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解云
從施特勞斯到鮑威爾,再到費爾巴哈,德國哲學的邏輯進程展現(xiàn)為圍繞著人本身的主體性覺醒。不管是在神學領域,還是在哲學領域,肇始于近代的笛卡爾哲學以及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運動,主體性問題都是核心問題。正因為有其思想背景和歷史淵源,青年黑格爾派(1)一般認為,青年黑格爾運動從施特勞斯的《耶穌傳》(1835年)開始,到施蒂納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1844年)結束,前后持續(xù)約十年。通過對黑格爾的絕對精神體系的重新理解和理論批判,該學派逐漸擺明“人”的地位,以及強調了自我意識的思想啟蒙。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對青年黑格爾派進行論戰(zhàn)的過程中,澄清了“偶然的個人”“現(xiàn)實的個人”以及“有個性的個人”的關系,并將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前提設定為進行物質生產活動的“現(xiàn)實的個人”。參見:張文喜,臧峰宇:《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47、53頁。所進行的宗教批判,其邏輯方向具有一致性,即:打破上帝的權威,凸顯人的主體性意識。所以,自施特勞斯以來,鮑威爾、費爾巴哈等人的宗教批判都是圍繞著人及其本質而展開的。其中,施特勞斯的哲學前提是“實體”,他拉開了青年黑格爾運動的序幕;鮑威爾的哲學前提是“自我意識”,他通過揭示人類自我意識的發(fā)展,對照基督教與自我意識的演變情況,試圖在批判對象方面而不是在批判方法上消解宗教的神圣性,并證明宗教的荒謬性;費爾巴哈的哲學前提則是“類本質的人”,他通過揭示“人”的世俗存在,從而揭示宗教神學的秘密乃是人本學。
施蒂納從“利己主義個人”的哲學前提出發(fā)探討“我的權力”等相關內容,以便開展對青年黑格爾派的批判。圍繞著宗教、哲學與政治三者之間的關系,施特勞斯、鮑威爾和費爾巴哈各有立場和前提。施蒂納深諳其中的不同之處,如抽象的“實體”、抽象的“自我意識”以及抽象的“類”概念等,并將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代替以“實體”“自我意識”為主要代表的精神的統(tǒng)治,表現(xiàn)出其小資產階級的立場。不管是在政治上還是在哲學上,施蒂納雖然綜合了前三者的哲學特點,既有宗教的形式,又有黑格爾體系的影子,還傾向于“觀念上的暴力”,但是,他依舊沒有擺脫前三者的影響,同時又構成了其特殊的唯我論基礎,主觀唯心主義的極端利己主義,以及階級立場上的妥協(xié)和服從態(tài)度。
青年黑格爾派的哲學進程在施蒂納這里畫上了句號,但是這個句號是由不徹底的“總結”所完成的。施蒂納通過描述“人”的歷史,從而試圖證明一切都具有利己主義的性質,并指認一切事物的異己性質。同時,施蒂納又從“我”自身出發(fā),意圖不經過現(xiàn)實活動而詮釋自我的自由解放。實際上,施蒂納充分發(fā)揮了個人主義,走向了自我一致的利己主義,包括“唯一者”以及“獨自性”等。一方面,施蒂納抓住了批判費爾巴哈的中心內容,亦即探討“人”及其哲學基礎。當“人”從普遍化的概念、幽靈、思想回溯到利己主義自我的時候,人的特性才被彰顯出來。費爾巴哈批判黑格爾時指出:不是“神”,而是“人”才是人的最高本質。就此而言,施蒂納看到了神的東西被費爾巴哈所“人”化,并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以下簡稱《唯一者》)中揭露其將“人”的概念從天國下降到人間也不過就是“基督教宗教的最后的變形”(2)麥克斯·施蒂納著,金海民譯:《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189頁。,是其“類”哲學的推演。
另一方面,施蒂納用個人的絕對自由亦即“我的權力”等來表現(xiàn)“我”及“獨自性”,高揚利己主義的旗幟,并采取激進形式批判整個精神的、概念的、思想的東西,同時刻意排斥社會、國家等的作用?!霸谏鐣校说囊竽茏畲笙薅鹊氐玫綕M足;而對利己主義的要求則諸多限制?!?3)同上,第227頁。施蒂納認為“我”的交往恰好是要擺脫任何普遍性、束縛和桎梏,而“一切神圣的東西均是一種束縛和桎梏。……人民與人類的沒落使我走向繁榮”(4)麥克斯·施蒂納著,金海民譯:《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234—235頁。。這表明了自由主義對神圣性的東西的拒斥,以及對“我”之權力的彰顯?!拔摇钡某霈F(xiàn)是與國家、社會等一切共同體相對的,施蒂納就此走向極端的利己主義,將國家、社會等消解于“利己主義的個人”之中,又走向形而上學,諸如“獨自性”“所有者”“唯一者”等,將現(xiàn)實的東西歸結為“我”這一“圣物”的統(tǒng)治,形成意志論路向的權力哲學或法哲學。
保羅·托馬斯(Paul Thomas)在《施蒂納與馬克思:被忽視的競爭者》一文中認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圣麥克斯’章是馬克思對無政府主義理論的第一次擴展性的批判。同時,馬克思認為這個理論標志著青年黑格爾派的完成?!?5)Saul Newman: Max Stirner, Palgrave Macmillan, 2011, p.187.實際上,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幾乎花了與《唯一者》的同等篇幅來批判施蒂納,并且占《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全文近三分之二。其原因就在于:對施蒂納的批判就是對整個青年黑格爾派哲學的批判。一方面,施蒂納的哲學批判始終沒有離開對青年黑格爾派哲學的考察和分析。他將唯我論不僅視為鮑威爾“自我意識”的強化,也從“利己主義的個人”出發(fā),追求個體的絕對自由。另一方面,施蒂納在對費爾巴哈的批判中,其主張的“唯一者”力圖取消費爾巴哈所說的“類存在”或“類本質”,或者說是用個別的“我”的概念代替普遍的“類”的概念。不過,由于施蒂納將其哲學基礎歸結為自我,其哲學免不了陷入主觀的唯心主義、極端的利己主義以及價值虛無主義等泥淖之中,依舊沒有離開主體性形而上學半步。
第一,施蒂納作為青年黑格爾派的最后一位,其哲學思想具有對青年黑格爾派哲學進行“總結陳詞”的意味。此外,“在青年黑格爾運動自身內部,施蒂納將他們摒棄任何宗教和反對任何‘體系’這一點推至極端”(6)戴維·麥克萊倫著,夏威儀、陳啟偉譯:《青年黑格爾派與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23—124頁。。無論是從宗教神學維度,還是存在論維度,盡管其帶有“蹩腳”的特征,但都體現(xiàn)了施蒂納對青年黑格爾派的總結和批判。施蒂納用黑格爾哲學的某些原理批判費爾巴哈的方式,直接影響著馬克思對費爾巴哈以及整個形而上學的批判。在青年黑格爾運動時期,施蒂納這種極端的批判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影響,特別是發(fā)表《唯一者》以后,其哲學思想受到廣泛關注,使小資產階級的無政府主義思潮迭起。繼費爾巴哈批判黑格爾哲學之后,施蒂納又批判了費爾巴哈哲學。費爾巴哈批判了黑格爾的思辨哲學,并且運用“主賓詞顛倒”的方式確立了人本學唯物主義的地位,并且將神學的絕對權威轉化為“人”的感性直觀,將抽象原則由“神本身”轉到“人自身”。施蒂納則用“唯一者”代替了費爾巴哈的“人”,并揭示利己主義個人的原則與“歷史”。施蒂納意圖找到成為“人”的真正途徑,這在一定意義上是對費爾巴哈的“類”哲學的改弦更張,凸顯出唯我論的哲學立場。
第二,就宗教神學維度而言,批判施蒂納哲學就是在批判整個近代神學,并從哲學根基上動搖整個形而上學。施蒂納的神學理論是對于黑格爾的理性(思辨)神學以及費爾巴哈的道德(人本)神學的批判和揭露,即他在《唯一者》中反復強調的“理性的自我規(guī)定”“自我意識”“精神的自治”(7)麥克斯·施蒂納著,金海民譯:《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229頁。等。施特勞斯、鮑威爾等青年黑格爾派堅持用哲學批判宗教神學,對《福音書》等進行激進解讀,恰恰沒有看到具體的人的活動意義。施蒂納則考察青年黑格爾派的哲學主張,提出了自己的“唯一者”的主張,意圖著重表現(xiàn)具體的、唯一實在的“我”,但還是抽象地強調了“自我”。施蒂納的唯我論實際上強化了鮑威爾的“自我意識”哲學,并且施蒂納認為要實現(xiàn)“我的權力”就必須破除國家、社會、法律等的一切權威。雖然施蒂納表面上在與理性專制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相對抗,但他實際上卻仍舊在形而上學基地上繞圈子,玩對偶式游戲。
一方面,施蒂納的宗教批判沒有脫離對黑格爾主義的批判,并具有改良色彩。黑格爾的思辨神學與其哲學有著相一致的方向,即意圖超越人的本質存在的邏輯與理性。與豐富多彩的感性相對,黑格爾建立起絕對的理性原則。“思辨神學與普通神學的不同之點,就在于它將普通神學由于畏懼和無知而遠遠放到彼岸世界的神圣實體移置到此岸世界中來,就是說,將它現(xiàn)實化了、確定了、實在化了?!?8)路德維希·費爾巴哈著,榮震華、李金山等譯:《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上卷,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01頁。此外,黑格爾又將神學的統(tǒng)治改裝成為“絕對精神”的統(tǒng)治,并全面發(fā)揮了自笛卡爾“我思故我在”以來的理性專制主義。在其思辨神學中,上帝是絕對實體,是萬物得以存在的根據(jù)。施蒂納將“絕對精神”置換成了“我的權力”,并堅持意志論路向的權力哲學,以此作為思想工具對同時代哲學思潮進行批判。另一方面,施蒂納的批判哲學借鑒了以施特勞斯(《耶穌傳》)、費爾巴哈(《基督教的本質》)、鮑威爾(《自由主義諸運動》)為主要代表的青年黑格爾派的宗教批判等重要內容。宗教成為劃分人與動物本質區(qū)別的標準,費爾巴哈認為“人的本質是宗教的基礎和對象”(9)北京大學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編譯:《西方哲學原著選讀》下卷,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467頁。。他抽象地看到了人在生活世界的地位,并將上帝的存在劃歸于人的本質范疇?!吧駥W的秘密是人本學,思辨哲學的秘密則是神學—思辨神學”。(10)路德維?!べM爾巴哈著,榮震華、李金山等譯:《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上卷,商務印書館1984年版,第101頁。人究竟是在神之中,還是神在人之中,這是一個邏輯問題。青年黑格爾派代表人物如施特勞斯、鮑威爾、費爾巴哈等人都對此話題進行了不同層面上的討論,施蒂納自然也不例外。施蒂納指出:“粉碎所有其他最高本質,是用人類學推翻神學,嘲笑神與它的恩惠,使‘無神論’普遍化就都屬于自由主義的完善。”(11)麥克斯·施蒂納著,金海民譯:《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155頁。
第三,關于人的本質的探討,施蒂納接續(xù)了費爾巴哈對黑格爾的批判,卻試圖搬弄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來考察“人”的分類與歷史。但是,施蒂納在歷史方面卻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因為他并沒有看到歷史發(fā)展的真正動力。施蒂納指出:“人是基督教的結局和成果,而作為自我的人是新的歷史的開端和利用的材料?!?12)同上,第194頁。實際上,施蒂納將新的歷史視作為“我”的歷史,而“人”既包括抽象的“人”,如上帝等,也包括世俗當中的人。“人即是一般的人和凡人中的每一個人。”(13)同上,第195頁。這樣,施蒂納用一種混雜的方式總結施特勞斯、鮑威爾等人的有關“實體”和“自我意識”發(fā)展的歷史,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費爾巴哈的“類”存在的歷史。不僅如此,在其《唯一者》當中,“圣麥克斯在這里重新表明自己的無限信仰,他比他的任何一個前輩都更加相信德國哲學家所制造的思辨的歷史內容”(1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31—132頁。。所以,由這種不具有社會經濟的本來面貌的歷史理論為契機,施蒂納充分吸收了德國哲學的思辨內容,并且通過對世俗現(xiàn)實的那種消極直觀的描述來展開其對整個形而上學的批判,亦即包含著整個青年黑格爾派的對于黑格爾哲學等的政治批判和宗教批判。只不過,施蒂納實際上是用黑格爾的那一套體系來修正和改造費爾巴哈甚至整個青年黑格爾派哲學的。
當用“唯一者”“教階制”等來對抗一切神圣的觀念及其論證時,施蒂納力圖將人從思辨哲學中拉回到生活世界,但卻抽象地張揚了人的主體性,純粹強調了人的“唯一性”和“獨自性”。眾所周知,費爾巴哈的“人”依舊不是現(xiàn)實的個人,而是一種抽象的“人”和“類存在”。費爾巴哈雖然用主賓詞顛倒的方法摧毀了神的形而上學的統(tǒng)治,卻又同時建立了作為抽象概念或原則的“人”的形而上學的統(tǒng)治。施蒂納看到“人作為人的最高本質”的虛妄性、理論性和直觀性。他進一步指出:“群眾,一種精神的本質!……群眾是非人的……神的東西、民族的東西或教會的東西和國家的東西均是非人的東西?!?15)麥克斯·施蒂納著,金海民譯:《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157頁。施蒂納所貫徹的利己主義、虛無主義等理念意圖建立起現(xiàn)實個人的如同“圣物”般的統(tǒng)治。施蒂納哲學的深刻之處就在于其將“我的權力”看作消除德國古典哲學以來的主體性形而上學的重要法寶,并將主體性的“抽象”層面轉換為個體性的“利己”層面,從而表達了自己從個體性出發(fā)(而不是從普遍的“人”出發(fā))的極端的人本學主題。
施蒂納對青年黑格爾派進行批判時,意圖揭示“神學—形而上學”的本質,并將思維、觀念、本質以及精神等視作為“幽靈”,即將其歸屬于“精神或本質的王國”,且與“無”密切相關。施蒂納意圖徹底用“唯一者”或“我”的絕對權威代替精神的統(tǒng)治。他認為:“要想徹底考察這個幽靈、理解它,并在幽靈中發(fā)現(xiàn)現(xiàn)實(證明‘神的存在’),這正是幾千年來人們給自己提出的任務?!麄冊诂F(xiàn)存世界的背后尋覓著‘物之本體’、本質,他們在事物背后搜索著非事物。”(16)同上,第42—44頁。但是,在深刻揭示人的個體發(fā)展的同時,施蒂納卻沒有看到社會發(fā)展的歷史。施蒂納在《唯一者》中探討“人”和“我”的范疇之時,總是說明人的一生所經歷的四個階段及其各自精神性的特點,或者用三段論的形式強調“唯一者”所體現(xiàn)出來的“唯一性”和“獨自性”等內容,忽略了人或“我”的真正的、現(xiàn)實的自由。因而這種思維方式沒有觸及歷史辯證法。
第一,施蒂納在哲學前提上表現(xiàn)出其不徹底性。施蒂納的哲學前提是“利己主義的個人”,充滿了小資產階級的道德說教以及對自身現(xiàn)狀無能為力的消極之感。施蒂納雖然批判了鮑威爾的“自我意識”哲學,但他不清楚“現(xiàn)實的個人”及其活動,依舊是從人性的角度展開的。施蒂納批判鮑威爾的“自我意識”哲學時,看到的只是人對自然的無奈和幻想,以及對于資產階級時代的直觀,亦即他所標榜的“自由主義時代”。施蒂納試圖進一步把握這個時代的國家和市民社會的“精神解放”問題。就這個意義而言,施蒂納將“自我意識”轉化為“自由”,從而設想“政治自由”的可能性。然而,施蒂納依舊沒有看到現(xiàn)實活動的重要性,沒有深刻把握德國當時的經濟條件和政治背景,而只是直觀地將“人性”與“政治自由”結合起來,理解為“個人在國家范圍內對法律的服從性”(17)聶錦芳:《批判與建構:〈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文本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版,第257頁。。正因為施蒂納將人性作為哲學探討的出發(fā)點,所以他也就將人本身的利己性作為闡發(fā)唯我論的重要法寶。簡言之,“利己主義個人”是施蒂納人性論的重心和前提。
雖然施蒂納批判了德國哲學關于人性的探討,但他依舊深受邊沁的功利主義的影響,并將其改造為在唯我論基礎上的極端利己主義。恩格斯比較了施蒂納與邊沁在利己主義上的不同,批判了施蒂納在哲學前提上的不徹底性。恩格斯在給馬克思的回信中說:“施蒂納是以德國唯心主義為基礎,是轉向唯物主義和經驗主義的唯心主義者,而邊沁是一個單純的經驗主義者。說施蒂納欠徹底,是因為他想避免邊沁所實行的對分解為原子的社會的重建,但這是辦不到的。這種利己主義只不過是現(xiàn)代社會和現(xiàn)代人的被意識到的本質,是現(xiàn)代社會所能用來反對我們的最后論據(jù),是現(xiàn)存的愚蠢事物范圍內一切理論的頂峰?!?1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4頁。恩格斯客觀評價了施蒂納的哲學特點,亦即達到資本主義時代的市民直觀,如利己主義活動、自由主義思潮等。正是施蒂納的市民直觀、原子式的個人設想,以及不徹底的階級立場等,顯示出其哲學前提的不徹底性。換言之,他并沒有看到本質性的內容乃是現(xiàn)實感性活動,以及物質生活關系。
施蒂納雖然看到了利己主義轉化為共產主義的可能性,但是他不了解共產主義的真正意義,而將共產主義等同于社會自由主義。施蒂納沒有去考察生產關系和交往形式對于社會主體的意義,而推論出“每個人都應該享有永久的人權”,以及共產主義是“愛的國家的神光”等,這源于其對于自由理性的推崇,以及對意志論路向的堅持。其中,“人權”和“愛的國家”都是施蒂納內心的獨白,并沒有涉及社會現(xiàn)實問題,也不支持共產主義革命。此外,施蒂納將共產主義者的“自由活動”視作為物質勞動與精神生活的簡單相加,用二元論視角看待物質活動和精神享受。
第二,施蒂納保留了黑格爾哲學的形式。麥克萊倫指出,《唯一者》“所采取的辯證的和三段式的形式,以及對語言和詞源的精心講究,都是黑格爾主義的?!┑偌{只是采用了黑格爾體系的形式而沒有吸取它的內容”(19)戴維·麥克萊倫著,夏威儀、陳啟偉譯:《青年黑格爾派與馬克思》,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23—124頁。。一方面,施蒂納意圖攻破以往形而上學的思辨基地,卻又為自己制造了“唯一者”的思辨基地。施蒂納在《唯一者》中指出:“人的天國是思維,即精神?!杂稍谒季S之中?!业拇嬖谑窃谒季S、精神的天國中的一種生活,一種思想活動。”(20)麥克斯·施蒂納著,金海民譯:《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90—91頁。施蒂納關于“我”的探討依舊受到了路德的“信仰者即為神”觀點,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觀點,以及費希特的“絕對自我”觀點的深刻影響。同時,施蒂納的“人”和“我”的內涵帶有濃厚的思辨色彩,一直強調思維、神性、理性和精神活動??傊?,施蒂納哲學看似考察了人的經驗活動,但依舊還拖著思辨形而上學的辮子,包括其所探討的自由、權力、交往、享樂等方面,無疑是一種“經驗主義的唯心主義”。另一方面,由于施蒂納只是搬弄了黑格爾體系的形式,并不懂得理解和運用黑格爾體系的內核及其中包括的辯證法的內容??梢哉f,施蒂納不懂得運用歷史辯證法,沒有重視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施蒂納考察了個體發(fā)展的歷史,而沒有考察社會發(fā)展的具體規(guī)律以及歷史性。“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歷史材料在他那里不是推導出論斷的前提和條件,而是闡釋其思想的佐料和說明其觀點的工具。”(21)聶錦芳:《批判與建構:〈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文本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54頁。這里,施蒂納試圖將歷史變成“唯一者”的思想。施蒂納的個人主義雖然批判了黑格爾主義者的某些重要的觀點,但是他并沒有充分考察世界精神、階級斗爭和自我意識形成和發(fā)展的歷史。之所以產生這些局限性,不僅與施蒂納本人的階級立場有關系,也與其間接受了費爾巴哈哲學的影響有關??偟膩碚f,施蒂納對黑格爾與費爾巴哈的哲學采取了一種不經消化的、徒留形式的接納態(tài)度。其中,施蒂納受到了費爾巴哈自然主義的觀點,亦即基于自然價值和需要基礎而形成的自然主義觀點。同樣,道德在施蒂納這里也只是宗教的、神圣化了的東西,而沒有現(xiàn)實形式。施蒂納認為:“憑著自己而被公認是宗教關系時,才是道德的,才被認為具有道德意義。”(22)麥克斯·施蒂納著,金海民譯:《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97頁。實際上,施蒂納只是采取道德說教的方式號召人們(特別是那些社會地位低下,生活勞苦的小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像宗教的自我懺悔和祈禱一樣,在生活中也要追求自我救贖??傊?,施蒂納的思考方式還是“從自身出發(fā)并‘返回自身’”(23)同上,第176頁。,以至于忽視了人與社會的正確關系。
第三,施蒂納批判費爾巴哈的同時表現(xiàn)出其不徹底性。施蒂納對青年黑格爾派的總結性批判有兩大主題:一是對青年黑格爾派的客觀唯心主義進行批判;二是圍繞“人的本質”對費爾巴哈進行批判。費爾巴哈的人本學唯物主義不僅突破了黑格爾以后的唯心主義傳統(tǒng),也深刻影響了馬克思和施蒂納。但是,施蒂納并沒有好好吸收費爾巴哈哲學中的合理內核,也沒有利用黑格爾的辯證法發(fā)展自己的思想。具體來講,施蒂納對費爾巴哈的批判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從“人”在“神學—形而上學”中的擺放位置來看,施蒂納批判了費爾巴哈的人本學唯物主義。站在利己主義個人的哲學立場上,施蒂納進行了與費爾巴哈的“人”的不一樣的陳詞:“神和神的東西將更不可解脫地纏繞著我。將神從他的天國逐出、并剝奪他的‘超然存在’,這是還沒有建立在充分勝利基礎上的要求,如果在此只將神驅逐到人的胸中,并以不可消除的內在性相贈,于是這就意味著:神的東西即是真正人的東西!”(24)麥克斯·施蒂納著,金海民譯:《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51頁。倘若說費爾巴哈所嘗試的努力是“把宗教世界歸結為它的世俗基礎”(25)《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5頁。,同時,將宗教世界歸結為它的人學基礎,將上帝的賓詞轉變?yōu)槠仁谷擞枰苑牡臋嗔?。那么,施蒂納所做的工作就是推進費爾巴哈的人本學批判,并且采取了極端的利己主義和價值虛無主義的做法,將上帝的主賓詞抹平在“人”和“我”及其所有物之中。通過馬克思的“感性—對象性”原則,我們能夠看到施蒂納在批判費爾巴哈時的立場和出發(fā)點,亦即:在不改變現(xiàn)實境遇的情況下進行思辨推演。簡單說來,如果通過“我思”來建構或設定主體,而不是通過實踐來展現(xiàn)人的本質力量,那么即使像施蒂納一樣進行最激進的批判,也依舊會陷入思辨或純粹理論的窠臼之中。
從對待宗教神學的態(tài)度和方式來看,施蒂納在批判費爾巴哈哲學之時卻又“同出而異名”,亦即同為形而上學批判,而又復歸于形而上學基地,只是批判角度各異而已。費爾巴哈在德國古典哲學中開創(chuàng)了人本學唯物主義的一塊“飛地”,同時對黑格爾的宗教哲學采取激進的批判,并由此批判施特勞斯和鮑威爾。雖然,施蒂納也同屬于“通過以宗教觀念代替舊式的理解、從而宣布一切都是神學的存在并回過頭來批判一切的青年黑格爾派”(26)朱亦一:《“唯一者”的譜系及其批判——基于〈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文本的研讀》,載《河南社會科學》2017年第1期。。但是,施蒂納激進地采取了“唯我論”的極端方式。根據(jù)《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等文獻來看,如果說費爾巴哈是影響形而上學發(fā)展的悲劇性人物,那么施蒂納則是一種喜劇性人物,這從《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對二者不同手法的寫作就可簡單佐證。(27)費爾巴哈對形而上學的批判可謂是比較堅決的,甚至是革命的,但是有其在歷史觀和辯證法方面的“蹩腳”之處。無疑,馬克思對其所進行的批判是嚴肅而不失實證性的。在這里,我們可以簡單地認為:就形而上學批判意義而言,費爾巴哈的“人本學唯物主義”哲學是一種悲劇的誕生。施蒂納雖然也對形而上學進行了看似激進的批判,但卻是幽靈般的怪想,更多帶有妥協(xié)和服從意味。馬克思在批判施蒂納的同時,多半帶有戲謔和諷喻性。參見:吳曉明:《施蒂納的“唯一者”與馬克思的哲學革命》,載《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7年第6期。宗教問題以及整個理性形而上學的問題,是黑格爾拋給青年黑格爾派的解答任務,這也使得后來德國哲學家們站在思辨的、理性的形而上學基地之上而對以往哲學進行反思和批判。其中,具有顛覆意義的費爾巴哈以其人本學唯物主義,對黑格爾哲學及其跟隨者和批判者予以重重一擊。費爾巴哈在1846年回顧其思想時指出“上帝”“理性”與“人”構成其思想的三個主要支撐點。費爾巴哈的人本學唯物主義還是披上了世俗宗教的外衣,施蒂納指出其“關于‘人的本質問題’、關于‘人’問題,在剛剛剝去舊宗教的蛇皮之后,卻又重新披上一層宗教的蛇皮”(28)麥克斯·施蒂納著,金海民譯:《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51頁。。但與此同時,施蒂納在批判費爾巴哈時又緊緊抓住了“人”這個立腳點進行了瑣碎而又不徹底的批判,因為他沒有將經驗的肉體的個人作為“人”和“我”的基礎,而是使“人”作為虛幻的“圣物”而未擺脫思辨的領地。
就積極意義而言,施蒂納對費爾巴哈的批判恰好在于其強調了“人”本身的價值和追求。恩格斯在給馬克思的回信中指出:“施蒂納摒棄費爾巴哈的‘人’,摒棄起碼是《基督教的本質》里的‘人’,是正確的。費爾巴哈的‘人’是從上帝引申出來的,費爾巴哈是從上帝進到‘人’的,這樣,他的‘人’無疑還戴著抽象概念的神學光環(huán)。進到‘人’的真正途徑是與此完全相反的。”(2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頁。施蒂納在其《唯一者》一書中談及了自由、政治、法律和私有財產等方面,對抽象普遍的概念予以拒斥。就宗教批判而言,施蒂納看到了概念化的原則,即“人”的經驗存在,但是僅僅看到了經驗個人的社會直觀,而沒有進一步強調人的現(xiàn)實能動性。施蒂納指出:“在你和我那里只看到‘人’,這就是將基督教的考察方式推到了極端。據(jù)此,一個人對于另一個人來說,無非只是一個概念?!?30)麥克斯·施蒂納著,金海民譯:《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186頁。施蒂納沒有在實踐意義上對費爾巴哈進行徹底批判,而馬克思不僅完成了這一歷史任務,還進一步建構了歷史唯物主義。
施蒂納的批判哲學是青年黑格爾派“圓圈”式發(fā)展邏輯的完成。批判施蒂納有助于馬克思揚棄青年黑格爾派的思想,并通過這種批判反映當時德國哲學的總體狀況。同時,馬克思形成新哲學體系,必須揚棄和超越施蒂納對“自我意識”“類”所采取的意志論路向的批判方式。施蒂納在承接了“實體”學說、“自我意識”哲學、人本學唯物主義之后,抓住了“人”這一關鍵要素,同時設定了“我”及其原則?!皣@著對主體蘊意的探討,青年黑格爾派哲學經歷了兩個認識上的‘圓圈’:‘實體’—‘自我意識’—‘類’;‘自我意識’—‘類’—‘自我’(或‘我’)?!?31)侯才:《青年黑格爾派與馬克思早期思想的發(fā)展——對馬克思哲學本質的一種歷史透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3頁。這種圓圈式的思辨運動無疑是用不同的方式突出人本身的主體地位。就此而言,青年黑格爾派的重心逐漸從上帝轉移到了“人”,從而落在了“我”的位置上。就此,施蒂納發(fā)揚了主體性形而上學,并提出了極端的個體性形而上學,將抽象的“人”的主體作用發(fā)揮到了極致。施蒂納“將無看作為自己事業(yè)的基礎”,與費爾巴哈所要強調的“將類看作為對象”的觀點針鋒相對。施蒂納極力證明個體的重要性,貶低“作為類存在的人”。這樣,施蒂納所經由討論的“我的權力”也成為張揚個體性形而上學的內容。
施蒂納的哲學思想是無政府主義思潮的重要組成部分。1844年11月,施蒂納的《唯一者》一經出版,就像一顆悶雷在德國思想界炸響了無政府主義思潮。施蒂納因《唯一者》而被稱為“現(xiàn)代無政府主義的先知”(3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74頁。。這是恩格斯在《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書中對施蒂納的評判。施蒂納所說的“利己主義者聯(lián)盟”揚棄了費爾巴哈等人的“普遍的愛的聯(lián)合”觀點,實際上是繼續(xù)強調“我”的絕對權威,強調無政府狀態(tài)的自由主義。施蒂納主張“我的權力”,認為除了“我”之外,一切妨礙“唯一者”的自由的東西,包括國家、社會、宗教等都應該當成“怪影”加以祛除。這里,施蒂納主張用權力保障“我”的絕對自由,并呼吁人們占有權力,奪取權力。然而這僅僅是一種口號,而沒有實際的行動和革命的方案。就現(xiàn)實意義而言,施蒂納的這種思想卻是一種妄想。與之相反,馬克思看到了其中的局限性,而著重強調了社會物質關系對自由的重要性,同時引發(fā)對社會革命的考察。
施蒂納的唯我論思想啟發(fā)了馬克思闡釋“現(xiàn)實的個人”的思想。從施特勞斯到費爾巴哈的哲學,都是從普遍的層面去談“人”的主體性,而不是從個體層面探求人的本質。施蒂納對于作為個體的“我”的強調,亦堅持唯我論的哲學基礎,從而突破了費爾巴哈的“類本質”概念,進入個別層面對“人”的主體性的探討。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將“現(xiàn)實的個人”作為唯物史觀的出發(fā)點,無疑受到了施蒂納將“利己主義的個人”作為其存在論基礎的影響。此外,施蒂納分析了“政治自由主義”“社會自由主義”以及“人道自由主義”的特點,還有國家、社會和人的關系。其中,施蒂納對他所理解的共產主義與人之間的關系的探討,啟發(fā)了馬克思對真正的共同體與“現(xiàn)實的個人”之間的關系的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