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應坤

摘要：綜合對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組織機構管理層調整的研究、“鄉(xiāng)村建設”一詞最早提出的考察、梁仲華任職及有關演講文本的分析、梁漱溟執(zhí)筆不同時期各組織旨趣以及形成的主觀性格的考察，梁仲華作為該院第一任院長在現(xiàn)在的文本中未得到全面系統(tǒng)準確認識的原因在于歷史文本的補償性描述。歷史文本的補償性表述，意在提示其與現(xiàn)實的相關性，從現(xiàn)在已經形成的思想內容中借取權威，挪至他們對于單個自身以及他們在這一運動的更為廣闊的思想潮流解說中，經過后來一系列主動為補全歷史事實而做出的補償性描述往往會導致當代人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刻板或者錯位的認識。追述兩位梁先生的鄉(xiāng)建歲月歷程，可以看到由不同的當事人以及后來人的記述中，因所持現(xiàn)在立場的不同而導致的補償性描述歷史文本的產生。

關鍵詞：鄉(xiāng)村建設;梁仲華;梁漱溟;補償性描述

中圖分類號：C912.82? ?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CN61-1487-（2020）01-0068-08

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至三十年代中期，中國掀起了一場以挽救農村危機為主題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它經歷了村治思潮、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縣政改革運動三個時期。梁仲華和梁漱溟兩位先生在這個運動中都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后來的歷史記錄和學術研究均圍繞梁漱溟為中心展開敘述，不僅僅是梁仲華被研究邊緣化的問題，現(xiàn)在的相關研究中，梁仲華已經被完全忽略。在知網搜索中，無論是以“主題”還是以“關鍵詞”來搜索“梁仲華”或者是“梁耀祖”，獲得的結果都為零，那么這個過程是如何發(fā)展至此的？

一、梁仲華為何要梁漱溟接任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院長職務？

梁仲華（1897—1968），河南孟縣（今孟州市）人，名耀祖，字仲華。他最早在河南中山大學任教期間，提議建立河南村治學院，后來學院在彭禹廷和王怡柯的支持下得以成立。1930年年初河南村治學院創(chuàng)設伊始，梁仲華任副院長，后彭禹廷回到鎮(zhèn)平后，他任代理院長。經過“村治派”領袖王鴻一的介紹，梁漱溟任職該學院教務長。河南村治學院被迫停辦后，在山東省主政者韓復榘支持下，1931年6月，梁仲華又率領舊部在山東創(chuàng)辦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并劃鄒平為研究院實驗區(qū)，梁仲華任院長，這個時候梁漱溟任該研究院研究部主任。1932年，梁仲華在《山東民眾教育月刊》第3卷第6期發(fā)表了長達16頁的《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設施概況》，詳細地介紹了研究院一年的工作開展情況。1932年12月，梁仲華和梁漱溟同時以內政部專家會員身份出席有關會議[1]。其后不久，梁仲華、梁漱溟又與定縣晏陽初等發(fā)起舉辦全國鄉(xiāng)村工作討論會，全國鄉(xiāng)村建設運動大聯(lián)合呈蓬勃發(fā)展態(tài)勢。

歷史的詭異在于后來者書寫的故意或者是材料的匱乏不能給出合乎情理的解釋。

1933年7月在鄒平召開的全國第一次鄉(xiāng)村工作討論會，本來就是梁仲華等發(fā)起組織的全國性鄉(xiāng)村建設工作者的大聯(lián)合工作會議，梁仲華卻排在了請假缺席的名單里面，這個不能到會者的名單還是籌備人許仕廉向大會報告的四項要事的第一項，所以不能為假。然而，在《梁漱溟日記》中，又發(fā)現(xiàn)一張清晰注明是1933年7月14—16日召開的第一次鄉(xiāng)村工作討論會“直接從事鄉(xiāng)村建設工作的負責人和會議發(fā)起人與組織者”15人合影，梁仲華又欣然在列。這張照片清晰度非常高，應該也不會標錯。假如兩項記錄都沒有問題的話，只能是梁仲華在公開的名義上沒有參加會議。

全國第一次鄉(xiāng)村工作討論會如期召開，梁漱溟成為六位會議主席之一，并且代表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做了工作報告，這是轉折的端倪。

形成轉折標志性的事件則是這次全國性會議后的第二個月，梁仲華就辭去院長職務，由梁漱溟接任院長。以梁仲華為主導的從“河南村治學院”到“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的學術譜系開始轉折。

這次人事更替，我們可以從三個維度的當事人來看。

1933年9月23日，以山東省政府主席韓復榘名義下達的山東省政府訓令全文如下：

令各機關、縣政府，為令知事案，據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院長梁耀祖呈稱，竊耀祖于上月間呈請辭職蒙鈞座溫慰有加，深感知遇之隆，第以去歲染病，精力未充，教職或可擔任，惟難負院務全責，當面陳鈞座，擬請以職院研究部主任梁漱溟接充院長。所遺研究部主任職務由耀祖擔任。業(yè)蒙諭允，茲謹具呈辭去院長職務，懇即以梁漱溟接充辦理。耀祖得專心教職，事稍簡單，俾便調養(yǎng)。是否有當，伏祈鑒核施行等情。據此，除指令照準并聘任梁漱溟接任辦理暨分令外合行令仰該口即便知照此令。[2]

梁仲華的兒子梁曾相記述：“1934年，梁仲華推薦梁漱溟接任院長，本人則返北平燕京大學任教授，主講‘鄉(xiāng)村建設及‘法治史，并倡導‘大學鄉(xiāng)下運動”。[3]43

目前出版的《梁漱溟日記》中，沒有梁仲華辭職的記載。只在1933年日記內容的提要中提到：“10月梁仲華院長因病辭職”，[4]10此是梁漱溟的長子梁培寬后來編書所加。1933年9月9日有記錄“仲華到濟”，這條有頁下注，也是梁培寬所加，注釋所記為“梁仲華先生為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第一任院長。1933年9月底因病辭職”，[4]15僅有聊聊數語。

根據山東省政府的訓令，也就是在梁漱溟發(fā)表此報告后的下個月，1933年8月間，梁仲華即向韓復榘遞交了因病辭職的報告。在這則報告中，以及梁漱溟日記中都未記載梁仲華是因何病辭職，只是在《民間（北平）》1934年第1卷第9期31頁《北平雜訊》里面找到一則小消息“梁仲華留平靜養(yǎng)”，全文收錄于下：

“山東鄒平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前院長梁仲華氏，前因右臂偶感不適，來平就醫(yī)，聞現(xiàn)已大愈，但最近仍擬留平靜養(yǎng)，每晨五時即赴太廟練習太極拳云”。①

1933年10月1日，梁漱溟就任新職。[5]黃艮庸任研究部主任。梁仲華退任研究部主任一事未能達成。

后來在梁漱溟《我從事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一文中回憶說：“我們的機關叫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院長是梁仲華，副院長是孫廉泉，名則讓。我擔任研究部主任。不久，梁仲華、孫廉泉二位正副院長相繼調任濟寧專區(qū)專員等職，負責菏澤鄉(xiāng)建院分院工作，由我接任院長?！?/p>

根據山東省政府訓令，梁仲華最早代理第一區(qū)行政督察專員是在1936年5月31日。②顯然不是梁漱溟所說的梁仲華調任濟寧以后，他才接手院長一職。

對于兩位梁先生的職務交接感到迷惑的還有后來在鄒平擬出《鄉(xiāng)建專輯》的工作人員盧資平，盧資平曾在當時的鄒平實驗縣縣政府公報處工作。他曾經就這一問題寫信給梁漱溟。

1984年4月22日，梁漱溟在回復盧資平的信中再次重復了他的上述說法：“梁仲華、孫則讓所以離鄒平乃因調任濟寧、菏澤之故，不必敘明”。[6]194

那么隱藏在職務交接背后的故事到底是什么？

按照這個兩位梁先生職務交接的事實發(fā)展邏輯，如果我們僅僅說這個譜系的接力棒在這個時候交到了梁漱溟手上，那么這個判斷顯然不符合現(xiàn)在我們所看到的以梁漱溟為中心的鄉(xiāng)建譜系。

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設立時，山東省政府將鄒平縣劃為研究院直屬的鄉(xiāng)村建設實驗縣，實驗縣縣長的人事更迭或者能給予我們一個側面的分析輪廓。

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的人員組成大體分為四個來源。一是梁仲華為首的河南村治學院班底，一是梁漱溟及其追隨者，一是孫則讓為首的山東曹州派，一是梁式堂為首的河北大城系。

梁式堂（1871-1937），名建章，河北大城人，清末舉人，官費留學日本，后任北洋總統(tǒng)府顧問等職。1924年被馮玉祥聘為西北軍高等顧問。馮玉祥駐軍開封時期，曾邀梁式堂為其講授經史。在此期間，梁式堂引薦梁仲華拜謁馮玉祥，[7]40遂有后來在馮玉祥支持下梁仲華創(chuàng)辦河南村治學院。跟隨梁式堂，還有研究院開辦時的總務主任葉云表，以及梁式堂的侄子，最早的鄒平實驗縣縣長梁秉錕。

孫則讓，名廉泉，山東菏澤鄄城人，村治派領袖王鴻一的同鄉(xiāng)、門生。

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最初的組織架構為：梁仲華擔任院長，孫則讓擔任副院長，總務處主任是葉云表，掌管行政事務，研究部主任是梁漱溟，訓練部主任是陳亞三。陳亞三是王鴻一的表兄弟，也是追隨梁漱溟一生的學生，他在北大讀書時，介紹王鴻一和梁漱溟相識，這個組織架構對于四方面派別人士來說比較均衡。

在1931年開辦之初，鄒平實驗縣縣長由梁式堂的侄子梁秉錕擔任。該職務很快就由孫則讓推薦的朱桂山擔任，1932年6月19日梁漱溟介紹徐樹人擔任。再其后，由梁仲華推薦王怡柯?lián)?。王怡柯后來被調走，由院長梁漱溟自兼鄒平縣縣長。據徐樹人回憶“自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開辦到我去擔任鄒平實驗縣縣長，不過一年多的光景，縣長已經三易其人。這是因為，鄉(xiāng)村建設的招牌掛出來了，但到底怎樣搞實驗，主張卻不一致。梁漱溟那時雖有他的一套理論，但還拿不出具體辦法。梁仲華、孫則讓則各有企圖，意見也不一致。最初大城系的梁秉錕擔任縣長，沒有搞出名堂，換了曹州幫的朱桂山，也仍然搞不下去，最后又換了我……也拿不出一套實驗計劃?！盵8]96

梁漱溟非常重視縣長的人選。1931年冬，梁漱溟專程到河北東光縣邀請東光縣縣長徐樹人到鄒平任職。徐樹人到鄒平后不久，看到研究院內部的矛盾，曾經對鄉(xiāng)村建設的前途發(fā)生了疑惑，此時梁漱溟答復徐樹人說：“除了山東以外還有什么地方能允許我們這樣搞呢？原來意趣不一致的，到事實面前可能漸漸一致;原來意趣一致的，遇到事實又可能不一樣了，天下事只可能因形勢造形勢，一處打鐘多處應，雖然我們在此地搞，我們的目光卻不局限于一時一地，事實上經濟問題、政治問題、農民問題，又哪能在一時一地得到解決的呢？”[8]97

縣長人選的快速更迭，一方面說明了工作開展的難度，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鄉(xiāng)建院各派系之間的角力。當事人徐樹人的觀察與梁漱溟的回答印證了上述說法。在四個派系中，孫則讓因為是“山東當地人，又是曹州幫的代表人物，因此，梁仲華、梁漱溟等，遇事都要遷就他”。[8]95因此在徐樹人看來，即使是緊緊追隨梁漱溟的學生，鄉(xiāng)建院訓練部主任陳亞三，因為是曹州籍，也被歸入孫則讓為首的曹州派。徐樹人認為，陳亞三領導下的訓練部，每期培養(yǎng)幾百名鄉(xiāng)村干部，這批人到了哪里，曹州派的勢力就到了哪里。在他的記敘中，梁仲華曾當著陳亞三的面說“曹家莊的人是天下為私”。[8]96從大學講臺逐漸走向社會舞臺的梁漱溟，他雖然看到大家意趣的不一致，但并不承認這些派系的存在?！爱敃r參加鄉(xiāng)建的人來自各個方面、各個地方，而且每個人的文化程度和經歷都不一樣，對問題的看法和處理當然也會不同，但這不能說是派別斗爭”。③當時注意到存在派別之分的還有1932年到1936年多次曾到鄒平訪問的菏澤籍教育界人士楊希文。他認為，“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是三股主要力量的結合體，他們之間是相互利用的關系”。這三股力量，“首先是梁漱溟這派力量”，“第二股勢力是韓復榘的軍閥勢力”，“第三種力量是菏澤地區(qū)的封建勢力”。[9]23

其后不久，增設菏澤實驗縣，孫則讓兼縣長，以及從后來增設的兩位鄉(xiāng)建院副院長王冠軍和王近信來看，他們都是菏澤籍。后來菏澤實驗縣“自衛(wèi)訓練”卓有成效，得到了韓復榘的青睞和支持，并在全省范圍內推廣菏澤實驗縣模式。全省在省縣之間三年成立10個行政專區(qū)，鄉(xiāng)建院曹州派系中，除了孫則讓任菏澤專員外，王冠軍得任濟寧專員，張里元任臨沂專員，王近信任長山縣長，趙玉波任聊城專員秘書主任，這一任職情況也說明了曹州派系在鄉(xiāng)建院派系的話語權和和勢力的增強。

因此，在河北大城派系撤出鄉(xiāng)建院后，剩下的三家中，曹州派系顯然占據上風。如果說，當其時，梁仲華與孫則讓如果更為看重政治上的前途，意欲在地方行政謀求更大成效的話，梁仲華更愿意把院長職務交給梁漱溟，那么這個結果也是孫則讓愿意看到的。后來，梁仲華經過短暫調整后，又回歸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的主戰(zhàn)場，并擔任濟寧專區(qū)專員，或許能夠一定程度上說明這一問題。

而此番梁漱溟擔任院長，為其鄉(xiāng)村建設理論形成和全國鄉(xiāng)村建設思潮的推動提供了加速器。

二、誰最早提出的“鄉(xiāng)村建設”？

對于近現(xiàn)代人物的研究，主要的依據就是歷史文獻和口述記錄。最早注意這一不均衡的歷史記錄的可能是梁仲華先生的后人。那么是誰最早提出“鄉(xiāng)村建設”一詞？鄉(xiāng)村建設一詞，據梁仲華的兒子梁曾相所言，是他的父親最早提出：

“梁仲華早年倡導‘鄉(xiāng)村建設研究?！l(xiāng)村建設一詞即系由他最早提出……1931年，梁仲華及梁漱溟等赴山東，得山東省政府主席韓復榘之助，創(chuàng)辦由梁仲華命名的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3]43

在梁仲華1931年所著《河南村治學院始末略記》一文中，他說自己在開封中山大學執(zhí)教時，“喜講鄉(xiāng)村建設及農業(yè)合作社”。[7]40但是這篇稿子是梁曾相1989年根據梁仲華遺稿整理而成[7]42。對于“村治”改為“鄉(xiāng)村建設”的說法，梁仲華在1936年10月29日在清華講演中提到：

村治二字，原意極為明顯，但因字面較難了解，有人懷疑有黨派色彩;故在山東改用鄉(xiāng)村建設，意義為建設而非破壞。民十七時因河南多匪，政府力量又未達到;但自己不能不在鄉(xiāng)村中謀生存。故開始辦理村治，目的為“自衛(wèi)，自治，自教，自養(yǎng)”。④

梁漱溟對于“村治”為何又改稱“鄉(xiāng)村建設”的解釋最早是在1933年7月14日在全國第一次鄉(xiāng)村工作討論會上作《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工作報告》時，他在報告起始就說：

“同人以村治一詞不如鄉(xiāng)村建設之通曉，又以豫院（河南村治學院）偏于訓練人才，缺乏研究之意，乃易名為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盵10]388

也是在這次報告中，梁漱溟第一次介紹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的成立緣起。此時距離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成立已經兩年有余，梁仲華正式擔任院長也已經超過兩年，但在梁漱溟的敘述中，對梁仲華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很輕描淡寫，不僅是在山東的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時期如此，往上追溯，河南村治學院時期也是如此。此時是為梁仲華開脫還是其他，現(xiàn)在的資料無法說明。原文如下：

“本院以二十年3月籌備，6月成立，迄茲兩年矣。溯其由來，河南村治學院是其前身。先是山東王君鴻一，河南彭君禹廷等以求治必于鄉(xiāng)村之說倡導于世，爰于十八年1月，創(chuàng)刊《村治》月刊，是年冬創(chuàng)立河南村治學院。村治學院在十九年10月因故停辦。事聞于山東省政府主席韓公向方深以為惜，電召同人來魯重舉其事?！瓡r院長彭君方在本縣鎮(zhèn)平辦理自衛(wèi)自治事宜，未遑來魯，梁君仲華暫代任其事。”[10]388

后面的報告內容沒有再對人事發(fā)表看法。梁仲華任職已經兩年有余，現(xiàn)在梁漱溟面向全國的鄉(xiāng)建同人發(fā)表梁仲華只是“暫代任其事”的說法，恐怕是另有其意。

后梁漱溟在《河南村治學院和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一文中，提到“這時，我們商談把名稱改了，不是廣東的‘鄉(xiāng)治，也不是河南的‘村治，改成‘鄉(xiāng)村建設?！边@里的“我們”包括梁仲華，而且當時這個“我們”的主導就是梁仲華。在梁漱溟1937年寫就的《鄉(xiāng)村建設理論》一書中，關于為什么用“鄉(xiāng)村建設”是這樣表述的：

“我們在山東的做法與在河南的做法略有不同。在山東不叫鄉(xiāng)治，也不叫村治，叫鄉(xiāng)村建設。這個名稱是我在《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辦法概要》這篇文章中第一次用的。為什么叫鄉(xiāng)村建設？因為當時人們都在提倡建設，建設有許多方面，我想我們搞的工作是鄉(xiāng)村的建設工作，所以用了鄉(xiāng)村建設這個名稱?！?/p>

在梁漱溟1976年寫就的另外一篇文章《略記當年師友會合之緣（續(xù)）》中再次提到：

“村院結束，副院長梁仲華去濟南向韓做報告，韓即面邀村院同仁到山東來繼續(xù)未竟之志。我與仲華及諸同人商議不沿用‘村治或‘鄉(xiāng)治兩詞，而提出‘鄉(xiāng)村建設一詞，又改學院為研究院。”

梁漱溟先生沒有說“鄉(xiāng)村建設”是他先提出來的，只是說是他第一次“用”的。

新的檔案史料的發(fā)現(xiàn)為查找這一問題提供了確切的來源。璧山縣檔案局編印的《晏陽初與華西實驗區(qū)檔案史料叢刊》第7輯中全文登載了1947年9月17日，梁仲華以重慶私立鄉(xiāng)村建設學院代院長的身份，在學院開學典禮上對全體師生發(fā)表的《本院創(chuàng)辦之旨趣》的講話。其中第二部分就是講述“鄉(xiāng)村建設”一詞的起源。梁仲華明確提出“鄉(xiāng)村建設”是“民國二十年本人在鄒平籌辦中國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時，才創(chuàng)立這個名詞”。

當時一般同仁，都覺得這個名詞不見經傳，純系杜撰。時以為什么不用“村治”一詞相詰，殊不知今日中國社會不是“治”“亂”的問題，而是被破壞得只有亂而不能治了，針對破壞，故須建設，沒有建設，就談不到“治”，建設成功，“治”的問題，當然解決。自秦漢以至清初，中國社會乃是一治一亂的循環(huán)，鄉(xiāng)村破壞后，尚有復蘇之日，鴉片戰(zhàn)爭后，局勢迥然不同，帝國主義國家相繼以政治經濟文化的侵略加諸中國，從此，中國鄉(xiāng)村即被持續(xù)破壞，且將破壞到底。試想今日之中國社會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民都住在鄉(xiāng)村，所以要解決中國問題，不在最多數生產大眾所在地著手，又從何處著手？所以不談建設則已，欲談建設，必須注重鄉(xiāng)村建設，自這一論點倡出后，所有全國民教社教職教團體，地方自治團體及社會救濟團體，就不約而同地殊途同歸到鄉(xiāng)村建設了，并聯(lián)絡各組織成鄉(xiāng)村建設學會，一個純學術的團體。⑤

以此大致可以判斷“鄉(xiāng)村建設”一詞最早由梁仲華提出，后被建設院同仁認可，也被梁漱溟廣泛加以使用。

三、梁仲華鄉(xiāng)建工作的回歸與“背鍋”

根據上述梁仲華的兒子梁曾相的記述，梁仲華在1934年回到北平，在燕京大學教書。在《梁漱溟日記》中記載，1934年5月29日，“赴濟晤仲華，同回鄒”，[4]19同年6月5日，“仲華赴北平”。[4]19按照上述資料推斷，1933年9月梁仲華辭職后，曾在濟南和北平做過短暫停留和靜養(yǎng)。

1934年4月3日，梁仲華受平教會學術討論會邀請在其大禮堂做了“我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經過”的講演。

梁氏自稱是“向老大哥報告家庭經過”。首述在河南百泉創(chuàng)辦村治學院之動機及經過，因連年內戰(zhàn)，當時河南境內土匪極多，故籌辦村治學院，純系努力自己家鄉(xiāng)的自覺自救的運動。次，對于山東鄒平縣及曹州設立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之經過，亦有極詳細之報告。梁氏最后謂，從事鄉(xiāng)村建設之最大的困難為空虛，無材料，故急需一材料的最高制造廠，一般村治運動的大本營。在定縣實驗的平教會，實是獨一無二的制造廠與大本營。此次來西天取經，竟是滿不勝收！望經卷源源頒布，以普及眾僧云。⑥

梁仲華又回到了鄉(xiāng)村建設運動戰(zhàn)場的標志是他參加了1934年10月在定縣召開的全國第二次鄉(xiāng)村工作討論會，但參會的身份是河南村治學院同學會代表。[11]9

1935年3月13日，梁仲華參加全國合作事業(yè)討論會，并作為會員代表在大會做了答詞。

1935年1月24日，因梁漱溟請假四十日赴兩廣考察，梁仲華代理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院長職務。⑦

1936年5月31日，第一區(qū)行政督察專員王冠軍調省遺缺，梁仲華代理第一區(qū)行政督察專員。⑧

1936年10月，梁仲華代表山東專員公署參加華北農村建設協(xié)進會。在濟寧任職期間，他給予了華北農村建設協(xié)進會政權、財力等多方支持。梁仲華致協(xié)進會的信件中提到：“鄙人蒙選為貴會之委員，實不勝之至，”也提到“深信于農村建設中，欲團結政府在教育方面的力量，必須與政府機構及教育機構間達成目標一致及真誠合作?！雹?/p>

1936年10月29日，梁仲華以“前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院長、現(xiàn)任山東第一區(qū)行政督察專員”身份接受清華大學邀請發(fā)表演講，內容為最近山東之村治運動。他總結山東的鄉(xiāng)村建設可分為四段落，開始研究為一段落，實驗鄉(xiāng)農學校為第二段落，改革縣政為第三段落，推廣辦理促農學校為第四段落。⑩

1936年12月25日，濟寧縣長王怡柯病故，梁仲華兼署。?

1937年3月28日，梁仲華在北平協(xié)和參加華北農村建設協(xié)進會會議。

1937年4月29日，梁仲華被任命為山東省第一區(qū)行政督察專員兼區(qū)保安司令。?

抗戰(zhàn)形勢日益緊迫，梁仲華編著《明恥教戰(zhàn)》一書，對民眾進行抗日宣傳及訓練[3]43。日寇侵入山東后，梁漱溟帶領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師生到濟寧與梁仲華會合，由梁仲華率領向西轉移。

《梁漱溟日記》記載，“1938年5月1日，經許昌、南陽至鎮(zhèn)平，住菩提寺”。[4]26此條腳下注釋“由魯西撤出之山東鄉(xiāng)建同人及學生八百余人住鎮(zhèn)平，著者來此為彼等重返山東抗敵事作準備”。又記載同年6月11日，“經唐河、桐柏、信陽會漢”。[4]26此條注釋為：

軍委會政治部派季剛至菩提寺檢閱準備返回敵后人員，著者陪同前往。后給予“中央直屬第三政治大隊”名義，大隊長為秦亦文，大隊下分魯西、魯南、魯東、魯北四支隊;另有豫北支隊，為原河南村治學院部分學員組建，留豫工作。檢閱完畢后又陪同季剛經信陽等地回漢。

但是這一史實在建國后曾任南陽市人大常委副主任、南陽市地方史志辦公室主任、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秦俊的記述中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1938年4月，濟南淪陷后，山東省村治學派代表梁仲華帶領一班人來到鎮(zhèn)平，到處散布“共產主義不適合中國國情”的論調。為反擊梁仲華等，中共鎮(zhèn)平縣委以抗敵后援會和青年救國團的名義組織學校師生和機關工作人員召開座談會，出壁報，貼標語，猛烈抨擊梁仲華等人。在一篇題目為 《歡迎梁仲華先生》的壁報中這樣寫道：“梁仲華先生走投無路，來到我們這里，我們歡迎！但不要把失敗主義情緒帶到鎮(zhèn)平?！北趫笞詈笳f：“日軍大舉入侵，祖國岌岌可危，梁先生不在山東為國效力，抵御日軍，卻攜帶槍支人馬來我鎮(zhèn)平，其意何在？鎮(zhèn)平人民堅決反對逃跑主義的梁仲華！反對不抵抗主義的梁仲華！”青年救國團還把宣傳工作做到農村，當時流傳著這樣一首兒歌：“山東梁仲華，不如吃屎娃，山東逃河南，日本他不打。”梁仲華被弄得聲名狼藉，農民們對其嗤之以鼻，甚至賣雞蛋的老太太們也不再去梁仲華等所在的菩提寺。梁仲華等狼狽不堪，無法在鎮(zhèn)平存身，只好另覓它處。[12]

1941年夏，梁仲華受晏陽初、黃炎培、梁漱溟的委托，以干事長身份主持中國鄉(xiāng)村建設學會，在成都華西壩金陵大學農學院內辦公，創(chuàng)辦《中國鄉(xiāng)村建設學會會友通訊》。

1943年12月17日，中國鄉(xiāng)村建設學會成立河南災后重建工作會，梁仲華任干事。同日，梁仲華由渝來豫，擬辦河南省春季種植所需種子、耕牛、農具貸款等項事宜。?

1947年5月，晏陽初赴美后，梁仲華任重慶中國鄉(xiāng)村建設學院代理院長。同年6月，重慶國民黨軍警在“六·一”大搜捕中，逮捕鄉(xiāng)建院師生31人，占全院師生十分之一。梁仲華設法營救，后除2名學生外，其他被捕師生均分批獲釋。9月17日，梁仲華在秋季開學典禮上向全院師生作了題為《本院創(chuàng)辦之旨趣》的演講。?

解放后，梁仲華到四川大學歷史系任教，先后任川西行署財經委員會委員、四川省人民委員會委員、成都市政協(xié)委員。

上世紀六十年代“四清”和“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極“左”路線的迫害，梁仲華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爱敃r祖父被抄家的情景我至今仍能記得，一伙帶著紅袖套的人闖進家中，將每個房間都翻遍，并將所有值錢的物品及家具用大卡車運走……，祖父愛讀書，他那一大書房珍貴的書籍，在抄家時被付之一炬……，祖父的身心受到了嚴重摧殘，他病情加重，于1968年8月15日逝世?！盵13]245

四、以梁漱溟為中心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文本的形成

歷史文本的補償性表述，?它意在提示其與現(xiàn)實的相關性，從現(xiàn)在已經形成的思想內容中借取權威，挪至他們對于單個自身以及他們在其這一運動的更為廣闊的思想潮流解說中，“給整個事件、故事、被敘述的對象以一種意義、說明，使它們看來有價值”[14]46。經過后來一系列主動為補全歷史事實而做出的補償性描述往往會朝向“愈有助于現(xiàn)狀的解釋”?，導致當代人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的刻板或者錯位的認識。追述兩位梁先生的鄉(xiāng)建歲月歷程，可以看到由不同的當事人以及后來人的記述中，所持現(xiàn)在立場的不同，而導致的補償性描述歷史文本的產生。文本并非僅僅是社會與思想過程的反映，而變成了這類過程借以發(fā)生的場所。尋找出這個過程和蘊涵在這個過程中各種能量的交鋒，能更好地認識過往的事實和事實所存在的多層含義。

梁漱溟（1893—1988），生于北京，祖籍廣西桂林，對于他的成長經歷，很多學者已經多有論述。?

梁漱溟是由文化研究轉向鄉(xiāng)村建設實踐的。他在北大的教學以及他的東西文化觀甚為從地方實力派走出來的村治運動領袖王鴻一所欣賞佩服。王鴻一邀請梁漱溟到濟南演講，到曹州主持高中部，到創(chuàng)辦重華書院，到主編《村治》，到介紹認識馮玉祥、閻錫山、韓復榘，到加盟村治學院等一系列從書院走向社會洪流的實踐中，為梁漱溟鄉(xiāng)建事功的建立和與國共兩黨領袖的交往提供了一個巨大意義的舞臺。王鴻一的推崇為梁漱溟的社會聲望日隆打下了基礎。與民國政界、學界、文化界的交際，以及這種社會上的聲望和交游，是梁漱溟后來得以從事社會活動的主要資源之一。?在同時代的陳序經觀察到了這一點，他在《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緒言里明確說“梁漱溟先生之所以提倡鄉(xiāng)村建設運動……深受王鴻一先生的影響”。[15]3

王鴻一對于梁漱溟的欽佩和高度評價是一致的，王鴻一認為他以“為謀求解決貧民艱難生活之方”為本來之生命，而后引到文化建設問題是梁漱溟所給的第二生命。因此，在1924年王鴻一將“農村立國案”“中華建國案”兩個方案寄到梁漱溟處，請梁漱溟并請熊（十力）衛(wèi)（西琴）修改為盼。[16]573馮玉祥請梁漱溟為官兵講課，閻錫山更尊梁漱溟為顧問，且顧問費用不菲，“一個月500塊大洋”[17]139。

也正是梁漱溟的文化功底的深厚和文字水平的擅長，使他在村治思潮、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縣政改革運動三個時期，都成為他們這個鄉(xiāng)建群體對外公開發(fā)表的一系列章程、旨趣、宣言、辦法的執(zhí)筆者。?而在這一過程中，梁漱溟主觀意識性強的性格特征更加彰顯，?也逐漸成為了鄉(xiāng)村建設這一特定群體中的有力量者。

1924年6月，他寫了曹州中學《辦學意見述略》。其中關于學生伙食費規(guī)定“有錢者多出錢，貧窮者少出錢，無錢者不出錢”一條，其他辦學者表述了不同意見，梁漱溟堅持了這條意見。當時就讀的學生王先進回憶：

“在1924年秋天六中招生簡章上說學生在吃飯時，有錢者多出錢，貧窮者少出錢，無錢者不出錢。在討論這個簡章時，有許多老師不同意。梁先生說：‘我辭了北大教職，到此地任高中部主任，就是為了實現(xiàn)這個理想，若這條章程通不過，我來做什么？眾老師看見梁先生執(zhí)意行這個辦法，遂無異議地通過。在開學第一個月沒問題，到第二個月管爨者即有了困難，到第三個月管爨者就辦不下去了。即是有錢者不多出，夠他們的飯費為止，貧窮者少出錢，不夠也差不多。無錢者不出錢，頭一個月不出，第二月還不出，第三個月仍不出，還嫌只有面食，沒有大米，生活不習慣。管爨者催他交錢，他拿著招生簡章說：‘你們招生簡章不明明說無錢者不出錢么，因為我們無錢才投考這個學校的。我們不出錢。催已經交費的人多出錢。他們說：‘我們僅能供自己讀書，沒有力量代人付錢。已經付錢的貧窮者也變成無錢的了。管爨者無錢買面，伙食趨于癱瘓，梁先生不得已辭職走了。外地的學生也都走了。我當時不在高中部，不知是真是假。我曾問過當時在高中部為學生的高贊非。高贊非既未否認，也未肯定。含糊其辭把我支吾開了。”

1929年11月，梁漱溟寫就《河南村治學院旨趣書》，1929年12月，完成《河南村治學院組織大綱》?！逗幽洗逯螌W院旨趣書》由梁漱溟撰寫，并且在當時代表河南村治學院公開發(fā)表[18]。但是，對于梁漱溟在文中的觀點，村治學院的同事的認識卻不盡相同。比如對于“社會如何益進于組織”，梁漱溟明確提出“藉經濟引入政治”。他認為，經濟的組織促進為根本，沒有經濟的組織化，社會散漫沒有關聯(lián)，也沒有社會各個分子問政能力的形成[18]。河南村治學院院長彭禹廷就明確反對其“借經濟引入政治”的說法。彭禹廷在其日記中提到：

“‘借經濟引入政治一語，在吾腦際終屬懸案。吾國社會本是一散漫的，當然非由組織入手不可;但既是一散漫的，談何容易遽言組織？組織就緒之后，固然能夠形成一種相當的力量，而組織伊始，決非不憑借一點力量所能辦到。此所謂憑借一點力量的意思，尚不是專對社會本體言;即讓在這散漫的社會里邊，勉強將經濟的組織弄成片段，誰能保險在污濁政治一方面不發(fā)生障礙呢？僅言障礙猶是客氣的話，即橫遭摧殘亦是意中的事?！袷四耻娫谀详栺v防，上海濟生會在南陽放賑。軍臨行之際，把賑款搶掠一空，這便是一個好例。賑款尚且不能打動軍閥貪污土劣的良心，什么經濟組織尚能使之不垂涎呢？不要說各種合作社并沒有大資本或者不要緊，就是一個辦事的人比較的重要些，就會拉去勒令叫贖呦！——因為自從鼎革之后，國家的紀綱完全破壞，政治方面更是黑暗到極點了。一點環(huán)境不顧，閉著眼睛，硬說自己的話——由經濟引入政治，恐怕事實上做不通吧！”?

盡管彭禹廷身為院長，他的這些反對意見并沒有得到采納。

1930年6月，梁漱溟接手主編《村治》，于該刊發(fā)表《主編本刊<村治>之自白》、《梁漱溟啟事（為任<村治>主編事）》。梁漱溟接辦《村治月刊》即發(fā)表聲明：“漱溟承村治月刊社聘請主編本刊事宜，自十九年六月一日起新編第一卷第一號起負責，對于以前本刊言論或本社事務，均不負責”[19]，也從他接辦開始定《村治月刊》自6月份改為《村治》半月刊，在新出的《村治》半月刊封面上，他親自題寫了雜志名稱，并將署名赫然印在封面之上。

當時，呂振羽在村治月刊社編輯出版《村治之理論與實施》一書。這本《村治之理論與實施》文集是《村治月刊》第一卷中關于村治問題討論的一個階段性的系統(tǒng)成果，分為理論、方案、調查三個部分，應該來說在當時，是全國性村治理論探討、政策研究以及村治實踐的全面性的體現(xiàn)，學理意義豐富，社會變革的現(xiàn)實意義也很強。但對于該文集的定名，梁漱溟傾向認為，本來沒有理論，便沒有事實，現(xiàn)在村治之理論的基礎還沒有確定，又怎能談到實施呢？因此，梁漱溟主張用《村治研究集》的名稱。

1930年，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籌備招生之初，公推院長梁仲華撰寫《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設立旨趣及辦法概要》，期與招生簡章一同發(fā)布，借作研究院創(chuàng)立意義及內容辦法的說明，因梁仲華“以所事過忙，不遑執(zhí)筆;執(zhí)筆之責，終于落歸我身上”，?即由梁漱溟綜合大家討論意見完成，刊發(fā)于1930年11月16日發(fā)行的 《村治》 雜志上。

1931年10月，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創(chuàng)辦 《鄉(xiāng)村建設》雜志。這本雜志封面的期刊名稱，最初有第一任研究院院長梁仲華題寫，梁漱溟任院長后親自題寫。1931—1937年，在這本雜志社上，梁漱溟先后共發(fā)表49篇文章。研究院創(chuàng)辦鄉(xiāng)村書店，梁漱溟的代表作《鄉(xiāng)村建設理論》《鄉(xiāng)村建設大意》《朝話》《梁漱溟教育文錄》等一大批關于鄉(xiāng)村建設方面的書籍，都由鄉(xiāng)村書店集中出版。

1933年2月，全國民眾教育家會議，梁漱溟負責執(zhí)筆起草民眾教育在教育系統(tǒng)中地位的草案，即《社會本位的教育系統(tǒng)草案》。

1933年7月14日，“第一次全國鄉(xiāng)村工作討論會”在鄒平召開，來自河北、江蘇、浙江、北平、上海等全國十幾個省的35個鄉(xiāng)村工作團體以及金陵大學、燕京大學、齊魯大學等共60名代表參加了會議。韓復榘高度重視此次會議，專門派人送來汽水、罐頭、水果、糕點等物品，同時安排軍車專程接送與會代表。大公推舉梁漱溟、晏陽初、黃炎培、章元善、江恒源、許仕廉六人為主席團成員。14日上午九時開會，梁漱溟以大會主席身份宣布開會。十時至十二時，梁漱溟用兩個小時的時間向大會做了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工作報告。

1934年10月10日，第二次全國鄉(xiāng)村工作討論會在定縣召開。大會推定晏陽初、梁漱溟、高踐四、梁仲華、陳筑山五先生為主席團成員。大會開始后，首先由梁漱溟發(fā)表“鄉(xiāng)村建設旨趣”主題演講。

1935年10月10日，第三次全國鄉(xiāng)村工作討論會在無錫舉行。大會主席團為高踐四、晏陽初、章元善、許仕廉、陳筑山、梁漱溟、江問漁。在會上，梁漱溟報告了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一年來的工作，并作為討論組丁組主席主持討論了涉及鄉(xiāng)村社會推進等工作的十三個問題。

正是通過這些為文、主持研究院、主編雜志、主政一方，以及與社會各界的交往等實踐中，梁漱溟不斷總結，從而實現(xiàn)了從文本到思想最后升華為理論的過程。每個時期，每個重要的事件過程中，和梁漱溟共事的同仁們，在鄉(xiāng)村建設理論建構的概念提煉和抽象思辨方面“無出其右者”。梁漱溟和晏陽初等鄉(xiāng)建大佬一樣，成為鄉(xiāng)村建設運動響當當的領袖之一。

費孝通認為，新舊社會交替之際，肩負現(xiàn)代性啟蒙任務的“文化英雄”會出現(xiàn)。“文化英雄”能夠提得出解決問題的辦法，能夠組織新的試驗，能夠得到大家的信任，能夠支配跟從他的群眾。這種支配權力是“時勢”所造就的，在現(xiàn)代社會，擔任文化英雄者必然是一個時代的領袖。[20]在費孝通的眼里，當時的梁漱溟就是這樣的一個“文化英雄”。

行文至此可以得出，之所以梁仲華在當時托辭因病辭掉并力推梁漱溟接任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院長，也是順應這種“勢”的進展的當然后果，這也是梁仲華的中和性格的體現(xiàn)。河南村治學院創(chuàng)辦，他本來已經得到馮玉祥認可，擔任院長一職，但他認為彭禹廷更為合適，遂又退任副職。彭禹廷回鎮(zhèn)平后，他又任代院長。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創(chuàng)辦，他再次讓賢梁漱溟，梁漱溟南下考察，他仍然以超然風度代理院長。晏陽初創(chuàng)辦重慶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中間晏陽初回美國處理事務，梁仲華亦被委托為代理院長。他的謙抑虛受“功成弗居”深為鄉(xiāng)建同事所敬仰。

劉一皋先生在《中國近代歷史人物研究的困惑》中，提出因為材料的缺乏造成了梁仲華與梁漱溟研究的厚此薄彼的現(xiàn)象。但是，通過這一段歷史的梳理，我們可以明顯看到與梁漱溟相比，梁仲華在理論建構上的弱勢，當時已經主動讓賢，現(xiàn)在的研究即使獲得更多的資料也不可能后來居上。

任何一種理論，得不到實踐的推動和社會的回應，都是空洞的虛談。除了政府要員、外國考察團、社會名流紛至沓來的參觀，更為梁漱溟主導下的鄒平鄉(xiāng)村建設影響不斷擴大推波助瀾外，主張全盤西化的陳序經在《獨立評論》發(fā)表《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將來》，千家駒和李紫翔編著《中國鄉(xiāng)村建設批判》，對梁漱溟的批評和質疑更加促進了社會各界對梁漱溟鄉(xiāng)村建設理論的關注。

建國后，1953年梁漱溟與毛澤東的公開爭論，美國學者艾凱對梁漱溟的訪問，都促成了梁漱溟“最后一個儒家”的形象形成。梁漱溟的后人對其資料的整理出版，“國學熱”的潮流和鄉(xiāng)村振興背景下的形勢，又促進了學者研究的趨之若鶩。無論是他本人還是當時和他一起工作的同仁的回憶錄，以及后來學者們的研究，以補償性重新描述的各種發(fā)明，就建構了我們現(xiàn)在所形成的以梁漱溟為中心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歷史文本。

注 釋：

①《民間（北平）》，1934年第1卷第9期31頁。

②山東省政府訓令：民副字第九四八號，1936年5月31日。

③成學炎：《梁漱溟先生談山東鄉(xiāng)村建設》，山東省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鄒平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梁漱溟與山東鄉(xiāng)村建設》，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7月第1版，第82頁。這篇文章整理自鄒平縣政協(xié)1985年、1986年、1987年對曾任全國政協(xié)常委梁漱溟的三次訪問。

④《清華副刊》1936年第45卷第2期，第9、10、11頁。

⑤梁仲華：《本院創(chuàng)辦之旨趣》，見璧山縣檔案局編印《晏陽初與華西實驗區(qū)檔案史料叢刊》第7輯，第3頁。

⑥《民間（北平）》1934年第1卷第1期，第36頁。

⑦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訓令：第一二一一號，1935年1月24日。

⑧1932年（民國二十一年），南京國民政府行政院頒發(fā)《行政督察專員公署暫行條例》，規(guī)定省以下設行政督察專員公署，為省政府之派出機構。1936年（民國二十五年），國民政府又頒發(fā)《行政督察專員公署組織暫行條例》;同年，山東省政府制定《山東省分區(qū)設置行政督察專員公署暫行規(guī)程》，將全省劃分為12個行政督察區(qū)，各區(qū)設專員兼本區(qū)保安司令。但當時僅在濟寧、菏澤、臨沂設立了3個專署，次年，又在臨清、惠民、聊城、牟平分別設立第四區(qū)、第五區(qū)、第六區(qū)、第七區(qū)等4個行政督察專員公署。其余各區(qū)未及設立，蘆溝橋事變爆發(fā)，是年底，省政府流亡魯西。

⑨Letter Written By C.H.L，October 9，1936，J109-01-129，山東省檔案館藏。轉引自山東大學陳一飛碩士畢業(yè)論文《華北農村建設協(xié)進會研究（1935-1942）》，第49頁。

⑩《清華副刊》1936年第45卷第2期，第9、10、11頁。

?山東省政府訓令：民副字第三〇一三號，1936年12月25日。

?山東省政府訓令：秘銓字第三四八號，1937年4月29日。

?http：//lishi.zhuixue.net/2016/1203/51253.html。

?梁仲華：《本院創(chuàng)辦之旨趣》（1947年9月17日），載璧山縣檔案局2013年編印《晏陽初與華西實驗區(qū)檔案史料叢刊》第7輯，第1-6頁。內容一是回顧鄉(xiāng)建院的創(chuàng)辦;二是再次闡明平教會“究竟是一個什么團體”，為什么要創(chuàng)辦鄉(xiāng)建院，“鄉(xiāng)村建設”一詞起于何時等問題;三是強調鄉(xiāng)建院的“學術研習的精神與途向”。四是對學生實習提出了嚴格要求，指出實習“是最重要的學程，不及格者我們決不給他畢業(yè)”。

?這一表述引用于美國學者詹啟華批評狄培理與陳榮捷在宋明思想史的研究中使用的一種方法是“本土文本的補償性重新描述”。

?王學典：《歷史是怎樣被敘述的？—論歷史知識的人文主義屬性》，見王文章、侯樣祥主編《中國學者心中的科學·人文（人文卷）》，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6月第1版，第47頁，文中指出，中國學者張蔭麟討論選擇史實的六條標準最后一條“現(xiàn)代淵源的標準”。

?對于“鄉(xiāng)村建設理論”的建構，綜合梁漱溟的傳奇一生，可以歸納為玄學式理論建構。

?這句概括得益于王學典老師對翦伯贊生平的一個總結，見王學典：《翦伯贊學術思想評傳》，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0年版，第5頁。

?王學典老師曾在一次談話中指出，梁漱溟先生對于文字有一種“經營”意識。后來在梁漱溟《人心與人生》自序中提到“1955年7月著手起草《人心與人生》一書，特先寫此自序。于此，首先要說我早在1926年5月就寫過一篇《人心與人生》自序了。——此序文曾附在1929年印行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第八版自序之后刊出?！厥撞挥X已是三十年的事，這看出來此書在我經營規(guī)劃中是如何的長久?！贝颂幍玫接∽C。

?千家駒在1988年《悼念梁漱溟先生》一文中回憶了他與梁漱溟的交往。他說：“在討論中，我發(fā)現(xiàn)梁先生的主觀很強，自信力很深?！?/p>

?《彭禹廷日記》，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河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輯出版：《河南文史資料》第33輯，第117-120頁。

?梁漱溟：《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設立旨趣及辦法概要》，《村治》第1卷，第11、12期合刊，1930年11月16日，第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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