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中白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很怪異，沒有人能解釋清楚。

你的心像被那個胖女人用鋒利的水果刀割開一道血口，接著瘦女人又在上面撒了一小把鹽。這些，我看在眼里，同跟你睡覺時喜歡抓著我的乳房般真實。

當(dāng)然，你看不見我，我透明如浮在玻璃瓶里的空氣。

那艘形似盤子的飛碟飄過來，我沒有上去，準(zhǔn)確地說，是我的靈魂沒有被吸進(jìn)去。當(dāng)飛碟像一頂綠圓的帽子懸戴在順山集人的頭頂時，我正躲在大寶家的門燈下面，開關(guān)線斷了，燈泡一直亮著。我依附在微弱的白光里，那個長著三只眼睛的碟長看不見我，開飛船的雙面人也沒有發(fā)現(xiàn)。

我說這么多，可能你還沒有明白。怎么說呢？你看過村里人乘大巴車外出打工吧，就同那些人坐車差不多。非要說不同就是汽車?yán)氖腔祀s著不同氣味的肉身，而飛碟呢，載的是一個個輕飄飄的靈魂。一說到靈魂，你就懂了。以前，我們常會爭論，靈魂離開身體，會去一個春暖花開的地方嗎？現(xiàn)在我才知道，生命不是跟著肉體移動，而是隨著靈魂在天上飄。順山集人以為我死了，告訴你們，我還活著，如一朵云，浮在順山集的上空，只是沒有人能看見我。

你也不要抱怨大寶，他孬種從我子宮里猶豫著鉆出頭來那一刻，我就知道這熊孩子長大后是一個沒有主心骨的男人。大寶人不壞，就是怕女人。那個身段肥得像糧倉一樣的女人你最清楚了，平時買東西只知道朝籃子里拾，竹尖劃出來的鼠眼睛從不看秤星，她巴不得把要買的物件，全塞進(jìn)方便袋拎回家。

我生病住院時，大寶偷偷交給我五百元，那是他從牙縫里摳出來的錢。他的閨女小雪還在上大學(xué)，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個用。我不要，大寶硬塞在枕頭下面，后來，乘他趴在病床前睡，我又悄悄把錢藏進(jìn)他的上衣口袋里了。

現(xiàn)在，我再也不用為吃穿發(fā)愁了，沒有肉體，也不用考慮吃和穿，更感覺不到冷熱。我透明似玻璃，輕如一捧空氣。望著眼皮底下發(fā)生的事情，一肚話就像茶壺里煮熟的餃子，吐不出來。不過，我開口說話，你們也聽不到，我像游在深水里的一條魚，你能聽見魚兒聊天的聲音嗎？

人死后，靈魂輕得像片羽毛，可我現(xiàn)在的心情如同夏天發(fā)酵過頭的一團面，因為我看到你在順山集生活得像是一只秋后的螞蚱。你也不要埋怨小雪和康飛他們，兒子都靠不住，就別指望孫子孫女了。你摸一摸自己的心，是不是也長偏了？村里老人不是常說這句話：孫子如同騷豬的卵子，就是一塊皮外肉，他們和你相連的僅僅是一層發(fā)出異味的肉皮。這個社會，人與人之間隔一層，差一層，更何況你們是隔著一輩人呢？

我隨風(fēng)飄蕩在順山集的樹梢間，有兩次，輕掠過你那張粗糙如柳樹皮的臉，看似你一伸手就能摸到我，可你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我生病時，一個個都來了，他們才不會悲傷呢。你是知道的，那是哭給別人看的。小時候，我把他們一個個含在嘴里，真怕會融化了，又擔(dān)心牙齒上下咬合時嗑傷了他們。如今你也像頭老黃牛，不能種田，殺肉都沒有幾斤了。難道你沒有發(fā)現(xiàn)？村里很多老古董都成了寶貝，就是人老不值錢。賤得討人嫌?？粗已蕷猓麄冮L長嘆了一口氣，我像壓在他們胸口的一塊石頭，忽然被人搬開，每個人頓時變得輕松起來。

上天，你去大寶家吃飯，小雪媽拋過來的冷眼，似兩把飛鏢，差點把我依附的那個燈炮擊碎。我心疼你呀，后悔沒有教會你燒飯，還是自己做飯好，吃孬吃好不講，關(guān)鍵是吃得舒服。小雪媽那人吧，怎么說呢，整個身體就是半碗剩肥肉，散發(fā)出讓我反胃的餿味。她對你做的那些事，更加證明我當(dāng)初的判斷。她故意將米飯蒸得賊硬，菜湯的鹽也放多了，你血壓有點高，不能吃大鹽。她那么做，明擺著是嫌你吃白食呢。如果不是她家也分得了我們的一份口糧田，怕是連米飯和菜湯都不給你吃了。

我曾告訴過你，別指望大寶，他是個軟耳邊的男人，如果把他比喻成一頭牛，小雪媽就是一頭母老虎，再健壯的牛也禁不住老虎撕咬的。他在家遇到屁眼大的一點事情，都要同她商量。每天，大寶天不亮就騎著摩托去鎮(zhèn)上建筑工地了，很晚才回來，他在工地上吃得也不好。他也快五十歲了，在我眼里還是個孩子，看著他像一頭騾子在不知疲倦地拉磚，我心疼呀，他就是曬干成一根滴油的老臘腸，還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你真不能怪小雪媽，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有工作，只能跑去蘇州打工，談個女朋友，也沒有錢在城里買房。小雪還在讀大學(xué)，明年才能畢業(yè)。不過，我倒挺佩服小雪媽的，糧倉被掏空了，還是舍得花錢供子女讀書。順山集像她這樣看那么遠(yuǎn)的女人不多。

我知道，你生小雪媽的氣，是因為上次她罵了你兩句。罵就罵唄，她天天累得也跟一頭推磨的母驢似的，你不能幫她忙，還拖累人家，她能不罵嗎？如果她不是嫁給大寶，你送給她罵，人家還不愿意呢！罵又不會釘在身上，就全當(dāng)讓大風(fēng)刮跑了。你呀，一輩子就這點不好，太要強了。凡事看透了，就什么都想開了。

不錯，你看她沒空，想幫忙，卻幫倒忙了，米飯沒做成，還把人家電飯鍋燒壞了。她能不生氣嗎？換我也會罵你的。一個電飯鍋一百多塊錢，她跑去工地上拎小桶，一天拼死累活也就掙那么一點錢。其實你知道她喜歡吃硬一點的米飯，所以才少加了水。你根本就不會想到能把鍋給燒壞了。你也知道錯了?？尚⊙屧趺茨芰R你呢？你想不通，像大雨過后浮在水面上鳴叫的青蛙，鼓著一肚子的氣，就盼在大寶家生活的這一個月，快點結(jié)束。

你到來寶家。來寶兩口子是老師，村上人談到他們，都夸來寶是糠籮跳米籮里了。連我以前也認(rèn)為來寶老婆袁華是一個有涵養(yǎng)的女人。你在她家長時間生活，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來寶和袁華天天有教不完的課，他們連星期天也不放過。那幾個孩子一來上課，你就知趣地從五樓挪下來，緩緩走向不遠(yuǎn)處的一條小河。河里的水不清澈，你那張柳樹皮臉又多了幾道皺紋，它們像是田螺在河邊淤泥上來回爬過的痕印。你看見許多人在河邊釣魚，拎上來的魚你見過，模樣很丑陋，有條魚的尾巴上還長著個瘤子，像是伸出來的一條腿。

你不明白來寶和袁華都在鄉(xiāng)鎮(zhèn)教書，為什么把房子買在縣城，除了周末，每天他們早出晚歸，連早餐中飯都不在家吃。自從把大寶家的電飯鍋給燒壞了，你像得了恐懼癥，見到電器，就害怕。擔(dān)心一插上插頭，就會從那三眼孔里鉆出來一群張牙舞爪的小妖怪。

袁華是一個讀書人，她對你的不滿和心煩，是不會輕易顯露在臉上的。來寶也曾教你如何用電飯鍋燒米飯，可你不敢用。你連最簡單的點燃煤氣灶都不會。也不怪袁華對來寶發(fā)火，那天早上如果不是她及時聞到煤氣味，真的就要出事了。你擰回關(guān)火開關(guān)，只知道火滅了，實際開關(guān)并沒有關(guān)上，廚房里全是煤氣。聽說那玩意兒賊危險了，上次坐的飛碟上有一對夫妻就是煤氣中毒身亡的。

袁華關(guān)了煤氣，打開窗戶后，回到來寶房間里，順手，啪，關(guān)上門，你就聽到屋里傳來叫驢的踢咬和母馬的嘶鳴，“咚”的一聲，隨后“呯呯”兩聲，緊接著“嘩啦啦”三聲脆響，你猜，那是耳光還有水瓶摔掉地上的破碎聲。

不是說你，我在時，不知道珍惜，我天天端吃捧喝，是應(yīng)該的。我是你老婆嘛，你認(rèn)為自己是個男人，就應(yīng)該撐起這個家，而我是女人，只要把家里收拾好。洗衣燒飯，你是不會伸手的。你也看到了，來寶天天很晚回家，家中哪樣活不是他干的？起初你還不理解，認(rèn)為來寶沒出息。在你眼里，兒子是教師，也算是拋頭露面的男人，本該媳婦干的家務(wù)活，怎么全落在來寶頭上呢？你發(fā)現(xiàn)來寶變化的不僅是這些，他張口閉嘴就談錢，他們周末在家辦補習(xí)班，你以為是幫助人家孩子提升學(xué)習(xí)成績的，后來你才弄明白，他們是為了康飛。

來寶就一個兒子康飛，在省城讀一個不錯的大學(xué)。你以前認(rèn)為他們家應(yīng)該過得不錯，可來寶說，別的同事下鄉(xiāng)教書都是開著私家車，而他和袁華天天擠農(nóng)村公交上班，他還說要多掙錢，將來好送康飛去外國留學(xué)。你一聽這話，蒙了。順山集在省城讀大學(xué)的，只有康飛，別人都羨慕。這樣，來寶仍不滿足，還要把兒子送去外國讀書？他說自己沒有錢，難道去國外不花錢？你不懂，我也搞不明白。來寶到底有沒有錢，你我說不清楚，只看到他們好累，活得比大寶兩口還累。

來寶白頭發(fā)又長多了，他照鏡子，我不敢看那雙嵌在玻璃上的眼睛，目光里透著累呀。我們以前都認(rèn)為來寶生活得很輕松，他們的工作讓咱倆在順山集人面前挺有面子的?？缮钤诔抢锏膩韺毑蝗菀住Ｄ惝?dāng)然不能理解，我現(xiàn)在多少看明白一點，也是因為我沒有了肉身，只剩下靈魂。你知道我不需要吃喝拉撒睡的，只求呆在透明的物體上，不要被風(fēng)吹走就行。

你到來寶家，我的靈魂就隨你去了城里。來寶住的小區(qū)，我也來過。那時只是感覺住的地方，有花有草，干干凈凈的，就是覺得心像吊在樹上的一只熟透了的大鴨梨，隨時一陣風(fēng)吹過，就落下來了。也說不出來因為什么，那種心情猶如芒種時遇到了連陰雨，看著滿眼的田塊，愁呀。

這次我隨你進(jìn)城后，你天天呆在五樓，而我依附在小區(qū)門口的攝像頭上。天哪，這個小區(qū)住著太多的男人女人，他們起早貪黑，一個個像被小孩用鞭子抽打的陀螺，旋轉(zhuǎn)不停。真不知道他們忙什么，仿佛一天不外出干活，家中明天就斷炊了。

太多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我只關(guān)注你、袁華和來寶。

這段時間很少見到來寶出入小區(qū)了，聽袁華說來寶去省城學(xué)習(xí)了，要半個月才回來。我一直擔(dān)心來寶走后，你的生活怎么弄。袁華每天到小區(qū)西門“一碗粥”吃早餐，中飯是在學(xué)校食堂吃的。晚飯，她回來也很少做。我以前在她家住過幾天，燒飯都是來寶。她說最煩做飯和洗碗了，一個女人怎么能討厭做家務(wù)呢？她人都瘦成排骨了，還說要少吃飯。她減肥，你也跟著瘦。有幾次，我不放心你，離開攝像頭，貼上蜜蜂的后背飛落到五樓的玻璃上，就看到你在泡方便面吃。我以前偶爾吃泡面，你還會生氣，如今自己天天吃，也不嫌難吃了。我看到你的臉又瘦了，像是剛出鍋的一塊朝排，散發(fā)出烤人的熱氣，整個人看上去就同咱家菜地里吊著的一條苦瓜。不過，也好，有錢難買老來瘦嘛。在來寶家過的日子，不是你想要的生活。盡管袁華從不在你面前表露出什么，你心里明鏡似的，她在掐著手指計算你離開大寶家的天數(shù)，她在盼著這一個月早點結(jié)束。我知道你不喜歡住在這個瘦女人家，我的墳?zāi)乖陧樕郊?，那才是你自由呼吸的地方。如果不是小雪媽那張冷臉，你在順山集生活?yīng)該是舒心的。

你沒有發(fā)現(xiàn)，最近幾天，袁華有點反常，她有點盼這個月不要那么快就結(jié)束了。當(dāng)然不是因為你。來寶去省城學(xué)習(xí)，每天下鄉(xiāng)，袁華都是坐別人私家車去的。那車是一輛白色的轎車，前后畫著一樣的圓，像是玩魔術(shù)的人在用嘴和屁股同時吐出的一串串煙圈。

有一天晚上袁華很晚才回來。我想看看那個男人是誰，在路燈亮起時，我離開攝像頭，飄向街邊的路燈。我看到那輛白轎車在離小區(qū)不遠(yuǎn)的路邊停下來，袁華并沒有馬上下車。借著燈光，我發(fā)現(xiàn)坐在前排的兩個人，重疊成一個身影，好久才分開。袁華拉開車門，像個幽靈閃了出來，直到她飄進(jìn)小區(qū)大門，那輛白車才放了一個響屁，轉(zhuǎn)頭離開。開車司機，我是隔著玻璃看的，比來寶年齡大，路燈照在男人頭上，閃著光亮，四周稀稀拉拉的頭發(fā)，就像那年咱家被水淹壞了的芝麻地，看不到幾棵秧苗。他們這么晚在一起，是在商討工作嗎？我心里為來寶著急，可不知道該怎么辦，事實上，我是瞎操心。我忘記自己就是一捧空氣。如果那天我坐上飛碟一起離開，飛向一個陌生神秘的地方，我就不會看到你身邊發(fā)生的一切了。不是說眼不見，心不煩嗎，我只要跟隨你一天，就會為你牽腸掛肚的。

你總覺得在來寶家生活不快樂，你不在意吃得孬好，只是害怕一個人面對三室一廳的空房子。

天氣越來越熱了，你體會到住在來寶家是不方便的。你愛蹲茅房，不喜歡坐在馬桶上，一坐上去，人就緊張，一緊張你拉不出屎。以前在順山集拉屎是你最舒服的事情，現(xiàn)在倒變成一種負(fù)擔(dān)了。你真的老糊涂了，怎么能憋屎呢？這下好了，拉在褲襠里，把人家干凈的地板都弄臟了。

為這事，袁華又關(guān)起門來同來寶吵，先是因為你，后來怨來寶在外面有人了。玻璃上的我，當(dāng)時就傻了，明明是袁華和那個開車的男人不清不白，怎么變成來寶外面有女人呢？簡直是惡人先告狀。來寶也不解釋，好像被她抓住把柄了。怪不得他們活得累，連我在這個世界看著都累。

還有五天，你就在來寶家生活滿一個月了。你開始發(fā)愁。小兒子三寶遠(yuǎn)在上海打工，談的女朋友是廣東人。他們分分合合都快五年了，說他們是兩口子吧，卻沒有結(jié)婚，他們不是夫妻，又天天同床共枕生活在一起。這算是怎么一回事喲。你不懂，我也懶得去問?，F(xiàn)在想通了，人累，都是因為看了不該看的事情，想了不該想的問題。三寶是我們的兒子，理應(yīng)照顧你?？伤约憾紱]有一個家，兩個人租住一間房，聽說只有來寶家的主臥室大，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他們兩個人能將就住，你去了，住到哪？如果你像我一樣，只有靈魂，沒有肉身就好了，就不需要去想這些簡單又十分難辦的事情了。

三寶也算是孝順的兒子，提前打來電話同你商議，說他已經(jīng)和小雪媽說好了，輪到他養(yǎng)你，你還回順山集，一個月的生活費連同護(hù)理費全打到小雪媽的卡上。其實，三寶不打這個電話來，你也不會去上海找他的。在來寶家生活一個月，你就明白了，順山集才是你最好的歸宿。

你曾厚著臉皮去找村支書，想去鄉(xiāng)養(yǎng)老院生活。當(dāng)時村支書就樂了，說你有三個兒子，大兒子住順山集，二兒子住縣城，三兒在上海工作，無論哪一個條件，也不夠進(jìn)養(yǎng)老院的。村支書再三強調(diào)，住養(yǎng)老院的老人都是無兒女的。這話，咋一聽，有點像罵人的味道。那一刻，你感覺自己活得真是丟人。

你雙腳再一次踩到順山集的土地，頓時感覺身體有了力量，游離多天的靈魂，終于回歸了肉身，讓你內(nèi)心莫名地踏實。

你雖不情愿走進(jìn)大寶家的房門，可你肚子餓呀，如果能像我一樣飄浮在玻璃上，不吃不喝，你決不會再去給小雪媽添麻煩的。

你愿意一直呆在墳?zāi)古耘惆橹?。你想過來找我的。當(dāng)你的肉身也被燒成一堆灰燼時，你的靈魂還能和我說話嗎？

那天，我不愿意坐飛碟離去，一是放心不下你，再一個就是想在順山集的天空等著你，我們一起坐著飛碟，飛往同一個地方。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習(xí)慣生活中有你陪伴?？吹侥闾稍谖业膲?zāi)古?，我心疼又難過。

你在大寶家過得小心翼翼，你清楚自己只有這么一個落腳的地方了。來寶家再干凈，你住著不舒服。你回到順山集，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離我墳前不遠(yuǎn)的棉田里，通暢地拉了一泡野屎。你撅著腚，對著早晨的太陽，于是屎臭尿臊混雜著青草、泥土和陽光的味道，在田野上彌漫開來。你說，最喜歡跑到田里拉屎，無拘無束，暢通無阻，還肥地?？茨愣字鐾炜眨€大口喘著粗氣，浮在天空中的我忍不住笑了。

從你的臉上，我能看出來，這個月生活在大寶家，你有了一絲舒坦。這點兒舒心不是飲食上的好孬，而是小雪媽對你的態(tài)度，你認(rèn)為她拿了三寶的錢，就該對你好的?？墒沁@樣的日子，太短暫了。當(dāng)你看到小雪媽的那張冰冷的死面餅?zāi)槙r，你知道，又該輪到大寶家生活了。盡管你還是住在小雪媽家?？缮弦粋€月，你吃飯用的是三寶的錢。

小雪媽不止一次在你面前說，上個月三寶只給了八百塊錢，她后來認(rèn)真核算了一下，錢根本不夠用的。她說盡管你是大寶的父親，但同樣是來寶和三寶的老子，三個兒子每個人應(yīng)該輪著養(yǎng)你。輪到大寶，就是耽誤去鎮(zhèn)上干活，她也不會有怨言的。三寶每月給八百，顯然是少了。她還告訴你，鎮(zhèn)上也有的人家在外打工沒時間照顧生病的父母，兒女們共同出錢，每月花三千多塊請人照顧老的。大寶是長子，三寶也是你兒子，看在你身體健康，還能行動的份上，三寶下個月至少也要給一千五百塊錢。要不，輪到他養(yǎng)活，你就坐車去上海好了。

小雪媽說的話，也有她的道理。只是你心胸不大，想不開，你總覺得他們是你的兒子，不錯，兒子是一樣的，可媳婦不是親生的。不是嫁給大寶，小雪媽同你屌毛關(guān)系也沒有。別說弄飯給你吃，就是端口水還要看她心情呢。我給你生了三個兒子，別人都說你命好，其實好不好，你最清楚。當(dāng)然老天已經(jīng)這樣安排，只能順從吧。

我看到你的精神狀態(tài)很差，你也曾嘗試著和三個兒子說，讓他們每家拿出八百塊錢，你自己生活，誰都不麻煩。來寶和三寶求之不得?？尚⊙尣煌?，她說沒有錢。聽說大寶家不給錢，袁華和三寶對象也不愿意出這筆生活費了。

看到你為難的樣子，我就在想，當(dāng)初要是就給你生一個兒子多好。你倒好，多次跑到我墳前哭訴說，還不如無兒無女哩。

你不止一次告訴我，想過來陪我了。你怕天熱，人死后，肉身很快就臭了。那味道比村里機山芋粉的污水難聞多了。你說不想被村里人罵，也不想讓兒孫們大熱天為你披麻戴孝。再說他們在外工作上學(xué)，都很忙，你活時不敢打擾他們，死了更不想。你告訴我，想等到十月六號那天死。你還說，不能選擇住在哪個兒子家，卻可以為自己選擇離開的日子。想想，能在生日這一天離開，你的內(nèi)心多少有了點安慰。

記得以前，你是害怕談到死亡的?，F(xiàn)在你在我墳前說著如何離開，好像是準(zhǔn)備去村上誰家吃酒席。說好十月份走的，你像是等不急似的，早早到集上為自己挑選送老衣。你還告訴我，不喜歡穿著工廠里統(tǒng)一制作的送老衣，你最愛穿中山裝，四個口袋，板板正正的好看。你找遍五條街也沒有找到一家裁縫店，最后有人告訴你在后街那條老巷子里有一個做旗袍的裁縫，你拐過三道街，穿行兩條巷，找到那個裁縫。讓她量身為你定做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裝。我清楚記得咱倆結(jié)婚那天，你借穿的就是這個顏色的中山裝。你還調(diào)皮地告訴女裁縫，衣服是留看對象那天穿的。人家一聽，樂了，說你家境一定可以，都一把年紀(jì)了，還有女人愿意嫁給你。你“呵呵”笑兩聲，算是默認(rèn)了。其實，你看的對象是我，你告訴我，要像當(dāng)年迎娶我那樣，穿著中山裝來見我。

有時，我盼著你早一天過來，又不希望你離開。你說，他們不會心疼你的，就像我走時一樣，他們逢場作戲把尸體送火化了，燒成一把骨灰后，埋到順山集的麥田里。

我提醒過你，靈魂離開順山集后，不知道會飛飄向哪里。你聽了一點也不在意，說去哪都無所謂，你只想和我的靈魂結(jié)伴，在天上飛，不需要吃飯，也沒有寒冷。

是的，靈魂透明如玻璃，輕飄似空氣，只有想法，沒有肉身，不吃飯，不穿衣，也不會糾結(jié)坐馬桶還是拉野屎，多好。

在大寶家生活，你每天都會來到我墳前，同我講述著你準(zhǔn)備離開順山集的計劃。你說除了怕腐肉的臭味，還擔(dān)心自己走時，衣冠不整，面部猙獰。

——跳河？河水一定會將你的中山裝，濕得變形了，你也嘗試著把頭埋進(jìn)臉盆里，屏住呼吸，一秒、五秒、十秒……你感覺心要順著喉嚨滑到嘴里了，你不得不把頭抬起來，整張臉憋得像剛從豬肚里摘下來的一塊豬肝。去年，莊東遠(yuǎn)房二哥，他身犯喘病，不想連累兒女，在一個夜里，他用雙手爬了近兩百米，一頭栽進(jìn)門前的小汪里。被人發(fā)現(xiàn)時，二哥像一頭死豬浮在水里。一想到那張在水里泡得沒有鼻子和眼的腫臉，你猶豫著否定了這一想法。

——上吊？你拿來一根麻繩，用右手將繩的另一頭用力拋上屋梁，同時伸出左手接住，你將兩個繩頭系成一個活結(jié)，雙手用力扯了兩下，當(dāng)你把那個麻繩系成的圓圈套在尖尖的下巴上時，你的眼前出現(xiàn)一張吐著舌頭的鬼臉。前年，大寶表奶患胃病不想活了，她想上吊，卻夠不著房梁，最后只能把繩子系在床腿上，跪著把頭伸進(jìn)繩套中，使出吃奶勁，用雙腳蹬著床框，將自己活活勒死在床頭。她死時翻著白眼，舌頭伸得老長，村里人都說她是急死的。你是一個注重體面的人，不會像她那樣給人留下惡鬼的模樣。你果斷地將頭從繩套中移了出來。

——臥軌？你看到電視中，一輛火車開過來，一個男人躺在鐵軌上，整個肉身被壓成一堆肉糊。一個女人剛走上鐵路，就像鳥兒一樣飛了。想到那個人連靈魂還沒出竅，就被火車頭撞沒了。你忽然害怕了，不是怕死，而是擔(dān)心自己的靈魂會被瘋狂的火車沖得無影無蹤。

——割手腕？你拿出保險刀片，在手腕上輕輕一劃，冒出來的血猶如蛇吐出來的毒信子，想到自己身上能淌一小盆血，會把嶄新的中山裝染成紅色，你突然好心疼，那可是為了見我，專門找人量身定做的中山裝呀。你舍不得弄臟它的。

……

怎么體面地離開呢？你費盡心思在想，你總在用新的想法推翻原來的計劃。你來問我，怎么同你說呢，告訴你，你也聽不見啊。

我得了頭疼病，我如何盡快離開的，沒有人知道，你天天陪在我身邊，也蒙在鼓里。還記得我喊疼，睡不著嗎？我求你去買安眠藥。其實每次乘你倒水的間隙，我把藥全收藏在衣袖里，直到攢夠一定的數(shù)量。我想，終于可以安心睡一個好覺了。

吃下安眠藥，那一覺睡得香呀。直到看著自己的肉體被送進(jìn)火爐里，我的心才感到有一絲不舍。

我好奇，你會選擇一種什么樣的方式離開呢？

沒想到你放棄了生日這一天，有點迫不及待了。你說，實在不想聽見三寶無奈的解釋，更不愿聞到那堆糧倉散發(fā)出來的霉味。兄弟間感情如同扯破的褲襠，就是縫上，也是有補丁的。你希望他們還像當(dāng)年沒分家那樣，好成一家人。你還說，人走如同坐車，早下車，晚下車，最終都是要下車的。肉身很快會送進(jìn)火化爐的，進(jìn)去是一個衣著體面的人，掏出來就是一堆灰燼。你見到過我骨灰的，很干凈嘛。

下了一夜大雨，早晨空氣中到處彌漫著水的味道，田野里的大豆一個個瞪著圓圓的眼睛，好奇地望著你走向我的墳?zāi)埂?/p>

來到墳前，你換上那身嶄新的中山裝。穿脫衣服本來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你如同在完成一個神圣的儀式。我真佩服那個裁縫的手藝，為你量身定做的衣服太合身了。你圍著我墳?zāi)罐D(zhuǎn)著圈兒，在向我展示著中山裝上那四個板正的口袋。

我嗅到了火焰的氣息，我不知道應(yīng)該難過還是欣喜。

你把換下的舊衣服鋪在墳前，緩緩將身體平躺在上面，仰望著天空，天雖然被雨水洗了一夜，卻不透亮，像是一條沒洗干凈的鯽魚的肚皮。

你輕輕地閉上眼睛，將雙手平放在胸口，等待靈魂飛出身體的那一刻。

我等呀等，等著擁抱你的靈魂?？赡阏酒鹕韥恚撓轮猩窖b，離開了墳地。

你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三寶。你不是舍不得離開，而是不放心。三寶雖有女朋友，在你眼里，他一天沒有結(jié)婚，還是一個孩子。你恨自己沒有能力給他在城里買房。一想到房子，你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那輛白色轎車，一個禿頂?shù)哪腥藨{什么欺負(fù)來寶。不行，你要阻止“禿頂”，讓他一去找袁華時，就會想到你。你要跑進(jìn)他的夢里，變成惡鬼陪伴著他。

你抱著中山裝擠上了進(jìn)城公交車。半路上，你下來了，你知道男人就在距離公路邊不遠(yuǎn)的那個學(xué)校上班。你一直蹲在公路旁用眼睛盯著遠(yuǎn)處學(xué)校門前那輛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白色轎車（你還特意走近去看了一眼，確認(rèn)是那個熟悉的車牌號）。

你守候在路邊，如同獵人守株待兔。

我是反對你去找人家的，這樣一鬧，來寶的臉往哪里擱？

沒有等到放學(xué)，那個男人就鉆進(jìn)白色轎車，車拐上國道后，猶如一匹脫韁的白馬，飛奔過來。

我正在納悶?zāi)闳绾握胰死碚摃r，就看到你光著上身似一頭豹，撲向路面……

你像一條跳龍門的鯉魚，“咚”的一聲，甩出水面，飛了起來。

我被你在天空劃出的優(yōu)美弧線，驚呆了。

糟了，我的頭頂不知何時懸浮著一個橢圓的帽子，三只眼碟長找到了我。他站在那艘綠飛碟上，輕輕叫喚著我的名字，他的聲音猶如磁鐵，我的靈魂身不由己，被吸了過去。

透過干凈的玻璃窗，我看見你躺在公路上，表情夸張，瘦長的臉扭曲變成一朵花，你是在微笑嗎？我求碟長等會兒，你的靈魂馬上就要飛過來了，他根本不聽，像是聽不懂我說的話，閉上中間那只核桃大的眼睛，示意雙面人啟動飛碟。

我看見飛碟彈離地面時，從屁股后面噴出一個形如棺材的烈火，罩著路邊那套新衣服，你的中山裝瞬間燃燒起來，窗外，一團火焰在楊樹梢上奔跑。

天空漸漸變藍(lán)。

我知道，很快大寶和來寶就來找你了，三寶遠(yuǎn)在上海，也一定會回來的，會回來的。一定會的。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