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建春.
本文是繼單篇幅全本白蛇故事年畫研究①龐建春:《單篇幅全本白蛇故事年畫的圖像和敘事——從圖像與故事互文的角度切入》,[韓]《中國文學》2019 年101 輯(投稿中)。后,從圖像和故事互文角度對白蛇故事年畫的進一步考察。白蛇故事起源古老,在長期流傳過程中,其影響也超越文學,運用于更為廣泛的藝術(shù)領(lǐng)域,故事年畫便是其中的一類。而這一非語言文字類的故事講述,也是故事發(fā)展和成熟的一個重要途徑。民間畫匠作為媒介,把民眾熟悉的故事轉(zhuǎn)化成圖像,再提供給民眾享用。這里的故事年畫也不再是單純的圖畫文本,而是一種依靠口頭傳承來流傳的故事講述。故事和年畫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越來越多受到學界的關(guān)注,而筆者在前述論文中提出有必要從圖像和故事互文的角度,對故事年畫做更為細致和深入的研究,從兩種敘事方式的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造中獲得更豐富的民間接受信息。
全本白蛇故事年畫固然取材于小說、戲劇或說唱類作品,但年畫的體裁限制了畫匠照搬故事全本,而是利用圖像形制重新結(jié)構(gòu)和演繹故事。故事年畫也是一種實用藝術(shù),具有裝飾功能,裝飾的空間和時間都限制著年畫的篇幅、尺寸和題材。這樣,故事年畫實際上是有選擇地進行故事演述,圖像的連接方式和具體情景中,都蘊藏著豐富的故事接受信息。筆者根據(jù)反映故事情節(jié)的完整性和連貫性,將目前搜集到80 余個白蛇故事傳統(tǒng)年畫大致分為全本連環(huán)、斷片連環(huán)和單篇故事三類②全本連環(huán),即畫作以梗概的方式呈現(xiàn)完整的白蛇故事,讀者按一定的順序讀畫,即可獲得具有連續(xù)性且基本完整的全本故事閱讀體驗。斷片連環(huán)指畫作挑選若干場景,通過畫面連接呈現(xiàn)一個故事段落,或跳躍性地呈現(xiàn)故事的多個片段。單篇即是單個的故事場面。引自龐建春:《單篇幅全本白蛇故事年畫的圖像和敘事——從圖像與故事互文的角度切入》,[韓]《中國文學》2019 年101 輯(投稿中)。。其中,以全本白蛇故事為素材的除了貢尖、三裁類作品外,還有一類是條屏年畫,數(shù)量和題材也很豐富。從篇幅來看,貢尖和三裁都是在單幅畫作中完成連貫性的故事梗概敘述,而條屏則由多幅畫做成套拼接出全本故事。條屏,又稱屏條,是將整幅紙張豎裁成四條或八條后繪制的年畫,內(nèi)容多連環(huán)故事,也有博古花卉、人物、山水和二十四孝圖等題材,以前多見于商店、小康之家內(nèi)室貼掛。根據(jù)條數(shù)的不同,稱為X 條屏、X 屏條或者X 扇屏。這類畫作也多用于展示,裝飾性和藝術(shù)性較強。目前搜集到的屏條式全本白蛇故事年畫有五套:平陽條屏1 套、上海四條屏1 套、楊家埠條屏1 套、四條屏1 套和楊柳青四條屏1套①根據(jù)王樹村介紹,條屏一般只有四條屏和八條屏兩種,但現(xiàn)有作品中未見八條屏,有二條的和六條的。是搜集遺漏還是原來如此,有待考證。具體問題將在作品分析中提到。參見王樹村:《中國民間年畫史圖錄》(上),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1 年,第33 頁。。其中,除楊家埠四條屏為單幅單圖以外,其他都是單幅多圖。而楊柳青四條屏中沒有繪制框格,和全景式貢尖白蛇年畫②龐建春:《單篇幅全本白蛇故事年畫的圖像和敘事——從圖像與故事互文的角度切入》,[韓]《中國文學》2019 年101 輯(投稿中)。類似,其他單幅當中都有框格分隔。③賀莉研究中,這類作品分別歸入多幅單一場景敘述、多幅無界綱要敘述和白蛇傳條屏年畫中的多幅框格綱敘述。參見賀莉:《年畫的圖像敘事及敘述模式——以“白蛇傳”故事年畫為例》,《河北民族師范學院學報》,2019 年39 卷3 期,第70—72 頁,第74 頁。下面就按是否繪制框格分別分析畫作的敘事特征。條屏年畫清單如下:
表:多篇幅全本白蛇故事傳統(tǒng)年畫目錄(不完全統(tǒng)計)④ 說明:1)目錄中編號來自筆者自制“白蛇故事傳統(tǒng)年畫總目”,順序按筆者搜集先后排列;2)目錄中的“作品名”“類別”和“流傳時地”都來自收錄本提供的信息。3)“來源”中“地名+卷”是中華書局版馮驥才總主編《中國木版年畫集成》的分卷本:《楊家埠卷》,主編:李世光、張小梅,2005 年2 月?!渡虾P⌒鼍怼?,主編:張偉,2011 年1 月?!镀疥柧怼?,主編:黃翠蓮、宋新柱,2011 年4 月。其他書目:劉建超主編:《楊柳青木版年畫》,天津楊柳青畫社,2015 年。
條屏實際上是一組畫,即根據(jù)條幅的數(shù)目組成一個系列的畫作。不過,不同于連環(huán)畫⑤連環(huán)畫式指三裁類單篇幅全本白蛇故事年畫。參見龐建春:《單篇幅全本白蛇故事年畫的圖像和敘事》,出處同上。的宣傳性質(zhì),條屏多像卷軸字畫作品似的懸掛在廳堂,觀賞性更強。比如下面這套楊家埠四條屏《白蛇傳》(PJC11),清代作品,一條幅一圖,每幅圖兩個部分,上端為花鳥圖,配詩文,與白蛇傳無關(guān),下面繪制白蛇故事場面,但是不講究故事的連接性,而比較有特點的是配一段說明文字,文辭通俗。四幅圖從右往左內(nèi)容依次為:
從情節(jié)的連貫性來看,四幅圖跳躍性大,實際上很難反映故事全本。但是全圖重人物姿態(tài)的刻畫,勝在人物間眉目傳情的生動感,全本故事中主人公的形象躍然紙上。首先來看第1、2 幅的“游湖借傘”和“討傘”兩個場面。不同版本的故事中,“借傘”一出有青白二蛇主動的,也有許仙主動的,而這套條屏中“游湖借傘”和“討傘”里的許仙都顯得非常主動;白蛇的形象則是從嬌羞躲閃在小青身后,轉(zhuǎn)變?yōu)榕c許仙借傘傳情,真情告白。大部分的“游湖借傘”年畫里許仙和青白二蛇的身位關(guān)系都是左右呼應,而這里是同在一條動線上,這樣從“借傘”里的前后跟從到“討傘”里的直面相對,兩人身位的轉(zhuǎn)變暗示著心意的漸近,情韻十足。第3 幅“斬蛇釋疑”則彰顯了兩人生間隙后白蛇的堅貞。畫面中白蛇一改“借傘”“討傘”中欲言還休、含情脈脈的溫情姿態(tài),揮劍斬白綾,智勇雙全,聯(lián)系故事很容易對此時的白蛇產(chǎn)生由衷的喜愛。隨后畫面跳躍到第4 幅“斷橋相會”,圖中白蛇的裝束變得十分樸素,似為表現(xiàn)她身處落難境地,而舉起雙臂怒斥許仙的姿態(tài)和3 圖“斬蛇釋疑”中揮劍而立的她左右呼應,突顯了白蛇的情深意重。相比起來,躲閃在白蛇身后的許仙半蹲在地,甩起水袖雙手抱頭,驚慌失措的神態(tài)與白蛇形成鮮明對比,也和圖1“借傘”、圖2“討傘”中傾慕白蛇美貌而主動示愛的許仙形成巨大反差。由此來看,這套條幅在故事情節(jié)上雖然是不完整的,但白蛇、許仙的形象和性格塑造卻生動鮮明,似能串起整本故事。
和這套條屏不同,楊柳青四條屏《白蛇傳》(PJC45)每幅圖里上下有兩個故事場面,相互之間沒有框格分隔,如前面的貢尖一樣畫面自然連接在一起。四圖從右往左內(nèi)容依次如下:
從全本故事來看,四幅畫的順序應該是第3 幅、第2 幅、第1 幅、第4 幅,但收錄本未按此序,此處存疑。即便順序合理,重要情節(jié)盜仙草、合缽、祭塔等都沒有進入畫面,不免令人覺得離全本白蛇故事有一定的距離。這大概和這幅屏條的形制特點有關(guān)。另外,是否有缺失,或者張掛時有什么講究,都待考。不管怎樣,雖然作為組圖四圖連在一起顯得有些雜亂無章,但是單幅內(nèi)的畫面仍然是連接巧妙、描繪細致,不失為有聲有色的故事演繹。其中第2 幅尤具連貫性,畫面下方為府尹主持公堂審訊許仙,設(shè)置了屏風、桌案、凳子、勾欄、假山等實景,出場人物姿態(tài)神情各異,現(xiàn)實感很強;而畫面的上方則是“青蛇施妖術(shù)命鬼怪盜取庫銀”的場面,這是許仙受審的實際由頭;上下圖之間繪有白蛇騰云駕霧在空中,揮動拂塵,施法術(shù)救公堂之上的許仙。這樣一來,一幅畫面里上方的超現(xiàn)實空間和下方的現(xiàn)實世界互為因果,相互勾連,連貫性很強。此外,組圖兩兩對比參照中蘊含著生動的故事演繹。第1 幅和第3 幅的背景和主線對比性很強,第1 圖主要是室內(nèi)景,設(shè)桌案、盆栽,許仙與白蛇相互依偎,青蛇在其中穿針引線;第3 圖則主要是室外景,游船亭臺,青蛇和白蛇并肩而行,一路遭遇許仙,結(jié)下不解之緣。第2 幅和第4 幅在故事內(nèi)涵上也能讀出對比性。兩圖中青蛇和白蛇之間是并肩作戰(zhàn)的姐妹情誼,而白蛇傾情許仙,屢屢出手相救。如果說第2 圖盜庫銀和堂審中許仙是無辜的,白蛇相助情有可原,那么第4 圖金山寺前的許仙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害人之心,他雙手上舉甩水袖,雖然在法海背后,卻兩眼怒視下方的青白二蛇,神情和前面的法海、旁邊的兵將毫無二致。其他“水漫金山”的年畫中,許仙大多是驚恐地躲在法海身后的形象。白蛇、青蛇的不同立場突顯在4 圖下方斷橋一場,青蛇怒氣沖沖,舉劍揮向許仙,許仙嚇得半蹲在地,一手舉起擋劍,一手扶在白蛇膝上求救。各種“斷橋”年畫里,白蛇的反應不盡相同,而這里的白蛇伸出雙手攙扶,仍然維護許仙。這就是本文所謂的年畫的故事演述。白蛇故事版本眾多,畫匠在選取情節(jié)之后的具體繪制中,是加入個人解讀和帶有一定傾向性的,越是這類觀賞性強的故事年畫,細節(jié)中包含的故事演述情感色彩越豐富。雖然不能說整組圖反映了全本白蛇故事,但這種有關(guān)聯(lián)、有對比的構(gòu)圖,不失為一種聲色并茂的故事演述方式。
條屏組圖也有連環(huán)畫樣式,每張條幅內(nèi)部劃分框格,繪制連續(xù)性故事場面的情況。比如下面這組上海小校場的四條屏《白蛇傳》(PJC42),單幅的基本結(jié)構(gòu)和前面的楊家埠四條屏一樣,分上下兩大部分,上部為扇面花草圖和圓窗題詩,圖案和題詩的內(nèi)容與白蛇故事毫無關(guān)聯(lián)。下部為連環(huán)畫式的白蛇故事圖,每幅圖的頂端有一行故事主題的題字,均為七個字,但不講究文辭和韻轍。下面的圖框以1:1:2的比例分為三欄,繪制三張具有連貫性的故事場面,畫面內(nèi)題文,簡要說明故事情節(jié)。其中第2 幅例外,平分出了四個框格。
四張條幅的內(nèi)容從左到右依次如下①下面情節(jié)的說明文字直接來自畫面題字,有錯字和斷句錯誤的情況,都原封不動沿用于此。:
1)題字:新繪白云仙下山
題文:白云仙西湖游景→白云仙盜庫銀→錢塘縣許仙受刑,白云仙大鬧公堂
2)題字:西湖游景配良緣
題文:許仙充軍鎮(zhèn)江府,白云仙趕夫同行→許仙上金山寺燒香,白云仙送行→許仙燒香下山法海,說破機關(guān)測散恩情→許仙深勸白云仙嗑雄黃酒
這組年畫流傳于清末,但是與已知的諸種清代寫本故事有諸多差異。首先是主要角色的稱謂。各個版本白蛇故事中,白蛇、青蛇、許仙、許士林的名字都有不同的叫法。在這組年畫中白蛇被稱為“白云仙”。而故事寫本中先從戲曲來看,目前僅見乾隆中期的水竹居方本,在第三出“出山”中介紹白蛇為黑風仙的義妹“白云仙姑”,第五出“收青”中白蛇初次遇到青蛇的自我介紹中也自稱“白云仙姑”,而隨后的戲文中多稱“白氏”。再看彈詞等說唱文學,陳遇乾的《義妖傳》中白蛇以仙姑的身份登場,不過不是白云仙姑,而是“掃葉女郎”,自號“素貞”。除此兩例外,目前僅在1974 年排印的河南鼓子曲《收青兒》中發(fā)現(xiàn),也稱白蛇為“白云仙”①參見傅惜華編:《白蛇傳集》,北京:中華書局,1958 年,第49 頁。。也就是說,“白云仙姑”這個稱謂在現(xiàn)有的各種寫本中并不多見,而且出現(xiàn)在清中葉以后。更有意思的是,這組畫中的青蛇都稱為“清風仙”,目前所見的大多數(shù)戲曲、小說、彈詞中,只見有寫白蛇曾在峨眉山或者青城山的清風洞修煉,沒見過稱青蛇為清風仙的。只有上面提到的河南鼓子曲《收青兒》中講到白蛇領(lǐng)旨下凡,辭別黑風仙,前往杭州的途中經(jīng)過一個叫桃花山的地方,遇到在此修煉的妖魔,這個妖魔自稱有兩個徒弟,大徒弟青風,是螃蟹化身,二徒弟明月,是瘌頭龜化身。不過,隨后曲文中白蛇收伏的是這個妖魔本人,并為其取名青兒②同上,第50—51 頁。。至于許仙,話本和戲曲中都稱“許宣”,而彈詞地方曲藝中多為“許仙”。
由此來看,可能有些民間流傳的白蛇故事并沒有被記錄下來,也沒有進入已知的這些寫本當中,而民間畫匠的故事年畫卻保留下了這類故事的信息。這組條屏可能繪制的是一個以“白云仙”和“清風仙”為主人公的白蛇故事。再者,不同時代不同版本的白蛇故事除了形式上的差異以外,更重要的是對白蛇等人物形象和關(guān)系的刻畫有不同的感情傾向,比如對白蛇的刻畫有從妖到仙再到人的變化,許仙的立場從不明就里、被動接受到主動尋求佛法保護,再到擺脫猶疑、幡然悔悟等等,這些構(gòu)成了一個蘊含無窮解讀可能性的白蛇故事群。而這組年畫也提供了一種演述的版本。整幅畫面的繪制不能算高超或者精湛,不過人物情態(tài)的刻畫非常生動,在傳情達意上自有特色。整個故事偏向于把白蛇和青蛇作為妖怪的化身來刻畫,因為畫面上白蛇和青蛇的形象與其說是美貌出眾,不如說是妖氣十足。而且整組圖中較為普遍地用云霧符號來表現(xiàn)施展妖術(shù)或法術(shù)的場面。比如游西湖中的呼風喚雨、盜庫銀中的招呼小鬼、鬧公堂中的偷梁換柱、趕夫同行中的騰云駕霧、飲酒和現(xiàn)形中出現(xiàn)的巨蟒、盜靈芝中的蛇鶴相斗、水漫金山中的蝦兵水勇、斷橋、天上的“魁星點斗”,以及許士林祭塔中“杰地神”的現(xiàn)身等等,這些都增添了整個故事的神怪色彩。用煙霧符號來表現(xiàn)異質(zhì)情節(jié)在白蛇年畫中并不罕見①賀莉針對這類圖像符號有專文研究。賀莉:《傳統(tǒng)敘事年畫中的指示符號及其圖像表征:以白蛇故事年畫為例》,《符號與傳媒》,2019 年(18),第123—135 頁。,但是像這組年畫中如此頻繁,每單幅中出現(xiàn)兩到三次的情況并不多。還有,在游湖和斷橋中也出現(xiàn)象征施法術(shù)的云霧大概僅見于這組年畫。
另外還有一些信息提供了這組年畫演述故事的特點。從組畫選擇的游湖相遇、鬧公堂、趕夫同行、送行、盜仙草、水漫金山寺和斷橋會等場面,可感受到白蛇的一片癡情。而相反,許仙遇法海、勸白蛇喝雄黃酒、用法寶收白蛇等場面,甚至水漫金山寺和斷橋會里許仙的表情,都讓人感到相比較于白蛇的真情,這個故事里的許仙是懦弱而自私的。還有一些具體細節(jié),比如游湖借傘里坐在船里的是白蛇和青蛇,而且撐船的是青蛇,許仙則在岸上;盜庫銀的主角是白蛇而不是青蛇等等,也反映了這組年畫演述故事的特殊之處。
和三裁類連環(huán)全本白蛇故事年畫比較起來,條屏類連環(huán)年畫更傾向于采用題字和畫面的配合。不過,民間畫匠并沒有較高的文學修養(yǎng),題字中不僅常見錯誤,而且口語色彩濃厚,似乎不少文字直接沿用說唱的詞句,由此可見這類故事年畫在取材上和說唱更有淵源。下面這套楊家埠的條屏年畫《白蛇傳》(PJC10)這個特點更為鮮明。根據(jù)集成介紹,這套年畫是乾隆時代的作品②李世光、張小梅主編:《中國木版年畫集成·楊家埠卷》,北京:中華書局,2005 年,第335 頁。,濰坊楊家埠木版年畫院的院長馬志強先生特別寫專文論述的就是這套畫作。根據(jù)集成卷中提供的全圖,該畫每條幅縱62 厘米,寬23 厘米,上下兩個小圖,兩個合頁組成的版面里有六張條幅,兩兩合在一起,共三套。不過馬文介紹,這是一組八條屏年畫,每條3 個圖,共計24 幅圖,每圖縱30 厘米,寬24 厘米。文中介紹這套年畫現(xiàn)存的是24 幅木版線稿和24 塊雕版③馬志強:《楊家埠年畫〈白蛇傳〉的創(chuàng)作年代及藝術(shù)特色》,《年畫研究》,2015 年,第69—70 頁。,可惜沒有提供全圖。再來看集成卷中的條幅組合,無論是同條內(nèi)的上下還是左右,都很難組成連貫的故事。因此,筆者推測這24 幅雕版都是單獨制版,印刷時根據(jù)需要組合成條幅和條屏。④集成卷中說明,這里展示的是老版新印的畫作。李世光、張小梅主編:《中國木版年畫集成·楊家埠卷》,北京:中華書局,第125 頁。不管怎樣,這套年畫的條屏形制有待考證。而這里按照故事的線索,針對畫面的形制來看圖像和故事的關(guān)系。
集成卷中的這24 幅圖均為刻線稿,畫面不是十分清晰,但基本可以辨認場面。最有特色的是每幅圖的上方都配一段“七言四句”的敘事文,說明每幅圖的故事內(nèi)容。不過有些條幅中題文遺失。下面依故事發(fā)展順序粗略整理如下:
01 白蛇青蛇有仙風,化女攜伴出林中,望見湖中一公子,三人何日得相逢。
02 題文遺失,內(nèi)容為:許宣坐在游船中,向岸上張望。
03 林中二女似天仙,許宣情動下水船,船頭剩有一艇長,停槕系纜在湖邊。
04 美人林中見美人,始會情意即相親,旨酒嘉殽留夢飲,直似前世已成姻。
05 會后二人各東西,許宣長往在途中,妖女施術(shù)興云雨,他日借傘再相逢。
06 許宣擎?zhèn)懵飞闲校胁欢鄷r天色X,因思借來還送去,二人復見更有情;
07 送傘去后已別離,各在一方兩相思,輾轉(zhuǎn)反側(cè)求偶得,又去送燈相見之。
08 親愛日久情未絕,難舍難離淚漣漣,X 夜XX 得病后,X 訴根由向說X。
09 日后白蛇與青蛇,為找許宣到張家,許宣堂中X 回顧,驚見XXXXX。
10 員外見了白蛇女,X 伊從何成佳侶,許宣恕罪跪堂前,自始至終細告語。
11 白蛇X 事不相X,當X 庭前怒XX,X 術(shù)空中妖蛤現(xiàn),嚇得員外戰(zhàn)兢兢。
12 白蛇腹中怒氣充,運轉(zhuǎn)神力奪天功,領(lǐng)去許宣施法術(shù),員外騰在半空中。
13 三人同住陳家塋,白蛇醉后下原形,嚇得許宣跌倒地,陡然一陣旅魂驚。
14 白蛇去盜還陽草,驚動南極壽星老,X 聲仙鶴童子至,看是何人美且好。
15 仙鶴童子駕云飛,一路急將白蛇追,幸有青蛇努力戰(zhàn),終得仙草攜手歸。
16 許宣終日志昏昏,又驚又怕欲斷魂,手執(zhí)寶劍空中舞,要斷白蛇絕恩情。
17 題文遺失,內(nèi)容為:水漫金山,水斗
19 許宣奔波到斷橋,二蛇追后似風飄,青蛇要害許公子,白蛇微言苦相邀.
19 白蛇妖女已配人,受難以后能保身,XX 度日彌厥月,生子讀書XX 民。
20 鐵彈和尚不知情,愿與二蛇相戰(zhàn)爭,竭力戰(zhàn)了數(shù)回合,始放許宣遠道行。
21 題文遺失,內(nèi)容為:白蛇、青蛇撫育年幼的許士林
22 士林讀書功業(yè)城,進了文場得意鳴,冥冥之中魁星點,得中狀元XX 名。
23 題文遺失,內(nèi)容為:狀元游街
24 題文遺失,內(nèi)容為:狀元拜塔
從故事梗概,很難判斷該作取材于什么故事寫本。馬文中認為,畫作取材于戲曲故事白蛇傳,與看山閣黃本和同時期的梨園抄本關(guān)系密切,而早于水竹居方本。后文又提出從圖中的七言敘事詩來看,“戲曲故事年畫《白蛇傳》在創(chuàng)作時,對明代彈詞《雷峰塔》及其他說唱中的七言詩贊體都進行了研究和借鑒。①馬志強:《楊家埠年畫〈白蛇傳〉的創(chuàng)作年代及藝術(shù)特色》,《年畫研究》,2015 年,第69 頁?!惫P者不同意此觀點。首先,黃本和梨園抄本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前者沒有白蛇生子和狀元祭塔的情節(jié),把兩者視為一類寫本,不太妥當。再者,馬文提出圖中沒有繪出水竹居方本的一些情節(jié),因此不源自方本,但是筆者認為受體例限制,沒有任何一幅或一組年畫能體現(xiàn)故事寫本的全部內(nèi)容,因此這條理由并不充分。而從這組圖中有較多細節(jié)的描述,且采用口語色彩濃厚的說明文詞來看,這組年畫原本就不是戲曲故事年畫,而是取材于彈詞類的說唱文學。除李福清以外,研究者大多把有故事情節(jié)的年畫混同于“戲出年畫”不加區(qū)分地使用,分析中更不區(qū)別同題材故事的不同流傳版本(小說、戲劇、說唱等)。而實際上從白蛇故事年畫來看,除了直接采用舞臺造型或舞臺演出場面來構(gòu)圖的以外,很難辨明同題材年畫究竟出自小說、戲劇還是說唱,因為主線的故事情節(jié)大同小異,而畫面中也不乏僅人物裝束采用戲裝,背景為寫實的。連環(huán)畫式的年畫具有宣傳功能,因此大概確實依據(jù)某個特定的寫本來創(chuàng)作。但是像條屏年畫藝術(shù)展示性更強,民間畫匠也許是根據(jù)自己熟悉的不同版本的白蛇故事來創(chuàng)作,并不刻意依循某個底本①有年畫集介紹過這組條屏,大都認為故事既有戲曲因素,也有彈詞、民間傳說色彩,但都沒有細致的說明和分析,也沒有配圖。參見張殿英:《楊家埠木版年畫》,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0 年,第81—82 頁。王巨山編著:《故事·傳說——中國楊家埠木版年畫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 年,第55 頁,第118 頁。。不管怎樣,比起找出這組年畫故事的出處而言,其中的幾個情節(jié)很難在現(xiàn)有的寫本中找到依據(jù),可以視為解讀這個故事版本的要素。一個是借傘、還傘之后,緊接著有送燈的情節(jié)。第二個是許宣和白蛇成親前呆在張員外家,其他寫本則是李家、王員外等等。第三,白蛇、許宣成親后的住址在陳家塋。第四,沒有端午飲酒的情節(jié),而是偶然酒醉后現(xiàn)形,嚇死了許宣。第五,水漫金山之后,有與鐵彈和尚斗法的情節(jié)。而從人物性格和關(guān)系刻畫的角度,與上面的上海小校場四條屏《白蛇傳》相比,畫面中的白蛇、青蛇不帶妖氣,而且24 個場面中近一半的內(nèi)容都在描述白蛇和許宣相識和成親的緣分,突顯了白蛇的含情脈脈、許宣的生性風流。后面的內(nèi)容相對弱化許宣的角色。這些也可視為這部故事年畫敘事的特點。
馬志強沿用張殿英的說法,根據(jù)這套畫版署名“公茂”畫店,且是畫店后人“公茂祥”的祖?zhèn)骷耶a(chǎn),斷定這套條屏創(chuàng)作于乾隆二十五至三十五年②馬志強:《楊家埠年畫〈白蛇傳〉的創(chuàng)作年代及藝術(shù)特色》,《年畫研究》,2015 年,第67 頁。張殿英:《楊家埠木版年畫》,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0 年,第82 頁。,并提出這是流傳至今最早的連環(huán)畫形式的戲曲故事年畫。這個論斷尚需考證。目前所見各類資料集中標注的年畫年代,有的是搜集到作品的年代,有的則是根據(jù)收藏者或搜集人自己判斷的生產(chǎn)年代,個別標注存在明顯錯誤③比如標注為清代作品的,圖中出現(xiàn)民國二三十年代以后才有的改良旗袍裝扮。。也就是說,很難確定年畫的生產(chǎn)年代,只能大致判斷其流傳的年代。筆者搜集到的作品中有一幅出自山西平陽的故事年畫《金山寺》(PJC57),標注為明代。作品為兩個豎長條幅,每幅縱橫45*29cm,各有三個圖,一共6 個圖構(gòu)成連環(huán)故事。如果能確定是明代作品,則這幅才是目前所知最早的白蛇故事連環(huán)年畫。收錄本注明這是“晉南傳統(tǒng)戲曲年畫”,從圖像中豐富的舞臺元素看,大致可推測該作確實取材于戲曲故事。不過,目前沒有明代的白蛇戲曲寫本流傳下來,而且收錄本畫面極不清晰,六圖的情節(jié)關(guān)聯(lián)問題,除了這兩個條幅以外,是否存在收錄的遺漏等等,關(guān)于這套年畫創(chuàng)作年代和故事取材等諸多問題都有待專文考證,此處暫不論述。
綜上所述,白蛇故事年畫當中蘊藏著極為豐富的故事演述信息。和單篇幅全本故事年畫一樣,本文涉及到的條屏也是一類全本連環(huán),即畫作以梗概的方式呈現(xiàn)完整的白蛇故事,讀者按一定的順序讀畫,即可獲得具有連續(xù)性且基本完整的全本故事閱讀體驗。研究表明,白蛇故事的各類故事版本,包括戲劇、小說、說唱和民間傳說都是民間畫匠的素材來源,而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根據(jù)體裁的需要,畫匠可以遵循特定的底本,也可以相對自由地發(fā)揮。雖然確定民間畫匠取材哪個寫本很困難,但是可以通過畫面細節(jié),甚至是畫中故事主人公的稱謂等,來解讀年畫傳達的故事信息和演繹特征。本文發(fā)現(xiàn)就條屏類年畫來看,畫匠在選取情節(jié)之后的具體繪制中,是加入了個人解讀并帶有一定傾向性的,越是觀賞性強,細節(jié)中的情感色彩越濃厚。這樣,比起敘事的完整性而言,閱讀每組條屏像聽一次故事一樣,每次都有新的感受。
實際上在故事年畫中,白蛇故事題材也比較特殊。有情節(jié)的年畫數(shù)量眾多,題材和體裁多樣。但是像白蛇故事及其年畫這樣,故事本身以民間傳說、說唱、戲曲和小說等多種形式流傳,年畫中既有大量的全本連環(huán),也有不少的斷片連環(huán)和單篇故事,同一產(chǎn)地有多種樣式的作品,同一題材有不同產(chǎn)地的多種作品,這在故事年畫中并不多見,具有綜合研究的價值。筆者的單篇幅和多篇幅全本故事年畫研究還不到全部白蛇故事年畫的二分之一,比起故事流變和創(chuàng)作特色的研究而言,白蛇故事年畫在細節(jié)上所反映出來的故事演述特征還有待進一步挖掘。故事是一棵生長著的大樹,年畫也是故事生長和傳播的動力和枝椏,從圖像和故事互文中可以獲得豐富的民間接受信息。
最后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前文已經(jīng)提出除李福清以外,研究者大多不區(qū)別地使用故事年畫、戲曲年畫、戲出年畫、戲文年畫、歷史小說年畫、傳說年畫等等名稱,來稱呼有故事情節(jié)的年畫。而本文研究表明,白蛇故事年畫作為一個整體取材于故事的不同流傳版本,盡管很難辨明同題材年畫究竟出自小說、戲劇還是說唱,用“戲出”之類名稱來概括這類年畫是非常不恰當?shù)?。因此,本文采用“故事年畫”這個概念,這里“故事”含義廣義,包括小說、戲劇、說唱以及其他民間傳說和故事等等有情節(jié)的敘事,而且既可是固定的寫本,也可是處于流傳變異中的口頭文學。語言文學類的故事演述為年畫創(chuàng)作提供了素材,但是畫匠在具體創(chuàng)作中仍然有很大的創(chuàng)意空間。從圖像和故事互文的角度,挖掘年畫采用了哪些故事題材,其中包含了哪些題材演變的信息,以圖像方式演述故事信息中是否有新的意義生成等等,可以解讀出故事年畫中蘊含著的豐富的民間接受信息。由此筆者再次重申,白蛇故事年畫是白蛇故事研究不可缺少而尚待開發(fā)的寶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