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廷皋與采臣小集

薛 冰

《采臣小集》二卷，元和（今蘇州）蔣廷皋著，雕版刷印，線裝一冊(cè)，未見牌記，前有著者同治乙丑（1865 年）《小引》和丙寅（1866 年）《自序》?！缎∫讽撯j“婁縣張氏三鏡樓藏”篆書白文大方印，《自序》頁下鈐“浙西朱”篆書朱文方印，上鈐“婁縣張純”篆書白文方印，當(dāng)是由朱氏轉(zhuǎn)入張氏者。此亦1998 年5 月25 日購于蘇州古舊書店，價(jià)15 元。

☉ 《采臣小集》

蔣廷皋生平不詳，此書《販書偶記》未著錄，國家圖書館古籍目錄檢索亦未見。我只能據(jù)此書探索他的人生蹤跡?！缎∫分衅渥允觯骸坝枭俸靡髟?，目有所觸，心有所感，一山一水，一花一木，情之所鐘，輒形楮墨，不規(guī)規(guī)于摹仿前人，亦曰陶情適性而已。庚申夏，寇陷金閶，萬卷藏書咸遭秦火，舊稿四百余首亦厄于咸陽一炬。是編存舊作僅二十分之一，余皆庚申以后所作?！笨梢娛Y氏亦書香人家，早年生活尚稱寬裕，但科舉不利，卷二《得南信報(bào)詩二章》有句：“多情偏屬如花眷，薄倖慚非折桂人。”以卷一中《肄業(yè)淮安內(nèi)子設(shè)宴餞別即席賦贈(zèng)》《井陘道中》《隨王大中丞巡邊》《將赴江北詠燭留別內(nèi)子三首》諸詩揣猜，咸豐年間他曾入官員幕府，北至山西邊關(guān)。《負(fù)兒奔命行》詩前小序：“粵寇陷金閶，長女若蘭甫八齡，室人提攜出兵間。次女在襁褓中，偕乳母亡，乳母知不免，投于河。若蘭旋亦中道喪?！卑刺教靽ハ萏K州在咸豐十年（1860 年），蔣廷皋長女8 歲，則他當(dāng)在30 歲上下。詩中描述若蘭不得不乞食鄉(xiāng)間：“朝求一匙，暮求一匕。吁嗟兒苦饑，食此糠秕。兒苦如此，不如兒速死！短后單衣，手足墮指。吁嗟兒苦寒，躑躅泥滓。兒苦如此，不如兒速死！晝伏夜行，匍匐城市。吁嗟兒苦病，一步一止。兒苦如此，不如兒速死！”而8 歲的若蘭終于死在逃難的路上。以詩意察之，城陷時(shí)蔣廷皋當(dāng)不在家中。

太平天國之亂，使富庶的江南城鄉(xiāng)人民遭受嚴(yán)重摧殘?！恫沙夹〖分杏诖艘髟佊榷啵涫陆猿鲇谀慷枚?，應(yīng)屬可貴的第一手資料。其《叔父仲呂公闔門殉節(jié)詩》前小序記載：“庚申四月十三日賊陷蘇臺(tái)，叔父仲呂公諱錫璜臨授命時(shí)，謂元配郭夫人曰：‘汝曹速去，毋為賊所辱?！唬骸浑y從君于地下，惟此呱呱者為累耳。’急以幼子祿郎沉諸水，顧謂諸兒女曰：‘汝曹速去，毋為賊所得?！瘜?duì)曰：‘父以身殉國，母以身殉父，獨(dú)不許兒死以殉親乎?！甯割h之，遂與夫人郭氏、子清棟、清杰、女二姑以次自殺于中庭?！痹娭袑懙狡热俗詺⒌谋尘埃骸敖嚎祚R疾如飛，先殲城南后城北。蠢爾癡愚，長跪路衢，梃擊鞭駁，忍死須臾?！薄短蒙╆懭嫒搜彻?jié)詩二首》有句：“影藏蓑草斜陽里，淚滴鳴笳細(xì)雨中。屋角旌旗搜婦女，刀頭巾幗出英雄?！薄督俏逡乖~五首》之三：“哭聲嗚咽角聲悲，尸骨如山枕水湄。宴罷傳呼開甲帳，高燒銀燭點(diǎn)蛾眉?！敝澹骸八慕挤殪轄T天紅，聞得周郎縱火攻。夜半軍中傳號(hào)令，先驅(qū)婦女饜東風(fēng)?！睉?zhàn)亂中的女性命運(yùn)更為悲慘。

蔣廷皋后來得與妻子會(huì)合，先避地淮南，后“舉家北上”，秋日抵皖北，有《城樓野望》詩：“落葉卷平沙，滿地秋風(fēng)走。原野何蕭條，遭逢兵革后。丁壯被殺戮，婦女蒙塵垢。焚掠已凈盡，家室復(fù)何有。一二瘡痍民，幸脫虎狼口。忍病帶饑寒，凄涼服南畝。賊去官復(fù)來，官租吏催守?？h官父母慈，鞭撲及童叟。誰繪流民圖，涕泣君門首。誰作舂陵行，貶削自引咎。我生無寸權(quán)，明日歸林藪。于世長已矣，一醉千日酒?！辟\暴官惡，民不聊生。

此后他經(jīng)滎陽、洛陽，重游山西。太平天國滅亡后，他將家人送回蘇州，仍孤身在西北，郁郁不得志地?fù)?dān)任下層官員?！缎虑锔袘丫瓜ν达嫛酚芯洌骸罢匈t何處筑金臺(tái)，敢說衙官屈宋才?！薄犊蛻选酚芯洌骸八l(xiāng)敝盡黑貂裘，逝水年華去不留。身類落花無定跡，瘦如病葉怕經(jīng)秋?！薄厄?qū)馬行》有句：“驅(qū)馬欲何之，窮途覓升斗。揮淚別家人，慷慨飲杯酒。男兒墮地志四方，安能郁郁長相守?！?/p>

卷二中的詩作，多詠西北生活和江南回憶，所謂“他鄉(xiāng)作客，不無羈旅之吟，我輩鐘情，大有纏綿之什”（《自序》），好像他一直未能回蘇州。太平天國之亂成了他心中永遠(yuǎn)的痛，近卷尾處，又有《蘇臺(tái)怨》和《錢塘恨》兩首長詩，一述蘇州破城，一述杭州失守。

蔣廷皋在《自序》中，說到生平遭際對(duì)詩人的影響：“天寶末烽煙戍火，煉成工部雄才，紹興初剩水殘山，釀出劍南秀句。千載詩人之遭際，半出窮愁，百年詩教之流傳，端資風(fēng)雅。予也名場(chǎng)偃蹇，淚灑途窮，故國凋零，身適世亂，向關(guān)山而托缽，嗟蹤跡之飄蓬，無意功名，系情花柳。世無知己，誰憐阮籍猖狂，生不逢辰，敢效長沙涕泣?！彼挥幸栽姙榧耐?，“蟬嘶蛩響，獨(dú)寫悲哀，秋角霜弦，自舒憤懣”，留下這樣一部詩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