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讀過《棋王》的,一定有印象:小說主角王一生,乃是個棋呆子。而主要跟他打交道的讀書人“我”,是書香門第出身的倪斌。王一生的樸與“我”的文,能碰撞出許多故事來。
王一生只樂意下棋,而棋的知識并非來自書本,只來自于撿爛紙的老頭,以及四處的實踐:他實實在在地跟人下棋。與“我”初見時,他對讀書,對書本知識,是有點推拒的。他很直白地說:“憂這玩意兒,是他媽文人的佐料兒。我們這種人,沒有什么憂,頂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p>
作為一個如此貼近生活的人,他吃東西的姿態(tài)則虔誠精細:為了摳槽牙里的飯粒兒,都能費盡功夫。與他的棋風,一以貫之。他愛下棋,但并沒變成下棋手談的文人雅士。當“我”跟他說了杰克·倫敦《熱愛生命》的挨餓情節(jié)后,王一生就顯出反感來了:他認為杰克·倫敦是飽漢子不知餓漢饑,還認定這是“把一個特別清楚饑餓是怎么回事兒的人寫成發(fā)了神經(jīng)”。
先解決了肚子,再考慮棋。這個姿態(tài),也是王一生一直秉持的。
之后就有趣了。王一生去與倪斌下棋前,又一次體現(xiàn)出江湖路數(shù)和書生的區(qū)別。倪斌不脫書香門第的文雅,自夸象棋是高級文化,又問王一生的家世。這一串姿態(tài),相當?shù)乩吓伞6讼缕逯?,先寫了吃,很細致,很實在:竹刀劃開蛇肉,蔥姜蒜鹽,醬油膏和醋精,燉了一鍋蛇肉。其間倪斌還夸耀了幾句,說自家父親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詩,然而年輕的大家并不理會,只顧吃蛇肉;吃完了,茄子下鍋——對比《孩子王》里吃茄子,這里是又一處顯出茄子在邊地的多樣用途。等蛇骨煮散,又去屋外拔了野茴香來擱湯里。這個動作極有生活:是那種熬了湯吃罷,不舍得浪費,一定得再利用的勁頭。這一頓吃得,很王一生,很是“虔誠又精細”。先解決了肚子,再考慮棋。這個姿態(tài),也是王一生一直秉持的。
吃完了這頓飯,王一生與倪斌下棋,贏了。倪斌問王一生棋跟誰學的,王一生答,“跟天下人?!边@一句回答妙極,立時將王一生的草莽江湖氣與倪斌的書香門第氣劃分了出來。對比先前吃飯,王一生狼吞虎咽,倪斌還念叨幾句父輩品酒作詩,尤其映襯出來。
最后便是全書高潮,王一生獨戰(zhàn)九人,贏遍所有棋局。當時冠軍是個老先生,親自來求和,其實是已經(jīng)輸了,請王一生給個面子罷了。妙在那老先生說了段場面話,說王一生的棋道“匯道禪于一爐,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后發(fā)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古今儒將,不過如此?!闭f得很是熱鬧,很是書卷氣,花里胡哨。但跟王一生之前質(zhì)樸的“跟天下人學的棋”比,這段話就顯出虛浮來了。
汪曾祺先生讀《棋王》,可能一度誤會了,以為阿城寫這小說,是歌頌道禪。阿城后來在《常識與通識》里,提了這茬,更明確說了:老先生這路人捧起人來玄虛得不得了,其實是為遮自己的面子。細看來,的確阿城寫這一段,是諷刺那老先生來著。
這么一路看下來,我們就理解阿城了。他的小說里,真正了不起的,都是平民。尤其王一生這個棋王,非常質(zhì)樸,非常平民。他不相信杰克·倫敦們的敘述,也不相信滿口道禪的標榜者。他的棋是跟天下人學的,從實踐中來。他的生活習慣就是珍惜吃食,虔誠地吃,把能吃到的一切都認真吃掉。
阿城后來在《常識與通識》第一篇就是寫吃。他說:思鄉(xiāng)這個東西,就是思飲食;思飲食的氣氛。為什么會思這些?蛋白酶在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