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科學主義是貫穿20世紀的一種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它相信科學萬能,把自然科學方法看作是解釋和解決自然與社會問題的藥方,從而導致人文研究包括詩學研究對自然科學方法無原則的“征用”。這種“征用”結果是,因為無視人文研究的獨特性而造成了其研究水準的嚴重下滑。鑒于此,巴赫金揭橥反科學主義的大旗,強調人文研究不同于自然科學的特殊性,并通過批判俄國形式主義、弗洛伊德主義等科學主義色彩鮮明的學派來探討人文科學的方法論原則,以廓清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邊界。巴赫金的這一探討固然暴露了其思想的局限性與不足,但也提出了一系列值得思考的問題。
關鍵詞:巴赫金;人文科學方法論;反科學主義;極性思維
1920年代初,蘇俄文藝理論界就方法論問題展開過廣泛而尖銳的討論。這場討論既可以看作是19世紀后期“方法論熱”這一舊話題的延續(xù),又可以看作是對20世紀初期俄國形式主義等新潮流派追求所謂“科學性”這一新動向的積極回應。在這場討論中,巴赫金應《俄羅斯現(xiàn)代人》雜志之約撰寫了《話語創(chuàng)作美學方法論問題》一文。在該文中,他將俄國形式主義詩學定義為“材料美學”,認為這一美學是什克洛夫斯基等人在文學研究中因拒絕方法論指導而陷入主觀主義困境之后實施自我救贖的產物;為了擺脫這一困境,俄國形式主義者不得不在“熟知該門藝術所用材料的那些學科中尋找棲身之地”,物理學、心理學、生理學等自然科學被他們當成了“救命稻草”。這種對文學藝術所做的“非人文”研究讓巴赫金窺見了其身后的科學主義幽靈,從而開啟了他的反科學主義大幕。
一、從方法論熱到科學主義
所謂科學主義,按照美國學者郭穎頤的理解:“是一種從傳統(tǒng)與遺產中興起的信仰形式。”{1}它源自對科學原則的跨界使用或者濫用,這些原則主要包括經驗原則、數(shù)量原則、機械性原則和進步原則等。隨著科學的巨大進步與不斷完善,人們對這些原則進行引申而形成這樣一種觀點,即人類文化本身無論從科學的理論方面還是實用方面都受益無窮,科學可以用作衡量知識的唯一標準。用丁文江的話說:“我相信不用科學方法所得的結論都不是知識;在知識界內科學方法萬能??茖W是沒有界限的;凡有現(xiàn)象都是科學的材料。凡用科學方法研究的結果,不論材料性質如何,都是科學?!眥2}
在西方,科學主義思潮興起于19世紀,它與當時方法論意識的覺醒存在某種關聯(lián)。懷特海在談到科學與近代世界的關系時說:“19世紀最大的發(fā)明就是找到了發(fā)明的方法。一種新方法進入人類生活中來了?!雹鬯研路椒ǖ陌l(fā)明視作撼動古老文明基石的巨大杠桿和現(xiàn)代社會的一大特征。盡管“科學”一詞在當時限指自然科學特別是生物學科,但是它很快越出自己的邊界闖入那些非自然科學領域。這些領域紛紛照搬它的教義和術語,用狹義的科學方法和技術對自身進行“科學化”改造。19世紀因此不再是哲學一家獨大的世紀。這一時代的“世界精神”忙于塵世的具體事務,朝向外界而不再省視內心。浪漫主義、科學躍進與工程技術成了主宰這一世紀的三股力量,是它們將自然科學觀念深深地鉚入人們的大腦,以致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況:“對于任何需要蓋棺論定的重大問題,一般都同意最終交由科學家來處理。只要不被一種更為透徹的科學考察所否定,以科學的名義提出來的解決辦法就是確定無疑的?!蓖袪査固埂し膊獋悓Υ烁锌卣f:“這種情形可能并非完全是一件幸事,但確是事實?!眥1}以賽亞·伯林也說,今天我們已經到了這樣一個階段,自然科學的成就使人們有可能從唯一的一套嚴密原理或原則推導出它們的結構。人們相信只要正確運用這些原理,就有可能在揭示自然的奧秘上取得無限的進步{2},只需將自然科學方法運用到人類事務的其他領域,就可以建立一些與自然科學領域相似的不可辯駁的法則。因此,人們寄希望于用自然科學發(fā)現(xiàn)的新方法來解決(至少是解釋)社會領域中的問題。比如,尋找社會現(xiàn)象中的一致性或同質性,提出假設并且通過實驗來檢驗這些假設,建立法則并將這些法則同一些特殊經驗領域的法則以及更廣范圍的法則相聯(lián)系,這樣就可以通過層層推進的方式建立一個由不可辯駁的邏輯關系聯(lián)結的和諧的大系統(tǒng),為人類置身其間的這個變動不居的世界確立穩(wěn)定的支撐點和秩序,進而獲致安穩(wěn)平衡的生活。
確實,時至今日,自然科學已經獨步天下,幾乎不再有第二種力量可以與它相匹敵,它甚至被看成是全部人類活動的頂點和極致,被看成是人類歷史的最后篇章和人的哲學最重要主題。③由于被科學的光芒所掩,人們看不到這一事實,即自然科學其實是一個雙面的雅努斯。它在將這個世界變得明晰有序并且可以被掌控的同時,也導致了科學迷狂。由這種迷狂最終孕育了科學主義。福樓拜曾說:“懂一點科學使人疏遠宗教,懂多了使人回歸宗教?!眥4}某種意義上講,科學主義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新宗教。
幾乎與西方世界同步,俄國文藝理論界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也為濃郁的方法論氣息所籠罩?!皫缀趺恳槐揪唧w的文學史巨著都冠以方法論的前言。每一個大文學史家或文藝理論家都試圖在專題的緒論性的講演或文章中,陳述本學科的方法論基礎”。{5}各種方法論之間盡管分歧明顯甚至矛盾沖突,但這一情形足以反映出人們對方法論的巨大熱情。蘇俄文藝理論界的這股方法論熱是俄羅斯“西方化”的重要部分,新康德主義在其間扮演了重要角色。
新康德主義一定程度上是反思現(xiàn)代科技文明的產物,它的產生“單就哲學理論而言,是要同時反對已盤桓了幾十年的過分強調形而上思辨的黑格爾學派和過分流于實證主義的如穆勒等學說,但另一方面也潛在地有讓哲學面對勢力日張的科技文明的意圖”。⑥作為新康德主義的一個重要分支,弗萊堡學派是地道的“方法論者”,他們強調方法的獨立性,視方法為某種獨立自在和不依賴于對象的東西,“不是方法適應現(xiàn)實對象,而是對象本身從方法那里獲得其本身存在的獨特性:對象只有在那些用來規(guī)定其認識方法的范疇中,才成為某種現(xiàn)實”。{7}文德爾班、李凱爾特等人更是從方法論的角度將自然科學與文化科學做了區(qū)分。他們認為不同的方法決定了不同的研究類型或者學科,自然科學與文化科學之所以能夠區(qū)分就因為它們有各自不同的方法論基礎,二者不可以混同。在俄國思想界,康德哲學歷來不像黑格爾哲學那樣受追捧,但是新康德主義重視方法論的思想還是產生了不小的影響。曾經對弗萊堡學派特別是李凱爾特提出嚴肅批評的普列漢諾夫也毫不諱言方法(論)的重要性,他將“思想”“敘述這些思想的方式”和“研究的方法”視作理論著作的三大基本要素。但他同時也指出,方法只是工具,它“所以重要,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利用它可以做出一些結論,正像在物質生產領域內,工具之所以重要不在工具本身,而在于利用工具可以得到一些必需的物品”。{1}
普列漢諾夫的這一說法為巴赫金所接受。巴赫金同樣重視方法,他說,方法之所以有用處,不在于它本身的優(yōu)點,而在于它符合或者能夠掌握對象的特點,因此,它只具有從屬的或者次要的地位。{2}盡管巴赫金對新康德主義的“唯方法論”總體上持批評態(tài)度,但是,他也沒有像俄國形式主義者那樣極度貶低甚至否定方法的作用。事實上,沒有一定的方法就很難展開具體的研究。在人文科學領域,抓住具體材料并進行實質性研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急切地訴諸“事實本身”和“具體材料”也根本不能說明和證明什么問題。如果沒有一定的方法(論)指導,這類研究往往會淹沒在細節(jié)、事實或者材料的大海中,被實證主義所俘虜。巴赫金認為,形式主義正是在這里栽了跟頭,他們成了實證主義不自覺的躬行者。
眾所周知,“作為我們智慧成熟標志”(孔德語)的實證主義標榜邏輯性和科學性,極力主張人文科學至少在追求“科學性”方面應該委身于自然科學。這一論調在20世紀初的蘇俄文藝理論界不乏應和者,對“科學性”的趨鶩在當時儼然成為一種時尚。巴赫金曾不無憂慮說:“現(xiàn)在的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承認只有科學的思維才是可取的,在藝術研究領域也已廣泛為人們所接受。幾乎可說已有另一個極端出現(xiàn),即以科學性為時髦,表面上追求貌似的科學性,在真正的科學尚未誕生時草率而自負地標榜科學性?!雹圻@種唯“科學性”馬首是瞻的做法在他看來極容易造成研究課題水準的嚴重下滑,使研究對象變得貧乏甚至被別的東西所偷換。也正是從這時起,他萌生了批判科學主義的念頭,并將這一批判在與俄國形式主義和弗洛伊德主義對話中加以具體實施。當然,在當時的蘇俄學術界,迷戀“科學性”的遠非俄國形式主義和弗洛伊德主義等少數(shù)幾家,即使馬克思主義陣營里也有被這種貌似科學性迷惑的理論家。維戈茨基就毫不掩飾地將這種“科學性”當作研究的目標。他直言自己的工作就是在藝術學和心理學兩個領域中“追求客觀主義、追求徹底唯物主義的自然科學知識”。{4}在他眼里,藝術心理學家應該是生物學家,其工作是對活的實體進行分析,在將活體分解成各個組成部分的基礎上再對這些部分進行綜合,從而發(fā)現(xiàn)其作為整體的規(guī)律性。他同時宣稱美學應該是一門實用心理學學科。維戈茨基的這類主張固然受了費希納“心理物理學”的影響,但與盧那察爾斯基“美學干脆就是心理學的一個部門”{5}論斷則有更緊密的關系。
早年的盧那察爾斯基是實證主義信徒,他的《實證主義美學原理》一書堪稱馬赫和阿芬那留斯“經驗批判主義”在美學領域的一次大膽運用。在該書中,盧那察爾斯基明確將美學界定為生物學的一個重要領域。他斷言,不僅美學,“還有整個心理學乃至社會學都應被看作是生命科學的組成部分,而且從生物力學的基本規(guī)律的觀點看,早晚都會這么認為”。⑥此外,巴扎羅夫、波格丹諾夫、別爾曼以及尤什凱維奇等人也都是在追求科學性的過程中蛻變成馬赫主義忠實信徒的。蘇俄文藝理論界趨鶩“科學性”這一時尚表明,嚴格意義上的自然科學在不斷地拓展疆域,生物學更是越過僅為各種自然生命形式作純粹的陳述與分類的階段而成為一種有機生命的理論,它作為一種新穎的知識工具無邊界地染指人類生活的幾乎所有方面。平心而論,自然科學這種肆虐無忌的拓展帶給人類的遠非福音,事實上,它已造成了認識與價值上的混亂。
二、巴赫金人文科學方法論的學理內涵及精神實質
科學主義備受推崇這一事實引起了巴赫金的擔憂,他試圖打破“科學萬能”的神話,在審視自然科學方法的同時思考人文科學的方法論基礎。這便有了他從《話語創(chuàng)作美學方法論問題》(1924年)到《人文科學方法論》(1974年)這一長達半個世紀的思考與寫作。大致說來,巴赫金對方法論問題的思考在兩個層面展開:一是現(xiàn)實層面,通過批評俄國形式主義和弗洛伊德主義,指出自然科學方法對人文研究無原則介入所造成的不良后果;二是理論層面,通過闡釋康德哲學和新康德主義傳統(tǒng),用以廓清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邊界,進而探討人文科學方法論的學理內涵與精神實質,從而扭轉人文研究無原則“征用”自然科學方法這一不良傾向。
仔細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同樣是對自然科學方法無原則的“征用”,俄國形式主義和弗洛伊德主義還是有所不同的。俄國形式主義者的“征用”并不自覺,這與他們對方法論問題興趣向來不大有關,他們只是在蘇俄“唯科學性是從”的學術時尚中不經意地墜入實證主義窠臼的。實證主義在俄國有前期和后期之分。前期主要受孔德、穆勒和斯賓塞等人影響,代表人物有拉夫羅夫和米哈伊洛夫斯基等人。他們堅信只有經驗提供的事實才能成為科學研究的對象,科學要以對象的實際存在為前提,而對這一對象的認識是通過我們感覺器官的正?;顒蛹捌溟g的因果聯(lián)系進行的。后期主要受馬赫和阿芬那留斯等人的影響,代表人物有波格丹諾夫、盧那察爾斯基和尤什凱維奇等人,他們試圖用“經驗一元論”來修正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把認識看作是一個社會適應過程,要求在最大限度地節(jié)約思維(思維經濟)的前提下盡可能準確地描述經驗。不管是前期還是后期,俄國實證主義在重視感覺經驗、推崇馬赫提出的“思維經濟原則”或者阿芬那留斯的“費力最小原則”等方面卻是一致的。
“思維經濟原則”(或者“費力最小原則”)對俄國形式主義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自動化——可感覺性”這一范疇上。自動化或者可感覺性是就感覺經驗而言的,感覺強度弱(比如麻木或者習以為常)即為自動化,感覺強度大(比如驚異、奇異或者陌生化)則為可感覺性。這一范疇被他們運用到詩學研究中。什克洛夫斯基說:“在我們研究詩歌語言的詞匯和語音構成、詞語的排列、語義結構時,可以隨處碰見藝術的這樣一個特征:它是有意地為感覺的‘去自動化而創(chuàng)作的。在藝術中,引人注目的是創(chuàng)作者的目的,因而它被人為地創(chuàng)作成這樣,目的在于使接受過程受阻,達到盡可能緊張的程度和持續(xù)很長的時間,同時作品不是在某一空間中一下子被接受,而是不間斷地被接受。‘詩歌語言正好符合這些條件……這樣詩歌就可以被定義為受阻礙的、扭曲的語言,這是一種人為構造的言語。散文則是平常的語言:經濟、易懂、正確。”{1}從這段話不難看出,俄國形式主義者所說的詩歌語言實際上是寄生在實用語言上的。實用語言是自動化了的語言,不論是指物述事、傳情達意還是以言取效,它都指向自身之外的某個東西或某種狀態(tài),其自身的形式并不重要。詩歌語言則使實用語言擺脫自動化狀態(tài),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向語言形式本身,使它變得“陌生化”(或奇異化)。為此,就需要對實用語言做反常規(guī)的使用。因此,俄國形式主義者所說的詩歌語言“本身并不創(chuàng)造新的結構。它只是使人感覺到已創(chuàng)造的、但未被感覺到的和接受時處于自動化的結構。它只能等待,先讓生活實用語言根據(jù)自己的目的和意圖創(chuàng)造出某種新的言語結構,并使這種結構變得習以為常,能自動化地接受,只有到那時,詩歌語言才能登臺,鄭重其事地使這種結構擺脫自動化狀態(tài)”。{2}很明顯,詩歌語言離不開人的感覺。在俄國形式主義者那里,感覺的難易(或者消耗精力的多少)成了詩歌語言與實用語言的區(qū)分性特征:“陌生化”原則是給感覺設置阻礙的原則,它是對“自動化”或者節(jié)力原則的反向施動。
毋庸諱言,巴赫金由反科學主義進而拒斥自然科學對人文科學研究的介入,這無異于把孩子和臟水一同潑掉;更何況,他把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對立起來也有違于他本人極力倡導的對話精神,這暴露出了他思想深處的“極性思維”。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對立是虛構出來的,同樣,作為自然科學研究對象的那種能與自身完全等同的“物”也是一種虛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這樣的“物”,恩格斯當年在批判杜林時就指出這種與“自身等同的原始狀態(tài)”的物是最空洞的和最荒唐的觀念之一,因為“每個有機體永遠是它自身,同時又是別的東西”。{5}那些對立的兩極(例如正和負)既是彼此對立又是彼此不可分離的,不管如何對立,它們總是相互滲透或者相反相成的。這一點即使連將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做了嚴格區(qū)分的弗萊堡學派也承認,他們認為這種在理論上做出的區(qū)分在具體研究中并不有效。卡西爾說:“我們所能夠找到的,與其說是上述兩種清楚地互相分別的兩極端,在大多數(shù)情況之下,不如說是某一種類型的混合形式或過渡形式。在自然科學當中,往往冒出一些問題,而這些問題是只能夠以歷史科學之概念方法去處理的;另一方面,我們無法阻止以自然科學之觀察方式去應用于歷史科學的對象之上。每一個科學概念其實都同時是普遍的和特殊的;而概念之工作恰恰在于此兩者之間的建立一綜合?!雹尥贫灾祟愇拿鞯某晒ɑ蛘呶幕a品)不外兩個因子:一是物質的,包括種種自然界的力與質料;一是精神的,包括一個民族的聰明才智、感情和思想。文明是人的心智運用自然界的質和力的作品;沒有一種文明是純精神的,也沒有一種文明單是物質的。文化產品的這一特性使它可以而且應該被置于物理學的、心理學的或社會學的范疇之下加以研究和探討。在這個意義上,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邊界并不像反科學主義者想象的那么清晰或者不相往來。
當然,造成這一錯誤認識的原因除了“極性思維”之外,還有別的。比如,人們長期以來傾向于將技術與科學混為一談。技術與科學固然密切相關,但是它們不能等同。根據(jù)托爾斯坦·凡勃侖的觀點,人類知識有一個漫長的演變與分化過程。在人類早期,知識是綜合性的,基于觀察的實用性知識與基于“隨意的好奇心”的擬人化知識并存;那時的知識貼近人,人是衡量知識的尺度,想象力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但是,到了現(xiàn)代,特別是19世紀之后,以機器的使用為特征的技術成為一種產生普遍影響的力量,人們對知識的闡述也隨之開始偏向于純機械、非人格化和注重實際的方面,“隨意的好奇心”與想象力在知識活動中變得不那么重要,科學開始遠離人自身,被扁平化為一種所謂“技術化的科學”,與本來意義上的科學(亦即“理論科學”)分道揚鑣。應該說,技術化科學的出現(xiàn)是人類認識史上的一個重大拐點,科學也因為與技術綁縛在一起而名譽受損。所謂技術,按照凡勃侖的定義,是“為有用的目的而對科學知識的運用”。{1}它所包含的內容除了嚴格意義上的機器工業(yè)外,還包括工程、農業(yè)、醫(yī)學、衛(wèi)生等這些應用性分支??茖W之所以能夠用于這些應用性領域,不是因為它們必然要納入科學考察的范圍之內。理查德·費曼說:“科學應用只代表一種潛在的能量?!薄翱茖W知識本身沒有告訴人們應該怎樣利用這種力量——怎樣利用它造福人類而不是制造禍端。簡而言之,我們沒有科學的‘使用說明書?!眥2}科學家也不會提供這類“使用說明書”,科學的目的在于求知或者認識這個世界,也許壓根就沒想到要改造這個世界,改造世界不是科學家所關心的事情。這也是丁文江“試驗室同工廠絕對是兩件事——試驗室是求真理的所在,工廠是發(fā)財?shù)臋C關”③這句話所表達的意思。技術盡管脫胎于科學,但是,它完全可以擺脫科學家的控制而按照自己的需要行事,直至越過人性的邊界并在文化系統(tǒng)中取得支配性地位。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是,技術在現(xiàn)代社會已經成為塑造人們日常生活與思想習慣的重要力量。技術的失控在20世紀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災難也是一個有目共睹的事實,這也許是技術掙脫倫理羈絆之后的必然。巴赫金說:“技術世界有著自己內在固有的規(guī)律,這個世界正是按照固有規(guī)律一往無前地發(fā)展,盡管它早已回避而不再思考它的文化目的,因此可以從惡而不是向善”,還說,“一切技術手段如果脫離了唯一的整體而聽憑它按照自己內在規(guī)律發(fā)展,都是可怕的。它隨時可能闖入這個唯一的生活整體而成為一種不負責任的可怕的破壞性力量?!眥4}比如火炮就完全可能從一種防御性的手段變成可怕的、毀滅性的力量。需要強調的是,技術失控引發(fā)了現(xiàn)代社會的人性危機與生態(tài)危機,但是,如果要科學為此承擔責任,這顯然不公平。巴赫金在這一點上也難免“庸人之見”。
盡管如此,他的反科學主義思想?yún)s是富有啟示性的,即便對我國人文科學研究包括文藝理論的建設也不乏借鑒意義。
我國晚清自洋務派向西方學習堅船利炮的技術開始,就有了科學主義萌芽。在此后的年月,科學主義逐漸演變成了貫穿整個20世紀思想界的一大思潮,即使在此過程中遭到過多次阻擊,也難以延緩它行進的腳步。那場由張君勱和丁文江等人引發(fā)的“科玄之爭”更是助推了它在中國的傳播與發(fā)展。郭穎頤說:“1923年的這場論戰(zhàn)實際上是為科學做廣告,使唯科學主義這一術語廣泛運用于從此開始的實證主義思潮?!眥5}科學主義之所以能獲得如此強勁的發(fā)展勢頭,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器用層面的;一是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就器用層面來說,我國對現(xiàn)代西方科學的引介偏重于技術的層面,人們對“技術化科學”的興趣要遠遠大于對理論科學的興趣。這完全可以理解,科技落后與物質文明不發(fā)達導致被動挨打的慘痛經歷極大地刺激了我國知識分子,他們需要強國夢。丁文江直言不諱地說:“歐美的生產增加,完全由于利用科學,所以要使得建設達到生產的目的,第一個條件是要科學化。”{1}這便有了他致力于野外地質勘探、吳稚暉大膽謳歌科學的工業(yè)社會之舉。
一些有識之士也清醒地意識到:“精神的文明必須建筑在物質的基礎之上。提高人類物質上的享受,增加人類物質上的便利與安逸,這都是朝著解放人類的能力的方向上走?!眥2}物質文明的建設被當作頭等大事。就意識形態(tài)層面而言,科學的本質與方法在我國被人們賦予了許多它本沒有的功能與作用,甚至被改造成了“一項意識形態(tài)立場”③。耐人尋味的是,在近代中國,鼓吹科學最賣力的人往往不是真正的科學家,他們甚至連充當科學代言人的資格也存疑。這些人是熱衷于公共事務的知識分子,他們迫切地想用科學來改造社會、改造人生,但是缺乏進行具體科學研究與實驗的耐心。這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當時國人對“科學”的理解何以不是來自中國科學社創(chuàng)辦的《科學》而是來自陳獨秀的《新青年》?!缎虑嗄辍肥切滤枷氲牟咴吹?,它用極富鼓動性和修辭感的話語來宣揚科學。這類話語對人們思想的影響往往更有效而且更深遠,極好地迎合了人們對“新文化”的期盼。可以說,人們是把現(xiàn)代科學作為一種新的價值體系來接受的,胡適、陳獨秀等人在這一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正是他們將科學有意識地改造成了科學主義。在檢視胡適等人的文化遺產時,林毓生直言不諱地說:“胡適的‘科學主義的意見實由非科學的材源所促成。更嚴重的是,胡適過分渲染的‘科學主義的意見帶有類似宗教的格調;他似乎企圖建個自然主義的宗教——把科學當做新的宗教——以便解除內心深處的焦慮。”{4}
在林毓生看來,科學一旦被意識形態(tài)化為科學主義,它就使“理知訓練的創(chuàng)造性傳統(tǒng)找不到扎根的沃土”,因為“信奉‘科學主義的人們,極少愿意去發(fā)展一項經由成功地形成在科學研究上有重要意義的問題的實例來獲得科學素養(yǎng)的意識”{5}。這樣一來,那種以價值次序為基礎的、訓練有素的判斷力就失去用武之地,沒有次序的、相對主義的氣氛則流行起來。在這樣的氣氛中,不存在什么是中心問題,什么是邊緣問題,考據(jù)???、導論式的敘述性著作,借學術之名傳播自己信條的活動便漸次占據(jù)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的領地。在這樣的氣氛中,人們熱衷于在人文研究領域建構知識論范疇,寄希望于用自然科學方法來尋找文學的本質和規(guī)律。他們相信文學有一個有跡可循的邏輯結構,對文學的研究應該嚴格遵守“始、敘、證、辯、結”之類的邏輯表述。一句話,他們將“具體的經驗”簡化為“抽象的意念的程序”。⑥在這樣做的時候,他們忘了,“文學品位和對文學形式和文學感覺的培養(yǎng)必須永遠是文學培訓的目標,從而與語言學和社會科學相區(qū)別”,凡勃侖說道:“在一個與科學精神格格不入的領域里刻意地拼命使用科學闡述,這是一種既莫名其妙又毫無必要的浪費?!眥7}換句話說,科學家在文學研究領域并無“立法”或者建立范式的權力,這不是他們擅長的領域。在考慮非自然科學問題的時候,科學家比普通人高明不了多少——當他就社會問題發(fā)表意見時,他也會像其他門外漢一樣幼稚。{8}
總之,正視人文研究的獨特性,辯證看待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的關系,擺脫科學主義的束縛,詩學研究才可能健康推進。這應該是巴赫金反科學主義思想帶給我們的啟示。
作者簡介:王建剛,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主要從事文藝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