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俊 方向紅
內容提要 在禮物問題之爭中,馬里翁批評德里達將禮物限制在在場導致了禮物的疑難,德里達則懷疑馬里翁無法完全懸擱禮物的環(huán)節(jié)、不能將禮物從在場中解放出來。以此爭論為視域,深入他們各自的理論構造,可以發(fā)現:德里達的真正疑難在于以在場形而上學的話語規(guī)定延異著的禮物,從而導向了不可能的先驗禮物這一與解構相悖的概念;馬里翁的問題則在于將禮物環(huán)節(jié)的缺失作為懸擱的要求,因而否定性地運用了經濟的形而上學。
禮物是當代法國思想中的重要論題,對此,既有莫斯、列維-斯特勞斯及其后學從社會學、人類學等角度所做的考察,也有列維納斯、德里達、馬里翁等人進行的哲學探究和論辯。①其中以德里達和馬里翁之間的“禮物之爭”尤為引人注目。二人自1989年馬里翁發(fā)表《還原與給予:胡塞爾、海德格爾與現象學研究》始,至1997年在會議上直接對談(后形成文字紀錄《論禮物——德里達與馬里翁的探討》)止,往復交鋒四次之多。這四次交鋒雖以禮物為中心,卻是對德里達解構思想和馬里翁給予性現象學之異同的集中展示,其論域包括直觀、明見性、被給予、意識、存在等現象學核心問題。不同于德里達把禮物、給予性限制于直觀和在場,馬里翁將它們從其中解放了出來,可以說正是德里達以否定的方式激發(fā)了馬里翁對一系列現象學核心問題的全新探索。②
關于德里達和馬里翁禮物思想的關系,已有一些學者展開討論,如卡普托(J.D.Caputo)立足于不可能者概念梳理了德里達和馬里翁在禮物與現象學論題上的異同,特別是討論了馬里翁針對不可能者開展給予性現象學的困難③;霍納(R.Horner)以禮物與上帝之關系為依歸廣泛討論了馬里翁和德里達的禮物問題,尤需注意的是他對禮物與延異關系的討論④和對德里達處文本作為禮物的考察⑤;馬洛(A.Malo)從人類學經驗出發(fā)為禮物的互惠性辯護,將其規(guī)定為“非對稱的”⑥,具有啟發(fā)性,但單純的經驗辯護不足以對抗解構或還原的理論威力。
本文將以德里達和馬里翁的禮物之爭為視域,集中討論德里達和馬里翁的禮物論述,考察其理論構造本身所蘊含的疑難,并試圖解釋這樣的事態(tài),即,他們指出了對方的疑難,卻無力以自己的方式解決疑難,因為其疑難的根源是相同的。因而,我們將完成如下論證:厘清馬里翁在《既給予》中對德里達關于禮物的疑難的錯位解讀;從德里達“延異”思想出發(fā)理解其思路,并指出其不可能性概念的疑難;指出馬里翁在《既給予》中的疑難,即不能完成對因果律和經濟的雙重還原;考察《禮物的理由》中馬里翁對還原的推進以及通過對經濟形而上學的拆解解決相關疑難的可能。
在《既給予》中,馬里翁歸納了《給予時間》中禮物無回報如何要求禮物各環(huán)節(jié)即給予者、接受者以及禮物對象自身的取消,進而總結出在德里達處禮物的兩難,“或者禮物在在場中現前(présente),那么為了納入交換的經濟系統(tǒng),它從給予性中消失了;或者禮物不現前,那它就全然不再顯現了,于是又關閉了給予性的任何現象性”⑦。馬里翁對德里達禮物疑難的總結是中肯的,德里達評價說,“馬里翁以非常公允的方式重建了論證”⑧。然而,馬里翁對疑難的解決引起了爭論。
馬里翁的核心思路很清晰:如果在場和經濟系統(tǒng)使禮物不可能,那么使禮物脫離在場和經濟即可解決問題。換言之,對于馬里翁,德里達禮物疑難的第二部分是無效的。在他看來,禮物不在場,非但絲毫不妨礙禮物的現象性,反而解放了禮物的現象性。從此思路出發(fā),馬里翁解讀了德里達禮物論述中的兩個關鍵命題。
對于第一個命題,“讓我們達至界限:禮物的真理……足以取消禮物。禮物的真理等同于非禮物或禮物的非真理”⑨,馬里翁有意采取一種錯位的解讀⑩,通過形式邏輯的操作將其化約為這樣的矛盾:“真理等同于禮物,但也矛盾于它”,然后將其分成兩種狀況:(a)“真理適合禮物”和(b)“真理矛盾于禮物”。他認為真理矛盾于禮物并不令人驚訝,因為在場取消禮物。令人驚奇的是禮物適合于真理的狀況。解決這個矛盾的方法是區(qū)分禮物的雙重含義,恰好他在德里達處發(fā)現了禮物的雙重化:“一方面,有給出有所規(guī)定之物(被給出物,禮物[présent],不管處于何種形式下……)的禮物;另一方面,有禮物不給出被給出物,卻給出在場的被給出物一般的條件,因而給出被給出物一般的元素”。前者對應于在場的因而被真理取消的禮物,有意思的是后者,它不給出物,而是給出被給出物一般的條件,與之相關的是“給出時間”“給出生命”“給出死亡”等現象。馬里翁認為這是“朝向給予性的新現象的決定性進展”。但馬里翁并不滿足于此,而是對德里達的區(qū)分提出了三點批評:(1)德里達將“條件”概念賦予新的禮物,而“條件”承擔的是形而上學的奠基功能;(2)禮物從“被給出物”到“被給出物之條件”的詞義轉換不足以將被給出的禮物回溯到給予性本身;(3)將禮物二重化只是簡單地并置了矛盾的項。
馬里翁的解讀耐人尋味,因為他以一種橫生枝節(jié)的方式來實現其理論目的。德里達的命題并不復雜,它無非是禮物取消自身的另一種表達,我們可以將真理理解為作為自身而顯現,那么這句話的意思就是:禮物作為自身而顯現,等于對禮物的否定,或者說等于禮物的不自身顯現。此命題顯示了真正的矛盾和困境,不存在解決的可能,因而不能也無需任何雙重化操作。但馬里翁的“曲解”不是無意義的,他借此“曲解”指出了德里達文本中潛在的使困境得以解決的可能,即“給予時間”等現象中的禮物給出了真正禮物的現象,亦即“禮物”和“真理”有可能符合。但他的批評顯露出他與德里達目標的錯位:馬里翁的目標是將德里達作為“條件”的禮物當作真正的禮物,從而回溯到給予性,同時取消作為在場的被給出物的禮物地位,這樣,他就能完全解決禮物自身的矛盾;但對德里達而言,作為“條件”的禮物并非真正的現象,即在“真理”中的禮物只是在場的被給出物,所以“時間”“生命”等只獲得“被給出物一般的條件”的地位,而該條件是作為“不可能者”起作用的。
“不可能”涉及德里達的第二個命題,“禮物的可能性條件……同時指示了禮物的不可能性條件”。馬里翁意識到此命題可能使他將禮物從在場中解放出來的要求成為“空洞的指令”,于是他對該命題進行了駁斥,要點有三:(1)可能性條件與不可能性條件的等同,這是個矛盾,它不能陳述任何對象的本質;(2) 因而如果有禮物存在,那么必須在其不可能性條件之外有其可能性條件;(3)“這肯定意味著:禮物永遠不能在交換系統(tǒng)中被遇到……”
按照形式邏輯,馬里翁的論證是合理的,而且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否則就沒有禮物。但這種把不可能轉化為可能的做法不會得到德里達的認同,其反對意見可歸納為三點:(1)他認為馬里翁說他“……在存在論和經濟的視域中……使禮物成為問題”,但正相反,他要“轉移禮物的問題”,“將它帶出經濟的循環(huán)”;(2)禮物的不可能是指禮物不能“如其自身地(as such)實存和顯現”,這意味著不能“理論地、現象學地規(guī)定它”;(3)上述不可能不能推出“其絕對的不可能性”,相反,禮物意味著對經濟和知識的超出,“通過關于不可能性的經驗”,我們可以說“有禮物”。
對于德里達,形式矛盾的不可解正是要逼迫出關于不可能的經驗。但此事態(tài)仍令人費解:如果禮物不能如其自身地顯現與實存,那么對“有”的經驗為何?如果對“有禮物”可以有經驗,那么為什么不能對其進行現象學的規(guī)定?對“有禮物”的經驗被規(guī)定為“關于不可能性的經驗”,那么“可能”是如何被規(guī)定的?要回答這些問題,應先回到德里達對禮物經驗的描述,考察禮物能否走出經濟的循環(huán)。
馬里翁為了使禮物脫離在場和經濟,要求對禮物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進行懸擱,這已為大家熟知。實際上,德里達已先行嘗試過類似做法,只是未將其論題化,其結論亦與馬里翁不同。
德里達認為,在禮物的接受者環(huán)節(jié),若要有禮物,“必須……他不承認禮物為禮物”。因而“絕對的遺忘”成為真正禮物的條件。經由“絕對的遺忘”,他引入了海德格爾對“es gibt Sein”和“es gibt Zeit”的討論。與絕對遺忘互為條件的禮物并不存在或顯現,就如同存在本身并非存在者,時間本身不是時間性的或當下的。但是,我們有其遺忘,“此禮物的遺忘不能是單純的非—經驗,單純的不顯現”。因為此禮物不存在,所以并不存在外于經濟的禮物,然而,它畢竟留下了蹤跡,打破了單純的經濟話語。成問題的是:如何規(guī)定不存在之禮物和經濟的關系,抑或,如何規(guī)定絕對遺忘的經驗?這就像存在與存在者的差異造成了疑難。
在禮物的給予者環(huán)節(jié),若要有禮物,也需有遺忘,此處的關鍵在于懸擱主體,但德里達未深入探討,只是指出“禮物問題……應在一切主體與自身關系之前尋找其位置……”
至于禮物對象,不同于馬里翁要求懸擱對象,德里達在莫斯對禮物的論述中發(fā)現了更為復雜的事態(tài)。馬里翁和德里達都同意經濟會取消禮物,然而莫斯卻使用著“被交換的禮物”這樣的術語,德里達沒有指責莫斯的誤用,而是試圖理解莫斯如何使“禮物和交換間……顯而易見的矛盾”成為問題。要使禮物的回報不取消禮物,關鍵在于時間的引入,即時間的延遲,毋寧說延異?;貓蟮难舆t和到期正是時間的節(jié)奏,即作為延宕(temporisation)的時間化。在莫斯的著作中,禮物自身要求著回報,即事物自身要求作為延宕的時間化,或者說,作為禮物的事物在此延宕中成為自身。因而,“事物不在時間中,它是或它有時間……”于是,禮物不外于經濟,也不再只是在時間中的對象。毋寧說,禮物是在經濟中延異著的動態(tài)過程。
如果說“被交換的禮物”只是莫斯文本中的可能性,那么“文本”作為禮物則驗證了此可能。除了禮物各環(huán)節(jié)的“懸擱”,德里達似乎觸及了一個天然的禮物——文本,因為在文本中“被認可的署名者將它無回返地交付給了播撒”。就給予者而言,由于文本的蹤跡結構,作者一旦將其完成,把它交出來,作者就死了(“署名者的死亡”),人們甚至不知道署名者是否是真正的作者;就接受者而言,盡管文本可能有題獻,但它的接受者絕不會是確定的接受者;就對象而言,文本不是一個有邊界的固定對象,它的意義在不斷地增殖、嵌套,打破文本的框架。在文本中,德里達似乎一舉完成了馬里翁處理想的懸擱(匿名的給予者、接受者,非對象的禮物),發(fā)現了存在著的禮物。然而,這與德里達的主張并不一致,如果文本是禮物,那么純粹禮物不就可能了嗎?
他隨即論述道:“絕對的播撒……注定了文本要灰飛煙滅”,而文本作為敘事,是一種經濟運作,它開始于剩余。這意味著純粹的禮物即使存在也會自我毀滅,因而需轉入經濟嗎?德里達對兩者的關系做出了簡短而重要的規(guī)定:“關于敘事的經濟和經濟的敘事,我們瞥見了禮物——如果有的話——同時要求和排斥敘事之可能性的理由”。為什么禮物也要求敘事?或許,只有敘事才能保護文本不至于在播撒中自我毀滅,因而,禮物既排斥經濟,也需要經濟的保護。在對莫斯的解讀中,德里達亦論及:“……必須限制禮物和慷慨的超出,通過經濟……來限制它們”,“莫斯從禮物中……學到的是:純粹和過好的禮物,禮物之慷慨的超出……轉向壞的狀況,甚至是最壞的”。因而,莫斯希望采取一種中庸和適度的態(tài)度。對此,德里達的評價是,“中庸的適度或許標識著最艱難的任務……它或許表明……不可能者的召喚,任何現實的責任和決定都回答此召喚”。因而,“不可能者”不僅指示理論上禮物的不可能,而且相關于在禮物和經濟的混雜中中庸之實踐的艱難。
在德里達描述的禮物經驗中,并無經濟之外的禮物,相反,禮物在與經濟的混雜共處中,當然,此混雜共處不同于單純的經濟循環(huán)。是延異和時間化打破了禮物和交換的邏輯矛盾,使禮物和經濟的混雜共處得以可能,但同時也使禮物永遠不能作為自身實存。因為不斷地時間化即是不斷地現象化,不斷地對象化,這種現象化和對象化使禮物實現自身,也喪失自身。盡管作為延異的時間化是禮物自身的結構,但只要想在時間中保持禮物,哪怕一個瞬間,就足以摧毀它。禮物的延異是德里達解構理論的題中應有之義。但是,延異豐富的動態(tài)過程不應簡化為“禮物的真理即是禮物的非真理”“禮物的可能性條件即是禮物的不可能性條件”等邏輯矛盾,從而得出禮物不可能的結論。由延異簡化為邏輯矛盾,延異的時間被取消了。
應注意,德里達由禮物的延異轉向禮物的不可能在其對現象學的前見中有其理論根源。在他看來,因為直觀是現象學一切原則的原則,所以現象學只能處理意向與充實的問題、在場和對象的問題。因而,現象學、甚至理論本身不能規(guī)定不斷延異著、沒有自身的禮物。然而,“禮物的真理……”“禮物的可能性條件……”等矛盾論題恰在于其使用了現象學的“真理”概念、形而上學的“條件”概念來規(guī)定禮物。這反映在德里達將延異著的禮物過程區(qū)分為馬里翁提及的兩個方面:禮物給出有所規(guī)定之物和給出在場的被給出物一般的條件。這造成的結果是:(a)前者給出的是在場的被給出者,因而不是禮物;(b)后者給出的是在場的條件,其自身并不在場,是不在場的真正禮物;(c)不在場的純粹禮物是在場之現象的先驗條件。雖然純粹的禮物不在場、不可能,但其先驗性正是德里達本人所批評的。換言之,此種理論構造只能以不在場這種否定性的規(guī)定來平衡其對禮物先驗性的要求。與禮物的先驗性相對應的是經濟與在場形而上學的結合,經濟成為絕對的經濟循環(huán),不存在的禮物外于它且推動它。事態(tài)的吊詭之處在于,德里達以延異解構了被視為在場形而上學的現象學,卻暗暗地以此現象學的觀念構造了禮物的疑難,將禮物逼向不可能。
因而,馬里翁對禮物疑難的解決方式有其合理性。至少,他啟示我們使禮物不可能的正是德里達以在場的形而上學作為禮物的條件。但他的解決方法是于在場和經濟之外尋找“給予性的新現象”。而就德里達而言,他對禮物經驗的描述啟示我們禮物和經濟不能絕對區(qū)分,馬里翁所謂的“新現象”,即作為在場條件的時間、生命等現象不應與作為對象的現象隔絕開來,它們是禮物延異的不同維面。因而,若跟隨德里達,禮物現象學的可能路徑將是:從延異出發(fā)對禮物經驗重新進行現象學規(guī)定,同時重新規(guī)定現象學。但疑難依然存在,因為延異中沒有“自身”(as such),而沒有“自身”的現象學真的可能嗎?
不同于德里達的解構,馬里翁試圖以現象學還原來處理禮物問題。他試圖將德里達所謂“禮物的不可能性條件”理解為取消禮物的外在規(guī)定,然后通過現象學還原懸擱掉這些外在規(guī)定,從而回到禮物本身。
在馬里翁看來,取消禮物的不僅有對禮物的經濟解釋,還有對禮物的因果解釋,這兩者是合一的。這表現為:(1)交換中的禮物的三個環(huán)節(jié)對應著四因說,如給予者作為效力因造作禮物,接受者作為目的因,而禮物對象則結合了形式因和質料因;(2)為了交換得以進行,禮物作為交換物必須保持不變,這要求它作為對象的可見性、持久性和可調用性。
因而,對于馬里翁而言,還原有雙重任務,即還原對禮物的經濟解釋和因果形而上學解釋,這雙重任務是合一的。然而,我們將試圖論證,馬里翁很難同時完成這雙重任務。
馬里翁將經濟和因果性都視為需懸擱的外在的超越性因素。在胡塞爾現象學中,對外在超越性的懸擱意味著回到意識的內在性,馬里翁亦如此制作問題。他追問:“為了談論禮物,要求有何種意識體驗?”但是,在馬里翁的問題制作中出現了奇特的糅合。在胡塞爾現象學中,對超越性的懸擱意味從自然態(tài)度向超越論態(tài)度的徹底轉換。但馬里翁卻未直接通過態(tài)度的轉換進行懸擱,而是在自然態(tài)度中尋找特殊事例來完成這種懸擱。以懸擱接受者為例,他試圖通過向人道主義組織捐獻、向敵人贈禮、接受者忘恩負義、向社群奉獻等事例來說明:在禮物現象中,接受者有可能不存在或者永遠遲到。其后,他徑直將自然態(tài)度中接受者的缺失等同于向意識內在性的還原,“在還原中,內在于(給予者)意識的體驗替代了根據自然態(tài)度位于世界-區(qū)域的接受者(‘交易伙伴’‘經濟參與者’等等):接受者作為無面容者(‘人道主義組織’)、作為敵人、作為忘恩負義者、作為到來中的缺場者”。但此過渡值得懷疑。
即使我們承認,在接受者缺失的情況中,接受者不再將禮物“移入交換的經濟”,這也不意味著實行了從自然態(tài)度向現象學態(tài)度的轉換。一方面,即使被移出經濟循環(huán),禮物仍可在自然態(tài)度下被思考。因為無接受者不妨礙禮物的給予者作為禮物的效力因被思考,只要它“仍然是禮物被設想的造作者”。對禮物經濟解釋的懸擱并不推出對其因果解釋的懸擱。另一方面,超越論還原是要懸擱存在設定,它的關鍵在于態(tài)度的轉換,理論上,即使接受者存在,我們也可懸擱它。
或許應如此理解馬里翁的制作:面對德里達經濟取消禮物的觀點,他必須先論證在自然經驗中存在禮物,然后再由對禮物經驗的現象學分析來論證禮物的自身給出。但如上所述,即使他能夠在自然態(tài)度中發(fā)現對經濟交換的懸擱,也很難反駁取消禮物的因果解釋。對禮物因果解釋的懸擱只有在對禮物經驗的現象學描述中才能實現。
馬里翁對禮物經驗的現象學描述在對可給出性(donabilité)和可接收性(acceptabilité)的討論中得以完成。我們以站在給予者視角的對可給出性的描述為例,此時接受者已被懸擱。此描述中的關鍵問題是:給出禮物的決定是如何作出的,即一物是如何變得可給出的?他認為這既無關于給予者,也無關于作為對象的物,而在于作為禮物自身現象性的可給出性,即禮物因其超出對象性的現象性要求自身被給出。因而,“在轉變?yōu)榭山o出者的物和將它接受為要給出者的目光之間,關系并不落入主體性中(因為目光不引發(fā)可給出者),亦不落入實在性(因為可給出性不被歸結為實在的謂詞):給予性的關系以同一名義傳喚了它們”。馬里翁的結論是,“禮物本身自身給出,在其純粹的內在性中,而無對象的超越性”。若我們相信馬里翁的現象描述——“潛在的給予者經受著可給出性的重負”,或許能推進其結論,認為:盡管對于可給出性現象的描述需要給予者作為視角,但可給出性現象其實取消了給予者作為動力因的超越性,給予者只是可給出性重負的經受者。由此,在對可給出性的描述中,禮物三個環(huán)節(jié)的超越性都被還原了,當然,僅就超越性是指因果性和對象性而言。
然而,令人生疑的是:馬里翁對可給出性、可接收性的討論是否懸擱了對禮物的經濟解釋?因為在規(guī)定這兩者時,馬里翁都使用了欠債的概念。在討論可給出性時,他指出:“當潛在的給予者猜想另一個禮物(被接受,卻未被察覺)已先于他,他對其有虧欠,應該要回報它、響應它,禮物出現了”;而關于可接受性,他認為:“接受禮物意味著承認欠某某——有時是給予者,但總是給予性——某物——禮物”。既然馬里翁使用了欠債的概念,而且還涉及回報,那么他的禮物描述如何能擺脫經濟交換呢?因為在他找出的事例中,交換雙方中某方的缺失阻斷了或者無限延遲了債務的償還,即交換的完成。因此,盡管馬里翁懸擱了因果性,但推動禮物或者構成禮物本質的竟是無法償還的債務。對此,卡普托已有考察,“馬里翁將就于一種更高的經濟,只要此經濟不卷入因果性中、不卷入原因和結果中……對于馬里翁而言,若要逃離經濟,對外于四因因果鏈的禮物給出一種非客觀主義的現象學描述就夠了”。此外還需指出,雖然現象學天然地能夠懸擱因果性和對象性,但并非將它們棄之不顧,而是要從源頭重新理解它們。馬里翁看似直接斬斷了因果鏈條,實則有賴于將自然態(tài)度下特殊事例和現象學還原的糅合,這并非沒有疑難。
以特殊的經驗事例來完成懸擱迫使馬里翁每次只能懸擱禮物三個環(huán)節(jié)中的一到兩個,因為在經驗中禮物的三個環(huán)節(jié)不可能全部缺失。但此種懸擱的不徹底性威脅著他的還原操作,德里達即指出,即使存在有給予者、無接受者的情況,如要現象學地描述禮物本身,也會造成禮物的摧毀。德里達也曾給出事例:只要給予者意識到禮物,由此而自我激賞,那么禮物就會取消。有意思的是,馬里翁后來在《禮物的理由》(以下簡稱《理由》)中討論了類似的事例,“即使意外地,他給予,卻無人承認他為給予者……給予者也仍從他自身接受自我評價……這一評價……向他保證‘自身滿足’,即賢者的自足”。那么,在該文中,馬里翁將如何應對這種狀況呢?
在《理由》中,馬里翁對論證做了推進,或許能回應上述兩個批評,即懸擱后剩余的禮物環(huán)節(jié)依然會摧毀禮物(德里達)和禮物處于更高的經濟中(卡普托)。其推進在于:
第一,在對禮物的每一環(huán)節(jié)分別懸擱——其中重復了一些《既給予》中的事例,如遺產、對敵人的贈予——之后,馬里翁給出了一個新事例,以回應對禮物所有環(huán)節(jié)的懸擱會導致禮物消失的擔憂。這個例子即是父性(paternité)。父親的禮物可以懸擱禮物的三個環(huán)節(jié),避免其進入經濟。(1)父親作為給予者是缺席的,因為:(a)父親在瞬間生育,不像母親,孩子會育于其中;(b)為了孩子,父親必須外出謀生;(c)父子關系不能直接地經驗地確定,而要通過不斷地給予姓名和身份來確認。(2)作為接受者,孩子注定是忘恩負義的。孩子不可能有債務意識,因為他接受的是生命,不可能償還。因而接受者可以被懸擱。(3)作為禮物被給出的是生命,既非對象,亦非存在者。
第二,不同于《既給予》討論可給出性、可接收性時對不可償還之債的看重,馬里翁認為不論是立即還債還是欠債不還,都會導致接受者取消禮物。而且,在重新討論這兩者時,他未再提及欠債的問題,而是將重點放在禮物現象的卓越性。例如,在討論可給出性時,馬里翁寫道,“(禮物)作為必須給出者迫來,它如此地顯眼,以至于無人能正當地宣稱是其主人,從而區(qū)別于其它現象,作為現象,它簡直炙手,其卓越性本身要求人們舍棄它”。
這兩方面的推進似可回應德里達和卡普托的批評,然而果真如此嗎,它們會導致新的疑難嗎?
第一,馬里翁通過父性對禮物進入經濟的三個環(huán)節(jié)進行了還原,對此,我們可以提出懷疑:(1)他認為父親作為給予者是缺席的,從而懸擱了給予者。但生命的給予是由父親和母親共同完成的,單單父親的缺席能夠說完成了對給予者的懸擱嗎,那么被懸擱的部分是否又會引發(fā)禮物的解體呢?(2)在懸擱接受者和禮物對象時,馬里翁的核心論證是生命不是對象,無法償還。但我們能想象生命離開身體、甚或器官獨立存在嗎?當然,馬里翁或許會認為器官只是禮物“機遇性的、可替換的和隨意的單純載體”,但正是此載體使回贈生命成為可能。當父親需要器官移植、生命垂危之際,兒女捐獻自己的器官以延續(xù)父親的生命,這種情況是可能的。此處又重回困境:禮物不是對象,但禮物不能完全脫離對象,而這種不脫離對象使回報得以可能,回報使禮物解體。
第二,在討論可給出性時,禮物卓越的現象性要求給予者給出禮物,那么給予誰呢?馬里翁以事例做出了說明,其中潛在的接受者構成了現象之卓越性的視域:“(禮物)對鄰近于其當前(暫時的)物主的困苦如此有益,以至于其物主應當隨即成為期滿的租客,最終成為給予者;或者(禮物)如此美麗,以至于它只適合比其所有者之美更高的美,所有者應當向其致意……”如前所述,在《既給予》中,討論可給出性時是還原到內在的意識體驗,接受者作為缺失的環(huán)節(jié)被天然地懸擱了。然而,此處對可給出性的討論卻出現了接受者的身影,那么接受者在此討論中是否被懸擱了呢,如果是,懸擱又意味著什么呢?
前一個疑難正是禮物的核心疑難:禮物會被自身的環(huán)節(jié)帶入經濟,從而自身消解。問題是:在馬里翁的大量工作后,此疑難還存在嗎?父性的例子是在《理由》的第四節(jié)提到的,它是作為“自然地被還原到給予性的禮物”給出的。文章的第三節(jié)則是要求將禮物還原到給予性的視域,與之對應是將禮物從經濟的視域中解放出來。既然馬里翁已要求將禮物從經濟的視域中解放出來,此疑難還存在嗎?還有理由向他提出這一疑難嗎?或許,應向馬里翁提出另一個他已回答的問題:如何將禮物從經濟中解放出來?
在《理由》第一節(jié)中,馬里翁按照一般意見說明了禮物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如何將禮物消解在經濟中,其中就包括賢者的自足和負債意識足以取消禮物。但馬里翁并未隨之要求將禮物從經濟中解放出來,而是追問:“對禮物的批評——它那么有效,因為那么抽象——自身能避開批評嗎?”他的回答更讓人驚詫,“很明顯,它將其軟肋暴露給了反批評,因為至少它基于一個未經探究的前設:禮物意味著完美的、純粹的無償,它應該不為什么而給予,永無任何回報?!逼淞钊梭@詫,是因為“永無任何回報”正是馬里翁禮物論述所依憑的禮物定義。接下來,他給出了對無償性的三個質疑:(1)無償性的要求混淆了道德的、象征的、非實在的收獲和實在的報償,這簡化了諸現象的特殊性,以至于取消了它們;(2)禮物給予者并不意圖回報,回報“作為增添、意外地來到”,這“不取消禮物”;(3)禮物的純粹性會導致完美的自足狀態(tài),不但會禁止普遍的它異性,還會威脅給予者和接受者之自我的自性。第三條說明了要求禮物的純粹性可能導致的理論后果,而前兩條則說明,如果我們能對禮物的狀況進行具體的分析,建立起足夠的區(qū)分,而非用抽象的經濟解釋來消解禮物,那么回報也不足以取消禮物。
那為何對禮物的具體分析會讓位于抽象的經濟解釋,無償性被強加于禮物,且禮物由之變得不可能呢?是因為經濟和形而上學的結合,或者說經濟的形而上學化:(1)經濟和對象的結合。數學數量化對象為經濟交換提供了條件,經濟則在對象間進行等價交換;(2)經濟和充足理由律的結合。“理性計算著,重建等價,保證自身同一”,因而經濟的等價原則“足以提供理由”;(3)綜上,交換的等價原則為消解為對象的禮物“在經驗中的可能性和現實性提供理由”。
因為交換的等價原則決定了經驗的可能性和現實性條件,所以在經驗中的所有現象和活動都是經濟的,對不同現象進行具體區(qū)分也就喪失了意義。而且,只要不對此形而上學態(tài)度(自然態(tài)度)進行整體懸擱,在其內部尋找例外是毫無意義的,此即馬里翁難逃德里達批評的深層原因。
但懸擱形而上學態(tài)度,或者說對其進行現象學還原意味著什么呢?對于馬里翁來說,這意味著“離開交換和經濟的視域”,將“禮物還原到自身,還原到給予性”。那么,“離開交換和經濟的視域”對于他又意味什么?若是指拆解經濟的形而上學,則無問題;但若意味著完全懸擱經濟的因素,回到純粹的禮物,則又會引起疑難,而馬里翁以禮物環(huán)節(jié)缺失的方式來完成這種懸擱或還原,恰恰顯示了這種解讀的可能。
于此,應區(qū)分經濟的形而上學和經濟的視域,或者說,滑入經濟的必然性和可能性。首先,根據馬里翁對無償性的質疑,只要我們拆解了經濟的形而上學,那么對禮物回報情況的具體區(qū)分即可保護禮物,而無需懸擱禮物的環(huán)節(jié)。其次,無償性被加于禮物,是因為要對抗經濟的形而上學,若在意識到應該拆解經濟的形而上學后還堅持禮物的絕對無償性,則可視作對經濟形而上學的否定性堅持。最后,我們回到上述的兩個疑難:(1)在父性的例子中,如果堅持以缺失的方式懸擱禮物進入經濟的三個環(huán)節(jié),以保證禮物的純粹性,那么任何回報的可能性都會讓父親的禮物消失。相反,如果拆解經濟的形而上學,不再以經濟解釋一切,那么雖然兒女可以為父親捐獻器官,但也無傷于父親的禮物,因為父親給出禮物時從未期望回報,兒女也非還債,而是向父親給予愛的禮物。(2)在對可給出性的討論中,只有把懸擱理解為對經濟形而上學的拆解,即:禮物三個環(huán)節(jié)的懸擱不再被理解為缺失,而是理解為它們不再作為交換的項起作用,可給予性對接受者的指涉才不會引起疑難。
借助德里達和馬里翁“禮物之爭”的視域,我們發(fā)現在其各自的理論內部都出現了疑難。德里達的疑難在于:不可能的純粹禮物成為了先驗條件,這與解構的要求相左;而馬里翁的疑難在于:難以實現對禮物環(huán)節(jié)的完全懸擱,會讓禮物滑入經濟。這關于禮物的雙重疑難之間并非無關。如前所述,德里達的理論內部出現沖突,原因在于:他暗中將本是解構對象的在場形而上學作為禮物理論構造的前提。至于馬里翁,他已意識到此種形而上學是使禮物不可能的條件,并以此為跳板探索新的禮物現象學。然而,他的方法是對禮物環(huán)節(jié)的懸擱,而非對形而上學本身進行拆解,這意味著他否定性地使用了形而上學,造成了自身的疑難。他們的文本都已蘊含了拆解形而上學的可能,然而卻被漠視。這并非無心之失。
對于馬里翁,這與他還原到給予性的理論目標有關。還原到給予性不只是馬里翁解決禮物疑難的方法,毋寧說,通常意義上的禮物現象只是將一切現象還原到給予性的一個范例和引導。當接受者被還原成受予者(adonné)時,即接受者自身被給出的時候,自身給予的現象實現了最終的懸擱,此還原的理想不允許任何異于給予的因素出現。因而,不論在禮物中還原能否實現,絕不能放棄此理想,接受禮物和經濟共處的可能性。這也是馬里翁和德里達爭論之根源所在:馬里翁回到給予性之純粹內在性的理想恰恰違背了德里達的解構原理——延異原則。退一步說,即使馬里翁接受還原理想不能實現的事實,承認禮物不能脫離經濟視域,給予性不能離開先驗視域,那么如何規(guī)定還原和視域,使還原朝向的視域和被還原對象的視域既融合又保持間距,如何維持還原的可能性和必要性,亦將成為新的疑難。
而在德里達看來,延異使得禮物沒有其自身,這使得任何關于禮物的現象學和理論都不可能,因為任何理論都需要以同一性來規(guī)定對象。因而,禮物與其說是理論問題,不如說是實踐問題,要“投身其中,即使投身是經由禮物對禮物的摧毀”。此實踐是艱難的,它沒有任何理論上的確定性,始終不能逃脫經濟的威脅,因而要給出禮物就不能“放棄純粹禮物的夢想”,行動和決定是對此不可能者的回答。德里達對經濟和禮物的極化處理無非是想顯露此種事態(tài)。那么,在拆解他所依憑的形而上學前提和先驗論構造后,現象學應如何面對禮物的延異,如何給出禮物的理由?這無疑是更大的疑難。或許,在德里達和馬里翁之間我們能找尋到道路。
①關于禮物問題的譜系,參見張旭《禮物——當代法國思想史的一段譜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②關于馬里翁和德里達的四次“禮物之爭”及其意義,參見方向紅《馬里翁與德里達的“禮物”之爭》,《哲學研究》2016年第10期。
④⑤Robyn Horner,RethinkingGodAsGift:Marion,Derrida,andtheLimitsofPhenomenology, 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193~197, pp.200~205.
⑥Antonio Malo, “The limits of Marion’s and Derrida’s Philosophy of the Gift”,InternationalPhilosophicalQuarterly, Vol.52, No.2, Issue 206(June 2012).
⑨Jacques Derrida,Donnerletemps, 1.LaFausseMonnaie, Paris: éditions Galilée, 1991, p.42; Jean-Luc Marion, étantdonné,Essaid’unephénoménologiedelaDonation, Paris: PUF, 2005, p.116.
⑩參見:“德里達分析的豐富性不但可以就其本來結果來衡量,而且可以就其能支持的反-解釋來衡量?!?Jean-Luc Marion, étantdonné.Essaid’unephénoménologiedeladonation, Paris: PUF, 2005, p.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