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愷蓉
《樂經(jīng)》傳為“六經(jīng)”之一,漢代以來的古文家多將毀于秦火作為其消失的主要原因。也有學者持“《樂經(jīng)》不亡”論或“散而不亡”論?!啊稑方?jīng)》不亡”論包括三個觀點:《周禮·大司樂》即《樂經(jīng)》,《樂記》即《樂經(jīng)》,“六代樂舞”即《樂經(jīng)》。前兩個是古人觀點,后一個是當代學者提出的[1]?!吧⒍煌觥闭搫t認為原《樂經(jīng)》內(nèi)容保存在《樂記》、三禮、《左傳》、《國語》等書中。[2]漢代以來有些學者認為《樂經(jīng)》即附著于《詩經(jīng)》的一種樂譜,沒有文辭。[3]3060在這些觀點之外,尚有“《詩經(jīng)》即《樂經(jīng)》”的說法,當代學者少有提及,本文略加闡述。
“《詩經(jīng)》即《樂經(jīng)》”的說法起源于唐代的孔穎達?!抖Y記》云:“居喪,未葬,讀喪禮。既葬,讀祭禮。喪復常,讀樂章。”孔穎達疏曰:“樂章,謂《樂書》之篇,章謂《詩》也?!盵4]1257這種觀點強調(diào)《詩經(jīng)》與《樂經(jīng)》關系的緊密,可以說是“《樂經(jīng)》不亡”論中的《詩經(jīng)》《樂經(jīng)》一體論。
此后,南宋學者王應麟記載了胡寅的觀點:
致堂胡氏曰:“禮、樂之書,其不知者,指《周官》《戴記》為《禮經(jīng)》,指《樂記》為《樂經(jīng)》。其知者曰:‘禮、樂無全書?!丝贾瓷钫摺?鬃釉唬骸嶙孕l(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恰对姟放c樂相須,不可謂樂無書?!稑酚洝穭t子夏所述也。”[5]130
致堂胡氏即南北宋之交的胡寅,他批駁了“《樂記》為《樂經(jīng)》”及“禮、樂無全書”的觀點,認為《樂記》為子夏所作,顯然不是《樂經(jīng)》。所謂“無全書”是指《樂》沒有獨立的書,而是其他書的附屬物,或者只是部分內(nèi)容存在于在其他書中。胡寅認為《詩經(jīng)》的特點是“詩與樂相須”,也就是唐孔穎達“詩是樂之心,樂為詩之聲”“歌其聲謂之樂,誦其言謂之詩”“有詩則有樂”[4]271的意思,即詩與樂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因此,胡氏認為不能說“《樂》無書”,也不能說“《樂》無全書”。言下之意,《詩經(jīng)》即《樂經(jīng)》,二者渾然一體,是一本完整的書。
南宋哲學家、永嘉學派創(chuàng)始人薛季宣在《答何商霖書二》中說得更直接、更明白:
《詩》,古《樂經(jīng)》。其文,古之樂章也?!稌吩啤啊对姟费灾?、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三百五篇,非主于聲而已。[6]卷二四
薛季宣直接斷定《詩經(jīng)》就是《樂經(jīng)》,《詩經(jīng)》之詩文即樂章,這顯然是承孔穎達遺義而更進一步。就是說,《詩經(jīng)》以辭言之則《詩經(jīng)》,以樂言之則《樂經(jīng)》。依《尚書》的說法,“歌”“聲”“律”都是為了更好地表達《詩》。所謂“三百五篇,非主于聲而已”,指詩的主要任務是“言志”,而不是僅僅重視音樂??追f達則從重視音樂的角度談這個問題,云“為詩必歌,故重其文也”[7]270,其疏“主文而譎諫”云,“‘主文’知作詩者主意,令詩文與樂之宮商相應也。……先為詩歌,樂逐詩為曲,則是宮商之辭,學詩文而為之。此言作詩之文,主應于宮商者。初作樂者,準詩而為聲。聲既成形,須依聲而作詩。故后之作詩者,皆主應于樂文也”[7]271。孔穎達提出詩與樂相配的兩種方式:一是先有詩文,后以曲相配;一是曲已確定,新作詩文以配。前者強調(diào)“樂文”配“詩文”,后者關注“詩文”配“樂文”。無論哪一種都必須重視“樂文”“詩文”的契合性。這與鄭玄箋“主文”的意思一樣。
有學者認為:“明代《詩》學最有意義的貢獻,且形成自己的特色,并不在經(jīng)學的研究上,而在于這個時代的學者第一次從文學的角度審視這部圣人經(jīng)典,以群體的力量改變了《詩經(jīng)》原初經(jīng)學研究的方向,開創(chuàng)了‘《詩經(jīng)》學’的新航線,并將《詩經(jīng)》的文學研究推向了高峰。”[8]這個分析是不錯的,但作者似乎沒有注意到,明代對《詩經(jīng)》的研究,除了經(jīng)學、文學兩個方向,還有一個方向:恢復《詩經(jīng)》詩樂舞一體的本來面目。也即,明代《詩經(jīng)》研究至少有三個方面,即經(jīng)學性、文學性、音樂性。
在明代,“《詩經(jīng)》即《樂經(jīng)》”說首先由劉濂及朱厚烷提出、分析,并且有了不同于以往的實踐。如劉濂在《樂經(jīng)元義》一書中提出:“六經(jīng)缺《樂經(jīng)》,古今有是論矣。愚謂《樂經(jīng)》不缺,三百篇者,《樂經(jīng)》也,世儒未之深考耳?!盵9]506他認為《詩經(jīng)》在孔子那里本來就是辭、樂并重的。只是孔子去世后,后人已經(jīng)不能傳承這個音樂了;秦代滅學之后,即使連辭意也逐漸不能理解了。所以他說:
夫詩者,聲音之道也。昔夫子刪詩,取風、雅、頌,一一弦歌之,得詩、得聲者三百篇,余皆放逸??梢姡娫谑ラT,辭與音并存矣。仲尼歿而微言絕,談經(jīng)者知有辭,不復知有音。如以辭焉,凡書皆可,何必詩也。滅學之后,此道益加淪謬。文義且不能曉解,況不可傳之聲音乎?無怪乎以詩為詩,不以詩為樂也,故曰:“三百篇者,《樂經(jīng)》也。”[9]506
“以詩為詩,不以詩為樂”,顯然是批評只把《詩經(jīng)》當經(jīng)或詩這兩種傾向的。他認為在孔子時代辭、音并存,就是《詩經(jīng)》《樂經(jīng)》合一,秦之后,則知辭不知樂。
針對有人提出的“樂之用廣矣,大矣,乃以三百篇當之,何局而不弘也”,他辨析說:
樂之道與他書不同:有以文義存者,器數(shù)存者,聲調(diào)譜奏存者。文義存者,詩章是也;器數(shù)存者,六律八音是也;聲調(diào)譜奏存者,工師以神意相授受是也。古圣人以明物之智制為黃鐘之宮,自十二律出,而律呂之能事畢矣;自鐘、磬、琴、瑟、笙、簫、塤、篪出,而聲音之能事畢矣,則器數(shù)者,即經(jīng)也。周太師制歌聲……《國風》《小雅》多商音,《大雅》多宮音……至春秋,而魯庭師摰猶能傳其音。漢興,制氏以聲音之學肄業(yè)。晉杜夔尚能傳《文王》《鹿鳴》《伐檀》《騶虞》四詩余響,此以音調(diào)相授受也?!赌馅搿贰栋兹A》《華黍》《崇丘》《由庚》《由儀》六篇,其辭已不可考,而笙、竽獨能存其音節(jié),此以譜奏相授受也,則神意者,即經(jīng)也。二者其始,皆出于圣人,既寄之器數(shù),即求之器數(shù);寄之神意,即求之神意。遺此,而使圣人更復著經(jīng),將何著經(jīng)?惟所謂《詩》者,以辭義寓乎聲音,以聲音附之辭義;讀之則為言,歌之則為曲,被之金石弦管則為樂。三百篇,非《樂經(jīng)》而何哉?[9]506-507
此段可說是詩樂的發(fā)展簡史,劉濂認為音樂的傳承方式有三種,即文義、器數(shù)、聲調(diào)譜奏。文義方面,詩章可以保存;器數(shù)方面,六律八音可以體現(xiàn);聲調(diào)譜奏方面,工師都各以神意相授受。圣人把音樂的規(guī)矩、定制體現(xiàn)在器數(shù)和聲調(diào)譜奏上,我們也可以從這兩方面反求之。
文義方面的音樂傳承,本來可以由任何詩章來體現(xiàn);然而唯有《詩經(jīng)》不是一般的配樂詩章,而是原有定制。因此,《詩經(jīng)》在總體上,其“詩章”,圣人所裁,是經(jīng);其“器數(shù)”,圣人所制,是經(jīng);其“聲調(diào)譜奏”,神意所授,是經(jīng)?!对娊?jīng)》綜合了音樂傳承的所有方式,而這些方式都是經(jīng)典?;诖?,他得出結論:《詩經(jīng)》本身就應該是《樂經(jīng)》。
他又進一步分析,認為“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9]509正是古代詩樂的完整形式,是“古樂之全”,體現(xiàn)了文義、器數(shù)、聲調(diào)譜奏的有機統(tǒng)一,是《詩經(jīng)》即《樂經(jīng)》的又一證明。
朱載堉記載其父朱厚烷的論述:
《樂經(jīng)》者何?《詩經(jīng)》是也。《書》不云乎:“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缭唬骸谟钃羰允?,百獸率舞?!贝酥^也。
迄于衰周,詩樂互稱,尚未歧而為二,故孔子曰:“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又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此稱詩為樂也。孟子曰“齊景公召大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徵招、角招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此稱樂為詩也。
秦政坑儒滅學之后,禮樂崩壞。漢初制氏,世在樂官,但能紀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齊魯韓毛但能言其義,而不知其音,于是詩與樂始判而為二。
魏晉已降,去古彌遠,遂謂《樂經(jīng)》亡。殊不知《詩》存,則樂未嘗亡也。惟笙詩六篇者不可得而見矣。嘗效顰為之,依次第附錄焉。[10]1032-1033
朱厚烷從另一個角度更加清晰地論述了“詩”與“樂”關系發(fā)展的四個階段,即詩樂自然統(tǒng)一階段、詩樂互稱(稱詩為樂、稱樂為詩)階段、詩與樂判而為二階段、知詩不知樂階段。其也持“《樂經(jīng)》不亡”論,認為“《詩經(jīng)》即《樂經(jīng)》”“《詩》存,則樂未嘗亡也”;只是認為“笙詩六篇”為遺憾,此后更補二十五章。
朱載堉認為《周禮·大司樂》就是古《樂經(jīng)》,其云“漢時竇公獻古《樂經(jīng)》,其文與大司樂同,然則《樂經(jīng)》未嘗亡也”[9]147,所以有《樂學新說》之作,即對《周禮·大司樂》以十二平均律理論重新注釋;認為“后世君子欲學古樂,宜以《虞書》為法,間用《周禮》補其缺略,不必盡從舊說可也”[10]774-775。
不過,朱載堉并沒有明確否定“《詩經(jīng)》即《樂經(jīng)》”的說法,而是認為劉濂《樂經(jīng)元義》一書雖“可取者亦不多”[9]1547,但“指《詩經(jīng)》即《樂經(jīng)》,其論甚精”[9]526。結果就連四庫館閣臣都誤認為朱載堉主張“《詩經(jīng)》即《樂經(jīng)》”,評論說:“《樂經(jīng)》之亡已久,古有以《大司樂》章當之者,載堉謂‘詩三百篇即《樂經(jīng)》’,鑿矣?!盵9]5244-5245
至于“古樂”失傳的原因,朱載堉認為有以下幾個原因:
其一,俗樂興起。朱載堉認為,即使古樂淪亡,其主要原因也不是很多學者認為的“秦火”,而是因為失去聽眾。他說:“古樂絕傳,率歸罪于秦火,殆不然也。古樂使人收斂,俗樂使人放肆,放肆人自好之,收斂人自惡之,是以聽古樂惟恐臥,聽俗樂不知倦,俗樂興則古樂亡,與秦火不相干也?!盵9]1761-1762這種說法有其歷史依據(jù),史載季桓子、齊宣王、晉平公、魏文侯、衛(wèi)靈公、趙烈侯等都極愛“鄭衛(wèi)之音”,而不喜雅樂。這表明朱氏對俗樂的特征有深刻的理解。
其二,古樂亡于“先儒紀載失實,稱譽過高”。其云:“古樂絕傳,其故何也?竊疑古樂絕傳,蓋由先儒紀載失實,稱譽過高。”[10]774因為稱譽過高而士大夫、下民不敢學,故而失傳,這是古時禮樂等級制度使然。
其三,操縵樂譜失傳。其《論操縵失傳遂致雅樂失傳》云:“古人于樂,重在節(jié)奏。今人學歌、學琴,多無板眼。何也?板眼者,節(jié)奏之謂也。節(jié)奏者,操縵之謂也。故學記曰:‘不學操縵不能安弦,不學博依不能安詩?!瘜W琴、學歌,先學操縵為第一之要務。操縵失則雅樂失傳矣。”[9]1661-1662這是說古樂演奏時的操縵樂譜失傳了,那么古樂自然也失傳了。這與朱載堉的另一個觀點一致,即指揮演奏的樂器失傳導致古樂失傳。其云:“近代雅樂節(jié)奏不明,至于舂牘、搏拊、操縵,皆樂中最要者,而多不識,此絕傳之由也。欲復古樂,當以節(jié)奏為先。節(jié)奏明,則古樂如指諸掌?!盵9]1762-1764
其四,歌舞技巧失傳。其云:“古人學歌,以‘永’之一字為眾妙之門。古人學舞,以‘轉’之一字為眾妙之門。何也?所謂歌者,五聲六律,千變?nèi)f化,舉要言之,不過一氣永長而已。所謂舞者,三回九轉,四綱八目,舉要言之,不過一體轉旋而已。是知‘永’‘轉’二字,其眾妙之門歟?今人學歌而不能‘永’,學舞又不肯‘轉’,此所以失傳也?!盵9]2537-2540
當然,朱載堉認為這些都可以彌補。古樂亡的是“樂譜”,但可以通過研究今樂和俗樂獲得樂理。“古人樂譜今雖失傳,然其理則未嘗亡也。學者不過窮理而已,必欲窮究古樂未亡之理,莫若先自今樂所易知者以發(fā)明之。其理既明,一通百達,舉而措之,斯無難矣,乃捷要之法也?!杞駱访鞴艠罚灰嗫珊?今人所共知者不過釋奠大成樂耳”,“使后世為樂律之學者觀之,深信古樂現(xiàn)存,未嘗失傳也”。[9]163其不但認為今樂是古樂遺留,可以達古樂之理,而且認為今樂和民間俗樂都可上溯至古樂,這就是他說的“古樂雖亡,人之情性音調(diào)未嘗亡也”[9]2753-2754,即“古之歌音雖則失傳,然其遺響猶有存者,若太常中和樂譜及釋奠大成樂譜最為近之?!浯蝿t僧家宣偈、道家步虛、船家棹歌之類,尚存古法于萬一焉。夫禮失求諸野言,相去不遠也”[10]924。
朱載堉不明確否定“《詩經(jīng)》即《樂經(jīng)》”的說法,一方面是出于對父親及前賢的尊重,另一方面是認為其中有合理的成分。那么,這些“合理成分”在哪里呢?
正如前面劉濂說的,音樂的傳承方式包括文義、器數(shù)、聲調(diào)譜奏三種?,F(xiàn)在有《詩經(jīng)》之文辭,宮廷雅樂有太常中和樂譜和釋奠大成樂譜,民間又有流傳的笙琴及口傳心授之聲調(diào)譜奏,朱載堉自己又創(chuàng)制了十二平均律,只要把這些結合起來就可以恢復《樂經(jīng)》本來面目,或者說恢復“古樂”。朱載堉恢復《詩經(jīng)》音樂性的主要用力之處就在詩、樂、舞三個方面,包括對《詩經(jīng)》的考證、樂律的創(chuàng)制、樂器的考證和改造、舞譜的制作等,具體操作上與“《詩經(jīng)》即《樂經(jīng)》”的說法暗合。
總之,朱載堉主張《周禮·大司樂》即《樂經(jīng)》,又批判繼承前人“《詩經(jīng)》即《樂經(jīng)》”之說,并在理論與實踐中作了創(chuàng)新性的發(fā)揮和應用。其主要目的是為了恢復古代的歌詩傳統(tǒng),進而拯救明代雅樂;其方法是把《詩經(jīng)》之辭與當時的俗樂相結合,“今古融通”“援雅入俗”,使傳統(tǒng)文化在當時得到有效的傳承和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