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巴金小說在對女性的書寫展現(xiàn)其對五四啟蒙的反思和女性出路的探尋。本文以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和哲學為指導,重新審視《家》和《寒夜》中的女性形象,就女性社會公共空間、女性思維、女性社會公共生活與家庭責任、女性主體性確認與傳統(tǒng)美德繼承等現(xiàn)實問題進行探討。
關鍵詞:女性形象 現(xiàn)代啟示 反思
作為“五四”啟蒙話語瓦解舊家庭、舊倫理的突破口,女性解放牽動了許多新文學作家的敏感神經。在這樣一種女性書寫的潮流中,巴金可以稱得上對女性命運持久關注的作家。無論是因襲傳統(tǒng)美德的舊式女性,還是沐浴五四光輝的新青年,他都以對女性命運的悲憫為基點,展現(xiàn)對女性出路的思索和對五四啟蒙的反思,其筆下的女性形象對于我們今天研究婦女問題仍有啟發(fā)意義。
一.賢媳婦的啟示與惡婆婆的警醒——傳統(tǒng)女性的反思
作為傳統(tǒng)女性的典型代表,《家》中的瑞玨待人寬厚且富有同情心。她是長輩心中最賢惠的媳婦也是人人愛戴尊敬的大嫂。在“血光之災”事件之前,她過著幸福的家庭生活:家庭和睦,夫妻恩愛,孩童可愛。這是她自己滿意的生命狀態(tài)也是她人生的全部意義。孟悅、戴鏡華在《浮出歷史地表》中曾經講到:愛如果是女性自身的一種文化選擇,那么它可能“雖也陰柔和緩,但卻無形中以一種新的理想對抗著已有的和潛在的文化主宰者,即非人的封建式的價值觀,一方面又潛在地區(qū)別于那種士大夫傳統(tǒng)下的主人立場”,它“發(fā)揮著削弱男性侵犯性權威的功能,有容得女性以某種方式寄身其中”。當然,作為在“五四”血雨腥風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作家,巴金絕不僅僅想要描繪一幅傳統(tǒng)的家庭溫情圖,于是就有了以陳姨太為首的封建家族勢力,借助迷信實施戕害。面對不合理的境遇,瑞玨“只是哭,她的哭聲就是她的反抗的表示?!驗樗龥]有力量保護自己,覺新也沒有力量保護她。她只好讓人擺布。從瑞玨的反應,我們可以得出:第一,溫柔的大嫂并不軟弱。她用哭來表示反抗,并最終用自己的犧牲促使覺新對封建家族徹底絕望。第二,她對自己的處境有著清晰的認識。她知道“不孝惡名”的壓力,也清楚“自己沒有力量、丈夫沒有力量”。講到這里,大家可能會有疑問:為什么外柔內韌且有著清醒認識的大嫂沒有憤而反抗呢?這就是傳統(tǒng)女性的悲哀。恩格斯早在《家庭、所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就指出:“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勞動中去”。傳統(tǒng)女性拘泥于家庭,她們的生活經驗和行動能力僅僅在家庭倫理關系、男女兩性關系以及日常生活瑣事中展開,即使認清自己的處境,也沒有行動力去改變自己的處境。因此,從這一意義上來講,是否介入社會公共生活,實際上是決定女性命運、女性素質的一個基本問題。
如果說以瑞玨為代表的傳統(tǒng)女性因為社會公共生活的缺乏,找不到自我拯救的道路,那么如果沒有“血光之災”,賢媳婦變成婆婆后,又會是一番怎樣的場景呢?巴金后期小說《寒夜》中汪母形象則表達了作者對這一問題的思考。
小說中的汪母自尊、堅強、勤勞、甘于奉獻,是一位具有傳統(tǒng)美德的中國母親,可以想象以前也曾是一位賢惠的媳婦。她將所有的愛和生命的訴求都傾注于家庭——自己的家和兒子的家。然而她“無私”的愛和付出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卻導致了家破人亡的結局。在閱讀過程中,我們對汪文宣不斷重復的一句話印象深刻:“我要去找媽”。接受了五四啟蒙教育的汪文宣在遇到困境時,為什么想到的是去母親那尋求避風港,而不是個人或者與妻子一道共渡難關呢?這就是傳統(tǒng)“母性”依戀的柔性殺人。這一發(fā)自內心的溫柔牽絆力遠比“父子沖突”更具力量和隱秘性。傳統(tǒng)女性將自己所有的生命軌跡局限在家庭,在限制自己思維、行動力的同時,也無意間以愛的名義扼殺了下一代的行動力和堅韌性。
汪母一方面以其濃厚的母愛為青年設下溫柔陷阱,另一方面又造就了傳統(tǒng)婆婆與現(xiàn)代媳婦之間的女女沖突。而這種沖突也讓我們看到了女性走入社會公共空間的艱難。
小說中,汪母一直以她的生活軌跡來要求和評價曾樹生“我當初做媳婦,哪里是這個樣子?基于此,汪母自信且輕蔑地說:“我比你更了解她。她不會永遠跟著你吃苦的。”在這里,傳統(tǒng)女性思維和現(xiàn)代女性思維產生了分歧。恩格斯曾經指出:“每一個時代的理論思維,都是一種歷史的產物,它在不同時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時具有完全不同的內容?!睂嵺`方式和社會實踐活動是思維方式產生的基礎和源泉,并不斷推動著思維方式的變化、發(fā)展。汪母在她的人生軌跡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傳統(tǒng)的女性思維方式,并用這種思維來對待接受了五四新思想,在新的社會實踐中形成了現(xiàn)代女性思維的曾樹生,自然會產生激烈的沖突。
傳統(tǒng)女性一方面因為社會公共生活缺乏,找不到自我拯救的道路;另一方面又基于自身局限性的實踐,用其固有的思維來框定、否定剛剛成長起來的新女性,在成為女性解放道路上殉葬者的同時也無意中阻撓了女性解放的步伐。
二.五四女青年的尷尬與職場新女性的迷惘——現(xiàn)代女性的困惑
以巴金《家》中的琴為代表的現(xiàn)代新女性曾經是巴金想象中的理想女性。她具有反抗精神,憑借著自己的心靈美和外在美受到諸多異性的關注。然而,如果我們細讀文本,卻發(fā)現(xiàn)了女性在自我解放上的尷尬與迷惘。
“我的處境比你們的更困難”這是琴對自己處境的清醒認識。面對著女性長輩親戚的“閑言閑語”,琴雖然“覺得一身都冷了”,但當翻到《新青年》上《娜拉》中的話語;“我想最要緊的,我是一個人,……一切的事情都應該由我自己去想,由我自己努力去解決”,“眼前頓時明亮了”。這是典型的五四啟蒙話語。一接觸新思想,琴立即從軟弱而幽怨的大家閨秀變?yōu)楦矣诜纯沟倪M步青年。然而當戰(zhàn)亂襲來,“什么新思潮、新書報,什么易卜生,對于她都不存在了?!碑攩⒚膳龅綉?zhàn)爭,一切都瓦解了,這既是琴內心的真實寫照,也是作者對啟蒙之于現(xiàn)實以及啟蒙效果的質疑與反思。
如果說上述琴的放棄有著戰(zhàn)亂的影響,那當琴面對“剪發(fā)”時的反應則展現(xiàn)了青年女性在成長道路上自身的迷惘與矛盾。一方面,琴對剪發(fā)后的倩如羨慕和贊美,但另一方面“她的確還不能確定自己有沒有勇氣剪掉頭發(fā)”,因為“我愛我底前途,我也愛我底母親”,“為了她,我寧肯犧牲我自己底前途。”傳統(tǒng)“母性”的溫柔牽絆遠比女性自由解放的虛無口號影響力要大得多,巴金早在《家》中就已經看到了這一問題。
當然,最終琴還是掙脫了母親的束縛,直接和根本原因是母親要將其嫁給一個“家里很有錢”,“沒有讀過多少書”的富家子弟。于是她喃喃說“我不走那條路,我要做一個人”。從這些話語,啟蒙者欣慰地看到了啟蒙的效果,但透過表象,我們感受到的卻是現(xiàn)代個性自由追求下的傳統(tǒng)私奔實質。在小說結尾,我們看到了這樣的圖景:“琴抬起頭來微微一笑,……也不說什么話”,“她相信覺民”。把自己交給覺民,這是琴對自己未來生活的期許。
青年女性對個人解放的追求由反抗家庭,追求愛情始,又以進入另一個家庭接受另一個男人的安排終,這又讓我們想到了《傷逝》中的子君。當然也有沒回去的,巴金《寒夜》中的曾樹生就走出了一條別樣的道路,只是這條道路的盡頭仍然是“寒夜”。
長期以來,曾樹生都被看作是“現(xiàn)代新女性”的代表。她受過新式教育,思想前衛(wèi),她有著比丈夫強的經濟能力,行為自由,追求高質量的生活。然而,在文本解讀和作者情感導向的探討中,我們卻發(fā)現(xiàn)這樣的“新女性”并非作家的理想。曾樹生接受了現(xiàn)代啟蒙思想,并懷揣教育救國的宏大理想與汪文宣走到一起。然而,在生活磨難面前,理想化為泡影。她不得不以“花瓶”的姿態(tài)走進職場。相對于汪文宣,曾樹生對社會的適應能力更強。雖仍不時有埋怨,但卻依然享受這種迷醉的“小資”生活。然而正如當時社會所非議的:是否女性有了經濟能力就是“解放”了,是否婦女從家庭走向了社會就是啟蒙勝利了?1935年2月12日,許藩在上?!吨腥A日報》上發(fā)表了《“娜拉”與“花瓶”》,指出:“事實報告著,娜拉做了‘花瓶!……所謂知識,不過是抬高價格的一種裝飾罷了?!币幻媸翘稍诓〈采系恼煞蚝腿狈δ笎鄣暮⑼?一面是流連于各類娛樂場所的“新女性”,巴金在塑造曾樹生這種非理性狀態(tài)時,無疑隱含了其深切的焦慮和對當時女性解放的隱憂:“職業(yè)新女性”無外乎就是男性社會的一種“點綴”,“職業(yè)”并非她“自立”的價值體現(xiàn)。而追求個人的絕對解放,拋卻社會和家庭成員的基本責任和義務是否符合現(xiàn)代性?曾樹生仗著自己所謂的“能力”與汪母進行相互攻擊和謾罵,其作為一個人在長幼包容和理解方面的基本道德又在哪里?在這里,巴金對于曾樹生式的現(xiàn)代女性提出了質疑。
三.結語
歷史已翻開了新的一頁,但巴金小說中所提出的女性問題仍然具有現(xiàn)代意義。社會公共空間是否已經完全對女性敞開?女性能否自我釋放被束縛的思維?如何處理女性社會公共生活和相應家庭責任的關系?女性主體性的確認與傳統(tǒng)女性美德的繼承等等這些問題仍困擾著我們。要真正實現(xiàn)婦女解放和確認女性主體性,社會和女性自身都應付出努力。
參考文獻
[1]孟悅,戴鏡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7月.
[2]巴金.《家》[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3月.
[3]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M].人民出版社2003年5月版.
[4]巴金.《寒夜》[M].長江文藝出版社2017年11月.
[5]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三版[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9月.
[6]許藩.上海《中華日報》《“娜拉”與“花瓶”》轉引自宋劍華《錯位的對話:論“娜拉”現(xiàn)象的中國言說》《文學評論》2011年第1期.
2017年湖南省教育廳課題:《啟蒙反思與文化重建》項目編號:17C0804
(作者介紹:賀敏,湖南女子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