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梅

賈母的小精明與大糊涂

說起《紅樓夢》里的人精，首先得提王熙鳳。誰能讓王熙鳳甘拜下風(fēng)？那就得是“老祖宗”賈母了。賈母精明，精明在何處？

王熙鳳、薛姨媽，都是望族貴婦人，什么沒見過？可偏偏見了“軟煙羅”兩個人都不認得，都以為是蟬翼紗。經(jīng)賈母指點才知道這“軟煙羅”又叫“霞影紗”。黛玉的窗紗舊了，賈母指點換銀紅“軟煙羅”，讓霞影紗的顏色與窗外青綠竹子遙遙輝映，給蒼白的黛玉帶來些生氣。賈母覺得寶釵“雪洞似的屋子”寒素太過，就讓丫頭送來水墨畫白綾帳子、石頭盆景兒、紗桌屏、墨煙凍石鼎。這四樣既保留了薛寶釵屋子的素凈風(fēng)格，又去除“雪洞”寒氣。賈母在花廳請客，每席旁邊設(shè)一幾，“幾上設(shè)爐瓶三事，焚著御賜百合宮香”；又擺放“點著山石布滿青苔的小盆景”。又有“小洋漆茶盤，內(nèi)放著舊窯茶杯并十錦小茶吊，里面泡著上等名茶”。還有“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著大紅紗透繡花卉并草字詩詞的纓絡(luò)”……這等好品位，即便是年輕人也愛到賈母那里去聚去看去享受。至于音樂鑒賞，更是高絕。第五十四回榮府元宵夜宴，她叫芳官唱一出《尋夢》，只提琴與管簫合，笙笛一概不用；叫葵官唱《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只在意嗓音和發(fā)聲咬字。第七十六回中秋賞月，賈母讓人遠遠地吹笛，效果是“令人煩心頓解，萬慮齊除”。吃喝玩樂、聽戲聽書、打牌猜謎、賞雪賞梅……兒孫們會的她都會，愛玩領(lǐng)頭玩，有見識有情趣有品位，賈母釋放出高人一籌的精明和生命光彩。

雖然家事交給王夫人和王熙鳳打理，但是賈母可不是袖手旁觀諸事不管，她的信息靈通著呢。王熙鳳因管制下人被邢夫人打壓，眼睛帶著哭過的痕跡。她不惜得罪兒媳婦贊賞孫媳婦管家嚴格。黛玉年幼失母，惜春父親出家，湘云父母雙亡，賈母憐愛她們，把她們接到身邊親自撫養(yǎng)，調(diào)教得潔凈大方、才華橫溢。薛寶釵、邢岫煙、薛寶琴……這些年輕的女孩子有關(guān)系遠的，也有近的，來了，賈母慷慨接納，贈衣贈物。不僅如此，心思還細，劉姥姥進大觀園，眾人都鬧她，到高潮，賈母沒忘了讓下人給板兒碗里布滿菜。族人喜姐兒和四姐兒是兩個窮親戚，來賈府給賈母拜八十大壽，晚上留下玩。賈母知道賈府管事的男男女女都是“一個富貴心，兩只體面眼”，唯恐慢待了兩位姑娘，特意派鴛鴦到園里各處女人們跟前囑咐多多照顧。真是世事洞明、人情練達。

第七十三回王熙鳳病了，探春、寶釵協(xié)助理家。賈母聽探春匯報下人們守夜聚賭之事，向來溫和的她果斷出手，親自查賭。她說：“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蛸I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趁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況且園內(nèi)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guān)系不小。這事豈可輕恕?！苯?jīng)查，聚賭者有二十多人，他們被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nèi)磕響頭求饒。賈母擒賊先擒王，“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然后命令“將骰子牌一并燒毀，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nèi)”。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因為大賭頭里有迎春的乳母，迎春面子上不好看，黛玉、寶釵紛紛替迎春求情。賈母也不答應(yīng)，她說：“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diào)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jīng)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敝淮艘淮巍袄献孀凇崩做鹋Z府門戶獲得整肅，安全問題獲得保障。賈母抓大放小，張弛有度，賈府在她的運籌帷幄之下，平穩(wěn)度過王熙鳳生病導(dǎo)致的薄弱管理期，真是“人精”。

王熙鳳因為賈璉婚外情不斷，費盡心機受盡委屈，甚至不惜殺人來抗衡。到頭來賈璉不但不珍惜她，反而與她離心離德，緣盡情終。那么賈母的婚姻情況怎么樣？賈代善與賈母是不是一生一世一雙人呢？不是。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我們從舊年賬本中可以發(fā)現(xiàn)，賈代善不僅擁有賈母，家里還有兩個妾，外頭還有兩個妾，另外還有兩個外頭的女人。這六個人在賈府都是過了明路的，有賬可查，她們的娘家人死了可以到賈府公然支銀子做喪葬費的。這六個還只是有案可稽的，那不在冊的不知道還有多少?？墒琴Z代善的女人們只有賈母生下了兒子，而且是兩個。一個世襲了爵位，另一個被皇帝額外賜了主事之銜，入部習(xí)學(xué)，升到了員外郎。賈母還生了女兒賈敏。在第二十九回賈母見到榮國公的替身張道士，提起丈夫，馬上淚流滿面。可見賈代善夫婦的感情還是不錯的。家里、外面的鶯鶯燕燕再多，也不會動搖賈母及其子女在賈府中的經(jīng)濟與政治地位。因為只有兒子可以繼承爵位與財產(chǎn)。那么其他六個女人為什么沒有兒子生下來？這就是賈母過人的地方。反觀王夫人，她也有兒有女，她的丈夫只有兩個妾——趙姨娘、周姨娘。趙姨娘在賈府中最不受人待見，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喜歡她，連王熙鳳也欺負她。但是就是這樣一個“愚妾”，不但日日挽留住賈政在自己房里安歇，而且還生出來賈環(huán)和探春兩個孩子。探春“才自精明志自高”，后來做了藩王的王妃；賈環(huán)不成器形容猥瑣，但到底是少爺，多多少少威脅到寶玉的地位。而且探春比寶玉小一點兒，也就是說，在王夫人為賈政懷孕生子的時候，賈政就已經(jīng)籌備納趙姨娘為妾了。所以后來抄檢大觀園，王夫人見著身量苗條、體格風(fēng)騷的丫頭就“觸動往事”，大動肝火，這與她在婚姻中的失敗不無關(guān)系。

幾番比照，賈母不阻止賈代善納妾，維持了與丈夫的良好感情，不失封建大家族要求媳婦的賢德；生兒育女開枝散葉獲得世俗的收益；這容人容事兒的胸懷，進退自如的優(yōu)游，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的智慧，不是人精又是什么？

剛才說到賈母是人上人、人精，那么賈母是不是人生的大贏家，引領(lǐng)賈府走向新的繁榮昌盛了呢？

不然。

賈母的精明對她個人的人生是加分的，讓她享盡榮華富貴；但是她的精明對賈府沒有用。因為要想將富貴延續(xù)下去，家族里的男人得像榮國公與寧國公一樣繼續(xù)建立赫赫功勛，封妻蔭子?；蛘咦x書做官，輔佐皇帝政治河清海晏。賈母從來沒有在兒子、孫兒面前倡導(dǎo)讀書的必要性，也沒有對他們的人生抱負有過成熟的規(guī)劃。她的人生哲學(xué)是以享樂為上的?？嘈淖x書，科舉做官，為皇帝分憂在賈母的人生哲學(xué)里不存在。既然不存在，賈母作為寧榮二府金字塔頂端的領(lǐng)導(dǎo)者，也是擁有絕對話語權(quán)的家族文化主導(dǎo)者有時就留下許多不該有的沉默。兒子賈赦，為人不仁，為了幾把扇子能把石呆子弄得家破人亡，孫子賈璉說了兩句公道話居然被打了個動不得，賈母對此不置一詞。侄子賈敬倒是考上了進士，承襲了爵位，卻又不義，拋棄寧國府族長的責任出家在道觀里清修，賈母也不置一詞。孫子賈璉無禮，在國孝、家孝期間，偷娶尤二姐，王熙鳳把人領(lǐng)給賈母看，賈母只笑著說“好”。對孫子不顧世情倫理有違國禮、家禮的行為不置一詞。賈珠死后，賈寶玉不喜讀書，又被整個榮國府當成了新的繼承人，賈母對他該承擔的家族責任也不置一詞。賈珍道德敗壞，爬灰、父子聚麀，淫亂至極。賈母只是把惜春接到自己身邊撫養(yǎng)，對賈珍父子何曾說過一句重話！該說的話不說，外人評價賈府“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語言雖有夸張，但也絕非空穴來風(fēng)。

其實禮、樂、仁是不能分開的。賈母精通音樂鑒賞，卻不明白樂不是單單用來取樂的，樂多與儒家思想文化中的“和”相聯(lián)系，所謂“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記·樂記》）。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敬”“孝”“忠”“誠”“義”“智”“信”“仁”“禮”等倫理，俱通過“樂”來張揚，教化，傳播。君主以禮治國，官員以禮修身，以禮作為個人安身立命以達到君子境界的必由之路。禮和樂的核心是仁德之心，尊卑貴賤的行為規(guī)范、儀式制度都要仁德來填充，如此子孫人格才健全，家族才能繁衍昌盛。宋代歐陽修少孤，其母用蘆荻在沙地上教其識字，明曉讀書的重要性。后來歐陽修成為北宋文壇領(lǐng)袖，光耀千古。明代歸有光的祖母把丈夫用過的象笏送給讀書的孫子，激勵他在科舉考試中要屢敗屢戰(zhàn)。這些女性，文化才智都未必超過賈母，但是在對子孫家庭教育的大是大非上卻是目光長遠、守正出新的。家族自然也得到了很好的延續(xù)。

那么賈母的家庭教育觀是什么呢？在第五十六回賈母有過這樣一段話：“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jīng)禮數(shù)來的。若他不還正經(jīng)禮數(shù)，也斷不容他刁鉆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shù)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里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里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边@段話透露出兩層意思：一是賈府里的孩子要行出正經(jīng)禮數(shù)給大人爭光；二是有了第一條，背地里是可以被家族縱容的。在這樣一種認知的主導(dǎo)下，賈敬暴死，賈珍、賈蓉奔喪“放聲大哭，從大門外便跪爬進來，至棺前稽顙泣血，直哭到天亮喉嚨都啞了方住”。表演得足夠了吧，但是一轉(zhuǎn)眼，賈蓉到府內(nèi)，和二姨搶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臉。賈蓉用舌頭都舔著吃了。眾丫頭看不過，都笑他。賈蓉撇下尤二姐，便抱著丫頭們親嘴……糜爛至極，怎么振興家業(yè)，享千秋萬代的榮華富貴！

賈母精明一世，作為賈府的掌舵人，在最重要的家族子弟的教育問題上偏偏糊涂得很。這糊涂導(dǎo)致賈府男丁無人成器。元春死后，靠山失去，賈府忽喇喇大廈傾，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追本溯源，是當家人缺乏振興家業(yè)的長遠眼光。所以賈母的精明是個人享樂生活的小精明，放縱子弟的大糊涂才是真糊涂，不知她死前是否認識到了這一點。

賈寶玉的真與怯

寶玉有三“真”。

一是婚前與黛玉產(chǎn)生了不被宗法社會容許的真情。

二是他對于女孩子的態(tài)度真沒有等級之差。他博愛一切女孩兒——不管是尊貴的小姐還是低賤的丫頭，不管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他料定，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女兒，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在他眼中，天下女孩兒都是水做的骨肉。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三是對社會主流價值觀，即“仕途經(jīng)濟”不加掩飾地真否定。寶玉稱讀書上進的人為“祿蠹”?！都t樓夢》第三十二回，史湘云勸寶玉：“該常常的會會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wù)勚v講些仕途經(jīng)濟的學(xué)問，也好將來應(yīng)酬世務(wù)，日后也有個朋友。”寶玉聽了道：“姑娘請別的姊妹屋里坐坐，我這里仔細污了你知經(jīng)濟學(xué)問的?！睂氣O也勸過，話沒說完，寶玉咳了一聲，拿起腳來走了。唯有林黛玉從來不說這些“混賬話”，所以被寶玉引為知己。

這三條放在我們當下這個時代，沒有什么太大的問題，但是在當時則不被主流社會接納。由此可見，寶玉的“真”超前于他所處的時代，至少一百年。

意識形態(tài)上如此超前，具體行動上怎么樣呢？

關(guān)于愛情，寶黛二人發(fā)乎情，止乎禮，止乎未來。在第三十二回，林黛玉不經(jīng)意聽到寶玉的贊揚，她在心里哀嘆：“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第六十二回寶玉聽黛玉算賬出多進少。寶玉笑道：“憑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們兩個人的。”一個病入膏肓，一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對于捍衛(wèi)愛情這件事，寶黛都怯于面對現(xiàn)實。

寶玉的怯懦害苦了伺候他的一些丫頭。金釧、晴雯、芳官、四兒，被王夫人驅(qū)逐，寶玉都脫不了干系。金釧與寶玉調(diào)情，沒防備被王夫人打了一個嘴巴子，寶玉見狀不好，“早一溜煙去了”，全不顧金釧將面臨怎樣的處罰。晴雯并無過錯，只因為生得太好勾起王夫人的往日遺恨，病得懨懨弱息從炕上被拉下來攆出去。寶玉不敢為晴雯說一句話。對比探春頂著犯上的風(fēng)險拒絕王熙鳳搜檢丫頭們的東西，寶玉這個主子真是須眉不如巾幗！

不走仕途經(jīng)濟，將來拿什么維持、發(fā)展榮國府，寶玉從來沒想過。后來他出家當和尚，自己的生存問題是解決了，這也是他最有行動力的一次反抗，但是拋棄婦孺，對家族“不負責任”的事實實際上是另一種形式的怯。

寶玉的真與怯是怎么生成的呢？這與榮國府的家庭教育大有干系。賈母命根子似的寵著寶玉，他與林黛玉的愛情實際是受到了賈母的庇護。就連二門上的仆人興兒都知道：“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故尚未及此。再過三二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準的了?！辟Z寶玉喜歡在內(nèi)帷廝混，更是獲得了賈母無限的包容。在第七十八回，賈母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擔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币环挵汛蠹叶级盒α??？梢?，沒有賈母的默許，就沒有賈寶玉對女孩子的博愛。賈母的愛與寬容是寶玉能在內(nèi)帷中自由表達自己的精神基礎(chǔ)。就這一點來說，賈母對寶玉的理解遠遠超出了王夫人。至于寶玉反對仕途經(jīng)濟，其實也無大礙。賈政年輕時候詩酒放誕，見寶玉雖不讀書，作詩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也就不強以舉業(yè)逼他了。既然如此，可見寶玉的真，多數(shù)是本性流露。在賈母的庇護下，他的真性情很幸運地被保留下來，這也是寶玉的人格魅力之一。

怯懦緣何而來呢？源于兩個方面。

首先，寶玉天生性怯。他十幾歲時去廟里燒香還愿，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

其次，賈政不近人情的暴力教育嚇破了寶玉的膽。寶玉平生最怕的就是父親賈政，尤其怕問他的書?！都t樓夢》中寶玉要出門上學(xué)去，向父親請安告別。當時賈政在書房中與相公清客們閑話。見寶玉進來，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學(xué)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門?！边@是多么有悖父子倫常的語言暴力，而且還當著外人的面，不給兒子留顏面。即便是愛之深責之切，也太過分了。

還有更過分的。大觀園基本建成，賈政攜寶玉和眾清客游園題字。在這場變相的考試中，寶玉大展才華，但是父親的評價卻是：“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薄靶笊?，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薄盁o知的業(yè)障！你能知道幾個古人，能記得幾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里知道這清幽氣象。終是不讀書之過！”更有意思的是走到一處，賈寶玉沒有順著賈政的意思贊美，而是發(fā)表自己的看法，未及說完，賈政氣得喝命“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lián)?！叭舨煌?，一并打嘴?！睂氂裰坏媚钜宦?lián)，賈政聽了，搖頭說：“更不好?！备缓玫囊馑际沁€可以。下一景，寶玉被嚇得“在旁不敢則聲”，賈政喝道：“怎么你應(yīng)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走神，應(yīng)答略慢了一點，賈政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薄扒叻肌笔菍氂翊诵悬c睛之筆，沁芳泉上的閘自然名“沁芳閘”。聞此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逼鋵崒氂衲挠匈Z政罵的那么不堪，北海靜王眼中的寶玉“面若春花，目如點漆”“語言清楚，談吐有致”，他贊寶玉“雛鳳清于老鳳聲”，還贈予御賜香念珠一串。正是賈政對兒子不計次數(shù)、不計后果、不計深淺的語言暴力，導(dǎo)致寶玉聽到老爺叫，“好似打了個焦雷，登時掃去興頭，臉上轉(zhuǎn)了顏色，便拉著賈母，扭的好似扭股兒糖，殺死不敢去”。其實賈政對寶玉的愛一點也不比其他父親少，他甚至早早地替兒子相看好了妾。但是賈政以恨為愛的斷喝與辱罵交織的語言表達還是深深地傷害了父子之情。

賈政語言暴力的另一個嚴重后果，就是強化了寶玉性格懦弱的部分。寶玉在賈政面前不但被唬得倒退，不敢說話，在母親不公平對待丫頭的時候，他也不敢說話。忠順王爺派人捉拿琪官的時候，寶玉不經(jīng)嚇唬出賣了朋友。賈政在教育子女方面過于關(guān)心學(xué)業(yè)，完全忽視了子女的身心健康、品德修養(yǎng)。賈珠早死，必與此有關(guān)。寶玉縱然不死，也被嚇破了膽。父親的贊美永遠是兒子最響亮的獎賞。不能獲得父親認可的男孩永遠長不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怯懦將是伴隨他們一生的標記。

最后一個原因是寶玉未成年，他還不具備與看不順眼的世界抗衡的力量。他對柳湘蓮抱怨：“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能由我使。”誰在青春年少的時候沒有這樣的煩惱呢？向掌權(quán)者妥協(xié)是覺醒了的少年不得不做出的姿態(tài)。遠遠看上去這也是一種怯懦，一種被動的怯懦。

黛玉過來，你這個傻妹子！

大觀園里吟詩，黛玉屢拔頭籌，詩才無限?！都t樓夢》第四十回，劉姥姥來到黛玉的屋子里，“因見窗下案上設(shè)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辟Z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眲⒗牙蚜羯翊蛄苛索煊褚环?，方笑道：“這哪里像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

黛玉在大觀園的學(xué)霸生活由此窺得一斑。她一直被賈母寵著——尊貴、舒適、漂亮、嬌弱——養(yǎng)得美人燈兒一樣，風(fēng)吹吹就壞了；卻并沒被賈母真正栽培過。不是賈母不盡心，而是賈母不忍心。結(jié)果在富貴鄉(xiāng)里被極盡呵護嬌慣，反而失卻了生命的強健力，黛玉的母親如此，黛玉也如此。

寶玉對黛玉表明心跡后，黛玉每每為父母雙亡，無人為自己做主而神傷。其實，就算寶黛成婚，黛玉將來的生活又怎么樣？有些讀者揣測可能曹雪芹還想將黛玉嫁給北海靜王。好吧，總之大家包括黛玉在內(nèi)，都希望黛玉嫁入豪門，做一個錦衣玉食的貴婦人。那么貴婦人的生活是怎么樣的？賈母從來不對黛玉講實話，黛玉自己有沒有領(lǐng)悟到呢？

“家里面雖然仆人很多，但是一切家務(wù)的操作，像燒飯、洗衣、縫紉、繡花，做糖果、糕點、蜜餞、各種泡菜、過年臘肉、酒菜等等，都要媳婦們親自帶動、操持……家務(wù)事，關(guān)于經(jīng)濟、子女教育等家務(wù)事，都是在每年過了春節(jié)的元宵節(jié)，（夫妻）商定計劃，由我去按步執(zhí)行的。家事很多，幸而我在日本念書時，曾學(xué)習(xí)過家政學(xué)?！?/p>

這段話出自董竹君的《我的一個世紀》。董竹君嫁給夏之時，進入四川的一個大家族生活。

“每天早晨侍候丈夫出外辦公以后，就開始學(xué)縫紉、結(jié)絨線、繡花、燒菜、洗衣，還幫助招待親友。到了晚上，教子侄們讀書，幫總管算賬；給大模子、大猷侄、國瓊女洗完屁股、兩腳，拍凈衣、鞋、襪……上床后，在菜油燈下扎鞋底，什么都做。免得他們說我好吃懶做。這樣，每天都要搞到深夜。雖然我很累，但為了取得婆婆的歡心，取得家人們的好感，只好一切都忍耐。

四季伙食烹調(diào)，夏季翻晾大批春冬季的呢、絨、棉、皮裘、中西衣服以及書籍、字畫；舉辦他的壽辰、二爺?shù)膯适?；護理他和孩子的病痛；協(xié)助建造房屋、裝修布置，栽花種竹；過舊歷新年還要釀酒、腌臘肉、做香腸等，還要做各種蜜餞，如冬瓜糖、米花糖、油子糖、桔餅、蜜棗等等。

單是四季的一二十壇干、濕泡菜，豆瓣醬、水豆豉的監(jiān)制和幾十盆蘭草花的培養(yǎng)，繁瑣的家務(wù)事就夠我煩了。稍有空閑，即縫紉、繡花（給孩子穿繡花鞋），白天整理家務(wù)，注意子女教育，招待親友來往、交際應(yīng)酬；夜晚則登記賬目，巡邏。深夜入睡，清晨起床，從不疏懶。想到孩子生下，雖有奶媽、保姆照顧，但她們?nèi)鄙兖B(yǎng)育孩子的一切知識、方法，都得自己用腦考慮計劃指點等等。不是因為有了保姆或奶媽，母親就什么都不管的。記得我每晚半夜不放心，還得起床看看孩子情況如何。

丈夫每年都過生日，這件事情當時在家里算是一件大事了。他喜歡熱鬧，要請客，要唱幾天戲，這就忙壞了我。不但要給他從頭到腳做一套新的衣履，親自給他穿上，并且還要張燈結(jié)彩，大大布置一番。要招待，監(jiān)廚，安排酒席，迎送客人。還要根據(jù)親友們關(guān)系的深淺來為他們的轎夫、女仆、丫頭、孩子們封上紅封套的喜錢，交給傭人去分發(fā)。我的丈夫在這幾天卻整天兩手插在袖子里，到處踱來踱去地看看、玩玩、吃吃、喝喝，儼然以壽星老兒自居，什么事都不管。我累得腰疼腿麻，半夜去廁所時兩腿竟不能下地?？墒?，他不但沒有一句溫情安慰的話，如果這年的客人沒有去年多，到了晚上，他就要冷言冷語地責備我，都是由于我招待不周才會這樣的。當時，富貴之家做壽要如此排場……真想問他，我是妻子，還是牛馬？但我還是嘆口氣忍住了?！?/p>

夏之時的家族與榮國府在規(guī)模上可能不能比，但家族主母所承擔的責任，主管的家族事情有很多相類。只要對比一下王熙鳳在大觀園的生活就可知此言不虛。

《紅樓夢》第四十一回，王熙鳳夾茄子給劉姥姥吃，姥姥愣是沒嘗出來。鳳姐兒馬上介紹做法說：“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豆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丁，拿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了，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了。”

第三十五回，寶玉挨了打，想吃小荷葉兒小蓮蓬兒的湯：

鳳姐一旁笑道：“聽聽，口味不算高貴，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這個吃了?！辟Z母便一疊聲的叫人做去。鳳姐兒笑道：“老祖宗別急，等我想一想這模子誰收著呢?！币蚧仡^吩咐個婆子去問管廚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來回說：“管廚房的說，四副湯模子都交上來了。”鳳姐兒聽說，想了一想，道：“我記得交給誰了，多半在茶房里?！币幻嬗智踩巳柟懿璺康?，也不曾收，次后還是管金銀器皿的送了來。

薛姨媽先接過來瞧時，原來是個小匣子，里面裝著四副銀模子，都有一尺多長，一寸見方，上面鑿著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蓮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樣，打得十分精巧。因笑向賈母、王夫人道：“你們府上也都想絕了，吃碗湯還有這些樣子。若不說出來，我見這個也不認得這是作什么用的?！兵P姐兒也不等人說完，便笑道：“姑媽那里曉得，這是舊年備膳，他們想的法兒，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來，借點新荷葉的清香，全仗著好湯，究竟沒意思，誰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樣地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來了。"說著接了過來，遞與個婦人，吩咐廚房里立刻拿幾只雞，另外添了東西，做出十來碗來。王夫人道：“要這些做什么？"鳳姐兒笑道：“有個原故：這一宗東西家常不大做，今兒寶兄弟提起來了，單做給他吃，老太太、姑媽、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勢兒弄些大家吃，托賴連我也上個俊兒?！辟Z母聽了，笑道：“猴兒，把你乖的！拿著官中的錢你做人?！闭f的大家笑了。鳳姐也忙笑道：“這不相干。這個小東道我還孝敬得起?！北慊仡^吩咐婦人，“說給廚房里，只管好生添補著做了，在我的賬上來領(lǐng)銀子?！眿D人答應(yīng)著去了。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辟Z母聽說，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還巧什么！當日我像鳳哥兒這么大年紀，比他還來得呢。他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鳳兒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p>

一口茄子、一碗湯，當家的媳婦得馬上說出做法。小叔子要喝，得立時做出來。還要自掏腰包讓眼見耳聞過的眾人也打個牙祭，滿足胃口滿足好奇心，博得長輩的喜歡。王熙鳳的反應(yīng)已經(jīng)夠快了，業(yè)務(wù)也夠熟練了，嘴巴也夠甜。饒是如此，當著眾人面還是出了兩次錯，被寶釵評價不如賈母。那賈母的手、眼、腦、嘴、心眼兒又該多么迅捷、周全！這還僅僅是對付一口吃食，不算當家媳婦對內(nèi)安撫各路人心，彈壓不服管的部門經(jīng)理，對外催促佃戶交租、不擇手段四處弄錢撐場面。遇到元春這樣的大人物來做客，就算腰酸背疼腿抽筋，能讓有話語權(quán)的人滿意也算萬幸了。

由此，林妹妹，寫寫海棠詩，冠絕海棠社，這才華不是不好，是分量太輕。承擔不起貴婦人三個字的內(nèi)在價值品質(zhì)要求和外在管理職能素養(yǎng)。寶釵留意哥哥出差回來提醒母親請幫扶的伙計們喝酒；探春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史湘云自己動手做針線。這才是真正的為貴婦人準備的閨閣教育，用董竹君的話說——日本的家政課。當然林妹妹天生不喜歡，寶玉見了也會斥為——俗物、死魚眼睛。

從來沒有人教林妹妹留意這些俗物，從來沒有人提醒她如何為婚姻而不是為戀愛做準備。賈母愛她，卻沒從根本上幫助她。寶玉愛她，也沒為兩個人的將來做任何打算。

黛玉一直在戀愛，愛花愛草愛寶玉，她用詩才和純凈的心把自己活成了一個至真至善至純至美的精神生命。在賈母的翅膀遮蔽下，看不到大觀園根本不是真世界，充其量算女學(xué)生度假勝地。戀愛的終點是婚姻?；橐鍪抢昧藧矍檫@種美好的精神產(chǎn)品，抓住人類社會學(xué)屬性里群居的特點，以女性為主要載體和使用對象進行的以男性為中心的物種繁衍與財富集中。而只戀愛不問婚姻的愛情，又要落腳到哪里去呢？

不懂這一點，只追求文辭上的優(yōu)勝是黛玉的局限，也是賈母溺愛的結(jié)果。李白那么有才，都感嘆吟詩——萬言不值一杯水。李白多么不食人間煙火，也道出了學(xué)霸的人間真相。林妹妹的青春期教育從一開始方向就錯了，可大觀園里始終沒有人對她說。

黛玉過來，你這個傻妹紙，我悄悄寫給你看。

侯門之深掩不住探春之“大”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引起的不僅僅是寶玉摔玉、情竇初開這么簡單，還有一系列的蝴蝶效應(yīng)。比如賈母垂淚，鸚哥調(diào)崗，王熙鳳發(fā)表第一印象感言，探春從賈母處搬離跟著王夫人去住了，等等。

黛玉受到了王熙鳳的大力夸贊：“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笨墒沁@外孫女來了立刻被賈母留在身邊，受到專寵；哥哥賈寶玉眼里心里也全是林妹妹，探春這個親孫女、親妹妹反而靠后了。

但是縱觀《紅樓夢》全書，探春從來沒有因為嫉妒林黛玉而生氣。她安安穩(wěn)穩(wěn)地呆在王夫人身邊，尊敬嫡母，暗中學(xué)習(xí)治家理事的本領(lǐng)，留意榮寧二府各類人的品、行、言、談。進駐大觀園后發(fā)起海棠社，邀請黛玉、寶釵等姐姐妹妹參加，并在評判詩歌高下的時候秉持公正，幾乎沒有一點私人恩怨。甚至高鶚在后四十回寫黛玉之死，也是安排探春前去探望料理。真真一派大家閨秀風(fēng)度——襟懷坦蕩、闊達寬爽、風(fēng)節(jié)響亮。

那么探春為什么有這樣大的胸襟？讓我們沿著探春的言行舉止一探究竟。

探春的房間在第四十回有段描述——“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這個房屋結(jié)構(gòu)與中國傳統(tǒng)是不相符的。三間屋子不加隔斷，屋子里面視線開闊，主人得有巨大的能量氣場，否則難以駕馭，這恐怕是探春磊落坦蕩的物質(zhì)基礎(chǔ)。

房間里“當?shù)胤胖粡埢ɡ娲罄硎蟀福干侠谥鞣N名人法帖并數(shù)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nèi)插的筆如樹林一般。那一邊設(shè)著斗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墻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lián)，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云：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shè)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nèi)盛著數(shù)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大案、大花囊、大幅字畫、大鼎、大盤，連佛手也是大的。六個“大”字反復(fù)強調(diào)，可見探春除了房子體量大，日常用具也“大”。這反映了什么？反映了探春姑娘身心非常健康。

雖然探春吟詩弄詞的本事比不上黛玉和寶釵，但是黛玉是風(fēng)吹吹就壞了的美人燈，常年吃“人參養(yǎng)榮丸”；寶釵也有疾病，常年吃“冷香丸”。仆人興兒在第六十五回里對釵黛有一個評價，說見了兩位姑娘，大氣不敢出?！皻獯罅?，吹倒了林姑娘；氣暖了，吹化了薛姑娘?！倍鴮μ酱海d兒評價她是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有刺戳手。這不正是大家閨秀最好的人格表征嗎？所以王熙鳳領(lǐng)著下人抄檢大觀園，寶玉對晴雯、迎春對司棋縱有滿腔不舍，但在王夫人的盛怒之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多言；而探春秉燭而待，發(fā)表了一番理性十足、頗有遠見的家族忌諱綱要：“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呢?！边@段話著眼的是整個家族的發(fā)展，表達的是探春對榮寧二府幾百口人前途命運的擔憂。這話不僅批評了執(zhí)行抄檢任務(wù)的王熙鳳，也警醒策劃者王夫人。探春尊重王夫人，但是更尊重大家族發(fā)展規(guī)律。得讀多少詩書才能說出這樣一番話，胸中有大丘壑才能有家族全局觀。從這番話可以看出，這不是一個普通的三丫頭，這是一個充滿理性的，有遠見卓識、膽識，說話擲地有聲的”參政者”。

身心健康的探春除了膽子大，還聰明懂事。賈母因為賈赦要娶自己的貼身丫頭鴛鴦而大發(fā)雷霆，王夫人站在一邊被賈母錯怪不能替自己辯解，大家都不敢吱聲，唯獨探春出言為王夫人鳴不平。中秋夜眾人不堪疲累早已散去，她留下和王夫人陪著賈母，讓賈母憐愛心疼。她管家期間，奶媽們聚賭惹怒了賈母，她自己將管理不善的責任獨力承擔下來。所以王熙鳳病倒了，榮國府無人打理，王夫人不計前嫌讓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管家。在富貴心與勢利眼的包圍中，探春幫理不幫人，秉公辦事，讓下人佩服。她在寶釵的幫助下在大觀園里實行“承包責任制”，興利除弊，銳意改革。這番大手筆，初衷是將榮國府從頹勢中振作起來，因為她心底無私，連王熙鳳也暗暗佩服，予以配合。

這樣的探春，外表是玫瑰花，內(nèi)里卻是要干出一番豐功偉績的女英雄。她自己慨嘆可惜不是男子，如果是，榮國府的振興還真得靠她。探春后來遠嫁藩王，未嘗不是上蒼對她要做大事、干事業(yè)的豐厚回報。

這樣一個心懷天下的大家閨秀，怎么會和林黛玉在進退間做小兒女計較？這不是她的風(fēng)格，這不是她的胸懷。

趙姨娘——陰微鄙賤里藏著不可小覷的精明

“陰微鄙賤”這四個字是探春在《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對趙姨娘的評價，雖然是氣話，倒也有幾分準確。

陰，暗箱操作。趙姨娘暗地里的抱怨、算計實在太多，在侯門里有無數(shù)拿不到臺面上的小奸小壞，也有背地里陷害王熙鳳、賈寶玉這樣的大惡，總之都是在人背后搗鬼。

微，身份低微。家生子，祖輩起就在賈府為奴，人微言輕。即便生了探春、賈環(huán)兩個貴族子女，依然改變不了奴才的身份，隨時可以被王熙鳳這樣的晚輩訓(xùn)斥。

鄙，粗鄙淺薄。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語言粗俗，不知進退，也沒有什么見識。

賤，比鄙更甚，不但被人輕賤、瞧不起，而且自輕自賤。為了一包薔薇硝，一把年紀了和小丫頭扭打，大吆小喝，失了體統(tǒng)。

這樣的趙姨娘，王夫人厭惡、賈母破口大罵、親生女兒嫌棄、王熙鳳鄙視、丫頭們看笑話、小姐們防范，連作者也討厭她，明里暗里對她下筆毫不留情。

但是縱觀整個榮國府和寧國府，除了趙姨娘，還有哪個妾能像她一樣有一雙兒女？在曹雪芹親筆的前八十回里，一個也沒有。不是一代人沒有，而是幾代人里一個也沒有。

賈代善除了賈母，另有六房姬妾，可她們一個兒子也沒有生出來，可能有三個女兒，作者交代模糊，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有，也都早早地去世了。

賈赦生性好色，妻妾成群，上了年紀，“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里，沒的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yǎng)，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但是小老婆一個孩子也沒生。

林如海也有幾房姬妾，她們沒生下一男半女。

賈珠，有侍妾，但侍妾沒有孩子。

賈珍好色，除了兒子賈蓉是原配生的，侍妾沒生其他的孩子。

賈璉招惹的女人不少，名正言順的妾有尤二姐、秋桐，還有一個通房平兒，都沒有生孩子。

上下三代的侍妾都無子，看得出原配們的防范得有多厲害，這是深深侯門里貴婦人們心照不宣的秘密。男人們納妾，就像收養(yǎng)寵物。喜歡就留在身邊，不喜歡了隨意打發(fā)了去，賣掉也不要緊。只要不生兒子，根本不會動搖嫡母及其子女的財產(chǎn)與政治地位。就像賈母說的：“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p>

但是趙姨娘卻是個例外，她不僅能生，還生了兩個，更重要的是生出了兒子。這場“突圍”可不是“陰微鄙賤”的人能做得了的。有人說這是王夫人長年吃齋念佛的結(jié)果。錯矣！王夫人吃齋念佛不假，但絕對不是佛系。王夫人攆金釧、逐晴雯、趕芳官和四兒，用的都是霹靂手段，金剛怒目，件件都出乎當事人意料之外。這四個人最大的罪名就是勾引少爺，哪怕只有嫌疑也不行。尤其是攆晴雯，窮兇極惡。

王善保家的道：“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tǒng)?！蓖醴蛉寺犃诉@話，猛然觸動往事……“我一生最嫌這樣人……”及到了鳳姐房中，王夫人一見她（晴雯）釵軃鬢松，衫垂帶褪，有春睡捧心之遺風(fēng)……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

兩次被晴雯“觸動往事”“勾起往事”。攆晴雯時吩咐：“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馀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狠得不留余地，哪有半分吃齋念佛人的菩薩心腸，簡直心如蛇蝎。結(jié)果晴雯被攆出去以后，沒幾天就死了。什么往事讓王夫人提及寶玉身邊的俊俏丫頭就性情大變、吃相難看？看看探春、賈環(huán)的年紀比寶玉小不了多少，讀者可以推測王夫人生下寶玉不多久，趙姨娘就懷孕生下探春、賈環(huán)。王夫人為賈政生兒育女，賈政卻在之后不久與小老婆開枝散葉，這事兒擱誰也受不了。受不了又怎么樣？趙姨娘母子平安，一直平安。只這一件事就夠上下三代的侍妾扼腕嘆息，自嘆弗如了。這種勝利就遠不是探春這個未出閣的丫頭所能見識得到的。

那么，趙姨娘究竟使用了哪些手段做到這一切呢？

首先，發(fā)揮自己的女性魅力，拉住賈政十幾年。賈政是如何迷上趙姨娘的？文中并沒有交代。王夫人如此痛恨苗條俊俏的年輕女子，恐怕趙姨娘也是屬于這一類的。探春俊眼修眉，見之忘俗，想來趙姨娘的眉眼兒也不錯。賈政年輕時候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要為子孫爭個安穩(wěn)未來，活得難免不放松。王夫人出身高貴，在錢財方面與賈政勢均力敵，文學(xué)修養(yǎng)、生活情趣俱無，日常吃齋念佛，跟木頭人一樣，不討賈母喜歡，恐怕也不討賈政喜歡。賈政在王夫人和寶玉面前，一直端著架子，很少表現(xiàn)出夫妻之間的情情愛愛。賈政一妻兩妾，周姨娘存在感甚弱，幾乎被忽略不計。他與趙姨娘在一起是個什么狀態(tài)呢？第七十二、七十三回交接處，趙姨娘求賈政為賈環(huán)納彩霞為妾，有一段描寫：

賈政因說道：“且忙什么。等他們再念一二年書，再放人不遲。我已經(jīng)看中了兩個丫頭，一個與寶玉，一個給環(huán)兒，只是年紀還小，又怕他們誤了書，所以再等一二年?！壁w姨娘道：“寶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爺還不知道？”賈政聽了，忙問道：“誰給的？”趙姨娘方欲說話，只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來。趙姨娘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lǐng)丫鬟上好，方進來打發(fā)賈政安歇。不在話下。

家常片段，夫妻二人商量孩子的婚事。做母親的開口，沒想到做父親的早已有打算。對丈夫的意見，女方很溫柔，不反駁，不糾纏。窗屜掉下來，親自去上好，打發(fā)丈夫安歇。這里面有服從，有情感，有當下的打算，有對未來的安排。不一定完全公平合理，但是充滿人間煙火氣。一直端著的賈政，唯有在趙姨娘面前才真正放松，不必武裝，說話隨心，活得不累。

其次，籠絡(luò)王夫人的丫頭們，洞悉對手動向。王夫人目中沒有趙姨娘，趙姨娘眼中可緊盯著王夫人。王夫人的貼身丫頭沒幾個。金釧被攆投井了，剩下比較靠譜的是彩霞。在第三十九回：

寶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個老實人?！碧酱旱溃骸翱刹皇?，外頭老實，心里有數(shù)兒。太太是那么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應(yīng)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yīng)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訴太太?！?/p>

探春這話，能告訴寶玉、李紈，怎么不能告訴生母趙姨娘？到了第七十二回，王夫人見彩霞大了，二則又多病多災(zāi)的，開恩打發(fā)她出去嫁人。這個洞悉王夫人全部秘密的人和趙姨娘是什么關(guān)系呢？還是在第七十二回，作者交代：“趙姨娘素日深與彩霞契合，巴不得與了賈環(huán)，方有個膀臂，不承望王夫人又放了出去……趙姨娘又不舍，又見他（彩霞）妹子來問，是晚得空，便先求了賈政?！弊x到這里，王夫人如果置身局外，恐怕會激靈靈打個冷戰(zhàn)吧。趙姨娘通過彩霞知曉的王夫人的秘密，誰知道有多少！這種城府，哪里是未出閣的探春能了解的呢？

第三，利用王夫人的丫頭們，為兒子賈環(huán)討利益。趙姨娘聽說王夫人給寶玉珍品玫瑰露吃，就央告王夫人的丫頭彩云偷一瓶給環(huán)哥兒。結(jié)果玉釧發(fā)現(xiàn)王夫人耳房里的柜子開了，少了好些零碎東西。誰都猜到是趙姨娘干的，但是怕傷了探春的臉面，最后寶玉承擔下來。

第四，尋找機會幫助兒子鏟除競爭對手。丫頭帶壞寶玉，最多讓寶玉沉湎溫柔鄉(xiāng)，不愛讀書，不事科舉，淘氣。但是如果取寶玉性命，榮國府繼承人就有可能變成賈環(huán)。這種可能性不知王夫人想沒想過，趙姨娘可絕對想過，這在與馬道婆的對話中表露無遺?！澳闳艄环ㄗ屿`驗，把他兩個（王熙鳳與賈寶玉）絕了，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huán)兒的。那時你要什么不得?！贝饲百Z環(huán)用燈油燙傷了寶玉，趙姨娘代子受過被王夫人罵了一頓，惡向膽邊生，生出殺人的念頭。陰險野心多么可怕，這才是王夫人應(yīng)該大大提防的。應(yīng)該從賈政喜歡趙姨娘的那一天就開始提防。小妾一旦生了兒子，知恩還好，不知恩生出癡心妄想，不僅威脅到嫡子性命，連嫡母本人也將大受其害?？墒峭醴蛉四兀]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趙姨娘屋里的月例少了一吊錢她要問一問執(zhí)行管家王熙鳳；賈環(huán)往寶玉臉上潑燈油，她只把趙姨娘罵一頓了事；趙姨娘用符咒暗害寶玉，王夫人居然不了了之。不是王夫人不能像攆晴雯一樣攆趙姨娘，而是趙姨娘的魅力讓賈政專寵她十幾年，王夫人投鼠忌器，不能不顧及到賈政的面子。隨著賈環(huán)、探春的年齡越來越大，趙姨娘的地位也必將越來越鞏固，樹大根深，王夫人最終將奈何不了她。這樣看來，攆晴雯只不過是王夫人將年輕時候?qū)w姨娘的憤恨投射在晴雯身上的一種發(fā)泄而已。年輕的晴雯有多么無辜，年輕時候的趙姨娘就有多么幸運！

在第七十五回，賈環(huán)獲得了一個當眾作詩的機會。賈赦要來詩瞧了一遍，連聲贊好：“這詩據(jù)我看，甚是有骨氣。想來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螢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咱們的子弟，都原該讀些書，不過比別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所以我愛他這詩，竟不失咱們侯門的氣概?！币蚧仡^吩咐人去取了自己的許多玩物來賞賜與他。因又拍著賈環(huán)的頭，笑道：“以后就這么做去，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p>

此話必然傳到趙姨娘的耳朵里。如果她知道寶玉日后出家，賈赦此話極有可能一語成讖，那她再熬下去就有機會咸魚翻身。這個八月十五的月夜，趙姨娘會不會高興得睡不著覺？她一直不甘心待在社會最底層。她的美貌、魅力、機會都曾帶給她好運，除此之外，她能擁有的最鋒利的武器就是時間。

好好活著，機會總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