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奕
(東洋大學 大學院 文學研究科,日本 東京 1120001)
羅洪先(字達夫,號念庵,1504—1564),是明代江西地區(qū)著名的思想家,與聶豹并稱為“歸寂派”,羅洪先的弟子胡直評價他一生學問和文章有“三變”。讀完羅洪先的文集,我們也能感受到他早年、中年、晚年的學風明顯變化。這樣的變化,既是羅洪先自己不斷實踐的結果,也是陽明學者之間交流的結果。呂妙芬曾在《陽明學士人社群》一書中評價羅洪先的思想時說:“羅洪先從十五歲讀王陽明《傳習錄》至讀完忘倦的地步,之后一生欽佩王陽明之事功與學問,相信其確為圣人之學,且終其一生與陽明弟子鄒守益、劉邦采、王畿、錢德洪、聶豹等人交往密切,往復切磋論辯,可以說其一生學問進程是長期與陽明學對話及自我修正的結果?!盵1]不同學術風格的人互相切磋,對羅洪先的思想高度也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如日本學者荒木見悟在《聶雙江思想中陽明學的倒退》一文中就明確指出聶豹的思想是“陽明學的一種倒退”,而對于常常被并列提起,另一位“歸寂派”代表人物羅洪先,評價則客氣得多,肯定了其積極的一面?;哪疽娢蛘J為羅洪先的思想未必是倒退,因為他的思想并未制約心的活動。(1)荒木見悟評價聶豹為“陽明學的倒退”,認為陽明學好不容易打破朱子學的“定理”,聶豹卻又把它放進了事先被設定好的秩序中,制約了心得活動。(參見《聶雙江における陽明學の後退》,51頁。收入《陽明學的展開與仏教》,研文出版,35-62頁)但是他認為這個評價未必適用于羅洪先的思想。在評價這兩人進步或倒退的時候,荒木見悟的基本立場是看其思想中有無“心的燃燒契機”,也就是有無對定規(guī)的打破,有無徹底完全發(fā)揮良知。他說:“(羅洪先的學說)避免了歸寂說平面式的定式化,而是盡可能地回復其動的一面。在想要吸收已發(fā)主義·現成主義長處的苦心之中,他獲得了一些成長?!盵2]換言之,在荒木見悟看來,因為羅洪先吸收了現成主義的優(yōu)點,避免了歸寂說的定式化??梢哉f,羅洪先對“現成”說的吸收是非常重要的。一直以來的羅洪先研究都喜歡將他和聶豹放在一起討論,比如吳震的《聶豹 羅洪先評傳》就將重點放在羅洪先對“現成”說的批判而不是吸收上面,主要描寫了其“主靜”思想的發(fā)展。
縱觀羅洪先的一生,雖然其學術風格確有幾“變”,但并不是從某種思想向另一種思想的轉向。通過他的游記、書信,我們可以感覺到,即使在服膺“現成”的時候,他也沒有拋棄“主靜”思想,在接受“歸寂”說以后,也似乎依然承認“現成”說的長處。所以,羅洪先的學問之“變”非常復雜,如果不深入分析他各個時期的想法,就很難總體地把握他思想的變化。在接下來的文章中,筆者將根據羅洪先對“現成”說的態(tài)度變化、理解狀況,大致分三個時期對他思想中的“現成”做一個初步考察。(2)王畿本人并沒有使用過“現成良知”,而是使用語義非常接近的“見在良知”的說法。但在討論王畿學術的場合“現成良知”已經是相當普遍的用語,故筆者也用了“現成良知”的說法。
羅洪先在26歲時,科舉高中狀元,在北京開始了和陽明學者的交流。張衛(wèi)紅認為,從這時起,一直到他被罷官回到故鄉(xiāng)江西都處于服膺“現成良知”說的時期[3]64。筆者也贊同這個說法。嘉靖八年(1529年),上京科舉的時候,他初次與陽明學者會面,其中就有何廷仁(善山)、黃弘綱(洛村)等陽明高徒。羅洪先在何廷仁的墓志銘(《南京工部屯田清吏司主事善山何公墓志銘》)上曾經寫道:“咸曰:‘君不聞陽明之門所評乎?江有何黃、浙有錢王?!w指雩都何善山秦、黃洛村弘綱與紹興錢緒山德洪、王龍溪畿也。”[4]796何廷仁是直接師從陽明的弟子,在贛州時接受了陽明的指教。他在陽明以外,還推崇陳獻章的思想。根據岡田武彥的分類,何廷仁屬于“修正派”的一員(3)岡田武彥參照《明儒學案》的記載,認為從工夫論的角度講,他“為善去惡”“實地用功”的學說,并不在作為本體的“心”上用功,而是強調在意上用功。此論見《宋明哲學の本質》(下),7頁。。黃弘綱出生于贛州,與何廷仁一樣是陽明的嫡傳弟子。就工夫論而言,他主張“不致纖毫之力、一順自然為主”[4]803。在羅洪先的文集之中,經常能夠發(fā)現他與何黃二人學術交流的痕跡,所以他們的學友關系應該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羅洪先在黃弘綱的墓志銘中寫道:“既歸,每歲必放舟青原、玄潭間,與吉之雙江聶公、東郭鄒公期會?!盵4]802(《明故云南清吏司主事致仕洛村黃公墓志銘》 )從中大概可以推斷出他是比較熱心講會的人。令人遺憾的是,何黃二人留下的資料不多,無法再深入考察。在此筆者想表達,雖然與王畿的見面是羅洪先一生的大事件,但是在與王畿相遇之前,羅洪先就已經受到了其他陽明學者思想上的沖擊。這一點不能忽視。
在遇見何黃二人三年以后,也就是嘉靖十一年(1532年),羅洪先首次見到王畿。那時羅洪先非常尊敬王畿,佩服王畿的學說,這個時期從羅洪先的書信也可以明顯看到他受到了王畿的影響。如在1534年的《答羅岳霽》中,羅洪先對于良知有著如下的解釋:
夫所謂良知者,至無而至無有,無容假借,無事幫補,無可等待,自足焉者也。[4]289
這種表述,無疑是非常接近王畿想法的(4)如王畿曾在《南游會紀》說:“自先師拈出良知教旨,學者皆知此事本來具足,無待外求。”(《王畿集》(上),153頁)。這個時期羅洪先對于良知心學的理解是“當下自足”,這是王畿思想中非常鮮明的一個特征。關于“至有而至無”這個說法,王畿還有類似的說法:“先師提出良知兩字。范圍三教之宗,即性即命、即寂即感、至虛而實、至無而有。千圣至此,騁不得一些精采,活佛活老子至此,弄不得一些伎倆。”[5]85(《東游會語》)此處的“無”不是指佛教的“本來無一物”,而是所謂的“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便是吾儒說無的精髓”[5]85(《東游會語》)。也就是說,這里的“無”強調一種無人為的自然狀態(tài),那么“有”即是感應萬物,把握世界變化。
嘉靖十三年(1534年),羅洪先30歲,此時距離他接觸并敬服現成良知說已經兩年了。他在給王畿的書信中,既表現了對王畿的敬意,又表達了自己在學問上的煩惱。
孤懦夫也,從事于學,竟不能直下承當,依傍度日。及遇事變,便至狼狽。孤固無志,而兄于直諒之義,亦或少疏。今復不得相與面究,此豈時俗離別之恨而已哉!……孤近日之學無他,惟時時刻刻直任良知,以凝然不動為本體,亦覺有可進步處。但念頭時復有起,不得總成片段。夫懇懇切切,自謂于本體用功矣。然念頭有起,即非本無一物,猶為克、怨、伐、欲不行之功,(5)出處是《論語·憲問》。原文:“‘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釉唬骸梢詾槿室?,仁則吾不知也。’”已落第二義。未知孔門為仁,顏子不貳過之旨,果何在乎?[4]208(《與王龍溪》)。
(6)出處是《論語·雍也》。原文:“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蓖ㄟ^以上的書信我們可以知道,羅洪先在遇見王畿之后,努力按照王畿的工夫論用功,但是不僅難以進步,還遭受了挫折。他雖然用王畿的工夫,可以把握住良知本體,卻不能完全去除欲的念頭。此時的羅洪先,將無法進步的原因歸咎于念慮的存在,并未懷疑王畿的“現成良知”說。但是仔細讀此封書信,多多少少能夠感受到一些違和感。如其中說到“凝然不動”。王畿在提倡“現成良知”學說時,并未強調“凝然不動”,也沒有將念慮提高到不得不斷的位置。
雖然羅洪先自認為自己信服王畿的工夫,但是筆者認為,羅洪先日后向“主靜”思想一脈轉向(他在故鄉(xiāng)的先生李中那里就已經受過“主靜”的教育)與他在“現成”學說上遇到的挫折不無關系,甚至羅洪先本人對于“現成”說是否真正理解都要畫上一個問號。
與1534年給王畿的書信相似,羅洪先在嘉靖十八年(1539年)的《冬游記》中,這樣的困惑不僅沒有消失,甚至更深了。一般認為,《冬游記》是表達羅洪先主靜思想的重要文獻,但是其實通讀原文可以發(fā)現,相比于某種主張的表述,作者更表達了猶豫不決的心態(tài)和困惑。整篇游記雖然生動記述了江蘇、浙江的自然風光和他的交友情況,但是就主人公的心情而言,不是豁然開朗而是陰云密布的。在《冬游記》中,羅洪先對“斷念”的執(zhí)著依然存在。王慎中(7)王慎中(1509—1559),字道思,號遵巖。說:“念頭斷去不得,止是一任他過,便要如何斬除?!盵4]57王畿也說:“荊川(8)唐順之(1507—1569),字應德,號荊川。與羅洪先私交非常好,兩人曾因為觸怒嘉靖帝而一起被削籍。近拚得下,縱彼終日執(zhí)筆,總是輕;念庵縱終年不作,總是重?!盵4]57意在說羅洪先的工夫過于執(zhí)著于斷念,以至于境界不高。羅洪先“余初不肯服,已而自察果然”[4]57。又過一日,友人們在王畿家夜論“欲根處”,羅洪先說自己“余呈自家身分不濟事,只能彀得戒欲,不能彀得忘欲”[4] 57。換言之雖然能從行為上約束自己,卻不能從根本上斷除欲根。對此,王畿說:“千古作圣,不成只爭這些子?”[4]57且曰:“凡財貨自外求,原是外物,故尚易為力;色心與性命同來,所以甚難,此處尤不得放過耳?!盵4]57一來勸誡羅洪先斷除欲根不過是圣學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二來告訴他從實踐層面上來說的確是戒欲簡單,欲根斷除則非常難實現。又過幾日羅洪先向王畿請教學問的“歸宿處”。王畿回答:“無欲上著力,乃千古圣學宗旨,只得從此立說,從此用功,真是不懈,應有別悟。汝此去與荊川切磋,當有辨別時也。”[4]61又說:“汝學不脫知見,虛知見有何益?看來總未逼真,若逼真來,輪刀上陣,措手不軼,直意直心,人人皆得見之,那得有許多遮瞞計較來?若一向如此,決不能有成。遇有事來,決行不去。從前錯過好日月,須從此發(fā)憤,勿至墮落可也?!盵4]61王畿這番話,其實是在批判他還未擺脫“知見”和“計算”。兩人的討論讓羅洪先不禁自?。骸霸瓉砣沼霉し蚪允羌僮??!盵4]61
對于這段學術交流,評論不一。吳震認為:“從其最終有所‘醒悟’之言來看,不得不說當時的念庵仍然未能完全擺脫龍溪思想的影響。不能理解為念庵對‘無欲上著力’這一工夫主張做了全面的自我否定?!盵6]筆者認為,此刻的羅洪先雖然表現出了強烈的主靜傾向,但是仍然處于“主靜”和“現成”的猶豫之中。他一邊反省著自己的學說,一邊繼續(xù)修行“現成良知”,也并未放棄“靜坐”的工夫。
在嘉靖十八年(1539年),羅洪先已開始懷疑“現成良知”學說,而在之后的游記《夏游記》(1548年,嘉靖二十七年,羅洪先44歲)的時間點,羅洪先就已開始明確地批判“現成良知”。他是這么寫的:
陽明先生良知之教,本之孟子,故常以“入井怵惕”(9)出自《孟子·公孫丑上》, 原文為: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昂⑻釔劬础?10)出自《孟子·盡心上》, 原文為: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捌降┖脨骸?11)出自《孟子·告子上》,原文為: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三言為證……是三者,以其皆有未發(fā)者存,故謂之“良知”。朱子以為“良者,自然之謂”是也。然以其一端之發(fā)見,而未能即復其本體,故言怵惕矣,必擴充繼之;言好惡矣,必以長養(yǎng)繼之;言愛敬矣,必以達之天下繼之。孟子之意可見也。先生得其意者也,故亦不以良知為足,而以致知為功?!^離已發(fā),無所謂中也,遂以見在之知為事物之則,而不察理欲之混淆;謂離常感,無所謂寂也,遂以外交之物為知覺之體,而不知物我之倒置。理欲混淆,故多認欲為理;物我倒置,故常牽己以逐物?!褚砸荒钪鳛闃O則,以一覺之頃為實際,不亦過于鹵莽乎?[4]75-76(《夏游記》)
讀完以上言論不難想象王畿的不滿。我們可以看出羅洪先對于“現成良知”學說已經是持批判的態(tài)度了。對他而言,“現成”說的缺點主要有三:一是一端的良知不是全體的良知,有必要修行。王畿的“良知”之說只說良知而不說“致”,工夫不足;二是如果不區(qū)分已發(fā)和未發(fā),寂和感,就會導致理欲混雜,難以辨別;三是以一時感覺當作良知,并不合理。
前面的引文中就有“一端之發(fā)見”這種表述。眼前的良知是“一端之善”還是“全體之善”,羅洪先與王畿的分歧顯然是很大的。也就是說,兩人對良知的理解大不相同。良知即“知是知非”的能力,也就是在現實世界中對善惡的判斷力,但是對良知能夠抱有多少信賴,兩人的態(tài)度各不相同。對羅洪先來說,如何正確把握良知,是一個需要極其謹慎對待的問題。完全依賴“現成良知”而行,實現了徹徹底底的自我主宰,若稍稍偏離正道,則容易變得恣肆狂妄而不自知,若像王畿說的一樣“若果信得及時,當下具足,無剩無欠,更無磨滅,人人可為堯舜”[5]251(《答吳悟齋》),對“現成良知”抱以完全的信賴,則有自我評價過大的風險。特別是對于天資平凡的人來說,會淪陷于對當下狀態(tài)的滿足,而在工夫上逐漸懈怠乃至于墮落。王畿的這種學說,在羅洪先看來,即使境界高,也無疑是一種險道。
當然,王畿絕不是說不需要工夫。羅洪先在這一點實際上是有嚴重誤解的。但是,“本體工夫合一”的理論,確實給了羅洪先某種危機感,筆者認為這一點是二人此時的根本分歧。
值得玩味的是,在第二點上,也就是寂感問題上,原本與王畿意見截然不同的羅洪先最終與王畿達成一致,這一點之后會敘述。先來講講羅洪先的危機感。在羅洪先看來,在現實層面上,欲時常看起來像理,實際上區(qū)分理欲是十分困難的,在不知不覺中認欲為理的事情時有發(fā)生。只有在“未發(fā)之中”,也就是欲還未生出的狀態(tài)才是理想的工夫對象。對于羅洪先的這種考慮,日本學者荒木龍?zhí)墒沁@樣描述的:“若任由已·未一味的渾一之心流行,本體即工夫——自律式地自我充足,則情念與真的良知生命力會混雜交替,容易變成名利嗜欲血氣的俘虜?!盵7]羅洪先對于理和欲的關系,要比王畿來得更慎重。這一點貫徹了他生涯的始終。
在《冬游記》中,羅洪先被友人批評過于執(zhí)著于“欲根”,他雖做出反省的樣子,但是在《夏游記》中依然表現出了對“斷除欲根”的關心。可以說“斷除欲根”在羅洪先的思想中一直是一個重要的命題。在《冬游記》中,因為“斷除欲根”無法做到,所以羅洪先提倡“主靜”。無論是《冬游記》還是《夏游記》,羅洪先都強調“未發(fā)之中”的概念。然而在晚年,他最終舍棄了對“未發(fā)之中”的執(zhí)著,站在寂感一體的立場上提倡“收攝保聚”的說法。
第三點有可能是羅洪先的誤解。很明顯,在王畿的思想中,良知和知覺顯然不能夠畫等號。當下出現的一念的確是“念頭”,但是卻不是一時之間的知覺。眾所周知,“一念”的提法在王畿的思想中頻頻出現。日本學者小路口聰在《王畿的“一念”思想——王畿良知心學原論》中是這么解釋的:“所謂‘當下一念’,簡要來說,就是在與客體產生感應的時候,‘良知’的一念在‘當下’出現的一剎那。這個‘一念’,原本就是從‘良知’本體自然生發(fā)的,原理上來說,‘一念’的出現,不可能有不善。如果有不善,那是因為這‘一念’的發(fā)動,被什么歪曲了,蒙蔽了,良知自然的出現被阻礙了。能夠阻礙良知自然出現的,唯有‘欲望’和‘意見’。一個個地排除一切后天的,也就是因為‘軀體(肉體)’而起的‘欲望’‘意見’的混入,取回完全無欠、純粹無雜的良知本來面目,讓其回復原本的姿態(tài),才是‘圣學’的本來目的。因此,一直保持著對‘一念’之動的謹慎(慎獨),靜也好,動也好,有事也好無事也好,時刻不忘著對‘一念’的保守點檢,而無一絲懈怠,才能保持良知原來的光輝?!盵8]
也就是說,對于王畿而言,“一念”不是生活中提到的“意念”“感覺”“邪念”,而是絕對的“正念”。這種意念工夫,不偏動也不偏靜。時刻保持著這種“一念”的工夫,正是圣學最為直截了當的工夫。
在《夏游記》的時間點上,羅洪先還沒十分理解王畿的工夫。羅洪先一邊保持著這種誤解,一邊對王畿進行了嚴厲的批判。而且,在《冬游記》中他對王畿坦白的“挫折”“迷惘”也并未解決。認識到“現成良知”說的缺點以后,羅洪先轉向了“主靜收斂”說。
根據張衛(wèi)紅的考據,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羅洪先43歲),羅洪先承認了聶豹的“歸寂”說。
筆者認為有一點需要強調,這種由“現成”向“主靜”的轉向,不是說羅洪先已經徹底站在了“現成”說的對立面。正如荒木見悟所說,羅洪先充分吸收了“現成”主義和“已發(fā)”主義的長處。在寂感 的問題上,晚年的羅洪先和王畿站在了同一立場。也就是說,羅洪先在“動靜”“寂感”上,相比于聶豹更靠近王畿。接下來,筆者將從羅洪先給聶豹的《與雙江公》入手來分析這一問題。這封信是羅洪先在讀完聶王二人的辯論后寫成的。(12)張衛(wèi)紅在《羅念庵的生命歷程與思想世界》一書的第三章(200-201頁)中,援引吳震在《聶豹 羅洪先評傳》的年譜部分中對這場辯論的考察(《聶豹 羅洪先評傳》,322-323頁),認為這是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而非陽明年譜記載的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開始的聶豹和王畿的辯論。是年王畿作《致知議略》八條,聶豹于次年(即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作《答王龍溪》,王畿又作《致知議辯》九條。雙方議論了好幾個回合,不歡而散。羅洪先此書信是建立在已經對雙方立場非常了解的基礎上書寫的。信的開頭他這么說:
長者詳辯工夫,只在致知,不在物;只在內,不在外;只在不學不慮,自知自能,不在致此良知于事事物物;只在由仁義行,不在行仁義。[4]192(《與雙江公》)
以上是《與雙江公》的開頭,羅洪先非常精準地把握住了聶豹的思想,并且指出了聶豹的思想中有內外兩分、重體輕用的缺點。所謂“主靜”“歸寂”,最為重要的不是靜坐之類的修行手段,而在于其把體用一分為二,主張預先涵養(yǎng)心體,也就是所謂“立體”。(13)筆者在拙作《羅洪先における「主靜」思想の展開》(該文在《東洋大學大學院紀要》56卷,165-187頁)中對此問題有過論述。在這種情況下,動靜、寂感都是割裂的關系。羅洪先其實認識到了這一點缺點,成書于嘉靖三十三年(1554年,羅洪先50歲)的《甲寅夏游記》中,就已經有寂感合一的表述了。他說:
夫心,一而已。自其不出位而言,謂之寂,位有常尊,非守內之謂也;自其常通微而言,謂之感,發(fā)微而通,非逐外之謂也。寂非守內,故未可言處,以其能感故也,絕感之寂,寂非真寂矣;感非逐外,故未可言時,以其本寂故也。離寂之感,感非正感矣。此乃同出而異名,吾心之本然也。[4]82
這篇文章對寂感問題的描述和《夏游記》中大不相同?;氐健杜c雙江公》,如同上文所說聶豹的學說在這一點上和陽明的意思是相悖的,羅洪先解釋道:
如《論語》吃緊工夫,無過告顏、冉者:言克己,不離視、聽、言、動;言敬恕,不離出門、使民、施人、在家,在邦。非是教之,只在視聽各處做工夫,緣已與敬恕無可著口,形容不得,故須指其時與事示之,未嘗避諱涉于事事物物與在外也。至教弟子,亦只在孝弟、謹信、愛眾、親仁;論君子好學,只在敏事、慎言。其他門人隨問隨答,若色難、言讱之類,皆在實指其事提醒人,未嘗處處說寂。何也?欲其即實事求之,俟其自得,所謂語不能顯者也。[4]193
從這一段可以看出,羅洪先想要強調體用不可割裂。他認為道理是難且精細的,很難用語言說明,孔子也是用實踐中的具體方法來教門徒。像聶豹這樣“處處說寂”,不提“實事”,只能說是不成熟的學術主張,是背離儒學主旨的。
羅洪先在這里表現出了對基本身體機能和日用人倫的重視。這一點上相比聶豹,似乎更接近王畿在事上磨煉的立場(14)岡田武彥先生評價王畿的日用人倫思想時評價道:“龍溪以極粗之學做極精,是立足于徹悟的主旨。”(《宋明哲學の本質(下)》,34頁)。這時候的羅洪先一邊強調了“寂體”,另一方面,也重視在具體實踐場合對良知的發(fā)揮。
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段文章,很容易讓讀者想起《夏游記》中關于“未發(fā)之中”王畿的議論。在《夏游記》中,王畿是對“未發(fā)之中”評價“未可以靜時論”[4]66。對于“未發(fā)”“已發(fā)”的問題,王畿也采取“未發(fā)之功,卻在發(fā)上用”[5]133(《致知議辯》)的立場。此外他還解釋“節(jié)是天則,所謂未發(fā)之中也”[5]133(《致知議辯》) ?!肮?jié)”即《中庸》所說“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的“節(jié)”。王畿說“節(jié)”是未發(fā)之中,在他的立場上,“未發(fā)之中”和“已發(fā)之和”是一體的,在實踐的時候,只需要“循其天則而不過也”就已足夠,并不需要特意去追求“未發(fā)之中”。
在《夏游記》中,羅洪先聽見王畿“未可以靜時論”的說法,主張“蓋必常定、常靜然后可謂之中”[4]72。然而通過《與雙江公》我們可以看出,在“未發(fā)之中”這一問題上,羅洪先立場顯然是更接近王畿的。這時候的羅洪先也強調在現實世界的實際行動,并不執(zhí)著于靜狀態(tài)下的“未發(fā)之中”。這是羅洪先思想變化中非常值得重視的一點。
總的來說,從這封書信看來,相比于同樣“主靜”的聶豹,羅洪先似乎更支持王畿的立場。在這封信中,他對聶豹十分尊敬,但是從思想層面上來說是更為王畿辯護的。雖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此時聶豹與王畿的論辯十分激烈,作為二者友人的羅洪先為緩和關系而給王畿思想中的優(yōu)點以積極的評價。但結合《甲寅夏游記》,站在寂感問題上的立場來看,可以說他已經完全吸收了“已發(fā)主義”的長處。
羅洪先晚年提出了“收攝保聚”學說,他自認為自己的學說可以說是“主靜”的,也可以說是“慎動”的,然而無論是在《明儒學案》里,還是在岡田武彥的分類里,羅洪先總是和聶豹一起被人當作“主靜”“歸寂”的思想家被人提起。當然,羅洪先確實是一個“主靜”色彩極其濃厚的思想家,風格上來說與聶豹接近,但是從晚年思想上看,筆者認為他已經超出了聶豹的“歸寂”學說。他確實與王畿一生都沒有達成學術共識(羅洪先深深意識到王畿學說中帶有的危險信號,故他無法妥協),但“現成良知”說對他思想上的影響是巨大的。在直接于心體上做工夫這一點,兩人更是可以說是一致的。正如荒木見悟所指出的,吸收“現成良知”學說讓羅洪先超越了“歸寂”說,學問上更進一步,可惜遺憾的是,在對“現成”派的牽制之中,羅洪先最終沒能發(fā)展成為自己獨特的學派。雖說在筆者看來“收攝保聚”的工夫依然有可以進步的地方,給人無限想象的空間,但羅洪先早早去世,這個問題實際上是無法被假設的。了解羅洪先對“現成良知”說的吸收,有助于我們更好地全面地把握羅洪先的哲學思想,考察明中晚期思想家們學術交流的復雜樣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