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櫻桃之遠》 《水仙已乘鯉魚去》 《繭》作為張悅然不同時期的三部作品,均體現(xiàn)了弗洛伊德所謂“戀父情結”。本文旨在通過文本細讀和文本分析,揭示張悅然小說中“戀父情結”的體現(xiàn);并分析此一“戀父”模式背后展現(xiàn)的作者意圖以及張悅然筆下“戀父情結”的特征所在;最后通過與現(xiàn)代作家張愛玲《心經》此一文本的比較,闡釋張悅然小說中“戀父情結”背后的“成長”主題。
關鍵詞:張悅然 戀父情結 成長敘事
“戀父情結”又被稱為“厄勒克特拉情結”,由弗洛伊德提出。在其著作《精神分析引論中》,弗洛伊德如是說:“男孩小時候便會對母親產生柔情,將母親看成自己獨有的,將父親視作入侵領地的競爭者。同樣,小女孩也將母親視作妨礙親近父親的競爭者,認為母親占據的地位本應該屬于自己。這種狀態(tài)很早就會出現(xiàn),我們稱之為‘俄狄浦斯情結?!备ヂ逡恋峦瑫r提到,在諸多敘事性文學作品中,“俄狄浦斯情結”則更為常見,用以指向某種宿命或悲劇。而隨著女性逐步擁有了書寫的權利,與“俄狄浦斯情結”相對等的“厄勒克拉特情結”也逐漸在一些文學作品中呈現(xiàn),從而進一步豐富了女性的生命和情感體驗。從現(xiàn)代到當代,“戀父情結”以或隱性,或顯性的方式呈現(xiàn)在各樣作品中。張悅然作為“80后”青春文學寫作的代表作家,在其多部作品中也涉及了“戀父情結”此類主題,下將做具體闡釋。
一、張悅然小說中“戀父情結”的體現(xiàn)
從《櫻桃之遠》到《水仙已乘鯉魚去》再到《繭》,從初期創(chuàng)作作品到近期的轉型之作,“戀父情結”在張悅然的作品中都或多或少有所體現(xiàn)。在張悅然的筆下,“父親”這一角色不再指稱專權、嚴厲、冷漠,亦不再是某種政權、某一時代的隱喻,她所描繪的父親,永遠是美好的、溫柔的、如戀人般可以依靠的,一如童話里英俊瀟灑的王子。
在上述提到的三部作品中,《櫻桃之遠》對于父親的描寫稍顯單薄,對“戀父”的相關表述也較為隱晦,但主人公小女孩杜宛宛對于父親的愛無疑是霸道的,以至于她不愿意和別的小孩子一起分享父親的這份疼愛。即使父親只是帶與她同齡、生活孤苦的女孩段小沐一起去吃了冰淇淋,這樣看似平常的舉動,也能讓杜宛宛燃起嫉妒的火焰。“段小沐正把三色冰淇淋上面的一個櫻桃送進嘴里——那是我最喜歡的櫻桃,我強烈地感到她褻瀆了我的櫻桃!她還開心地對著我爸爸笑。我爸爸把胳膊放在桌子上,認真地看著她吃,并且,他也笑著”。“她現(xiàn)在伸出手來,她要我爸爸。她要了我的爸爸!”這顯然已經超過了小孩子對父親正常的愛。杜宛宛對于父親畸形的依戀甚至直接成為她最終通過秋千“謀殺”段小沐的導火索,因為對于她來說,父親、父親對她的寵愛和關注,就是她所擁有的全部,“還有什么比我將失去爸爸的寵愛更加糟糕?段小沐這個勢不可擋的妖精要奪走我全部擁有的”。杜宛宛是小孩子,正處于心智成長時期,但并不能因此將這種行為視為是小孩子的淘氣與胡鬧。正如弗洛伊德所說,戀父、戀母情結,是兒童心理發(fā)展的一個常見的重要因素,既不可高估,也不能低估。作家以這樣極端的方式去呈現(xiàn)父女之間的關系,讓人不得不去思考隱藏在背后的深意。
而在稍后出版的《水仙已乘鯉魚去》中,這種對于父親畸形的癡迷與愛戀則得到了更為細膩、深刻的揭露。作品雖以外在式敘述者來講述整個故事,但大部分筆墨都聚焦在璟這一女主人公身上,展現(xiàn)了女性在面對愛情時的敏銳的感官和細致的體察。璟從小即缺乏生父的關愛,母親曼對她亦是冷淡。在生父意外去世后,曼便帶她住到了繼父陸逸寒的家中。陸逸寒為人溫和,身上有著畫家的藝術氣質,對璟也是體貼有加,讓璟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在成長的過程中,璟慢慢對陸逸寒產生了病態(tài)的愛戀。在璟的眼中,陸逸寒是完美無缺的,他是可以給人安全感、可以值得信賴的,甚至連看陸逸寒和她的母親曼親吻都能讓璟看得呆?。骸八膽驯Ш臀嵌际菬o比輕柔的,曼全心全意沉浸與此。那是一幅永遠留在璟記憶里的畫面,有關男女情愛,有關那溫柔得過了頭的纏綿的。”而同時,陸逸寒對于璟,也是將她當作自己的親生女兒看待,給她應有的照顧,這讓長久處于黑暗和孤寂之中的璟受寵若驚?!八矚g買東西送給她,他說他一直很想要一個女兒,現(xiàn)在終于如愿以償了。她從未想過能夠得到這樣豐盛的一份愛。這愛來得如此唐突,令她受寵若驚,又患得患失”。如果說《櫻桃之遠》中杜宛宛對于父親的愛戀包含了小孩子的不懂事,那份愛戀是懵懵懂懂,渾然不自知的,那么《水仙已乘鯉魚去》中,璟對于陸逸寒的愛戀,則是顯性的,挑明了的。這是屬于一個少女愛情的最初想象,在她的生命中,這是愛情的最初著落。與小女孩不同,璟在慢慢成長的過程當中也在不斷觸摸著生命的意義,一步步建構著自己對于愛情的向往。青春期的萌動讓她在對陸逸寒的這份愛情中,也摻雜了欲望和私心。在她的日記中,璟能夠毫不猶豫地、大膽地說出這種愛,“這個男人,是貫穿她青春最美好時光的男子。他是父親,是愛人,是她生命里從不謝幕的大戲,璟為之深深吸引”。連用的排比句像是嘆惋的抒情詩,抒發(fā)了璟內心深處最灼熱、最真摯的情感。正如作家重新站在全知視角的位置上寫道:“這不是一個小女孩對父親的依戀,不是對長輩的敬仰與崇拜,都不是,它已經隨著她成長,長成了一份豐盛的愛情。是的,她的初戀。”在這里,作家大膽地將這份道德意義上“畸形”的愛戀點明,揭露了少女隱秘的內心世界。
另一部作品 《繭》 是張悅然的轉型之作。不同于前兩部作品模糊的時間、歷史概念,張悅然將人物與事件放在了廣袤的歷史時空當中,“一九七六” “一九九〇”“一九九三”等鮮明的歷史節(jié)點串聯(lián)起了故事中人物活動的軌跡。張悅然在此部作品中放棄了以往輕盈、華麗的筆觸,試圖在多聲部、現(xiàn)實主義的敘述中找尋歷史的真相,并試圖串聯(lián)祖輩父輩以及自己三代人的生命線,顯露出了作者直面歷史、直面人性的勇氣。然而,即便是在宏大的歷史背景之下,作者對于平凡人之間的種種情感仍然有細膩的刻畫。在女主人公李佳棲作為人物敘述者講述這個故事時,她同樣提到了自己對于父親的愛與依戀。和璟一樣,李佳棲也是從小缺乏關懷與安全感的人,父親和她之間,是沒有情緒的。她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童年,“他們都把孩子當作大人來看待,在他們的詞典里,根本沒有童年這回事”。她唯一能夠感受到父愛是過年回爺爺奶奶家,他們一家人要裝作很和睦的樣子,借由“表演”,她就能在鞭炮響起的時候,躲進爸爸的懷里了。不同于杜宛宛的父親、璟的繼父陸逸寒,李佳棲的父親李牧原幾乎沒有給過李佳棲充足且豐盈的父愛,但這并不能阻止李佳棲對父親過于完美的想象。在李牧原生前,李佳棲是拼了命的攢足、回味哪怕僅有的這一丁點兒父愛。而在李牧原因為車禍去世后,李佳棲不惜一切代價去尋找父親的學生,從他們的口中去拼湊父親完美的模樣,甚至不惜與男友分手。父親在此時成了她建立親密關系最大的阻礙,美化的父親形象也讓李佳棲迷失了自己。正如她的男友唐暉所說:“你總要把你爸爸的人生軌跡和宏大的歷史捆綁在一起……你就不能把他從歷史上解下來一會兒?給他一點自由不好嗎?”愛的依戀最終成為了愛的禁錮,阻礙愛的成長和飛翔。
在《櫻桃之遠》《水仙已乘鯉魚去》《繭》這三部作品中,張悅然對于“戀父情結”有較為集中的書寫?!皯俑盖榻Y”,作為一種畸形的愛戀,在道德層面上往往為人所鄙疑,所唾棄。那么作者為何要將這樣一種情感寫進作品中呢?張悅然作品中的“戀父情結”又體現(xiàn)了她怎樣的獨特性?
二、張悅然筆下“戀父”模式的剖析
至于張悅然筆下獨特的父親形象以及父女關系的書寫,張悅然自己曾在一次訪談錄中談及如此書寫的原因:“父親的形象在我的成長中有一種缺席感。父親當然一直都在,可是我們之間的交流很少。似乎是生長在具有男權氣氛的家庭里,父親和女兒是很難有親密的感覺。我想得到父親的愛,但是我們之間始終不能夠達到令我滿意的距離。在寫作中,我似乎在通過一種極端的方式引起父親的注意。”由此來看,若從作家自身出發(fā),張悅然似乎是從一個極端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與父親之間的疏遠關系最終導致了她在作品中以畸形的方式賺取父愛,由此彌補親子關系中缺失的一部分。自身的經歷與情感體驗影響了張悅然在作品中對于父親、對于父女關系的書寫,說到底,愛的缺席和安全感的匱乏是“戀父情結”這種極端情感方式的生發(fā)點。在第一部分提及的三部作品當中,《水仙已乘鯉魚去》《繭》這兩部作品中的主人公曾在幼年時期都在原生家庭中經歷過創(chuàng)傷,都成長在一個長期受人冷落、長期得不到關注的環(huán)境中。璟在童年時失去了疼愛她的奶奶,父母都沒有給她應得的親情和關愛,于是繼父陸逸寒對她哪怕是一點點的溫暖,都能讓她銘記于心;李佳棲的父親也并非一個合格的父親,所謂的“父愛”不過是家人面前的一場表演,一個虛榮的幌子和騙局。因為幸福的轉瞬即逝,所以父親一點一滴的好,對她而言,都是天堂。
由于長期生活在孤寂與自備之中,由于關注和溫暖的不易得,故而張悅然的主人公在面對自己的愛情想象(繼父或者父親)時,總體現(xiàn)出一種較為卑微的姿態(tài)。這種卑微,一方面體現(xiàn)為對于自身的否定,貶低自己而抬高對方,總是希望通過改變自己來取悅對方,從而獲得更多的愛。例如《繭》中的李佳棲,一直想讓自己變的懂事一點、成熟一點,這樣在與爸爸相處的為數(shù)不多的時間里,她就能盡情享有單薄的父愛了。在一次小任性而被父親訓斥不懂事之后,李佳棲這樣獨白道:“我愣住了,僵立在那里。這是我多么害怕聽到的話啊。我希望他看到的我是成熟懂事的,那才是他喜歡的樣子??墒俏野岩磺卸几阍伊恕!边@句話從一個小孩子的口中說出,未免有一些悲涼。而在《水仙已乘鯉魚去》中,這種自卑則以更加淋漓盡致的方式呈現(xiàn)。在遇見陸逸寒之前,璟似乎很少去關注自己。而在意識到自己對于陸逸寒的迷戀之后,璟開始為自己的丑陋和肥胖而傷心,害怕因此失去陸逸寒對她的關愛。不愿意面對自己:“璟背向鏡子,這樣站著,仍能感受到身后鏡子里那個肥胖的身體在左右搖晃。忍無可忍。她抓起身前寫字臺上放著的一只玻璃花瓶向鏡子砸過去?!鄙踔敛幌ψ约旱纳眢w:“她狠狠地用指甲去掐它們,疼痛、淤青、流血都不要緊,只希望那些惡心的黃色油脂統(tǒng)統(tǒng)離開自己。”這種愛的卑微姿態(tài)另一方面還體現(xiàn)在女主人公在所愛之人面前的低聲下氣,以絕對卑微臣服的姿態(tài)獲取關愛。典型的是《水仙已乘鯉魚去》中的經典比喻:“她就這樣變得安靜乖順,像一只棲在他腳邊的貓咪,那么卑微那么眼巴巴地等待著他來寵愛?!蹦信魅斯牡匚蝗绱酥畱沂?,“貓咪”的比喻更是意味著兩者之間已不是平等的愛戀關系,而是寵愛與被寵愛,施舍與被施舍,類似于寵物的豢養(yǎng)關系。由此來看,這種“戀父情結”對于女孩來講,無疑是一種禁錮,一種鐐銬的束縛。這種畸形的愛戀一方面破壞了女孩對于自我的認知,淪陷于自卑與自責當中;另一方面也阻礙了女孩對于正常親密關系的建立。
那么是否可以由男女雙方地位的失衡就借此指責“戀父情結”中女性意識的消亡呢?如一位學者所提到的:“在張悅然的筆下,女性沒有在父親般的男人面前繼續(xù)保持陳染般的高傲與優(yōu)越,而是乖順卑微,甚至情愿匍匐在男人的腳下乞求恩寵?!薄靶≌f中的女性對于男性都有頂禮膜拜感,她們沒有了以往女性文學前輩的精神高聳與優(yōu)越,也褪盡了前輩的性別抗爭的徽記”。筆者竊以為,“戀父情結”作為兩性關系中較為特殊的一種,因其主體的特殊,故不可簡單以愛情觀來衡量,以女性意識來批駁。可以注意到的是,張悅然筆下有“戀父情結”的女性大多是少女、是未長成的“女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們只是將“父親”作為了自己最初的愛情想象。她們未曾品嘗過真正的愛情,更沒有經歷婚姻、生育等生命歷程后由幼稚單純的“女兒”蛻變成為生命經歷完整的“女人”。事實上,在這里,處于青春期的女主人公們缺乏真正意義上的女性經歷,女性意識仍處于不斷的建立、完善之中,又何談所謂的消亡呢?“戀父情結”作為女主人公的“愛之初體驗”,通常是單向度的,沒有結果的。正如《水仙已乘鯉魚去》中陸逸寒對璟的勸說,這不是一份真正的愛情,這種愛有別于男女之間的情愛。男女之間的情愛太過自私自利,這種愛戀和依附,卻是有著童話般懵懂和純稚的色彩。而上文所提及的女性在“戀父情結”中的卑微姿態(tài),筆者認為,這一方面歸結于女孩在青春期自我認識的不斷完善。青春期相較于童年,女孩將更多的目光投向了自身,開始審視、比較和評判。另一方面則是上文所提及的,在原生家庭中愛的極度匱乏。在女主人公們看來,低聲下氣、逢迎討好,以及由此帶來的類似于小女孩的柔弱、溫順自然更能引起父親對她們“女兒般”的憐愛。這是極度渴望關懷后的畸形,也是遭受創(chuàng)傷后的無奈。
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戀父情結”卻是一種“愛的禁錮”,若處理不當,對于女孩之后的成長有著較為不良的影響。無論是杜宛宛因此心靈扭曲,伺機謀殺段小沐,還是李佳棲因此無法與男友建立親密關系,父親成了橫亙在她們之間最大的阻礙,都可以看出這種情結作為成長中的一部分,已經滲入了女孩的生命肌理中。實際上,如果從“隱含作者”角度出發(fā),也可看出隱藏著的作者對于“戀父情結”的態(tài)度。不管是陸逸寒還是李牧原,隱含作者在有意無意間把他們都塑造成了一個“在場的缺席者”,制造意外讓他們離開,使得這份愛戀只能成為一種單向度的幻想抑或追憶。隱含作者在作品中對女性的情感經歷做了細膩且豐滿的描述,卻在某一時刻掐斷了這無望的愛情。這似乎成為作品中隱藏著的對于“戀父情結”的認識,即如水中月,鏡中花,只留存于特定的回憶或幻想中,成為“她”的成長經歷中獨特且隱秘的情感,一份難以啟齒卻又分外真實的獨家記憶。但隨著“她”愛情體驗的不斷豐富,女性意識的不斷成熟,這份情感終將成為禁錮的秘密,連同過往的青春一同被埋葬。隱含著的作者是傳統(tǒng)愛情觀的實踐者,他深知此中有花無果的愛情之下隱伏著的荊棘與危險,并最終以男主人公的缺席來結束這場畸形的愛戀。于他,“戀父情結”的最終歸宿,是傳統(tǒng)愛情觀下的皈依和被迫成長。
三、“戀父情結”中的成長敘事
戴錦華曾在《涉渡之舟》一書中寫道:“從某種意義上說,女性的成長故事在中國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主流脈絡中,在漫長的文明記錄里,長時間地處于一種缺席/匱乏的狀態(tài)之中。作為一個重要的參照,男性的成長故事,是最為古老的‘人類文學母題之一,也是世界文學寶庫中最為迷人的組成部分之一?!毕啾扔谀行?,女性更多時候是在男性生命中扮演一個配角,在男性成長敘事中無疑僅僅起著襯托作用。而作為女性特有的情感體驗、生命經歷則在有意無意間被掩蓋了。戴錦華同時提出“被滯留的少女”這一名詞,用以指稱被固置的少女。時空變幻,少女卻依舊純潔如初,她們的青春仿佛被延宕了?!皽舻纳倥笨此沏露冋妫湓诔砷L過程中心路歷程的演變卻被描寫者所忽視。張悅然筆下的“戀父情結”,作為兩性關系中較為突出的一種,卻在無意間揭露了少女成長過程中曲折深婉的心路歷程,構成了當代女性成長敘事中的一個別樣的聲部。
從現(xiàn)代到當代,涉及“戀父情結”這樣主題的女作家也有好幾個。經典如張愛玲的《心經》,筆墨流麗,語言精當,有著古典小說幽微細致的美。但同樣是寫女兒對父親的愛戀、與母親的不和,兩位作家卻顯現(xiàn)出不同來。正如《浮出歷史地表》一書中作者這樣評價《心經》:“母親和女兒的關系,永遠是女人與女人的關系。但這兩個女人不是在弗洛伊德的意義上爭奪著一個男人(丈夫/父親)的愛……那只是死亡國度中的一個死囚與一個可能遇赦的囚徒之間的嫉妒與仇恨;那只是逃遁的否決與逃遁的可能之間的掙扎與角斗?!薄缎慕洝防锼鶎懙降那楦惺亲运阶岳模涑饬伺伺c女人之間爭權奪利的火藥味。女孩許小寒對于自己的父親,也更像是在和母親爭奪一個情人。她會用心計,利用自己并不喜歡的男生做籌碼試探、威脅自己的父親。而在得知自己父親有外遇之后,原本的“戀父”瞬間變?yōu)榱恕俺鸶浮?,使她不惜采取一切手段揭露、報復自己的父親。這里的戀父,已并非張悅然筆下飽受窘迫的少女,將對父愛的極度渴望演變成了畸形的愛戀。許小寒對于父親峰儀的愛,無疑是不擇手段、令人驚愕的。頗為巧合的是,張悅然在作品《繭》中,借李佳棲的自述表達了對于張悅然作品的看法:“(《傾城之戀》中)充滿了算計和鉤心斗角,完全和美好無關。勉強讀完,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故事。看了看作者的名字,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以后再也不讀這個人寫的東西了?!庇纱丝梢姡瑥垚側恍闹邢蛲膼矍?,是無功利性的,帶著童話般的美好。之所以選擇“戀父情結”,是因為這種愛戀較之于正常的男女情愛,抹去了誘惑、欲望和試探,而屬于父親的博愛和寬容也會使女孩純稚的行為得到諒解和寬恕。正如陸逸寒在得知璟對于自己的愛戀之后這樣勸說她:“璟,陸叔叔很喜歡你。但是這有別于男女之間的喜歡。這個可能包含得更多一些。男女之間的愛,總是太霸道自私?!?/p>
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張悅然作品中的“戀父情結”并非所謂“老夫少妻”的模式,“父親”這一角色的在場也標識著張悅然敘事的獨特性。父親本身,便有陪伴成長、見證成長的意味。父親此一特定角色,即指向了所謂的“成長敘事”。在《水仙已乘鯉魚去》中,張悅然很好地展現(xiàn)了少女璟青春的萌動和愛欲的生長,而在她成長的關鍵節(jié)點,陸逸寒則始終是極為重要的人物。如文中寫道璟的初潮,初長成的這一天,撫慰她、給她科普的人竟然不是女孩的媽媽,這個工作是由父親陸逸寒來完成的?!岸嗌倌曛?,璟仍舊常常想起,初潮的日子,她是和陸叔叔在一起的。璟相信,這一天在她一生中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而這一天牽著她的手爬上少女的臺階,從此遠離童年的人,亦不可替代?!弊呱仙倥呐_階,意味著告別了童年的愚昧,也意味著更多接踵而至、需要面對的情感、體驗和經歷。此外,張悅然在作品中同樣提及了少女在成長過程中愛欲的發(fā)現(xiàn)和生長。在童年時偷窺陸逸寒和曼交合,“她最后瞥了一眼那個充滿曖昧的黃色燈光和欲望的鎖孔……她努力讓自己丟開那個鎖孔里面的世界,它是一道閃電,把生命里尚被遮蔽的晦暗角落劈開了。亮白的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一直相信,這傷疤已經融化在了她的眼神里”。這一次窺探,幾乎是開啟了璟潛意識里深藏著的欲望。窺探過后,作者給璟設計的動作是跑下樓,吃光了冰箱里所有的東西,即所謂的“暴食”。分析這一行為不難發(fā)現(xiàn),饑餓和性欲一樣,屬于人類的本能。而暴食,則是璟在自己的性欲得不到滿足之時一種不能欲望的轉移。在這里,張悅然并沒有將璟化裝成一個純白無知的小孩,事實上,女性心理的成長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童年到青年較為緩慢的過程。而在漸漸長大的過程中,璟也慢慢知道了自己身體的秘密:“璟也終于明白,她身體里那個正在悄悄打開的堅硬的核包裹著的秘密是什么?!?/p>
這是關于少女的成長敘事。張悅然筆下的少女沒有在青春期停滯,沒有停留在溫順、安靜、純潔的孩提時代,恰恰相反,她的少女正以全部的愛與熱情,建構她們對于愛情的向往,建構她們屬于自己的女性經歷。她們是成長著的、動態(tài)的,她們萌動的愛欲一點點探出腦袋,她們對于愛情的想象愈來愈豐盛,她們終將脫去青春的羽翼,在真正成熟的、豐滿的愛情面前,以她們全部的熱情與力量,去生活,去闖蕩。畢竟,對于她們而言,“戀父情結”,這一深藏著的獨家記憶,是她們對于愛情的最初想象,是愛情最初的著落點。它曾經是她們的禁錮,她們的鐐銬,而現(xiàn)在,她們將帶著在這場“虛構愛情”中的成長與所得,奔赴更廣闊的的天地,完成愛的飛翔。
張悅然自己曾在一次訪談中坦言,她不是女性主義的寫作者,她的創(chuàng)作很少關乎性別,她并不是單純在為女性寫作。而事實上,在閱讀張悅然作品的過程中可以發(fā)現(xiàn),她所寫作的種種情感體驗,是超乎性別的。比如《誓鳥》中,作者即以“我”,一個小男孩的口吻訴說了對于女主人公春遲的記憶和情感,其中也隱隱流露了“俄狄浦斯情結”。不難發(fā)現(xiàn),張悅然寫作的青春故事是關于所有男孩和女孩的成長敘事,他們在作品中都能夠很容易發(fā)現(xiàn)、找到自己的身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青春文學作品也在提供著解決問題的方式,讓每個書前的孩子嘗試著與自己過往的經歷和解,與這個世界和解,并在最終,越過青春的尾巴,完成成長的飛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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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曹李馨,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2018級漢語言文學(國家文科基地) 班學生。
編 輯: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