祠官,漢復(fù)建諸侯,則侯國各祀其封內(nèi)山川,于天子無預(yù)。武帝時,諸侯或分或合,五岳皆在天子之邦。宣帝時,岳瀆始有使者持節(jié)之禮。”[96]
東漢建立后,五岳祭祀制度又有變更。東漢延熹八年(165年)《西岳華山廟碑》記稱:“建武之元,事舉其中,禮從其省,但使二千石以歲時往祠”。即將舊制中的遣使致祭,改由本郡長吏負責(zé)其事。東漢末泰山太守應(yīng)劭在所著《風(fēng)俗通義》中記述了其主祭之儀:“十月祀岱宗,……太守潔齋,親自執(zhí)事?!胗櫲√┥骄蛉俗案浴瓊魉亡藐枴!边@種脯,稱為“福脯”,“俗說膊,闊大脯也。案:泰山博縣十月祠泰山,膊闊一尺,長五分”[97]。通過其中所記“傳脯”之細節(jié),表明岳祭固由長吏代行其勞,但能安享神祉者只能是天子本人。即泰山祀典雖由中央下放州郡,然并不意味著將其視為地方祠祀。體現(xiàn)泰山與東漢皇帝獨特關(guān)系的,除了光武帝的封禪大典外,更可舉出安帝與章帝巡狩:據(jù)日本藏漢籍佚書《文館詞林》中所收《后漢章帝郊廟大赦詔》,明確說明此番東巡目的:“制詔:朕巡狩岱宗,柴望山川,告祠明堂,以彰先勛?!保?8]再次彰顯了泰山與漢廷非同尋常之聯(lián)系。
繼秦代設(shè)“泰山守”,漢代亦設(shè)立司掌泰山之專官“山虞長”。自先秦起,國之重要山林已屬官府,設(shè)官名山虞?!吨芏Y·地官》疏中稱山虞:“掌山林之政令,物為之厲而為之守禁?!保?9]《風(fēng)俗通義·山澤第十·五岳》記漢代之制:“東方泰山,……岱宗廟在博縣西北三十里,山虞長守之?!保?00]《漢官馬第伯封禪儀記》云:“馬第伯自云:某等七十人,先之山虞,觀祭山壇及故明堂宮郎官等郊肆處,入其幕府,觀治石?!庇衷疲骸疤?、太常齋山虞。”[101]據(jù)此漢代于泰山設(shè)“山虞長”,駐岱宗廟中,自設(shè)官署,獨立于郡、縣之外,地位重要。
秦漢開啟的泰山祭祀與管理制度,為此后王朝所承襲。自魏晉以迄明清,朝廷或設(shè)立奉祠之官,或遣派致祭之使。所謂“其春秋常祀,詔領(lǐng)于有司,國家有大政事、大典禮,則特遣貴臣祭告,歷代相沿,以為永制”[102]。最后一次遣使祭岳,時在清宣統(tǒng)元年(1909年)。前后歷時達兩千馀年,可謂衍續(xù)綿長。
學(xué)者在研究五岳祀典時指出:“自宣帝神爵立制后,五岳祭祀制度日漸完善。……以祭祀地點而論,漢代將岳瀆祭祀地點統(tǒng)一固定廟宇,這改變了先前可能比較隨意的祭祀選址?!保?03]五岳神廟自此出現(xiàn)。具體到泰山之廟,首見于《漢書·地理志》,言“博有泰山廟?!保?04]未言其創(chuàng)立時間?;驌?jù)《西岳華山廟碑》所記:“孝武皇帝修封禪之禮,思登假之道,巡省五岳,禋祀豐備?!保?05]認定廟始武皇。從五岳崇祀的大背景上考察,漢武帝創(chuàng)廟之說實可憑信。成書于漢末的《泰山記》所記:“泰山廟在山南,悉種柏樹千株,大者十五、十六圍,長老傳云漢武所種。廟及東西房三十馀間,并高樓三處,春秋饗祀泰山君常在此壇?!保?06]漢武植柏當與建廟同時,至今蔥郁扶疏的岱廟漢柏,實為廟始西漢提供了旁證。
更為幸運的是,當代獲漢代泰山廟的實物證據(jù)。1995年秋在岱廟仁安門附近挖掘地線坑時,意外出土了“千秋萬歲”“長樂未央”等瓦當多件,經(jīng)與現(xiàn)存漢代瓦當比對,特征近似,“可以推斷岱廟出土的瓦當無論文字瓦當還是云紋瓦當,均應(yīng)是漢代建筑遺物”[107]。這些漢代建筑遺物的出土,不僅使岱廟始建年代有了較為明確的認定,而且也印證了舊志中所言“祀岳于此,自漢已然”[108]。
“祠令奉高嚴祀久”[109]——自西漢創(chuàng)構(gòu)泰山廟(后世多稱岱廟)后,斯廟便一直成為王朝祭岱大典的所在。自兩晉、北朝、隋、唐、五代、宋、金、元、明、清均有增崇致祭之記錄。歷代“宮廟加修,薦獻加厚”,最終形成一座“巋然如青都紫極,望之者知其為神靈所宅”[110]的神府帝宮。而王朝與泰山的休戚同關(guān),也在此國祀廟廷中得到集中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