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明厚
由黃維若編劇、胡宗琪導演的《貴胄學堂》2019年11月7日在上海話劇中心大劇場首演。這部戲寫的是清朝末年,清政府設立的貴胄學堂,將八旗子弟的年輕貴族選派入學,學習先進的西方科技和現(xiàn)代文明,為以后去擔當重任做準備。這是朝廷厲行改革、施行新政的舉措之一,以鞏固大清王朝的江山社稷。這是值得稱道的事情,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是學習強國。然而事與愿違,就在這個特定的學習空間——貴胄學堂里,出現(xiàn)了來自三個方面的力量與思想觀念的碰撞與角力,一部黑色幽默喜劇就此在舞臺上展開。
第一方是從小在美國長大、取得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的林熙彥,他受聘在貴胄學堂擔任教習,把人生來就是自由平等的思想灌輸給學生,給他們講進化論、政法、化學、機械,以及詩歌戲劇等,遭到了貴胄學生的抵制,學堂總理兼宗教習的裕王爺也不滿他所倡導的新學,將文明與科學視為洪水猛獸,弄得林教習很是苦悶很是無奈。第二方是以貴胄學堂總教習裕王爺為代表的清政府根深蒂固的守舊派,在他看來“博士跟進士差不多,都是士。士者,以才學德行而為朝廷所用者也。天地君親師,師者,替天地立言,為君親育人”。所以一開始他還維護新來乍到的林熙彥,但是隨著林熙彥新思想、新觀念、新技術的傳播,甚至開設體育課,還鼓勵學生在學堂里演戲,裕王爺和林熙彥之間產生了無法調和的矛盾沖突,他認為科學就是滅君臣父子的,林熙彥教授的是妖逆之言,狂謬乖悖之說,于人倫于綱常于君臣父子于圣人之道都大相徑庭!兩位飽學翰林對這位只有20多歲就當教習的林熙彥也多有非議。第三方是以秋琦、景潤和仁祥為代表的年輕貴族學生,他們對學習毫無興趣,到貴胄學堂里來感覺就像“充軍發(fā)配一樣”“上了學堂,不跟坐牢一樣嗎?”“不然就停了我們的薪俸!”他們熱衷于吃喝玩樂,出入于八大胡同八大居,對跟他們年齡大不了幾歲的林博士反感甚至作弄。
這座封閉式的貴胄學堂,其實是中國閉關自守的封建社會的一個縮影。就在這所學堂里,禁錮與開放、愚昧與文明、守舊與革新、先進與落后、入侵與抵抗發(fā)生了強烈的沖撞。原本從美國名校學成歸來,一心想向同胞傳授西方文明和先進學科、幫助國家改變落后現(xiàn)狀的林熙彥苦不堪言。當裕王爺最后斥責他“傳的是邪道,授的是妖業(yè),行的是蠱惑!”時,林熙彥憤然辭職,以示抗議,離開這個每天都在上演荒唐鬧劇的地方。
不過,林熙彥教習的出現(xiàn),讓原本僵硬頑固的封建王國的思想板塊還是出現(xiàn)了松動。那群頑冥不化的貴胄學生在目送他走的時候,迷戀京劇的秋琦突然字正腔圓地背誦起林熙彥教授的美國詩人朗費羅的詩《人生頌》:“不要在哀傷的詩句里告訴我,人生不過是一場幻夢!靈魂消沉,就等于死了。事物的真相與外表不同。人生是真切的!人生是實在的!我們命定的目標和道路,不是享樂,不是受苦,而是行動,在每個明天,都超越今天,跨出新步?!边@是一首維護人生現(xiàn)實意義的詩歌,貴胄學生現(xiàn)在終于理解了,他們最后全體高聲背誦這首詩來送別他們越來越喜歡的教習林熙彥。
秋琦、景瀾和仁祥在林熙彥辭職而去的這一刻,做出了從貴胄學堂退學的驚人決定,以支持林教習。退學意味著斷了清政府發(fā)放的俸祿,不再是大清王族中人,然而,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走出了封建體制的藩籬。這難道不是林熙彥在貴胄學堂教學的最大成功嗎?他的三位學生覺醒了,他們成為林熙彥現(xiàn)代先進思想、先進科學的接受者,他們義無反顧地放棄爵位與待遇,做出了自己的自由選擇,要像一個真正的人一樣活得明白。熱愛京劇的秋琦進了一個戲班,后來成為一代有名的小生。景瀾去了南方,再無消息。仁祥窮困潦倒,最后沒辦法,穿上號坎兒,拉起了洋車。其拉車龍行虎步,健步如飛,人稱“車王”,成為自食其力者。
貴胄學堂里的其他學生都剪去了辮子,他們是清朝最后幾年第一次公開剪辮子的人。這在裕王爺看來,剪辮子就是剪去了象征大清朝的王法、國體之根本!林熙彥簡直心存險惡,是他鼓動貴胄學生這樣去做,這是“叛逆朝廷,你(林熙彥)比太平天國還可惡,比同盟會還可恨!”裕王爺痛心疾首指著林熙彥說道。貴胄們的行動可謂是石破天驚,這是令人欣慰的社會進步。盡管林熙彥為此付出了代價,但他至少把秋琦、景潤、仁祥教育成一個有自己獨立思想的自由人,而不再是只知道吃喝玩樂嫖賭毒(吸鴉片)、頹廢的無用青年。他們的人數(shù)雖然不多,但對于以裕王爺為首的封建體制的維護者來說是極大的刺激。
在藝術上,編劇黃維若秉承了他在《秀才與劊子手》特有的怪誕風格和黑色幽默,借助清王朝歷史上辦過貴胄學堂一事,拉開與現(xiàn)實的距離,然后用怪誕手法把它虛構、敷衍成一部具有黑色幽默的喜劇,借以引起觀眾的反思。
何為黑色幽默?這是“一種絕望的幽默,力圖引出人們的笑聲,作為人類對生活中明顯的無意義和荒謬的一種反響”。黑色幽默是一種用喜劇形式表現(xiàn)悲劇內容的創(chuàng)作方法。黑色代表死亡,代表荒誕、丑陋的現(xiàn)實;幽默是有意志的個體對這種現(xiàn)實的嘲諷態(tài)度。黃維若運用黑色幽默的表現(xiàn)手法,將清王朝末期誕生的貴胄學堂中形形色色的人,以及在兩種觀念的碰撞中出現(xiàn)的滑稽、丑惡、畸形、陰暗等等放大出來,造成了荒誕不經的戲劇性效果。
比如,貴胄學堂一開學,那些有權有勢的貴公子哥兒就帶著一大群家丁仆人拿著鳥籠、食盒、酒壇、錦被等要進學堂,被教習林熙彥擋在門外,“雖然各位都是貴族王侯,可是,到了此地你們都是學生,必須遵守學堂規(guī)定。規(guī)定是法律的特定形式,法律是所有人達成的一種社會契約,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身份不再起作用。這就是現(xiàn)代文明!你們是來學習現(xiàn)代文明的,所以就要遵守規(guī)定!”林熙彥第一個戲劇動作就是傳輸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新思想。結果立即讓一個叫仁祥的貴胄發(fā)飆,“什么學堂重地?四九城哪一處咱不帶著下人行走?步兵統(tǒng)領衙門都得讓咱轎子進轎子出?!笨梢娡豕F族的特權思想是如此的根深蒂固,林熙彥想要改變現(xiàn)狀,是如此艱難。
還有一個案例,林熙彥的一堂進化論課,差點引來了殺身之禍,在這些高貴的滿族子弟聽來,“說太祖皇帝是猴子!”這簡直是“膽大包天,犯上作亂”。他們和裕王爺都不能容忍這種異端邪說,認為是改良立憲之后亂了人心,造成禮崩樂壞,妖孽成群。這樁樁件件的大小事端,在我們今天的人看來是多么荒謬可笑、不可思議。事實上在抗拒現(xiàn)代科學文明的背后,蘊藏著編劇對中國社會、政治問題的深刻思考。
其二,這部戲的編導在藝術上運用了音樂的復調與合唱。往往領頭的貴胄學生說一句,第二個貴胄或眾人重復應和。例如,當林教習說人類是猿猴進化過來的,貴胄們怒氣沖沖地造反了:
仁? 祥:你叛逆!罪該萬死!
眾貴胄:哈!
林熙彥:我罪該萬死?有那么可怕嗎?
眾貴胄:哎!
仁? 祥:秋琦,景瀾還有我們這里好幾個人的祖上,是太祖愛新覺羅努爾哈赤!
眾貴胄 : 哎!
仁? 祥:你膽大包天,犯上作亂,說太祖皇帝是猴子!
眾貴胄:哼!
仁? 祥:說出這樣的話來,你該滿門抄斬!
眾貴胄:斬!
這種復調表現(xiàn)形式具有一種音樂的節(jié)奏感,以示封建思想的頑固與強大。還有當貴胄學生第一次見到穿著短裙,美麗大方、笑顏如花的林熙彥未婚妻的時候,一個個都看呆了,他們頭一次看到這樣的中國女性,秋琦情不自禁地說道:“幾時咱中國女子都像你一樣,這世道就好了!”眾貴胄馬上集體重復了這同樣一句話,來表達、強調他們的心聲。各種形式的合唱則差不多出現(xiàn)在每場戲的結尾,起到畫龍點睛之作用,為這部戲增添了詼諧與幽默。
第三,歌隊與角色合二為一。作為編劇黃維若的清末年系列話劇的第二部,《貴胄學堂》承襲了《秀才與劊子手》的藝術風格,也啟用了面具、戲曲元素,以及歌隊。不過在《貴胄學堂》里,編導則把歌隊與角色合二為一加以表現(xiàn),演員在舞臺上時而分別扮演幾位有名有姓的角色,如秋琦、仁祥、景瀾,以及桂四、屁簾兒老五等,時而合在一起成為一個貴胄群體,起到歌隊的作用,不像在《秀才與劊子手》里,歌隊是歌隊,角色是角色。尤其是扮演群眾角色的貴胄們,他們會根據(jù)劇情需要扮演桂四、屁簾兒老五等,或者戴上面具飾演奴仆,跳進跳出,靈活多變。還有,胡宗琪導演運用了有節(jié)奏的Rap說唱,產生出另一種間離效果,或喜劇性劇場效果。
此外,在這部戲里,我們還是能感到黃維若特有的編劇風格,在舉重若輕中刻畫一種走向極致的人物。比如,劇中那個喜愛唱戲的秋琦,在第一次見到林熙彥的時候,是用戲曲里的行當去評判他,還說“這人身板兒好,嗓子也好,眼神——看到沒有,眼神特別好,一句話,這叫漂、帥、脆!一個人身板兒好,嗓子好,面目有神,眼到手到,這人一定錯不了?!彼麑Τ獞蚴侨绱税V迷,抱怨說這是“什么世道啊?不讓下海唱戲,還逼著人上學。這叫人過的日子嗎?”更滑稽的是,秋琦竟然用京劇韻味的念白去讀朗費羅的詩。他的這種習慣性戲曲動作、思維方式、說話腔調,讓我們想到了《秀才與劊子手》里的兩位主人公徐秀才和馬快刀,不覺啞然失笑,這類個性鮮明的人物,讓觀眾記憶深刻。
《貴胄學堂》的舞美設計黃楷夫也以他一貫的風格,設計了作為權勢象征的兩個大石獅子,以及貴胄學堂的門樓。這種舞美設計與他在《秀才與劊子手》里的設計風格比較接近,但接近中又有所變化,與《貴胄學堂》的規(guī)定情景是貼切的、吻合的。石獅子是權力與地位的象征,黃楷夫在兩個石獅子下面安裝了四個輪子,使它們可以根據(jù)不同場景需要而移動,很是靈巧。
《貴胄學堂》是一部具有思想品格和鮮明藝術風格的好戲。這里交織著民族危機和個人危機,在人與人之間的矛盾糾葛中,一場敏感而尖銳的改革開放與保守封閉的觀念正在進行廝殺與較量,在貌似荒誕滑稽之間,卻有一種壯烈在隱約閃爍。社會,必然在裂變與陣痛中前進!? ? ? ? ?(攝影/尹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