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發(fā)自北京
按照中國古代習(xí)俗,嬰兒出生后的第三日要舉行名為“洗三”的沐浴儀式,接受親友祝吉。洗三時,閑人們指責(zé)牛天賜是“私孩子”?!八胶⒆印背蔀榕L熨n無法擺脫的“污點”,加上身體殘疾,他的成長注定要在疏離中找尋快樂?! 堫!? 攝
牛天賜的人生選項早早地只剩權(quán)力和金錢。牛老太太一心培養(yǎng)“官樣的少爺”,牛老者一肚子秘而不宣的生意經(jīng)。最后,牛天賜隨波逐流,一無所得。
王曉溪? 攝
照老舍形容,那孩子活在“一塊鐵與一塊豆腐之間”,孤孤單單的,沒什么同齡伙伴。尤其不幸的是來路不明,閑人和同學(xué)看準(zhǔn)他是個“私孩子”;禍不單行,牛老太太早早給他綁腿,不幸留下兩條“拐子腿”。他不幸,但還是要在疏離中找尋快樂,從父母和不多的合格師友那里獲得成長的力氣。
聯(lián)排即將結(jié)束,方旭站在臨時舞臺中央。他說起首演不要緊張,此外,手機(jī)會分散精力、演戲要“當(dāng)真”等等——都是常說的。彼時,他導(dǎo)演的話劇《牛天賜》再過四天就要正式演出,又一部老舍的作品。之前排《二馬》等老舍作品,他總是自導(dǎo)自演,這次原計劃扮演牛老者。牛氏夫婦收養(yǎng)家門口的棄嬰,才有了孤單少年牛天賜的故事。
只是戲的體量不一樣了。六十多個人物要依靠15位演員維持下來,大家換身衣服、換個妝就轉(zhuǎn)上臺,仿佛走馬燈。要照顧的事務(wù)太繁多,他只好安心執(zhí)導(dǎo)。
總結(jié)完畢,聚攏在兩旁的演員漸次散去,扮演牛氏父子的何靖和郭麒麟又討論了一會兒。郭麒麟第一次演話劇,父親郭德綱提過兩次來看戲,還沒個定論。從排練到演出,《牛天賜》的主創(chuàng)們相處了近三個月。照方旭看,這個周期蠻嚇人,“所有人都質(zhì)疑,一個商業(yè)話劇為什么要這么長時間”。
所謂常態(tài),大致是45天。周期一長,排練費、場地費都泛上來,但戲又缺不得排練?!安唤o時間排,你想讓他臺上好,沒有邏輯,怎么可能呢?”方旭覺得排戲就像泡菜,菜得扔在泡菜壇子里,蓋足時間?!安粔蛱鞌?shù)它不是那味,沒辦法?!?/p>
老舍名作眾多,話劇原著《牛天賜傳》是被忽視的一部。1980年小說再版,老舍夫人胡絜青撰寫前言。她認(rèn)為,《牛天賜傳》再版,其價值“不亞于《四世同堂》的出版”。之前一年,后面這部名著首次在國內(nèi)出版了全套單行本。
小說不那么起眼,書里的牛天賜也常被人忽視,由文字到舞臺并不容易。改編、排練再到2019年最后幾天的首輪演出,那孩子的生命漸漸清晰起來。舞臺布景在牛家的院子與內(nèi)宅間變換,周圍是一圈巨大的人形布景。那些無生命的巨人注視著這家人、這個孩子,沉默著,卻也好像隨時能講出什么閑話似的。
“最后就自己一個人,一個撥浪鼓”
《牛天賜傳》二十四章,從牛氏夫妻收養(yǎng)棄嬰開始,講述了牛天賜頭十九年的故事。讀過小說和劇本后,郭麒麟“有點著急,但有時候也挺羨慕”。著急是因為他要演的牛天賜境遇坎坷,羨慕在于他好在“徹徹底底地當(dāng)了一回小孩”。
不過,牛天賜的人生選項早早地只剩權(quán)力和金錢。牛老太太出身官宦人家,一心培養(yǎng)“官樣的少爺”;牛老者是善于藏拙的成功商人,一肚子秘而不宣的生意經(jīng)。照老舍形容,那孩子活在“一塊鐵與一塊豆腐之間”,孤孤單單的,沒什么同齡伙伴。尤其不幸的是來路不明,閑人和同學(xué)看準(zhǔn)他是個“私孩子”;禍不單行,牛老太太早早給他綁腿,不幸留下兩條“拐子腿”。他不幸,但還是要在疏離中找尋快樂,從父母和不多的合格師友那里獲得成長的力氣。
人所共通的悲悲喜喜,讓牛天賜與主創(chuàng)們接近起來。排練過程中,方旭組織生活講述,讓演員們分享讀原著與劇本喚起的童年回憶。他保證尊重大家的隱私,談話內(nèi)容絕不外傳,結(jié)果大家“都聽得目瞪口呆”。成長、家庭、血緣,不止一個講述者哭了。
方旭講起自己多出來的腳趾。他生來右腳多一塊“肉揪揪”,左腳有完整的第六根腳趾。兒童醫(yī)院的外科主任告訴他父母,倘要切除腳趾就得全麻。父母不愿冒影響孩子大腦和智力的風(fēng)險,決定放棄手術(shù)。
“大家很難想象,就是因為多了這么一個腳趾,我的整個童年、學(xué)生時代,其實一直延伸到大學(xué),全是灰色的。”方旭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同學(xué)、老師,社會上的很多人,覺得你是一個怪物,隨便可以拿你開開玩笑,或者扒拉你一下、捅你一下、打你一下?!?/p>
直到寫劇本,方旭還沒想到灰色的往事與牛天賜有什么關(guān)系。突然有一天,那些事意外地“勾出來了”。他小時候總是沒有姓名,只剩下同學(xué)口中的“方六”。老師以為他家孩子很多,明白這稱呼的原委后,露出了“很怪異的那種眼神”。
在海軍服役的舅舅回來,給方旭戴軍帽。稀罕的軍帽一出門就給別人搶走了,人家到處傳,他就追著帽子跑。這一幕精確地出現(xiàn)在老舍筆下,同學(xué)們不是孤立腿腳不便的牛天賜,就是戲弄他,搶他的帽子再丟在地上。
牛天賜起初奮力反抗,每每“努力太過而自己絆倒”,慢慢地承認(rèn)自己的軟弱?!白匀凰麜孟胂笞晕浚腋綆е纯箍床黄鹚娜耍骸愕戎?,有一天我會生出一對翅膀,滿天去飛,你們誰也不會!可是在翅膀生出以前,他被人輕視?!崩仙釋懙馈?/p>
初中上到第二年,方旭再也不能忍受,殊為憤怒。他威脅父母,如果不去做手術(shù),就用菜刀自己砍掉那根腳趾。他陰錯陽差地還是在兒童醫(yī)院做手術(shù),因為個子長了,半個腦袋露在手術(shù)臺外頭。
“我后來才知道,做完了完全沒有任何意義。”方旭感慨,“現(xiàn)在想想都無所謂了,就是人生經(jīng)歷,我現(xiàn)在后悔了,我想做它干嗎呢?”高中時,有個鄰居冒著巨大風(fēng)險生了二胎,真得了個兒子。那孩子居然和他一樣,左腳多一根腳趾。街坊們很稀罕:“呦,這孩子真好玩。”
“好才怪呢。”方旭在一邊旁觀,心里知道與眾不同的孩子未來將多么艱難。他的古怪名聲沒有消失,有小學(xué)同學(xué)一路跟他念到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時,他做過一個夢:一個會議廳里,會議桌格外長,他坐在一端,兩邊都是白胡子老者。他比手畫腳地講話,內(nèi)容忘記了,總歸是教育問題。夢境極清晰,再想想又十分滑稽。他畢生都忘不掉了。
郭麒麟事后猜想,即便沒有錯過那次分享,恐怕“也很難克服自己心理這一關(guān)”。他講話前要考慮考慮,確信合適才講出來,“當(dāng)時那種情況,肯定得掏心掏肺,得玩點真的了”。但是,演這個人物,他還是要面臨同樣的考驗。
一次排練,郭麒麟念著獨白,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第三個人,正看著牛天賜。那是最后一場戲,他感覺心疼。“家讓人搬空了、抄家。家抄干凈了,最后就自己一個人,一個撥浪鼓?!蹦强赡苁菤埓嬷詈笠稽c希望的孤獨。
“每個人在天賜身上都能找到一些影子,但是并不完全一樣?!惫梓胂蚰戏街苣┯浾咝稳?。他體驗過孤單,少年時不曾有牛天賜那樣的快樂,還曾因為胖而自卑,“能說出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撂下了”。決心不以相聲為業(yè)時,他終于瘦了下來。
“我至今還覺得怪對不起牛天賜的!”
“我的脾氣是這樣:不輕易交朋友,但是只要我看誰夠個朋友,便完全以朋友相待。至于對小孩子,我就一律的看待,小孩子都可愛?!崩仙嵩诙涛摹段以鯓訉懀寂L熨n傳>》里寫道。1934年,應(yīng)《論語》半月刊約請,他在濟(jì)南的“熱、亂、慌”中寫出了這部“特約長篇”。
《論語》由林語堂創(chuàng)辦,提倡幽默?!杜L熨n傳》符合雜志的氣質(zhì),八十多年后,老舍的臺詞仍在劇場里引發(fā)陣陣笑聲。但他對自己的寫法心存疑惑,因為“幽默一放手便會成為瞎胡鬧與開玩笑”。他由此感慨:“我至今還覺得怪對不起牛天賜的!”
早年喪父、經(jīng)歷過困苦,又得到貴人相助的老舍,顯然對牛天賜這樣的孩子寄予著獨特的同情心。他也把對社會人心的觀察,還有軍閥混戰(zhàn)和教育改革等時代背景寫了進(jìn)去。人物的境遇關(guān)聯(lián)上時代,更加曲折顛簸起來。
一個“私孩子”的成長故事,究竟有什么價值? 胡絜青在《再版前言》中討論過:“至于什么價值,我可說不好,是它們的巧妙的幽默和辛辣的諷刺? 是躲在令人發(fā)笑后面的眼淚和深思? 是它們的深厚情趣和人情味? 是書中各式各樣的小人物讓讀者想起了自己的周圍? 也許還有別的什么?!碑?dāng)時改革開放不久,老舍的作品陸續(xù)再次出版。
至少三年前,老舍長女舒濟(jì)和方旭說起《牛天賜傳》。這部小說未獲廣泛關(guān)注,她覺得遺憾。但一段情節(jié)淺白的個人成長史如何搬上舞臺,她也無從想象。十年前方旭就翻過這本小說,覺得它更像《離婚》,京味幽默很濃,甚至比老舍更早的作品《貓城記》《二馬》還好讀些。
?下轉(zhuǎn)第1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