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魂》是屈原《九歌》的最后一篇,是儀式結(jié)束時的送神曲。“禮”,用為動詞,祭祀之意;“魂”,在這里為諸神的統(tǒng)稱,“禮魂”則是以禮敬送神靈的意思。明代汪瑗《楚辭集解》說:“蓋魂猶神也。禮魂者,謂以禮而祭其神也,即章首‘成禮之‘禮字。”這個解釋是正確的,也為后代學(xué)者所接受。但他又以為《禮魂》為《九歌》各篇演唱時共用的亂辭。他說:“蓋此篇乃前十篇之亂辭,故總以‘禮魂題之。前十篇祭神之時,歌以侑觴,而每篇歌后,當(dāng)續(xù)以此歌也?!蛟唬骸毒鸥琛肥?,豈可總為一亂辭乎?曰:東方朔《七諫》、王褒《九懷》、王逸《九思》,蓋皆于諸篇之后而總為一亂辭,即其例也?!蓖翳ニe例子不能支持其觀點(diǎn)。因為《七諫》《九懷》《九思》篇之后的“亂辭”,并不是篇內(nèi)各部分唱完之后所共用,而是全篇的結(jié)尾,多有總結(jié)全篇之意。清初王夫之《楚辭通釋》說:“言‘終古無絕,則送神之曲也。”又說:“此篇乃前十篇之所通用?!币彩鞘芰送翳サ挠绊憽G宕Y驥《楚辭余論》駁道:“《通釋》又以為前十章送神通用之曲。不知十章中迎送各具,何煩更為蛇足也!”駁汪、王之說十分有力。篇名“禮魂”應(yīng)是包含天神、地祗、人鬼在內(nèi)的神靈,是以禮而送各神靈歸去?!岸Y魂”是長期形成的一種婉轉(zhuǎn)說法,前人或以為“魂”為“成”字之誤者,也未必。姜亮夫《屈原賦校注》說:“以全詩詞義觀之,蓋九祀既畢,合諸巫而樂舞,蓋樂中之合奏也。故以千古崇祀不絕之義,以總告諸神靈之前。”這是總結(jié)前人之說提出的最可取的一說,學(xué)者多從之。如金開誠《<九歌>的體制與讀法》:“大概《禮魂》只是前十祀全部完成之后所演唱的終禮之曲,所以頭一句就說到‘成禮。而從篇中‘會鼓‘傳芭‘代舞等詞名來看,它在體制上是通過群巫的集體歌舞來表演,這是沒有問題的?!保?)
但我不認(rèn)為上面所介紹就是定論。明清之際周拱辰《離騷草木史》中說:“前曰‘國殤,此乃為國而死者也;此曰‘禮魂,乃鄉(xiāng)先生之祭,有功德于桑梓,而俎豆之于瞽宗者。成禮,言致其敬、致其物也?!边@里提出《禮魂》是祭那些為地方做出貢獻(xiàn)的“鄉(xiāng)先生”(指致仕歸鄉(xiāng)者或執(zhí)教育人者,即今所謂鄉(xiāng)賢)。但沒有講出道理,故后代無人從其說。只是這里將《禮魂》同《國殤》聯(lián)系起來,可能啟發(fā)了另一種看法的形成。蔣天樞說:
《禮魂》之“魂”,即《國殤》之“魂”,所以“神以靈”者是也。禮,體也(趙按:二字繁體之聲旁“ ”相同),體其情以致其敬,以對國殤應(yīng)有之事,亦社會所肸蠁于無窮者。故《九歌》殿《禮魂》于《國殤》后。昔賢或謂《禮魂》為以上各篇通用之送神曲,非是。太一、湘君、河伯、司命之屬,烏有所謂“魂”者?(《楚辭校釋》)
這個看法很有意思,也有較充分的理由。湯炳正等人的《楚辭今注》即取其說,該書中說:
《九歌》每章題皆與內(nèi)容相應(yīng),惟《禮魂》則否?;蛞浴抖Y魂》當(dāng)前十章送神之總曲,但天神地祗古無稱“魂”者,故以此為《國殤》亂辭,其說近是?!秶鴼憽纺┚洹白踊昶琴鉃楣硇邸?,正與《禮魂》之名相承。蓋《國殤》之祭皆由男巫出場,而結(jié)尾《禮魂》則系群女巫歌舞禮贊之辭?!毒鸥琛匪乱嘤蓄愃浦畞y辭,但未題辭名。故《國殤》亂辭或本無題名,后人特別加批注于名旁,以明其與《國殤》正文之別,后遂以訛傳訛,誤為脫離《國殤》而獨(dú)立之章。此殆王逸《九歌序》所謂“章句雜錯”之一端歟?
這里將《禮魂》為《國殤》亂辭的道理又加以補(bǔ)充,也給人以很大的啟發(fā)。對這一說,我們也應(yīng)充分重視。我在上文中取了“九篇總亂辭”一說,主要是考慮到對一般讀者講述盡可能不與傳統(tǒng)說法相去太遠(yuǎn),而作為一個學(xué)術(shù)問題,則可以進(jìn)一步研究。
無論是九篇的結(jié)尾,還是《國殤》之亂辭,總之詩的開頭兩句“成禮”二字已點(diǎn)出本篇的作用,祭祀儀式已經(jīng)完成了?!皶摹笔茄运械那脫魳菲鞫柬懫?,形成整個儀式最熱烈的高潮;所有參與祭祀的巫覡一起合唱,所有的樂器一起彈奏起來。因為《禮魂》是在九篇的最后,所以即使本是《國殤》的亂辭,實際上也有了全部歌舞辭亂辭的作用。
本詩只有五句,有兩層意思。第一層三句為:
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婷女倡兮容與。
王逸注:“言祠祀九神,成其禮敬。乃歌作樂,急疾擊鼓,以稱神意也。芭,巫所持香草名也。代,更也。言祠祀作樂而歌,巫持芭而舞訖,以復(fù)傳與他人用之也???,好貌也。謂使童稚好女先倡而舞,則進(jìn)退容與,而有節(jié)度也?!苯庹f細(xì)致,也合于原詩之意,故后人多從之。只是有的句子解釋欠具體明確,個別地方還可進(jìn)一步商榷。
會鼓,林云銘《楚辭燈》注:“聚眾聲也,”陳本禮《屈辭精義》:“會眾巫而鼓。”意思都對,而欠明了。姜亮夫注:“‘會鼓與‘代舞對舉,則會鼓謂眾樂會鼓,此曲將終,眾樂大合而作,而鼓為節(jié)?!敝^為“眾樂會鼓”,極是。
朱熹《集注》:“芭,與葩同,巫所持之香草也?!薄跋悴荨奔粗赶悴葜ā!拜狻敝x為花?!皞靼牛ㄝ猓┵獯琛北憩F(xiàn)出十分歡樂的氣氛,大家手中傳遞著鮮花,又一個個接替而舞。第三句“姱女倡兮容與”,是對整個娛樂歌舞的照應(yīng)。
汪瑗注:“倡,首也,蓋歌舞亦必有一人以為之倡,而眾方隨以和之也?!标P(guān)于“倡”字之解,汪說近是,糾正了朱熹將其與“倡優(yōu)”相聯(lián)系的錯誤,但以為是“一人為之倡”,帶領(lǐng)大家同唱,也欠確切。屈原的《抽思》中說:“倡日: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則“倡”即“唱”,只是由上面所說由一人而帶起群唱之義,引申出“群唱”一義,這里是群唱的意思。《詩經(jīng)·鄭風(fēng)·萚兮》:“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边@是一群女子對一群小伙唱的。因為唱詞中說“叔兮伯兮”,則對方為一群人,不是一個人。“倡”也有“同唱”的意思。 完成了全部祭的儀式,所有的鐘鼓一齊敲起來,大家將手里的香花依次傳遞著,一個一個輪流著翩翩起舞,美麗的女子同聲歌唱,是那樣的自然而整齊。
后面兩句是:
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王逸注:“言春祠以蘭,秋祠以菊,為芬芳長相繼承,無絕于終古之道也?!标憰r雍《楚辭疏》解釋末一句云:“所寄意于后世者深遠(yuǎn)矣?!绷衷沏懽ⅲ骸按呵锒r薦馨,世世勿替,使魂長得享之也?!边@兩句說明春、秋之祭年年會有,不會中斷。漢代宮廷所用《郊祀歌》最后一首《赤蛟》的末尾四句是:“禮樂成,靈將歸。托玄德,長無衰。”其意與此處同。這實際也表示明年此時還會開始,給人以余味無窮之感?!敖K古”,見《離騷》“懷朕情而不發(fā)兮,余焉能忍與此終”。本義為終身、一生,如屈原《哀郢》:“去終古之所居兮?!庇纱硕瓿觥坝谰谩币涣x,本篇為“永久”之義。屈復(fù)《楚辭新注》:“長無絕,永久不斷也?!薄白F淝锶f歲,長享此祭。言外祝楚之長存也?!焙竺孢@一層意思可以說是生活在社會比較安定、自然資源豐富的楚人于無形中體現(xiàn)出的社會心理狀況。
所以說,《禮魂》雖然短,但牽扯的問題不少。有的地方也確實需要做進(jìn)一步研究。 下面說說《九歌》對后代的影響。說起對漢以后朝廷祭祀歌詩的影響,《詩經(jīng)》中的《周頌》是用于祭典的,漢代《郊祀歌》繼承了《詩經(jīng)·周頌》歌頌贊揚(yáng)神靈先祖的主題與基本形式。但從情調(diào)和語言上說,這些作品似乎受《九歌》的影響更大。
《漢書·禮樂志》中說:“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薄胺恐袠贰奔淳佳嘞碇畼犯?。其實漢代用于祭祀的《郊祀歌》也不例外。《漢書·郊祀志》言漢初“晉巫祠五帝、東君、云中君”等,可見所祀神靈也與《九歌》保持了一定的一致性?!督检敫琛ぬ斓亍吩疲骸案赏_舞成八佾,合好效歡虞太一?!毒鸥琛樊呑囔橙皇猓Q琴竽瑟會軒朱?!薄疤┮弧庇蓶|皇太一而來,只是漢代天下一統(tǒng)之后其尊神的形象更向周代的“帝”“天帝”靠攏,有了統(tǒng)領(lǐng)天地四方之權(quán)力。武帝時有名謬忌者言:“天神貴者泰一,泰一佐日五帝”,由原楚人之“東皇太一”又分化出五方之帝(以青、赤、白、黑、黃五色代指),為天帝的輔佐。但其中明確提到“《九歌》畢奏”。雖然《九歌》傳說本夏初之樂章,但歌辭實受《楚辭·九歌》的影響很明顯?!罢乖姂?yīng)律絹玉鳴”一句,就與《東君》的“展詩兮會舞”句意相近。鄭文先生已注意到西漢《郊祀十九章》本來的句式本與《楚辭·九歌》一樣,句中有“兮”字,而班固錄入《禮樂志》時均刪之。②如《天地》的“神奄留,臨須搖—下,王先謙《漢書補(bǔ)注》就指出:
此“留”下當(dāng)有“兮”字,而班氏刪之。即下文七字句皆有“兮”字,無則不成一體,此班氏例刪之。下文《天馬歌》及《司馬相如傳》可證也。
王先謙指出班固刪去“兮”字的還有《天門》《景星》等篇。上引《天地》中的那兩句,原文應(yīng)作“神奄留兮臨須搖”?!妒酚洝窌费裕骸皣L得神馬渥洼之中,故作《太一之歌》?!备柙~為:
太一貢兮天馬下,霑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趾萬里,今安匹兮龍為友。
<漢書·禮樂志》所錄為:天一況,天馬下;霑赤汗,沫流赭。……體容與,迣萬里,今安匹,龍為友。
刪去了所有的“兮”,全篇變?yōu)槿跃涫??!妒酚洝窌匪d伐大宛得千里馬所作歌詞,也是句中有“兮”字的六言句,《漢書·禮樂志》所錄刪去了各句中的“兮”字。
由此可以說,漢代《郊祀歌》在一些方面有變化,但在句式、風(fēng)格上還是有取于《九歌》的。有些雖然變成了七言、八言,也仍然掩蓋不了有取于《楚辭·九歌》的事實?!稑犯娂肪矶恕断嗪透柁o三》附《楚辭鈔》一首,為:
今有人,山之阿,被服薜荔帶女羅。既含睇,又宜笑,子戀慕予善窈窕…
錄《九歌》中《山鬼》全文,而全篇將單句中“兮”刪去,成兩個三言句;雙句中增一字,使成七言。如上錄四句中,第二句變“被”為“被服”;第四句變“慕”為“戀慕”,都是單音節(jié)詞變?yōu)橥x詞組(同于今之雙音節(jié)詞),意思不變。這就是說,漢代以后一些輯錄樂歌歌辭的書,連《楚辭·九歌》原文都隨當(dāng)時的風(fēng)氣變句中帶“兮”的六言句為三言句或七言句。這同漢代詩歌句式的發(fā)展變化有關(guān),其實漢代郊祀歌之于《九歌》,不僅存其神,也顯出形貌之似曾相識。
由以上的論述說明,漢代用于祭祀、禮儀活動之歌詞,是繼承了楚宮廷祭祀歌舞詞的形式與風(fēng)格的。由這也可以說明,除《湘君》《湘夫人》之外,《楚辭·九歌》主體部分本是楚朝廷祭祀歌舞辭,因而其語言、風(fēng)格為漢代朝廷祭天神等神靈的《郊祀歌》所繼承。
①金開誠:《<九歌>的體制與讀法》,《文史》第十七輯,中華書局1983年版。
②鄭文:《漢詩研究》,甘肅民族出版社1994年版。
作者:趙逵夫,西北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甘肅省先秦文學(xué)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國屈原學(xué)會、中國詩經(jīng)學(xué)會、全國賦學(xué)會顧問,《文學(xué)遺產(chǎn)》原為編委,現(xiàn)為顧問,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文學(xué)研究》編委。出版《屈原與他的時代》《古典文獻(xiàn)論叢》等,主編《先秦文學(xué)編年史》《歷代賦評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