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軍 湯素素 袁秋菊
在生命歷程中,哀傷是社會個體遭遇喪親后的普遍反應(Freud,1917)。突發(fā)喪親所導致的創(chuàng)傷性哀傷(traumatic grief)會使個體產生巨大的精神痛苦,進而罹患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或延長哀傷障礙(prolonged grief disorder),甚至引發(fā)抑郁、精神崩潰和自殺等風險(潘金洪,2017)。喪親者的哀傷反應通常經歷震驚與逃避、面對與瓦解、接納與重組三個階段(陳維樑、鐘秀筠,2006:2-7),且很難通過個體的力量實現自然痊愈(Lindemann,1944)。喪親者的哀傷反應因其形成原因不同、類型不同以及選擇哀傷控制方式的不同,其哀傷進程及結果也呈現出較大的差異性(何麗等,2016;李秀、杜文東,2017)。因此,針對喪親者哀傷反應的干預既要考慮喪親者哀傷反應的共性,更要分析具體情境下的喪親者哀傷反應的特殊性。換言之,只有將喪親者哀傷反應的普遍性和特殊性綜合考慮,才能提出更有針對性的哀傷干預策略。
由新冠肺炎疫情造成的喪親者的哀傷反應在情感、認知和生理上的表現與一般情境下喪親者的哀傷反應有其相似性,而新冠肺炎疫情波及范圍廣泛、社會影響深遠,又決定了其具有特殊性和復雜性。因疫情產生的突發(fā)性喪親個體的總和在疫區(qū)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群體。那么,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的哀傷反應在外在表現上與一般情境下的喪親者相比是否存在差異?其哀傷反應的演變,以及個體對哀傷反應的控制具有哪些特殊之處?面對其哀傷反應的普遍性和特殊性,居喪照護社會工作該如何應對?這是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問題叢。
喪失摯愛的親人是人生中最痛苦的經歷,個體在失去所依戀的對象之后會陷入哀傷情境(陳維樑、鐘秀筠,2006:2-7)。喪親給個體帶來的哀傷體驗涉及情感反應、認知反應、行為反應和生理反應等多個方面(唐信峰、賈曉明,2013)。哀傷反應具體表現為個體遭遇喪失后會產生深刻而痛苦的沮喪感、極端的自我匱乏感,并進一步導致個人能力全面受限、明顯偏離自身的生活常態(tài)等一系列境況(陳靜,2015)。
哀傷的靜態(tài)表征主要表現為哀傷反應的外在表征和具體類型兩個方面。
哀傷反應的外在表征,主要包括情感、認知、行為和生理四個維度。情感維度上,喪親者一般流露出強烈的麻木、震驚、傷心、焦慮、無助、內疚、抑郁、失落等情緒;認知維度上,喪親者容易產生幻覺、反事實思維、闖入性思維、心因性遺忘、認知顛覆、篤信迷信等心理活動;行為維度上,容易產生諸如驚嚇反應、暴力宣泄、人際退縮或過度活躍、自傷、回避提醒物體等行為反應;生理維度上,喪親者大多會出現睡眠困難、胸口悶、食欲不振、胃腸脹氣、易疲倦等軀體反應(鄭怡然、柳葳、石林,2016)。
哀傷反應的類型,根據哀傷反應的不同階段和特征,可以分為急性哀傷(acute grief)、創(chuàng)傷性哀傷、病理性哀傷(pathological grief,又名創(chuàng)作性哀傷、延長哀傷障礙)、整合性哀傷(integrated grief)三種類型。急性哀傷一般發(fā)生在喪親事件的最初階段,喪親者通常會伴隨劇烈的痛苦哀傷反應;創(chuàng)傷性哀傷通常發(fā)生在突發(fā)性喪親事件中,其最常見的后果就是容易引發(fā)喪親者的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并在此過程中伴隨出現導致個體生活、工作和社交能力受損的病理性哀傷;而整合性哀傷則指喪親者雖有哀傷,但已逐漸適應,把喪親事件經歷整合到生活中,面向未來而建立了新的生命意義感(王建平、劉新憲,
2019:22-27)。
哀傷反應的階段演變在時間序列上不是直線式而是螺線式演變的,不同的哀傷過程理論假設會延伸出不同的哀傷控制策略,并在哀傷輔導臨床治療應用中發(fā)揮功效。
1.哀傷反應的階段特征
哀傷反應一般呈現震驚與逃避、面對與瓦解、接納與重組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并不一定會在時間順序上直線發(fā)展,而是會根據喪親者個體對哀傷的認知及其控制能力呈現出波動變化,既有可能從第一階段平穩(wěn)過渡到第三階段,也有可能在某一個或兩個階段中來回擺動或掙扎(唐信峰、賈曉明,2013)。關于哀傷的進程,“聯結分離”的哀傷過程假設(Stroebe&Schut,1999)認為,哀傷反應的演變歷程是當事人一系列認知改變的過程。喪親者需要直面喪親事件,在心理及情感上與逝者逐步分離并進行自我重組。而“聯結與重新安置”的哀傷過程假設(Klass,1997)則認為,哀傷經歷的不是與逝者聯結的分離和切斷,而是“聯結與重新安置”的過程,是在內心世界以不同于生前的方式與逝者建立新的聯結,將與逝者在心理和情感上的聯結進行重新安置的過程?!肮适陆嫛边^程假設(Kelly&Mckillop,1996:450-465)認為哀傷體驗是通過個體對喪親事實的理解和認知建構起來的,哀傷過程既是喪親者在自我敘述中解構并重新建構與逝者情感聯結意義的過程,也是個體對與逝者有關的回憶和情感重新整合的過程。
2.哀傷控制及其雙程模型
從“聯結分離”的哀傷過程假設出發(fā),喪親者平穩(wěn)度過哀傷反應的主要手段是逐步切斷與逝者的各種形式聯結,嘗試接受喪親的事實,并將個體注意力轉移向新的對象,使哀傷逐漸得到平復。而“聯結與重新安置”的過程假設則主張對逝者維持一種象征性的想象,試著重新建立某種新的聯結,努力從內心維持原有關系的完整性,用以化解喪親者的哀傷反應。“故事建構”過程假設在臨床中強調的是喪親者對過去與逝者關系的解構,將過去的回憶進行整合,在自我敘述中進一步建構新的聯結和對未來生活的展望。總之,在實際應用中針對喪親者個體的差異性,根據不同的哀傷假設選擇與個體最為契合的應對策略,是幫助喪親者順利度過哀傷反應的必要前提。
由于建立在單一哀傷過程假設基礎上的哀傷控制模型的應用性比較?;?,在普遍性上比較欠缺。因此,學者們嘗試對各種理論假設進行整合,以求實現對哀傷反應更為系統(tǒng)的把握。施特勒貝和舒特(Stroebe&Schut,1999)整合了認知行為理論、創(chuàng)傷研究和依戀理論,提出了“哀傷控制雙程模型”(見圖1)。這一模型將哀傷應對過程劃分為恢復型導向(restored-oriented)和喪失型導向(loss-oriented)。哀傷的喪失導向主要表現為喪親者沉浸于喪失的痛苦體驗中,與逝者的依戀關系過于緊密,對哀傷情緒表現出低度的控制;哀傷的恢復導向主要表現為喪親者過度壓抑悲痛,一味回避喪親的創(chuàng)痛,對哀傷反應表現出高度的控制。哀傷雙程模型認為,個體在應對哀傷反應時通常存在喪失導向和恢復導向兩種不同的策略,但是單一應對策略的選擇容易導致哀傷調適的失敗。一旦個體在自我調適過程中遇到阻礙或遭遇失敗,就難以順利實現心理和生活的重建,并由此引發(fā)個體性和社會性的風險。因此,個體恰當的哀傷修復過程應當呈現出在恢復導向型和喪失導向型兩端之間靈活擺動和動態(tài)調適的狀態(tài)。若沒有靈活擺動或動態(tài)調適,則會導致個體的生活適應出現障礙或觸發(fā)軀體癥狀(劉建鴻、李曉文,2007),最恰當的哀傷控制方式應當是在回避哀傷和沉浸哀傷之間靈活切換的擺動導向型。
圖1 哀傷控制雙程模型
新冠肺炎疫情造成的喪親事件,使疫情喪親者的哀傷靜態(tài)表征、動態(tài)進程與普通的疾病喪親者完全不同,并造成獨特潛在個體與社會風險。
與一般病人從罹患疾病到死亡所經歷的疾病確診、治療、陪護、臨終告別等常態(tài)進程不同,新冠肺炎死者不僅死亡進程迅速,而且死亡前本應經歷的多個支持性環(huán)節(jié)缺位。部分患者甚至求救無門,沒有確診就在家中不治身亡。與普通疾病喪親者完成與親人的臨終道別并正常進入哀傷期不同,疫情喪親者無法與死者臨終告別,也不能按照習俗舉辦喪葬儀式,自己及幸存親屬甚至面臨高概率病毒感染的威脅。在這種情境下,疫情喪親者往往在還沒有完成哀傷適應的情況下,突然被推入了“創(chuàng)傷性”哀傷情境之中。
新冠肺炎疫情喪親過程的獨特性,造成了喪親者哀傷的獨特靜態(tài)表征:
1.新冠肺炎喪親者哀傷的外顯特征
在情感層面上,受疫情喪親事件普遍的社會性歸因,以及對幸存家人的死亡恐慌和多重生活危機的憂慮的影響,喪親者普遍表露出憤怒、恐懼、絕望、麻木的情緒。在認知層面上,疫情喪親者所遭遇的“創(chuàng)傷性失親”很容易導致基本認知被完全顛覆和生存意義的崩塌,他們會認為生活失序且沒有受到公正對待,失去對生活的掌控;認為社會成員之間充滿歧視與偏見,失去生活的意義及動力,不知如何安置未來生活。在行為層面上,與情感、認知層面的反應相對應,疫情喪親者普遍出現諸如驚嚇反應、沖動、暴力宣泄、人際退縮、強迫行為等行為反應。在生理維度上,作為新冠肺炎確診病人的密切接觸者,喪親者也普遍被感染,他們持續(xù)與病毒抗爭,并且伴生睡眠障礙、消化不良、易疲倦等病理反應。
2.新冠肺炎喪親者哀傷的類型特征
(1)死亡威脅與疾病污名:特殊環(huán)境加劇喪親者創(chuàng)傷性哀傷。新冠肺炎感染者短期內的突發(fā)性死亡會導致喪親者的創(chuàng)傷性哀傷。面對病毒的高感染風險,悲慟的“哀傷者”隨時還可能成為下一個“死亡者”。因此,喪親者不僅在疫情中失去摯愛親人,還可能面臨感染威脅,被迫與病毒持續(xù)抗爭。與此同時,高傳染性、危險性的疾病往往因病理特性和破壞性后果而被污名。罹患新冠肺炎的患者及其家屬易被大眾認為是“病毒散播機”,是隨時可能奪取他人性命的“不定時炸彈”。在此種認知主導下,昔日的親友和鄰里不僅不敢提供支持和幫助,還會產生社群的“恐慌性歧視”(潘綏銘、黃盈盈、李楯,2006)與污名排斥。
(2)生命告別環(huán)節(jié)缺失:喪親者罹患延長性哀傷障礙的風險大增。中國傳統(tǒng)文化“善終”和“厚葬”的觀念較為濃厚,喪葬儀式對喪親者而言具有重要的心理撫慰作用,能夠幫助喪親者宣泄情緒、獲得社會支持,重建與逝者情感聯系,從而達到哀傷修復效果(邱小艷、燕良軾,2014)。如果喪親者難以與逝者告別,罹患延長性哀傷障礙的風險就會大增(鄭怡然、柳葳、石林,2016)。由于新冠肺炎病毒的強傳染性,喪親者根本無法正常與親人臨終訣別,不能舉辦常規(guī)喪葬儀式,哀傷感受的表達和疏解受阻,哀傷情緒難以宣泄、釋放,極易陷入延長性哀傷障礙之中。
(3)群體性喪親:個體哀傷擴大為集體哀傷。國家衛(wèi)健委公布的數據顯示,至2020年3月14日疫情爆發(fā)期結束,中國確診的新冠肺炎死亡人數已超過3000人①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截至3 月14 日24 時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最新情況[EB/OL].(2020-03-15)(2020-03-18)http://www.nhc.gov.cn/xcs/yqtb/202003/8331f126d3854413b6ea323009fbbcc5.shtml.。與地震等即時性、地域性災難相比,瘟疫的傳播凸顯了災難的時間延續(xù)性和地域突破性,死亡規(guī)模通常伴隨疫情發(fā)展持續(xù)擴大。疫情喪親并不是一個個孤立的個體化喪親事件,而是公共衛(wèi)生危機下幾千個喪親家庭幸存者們的群體性喪親遭遇。這種大面積的個體、家庭的哀傷情緒,引發(fā)了社會公眾的哀傷反應和集體創(chuàng)傷(collective trauma),進而引發(fā)公眾的集體陰影(Mcguigan,2009)。在互聯網動態(tài)交互傳遞的影響下,集體陰影引發(fā)的反抗情緒加速了個體之間的情緒感染,強化了喪親個體哀傷的濃度、烈度和破壞程度。
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的哀傷進程既符合哀傷通用進程的共性,又帶有獨特的哀傷特點。下面將對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哀傷的進程在不同階段的特點展開分析(見圖2)。
圖2 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哀傷的演化進程
1.震驚與逃避階段
(1)喪親者的部分“喪失性”反應前置于喪親事件。喪親在個體的生命歷程中是不可避免的,一旦經歷喪親,很大幾率就會使個體產生哀傷反應。喪親者一般會在親人逝世后因失去未來的各種可能性而產生“喪失性”反應(賈曉民,2005)。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目睹了親人病情在極短的時間內惡化,并預知家人死亡,但卻求告無門、無力回天。喪親者提前經歷了恐懼、絕望、自責、無助、崩潰等“喪失性”反應并且持續(xù)到哀傷期的正式到來。與其他場景中的喪親事件不一致的是,新冠肺炎疫情中喪親者對親人的懷念發(fā)生在喪親事件之前,即部分“喪失性”反應前置于喪親事件的發(fā)生。
(2)喪親初期的現實困境迫使哀傷劇痛期推遲。在日常喪親事件早期,急性哀傷反應會在短期內使喪親者精力耗竭,此時親友便會協(xié)助解決死者善后的諸多問題。但因新冠肺炎的強傳染性和嚴格管制措施,親友在喪親場景的出現以及給予實質性支持缺位。喪親者只能強忍悲慟,保持應激狀態(tài)來解決生存困境,例如協(xié)助幸存的家庭成員感染者入院治療,購買家庭生活物資等。當現實困難妥善解決后,被喪親者高度控制的哀傷反應便會破壞性反彈,喪親者終日沉浸在哀傷中難以自拔,引發(fā)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和病理性哀傷。
2.面對與瓦解階段
(1)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進入“接納與重組”階段的難度普遍較大,喪失導向型哀傷是多數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的必經之路。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在極短的時間內遭遇了“創(chuàng)傷性”失親經歷,部分喪親家庭甚至出現多名親屬接連死亡的情況。家庭結構瓦解,家庭功能遭到破壞,使幸存的喪親者可能陷入“多重喪失”危機中,順利進入“接納與重組”階段的難度較大。而隨著國內疫情逐漸趨于穩(wěn)定,復工復產復學安排也逐步被提上日程。日常生活的重啟加速了喪親者從“應激狀態(tài)”中的抽離,喪親者被壓抑的哀傷很可能會以更加濃烈的方式井噴,在恍惚之間憤怒恐懼、傷心欲絕,承受錐心刺骨的絕望與痛苦。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一般呈現如下反應:①喪親場景的持續(xù)性侵入。喪親者會反復體驗“喪親”事件,尤其是在領到親人骨灰并且觸及到相關場景時悲傷程度會加劇。高強度的哀傷感受會讓其魂不守舍,晝夜難眠,身心飽受折磨;②警覺性反應增加。喪親反應激發(fā)后,喪親者神經處于高度緊繃狀態(tài),心理壓力極大,容易發(fā)怒和沖動。特別是社區(qū)居民和其他社群的污名排斥行為會使喪親者變得更加敏感、易被激惹,甚至出現短暫的偏執(zhí)觀念(美國精神醫(yī)學學會,2016:280-281)。
(2)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進入喪失導向型哀傷后兩種易出現的后續(xù)發(fā)展方向:①喪親者繼續(xù)沉浸在喪失導向型哀傷中,全身心地專注于“喪親”的消極體驗,在回憶中“留住”過世的親人。他們不愿意走出哀傷,甚至認為過度哀傷是愛的表現,否則就是對逝世親人的背叛,極端偏激者可能會用“死亡”尋求與親人再相聚。喪親者在生活中還會表現出郁郁寡歡、多疑敏感、容易激惹和情緒失控等系列特征。以上這些特征及表現很容易讓他們逐漸失去原有的社交群體,偏離正常的社會生活狀態(tài)。②是邁向恢復導向型哀傷。喪親者經過一段時間沉湎,可能選擇高度壓制哀傷情緒,并將關注點轉移到其他事項上以逃避哀傷,努力表現出對新生活和新角色的高度適應,外表強裝堅強,內心卻極端痛苦。喪親者會有如下反應:一是回避哀傷。喪親者為避免刺激而啟動防御機制回避刺激物。這種回避可以暫時緩解痛苦,但是卻強化了回避行為(李璐寰、童輝杰,2008)。喪親者可以通過在時間和空間上逃避回避傷痛。他們用學習、工作、娛樂、運動等方式讓自己筋疲力盡,沒有多余的時間感受內心的痛苦、也可能離開引起傷心回憶的場域,期待在新的環(huán)境中重新生活。這些回避行為看似能夠減輕喪親的痛苦,實際上會逐步增強喪親者對回避行為的依賴性,難以真正處理喪親的哀傷;二是移情。為了撫慰內心的傷痛,喪親者可能把對親人的思念之情轉移投射到其他客體上以滿足情感的需求。移情對象可能是人、物品、寵物等。移情行為雖然能夠使喪親者短暫地獲得心理安慰,但是這些“自欺”行為易形成“未完成的哀傷工作”,長此以往,喪親者很可能會因為哀傷情緒的積累而引發(fā)嚴重疾病,身心失調崩潰,甚至自殺。
3.接納與重組階段
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盡管在親人逝世初期極度痛苦,但無論多么悲傷絕望,其仍脫離不了現實生活,必須要面臨當下和未來生活中的各種挑戰(zhàn),例如職業(yè)發(fā)展、健康、履行家庭義務等。喪親者雖內心痛苦但也要逐步適應失去親人的生活世界,從而驅使疫情喪親者進入擺動導向型哀傷階段。擺動導向型哀傷這一狀態(tài),既能夠適度控制哀傷,也不回避喪親事件。在這個階段,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經常在兩種導向之間震蕩,其嘗試尋找新的生活中心,在哀悼思念親人的同時,也關注和處理日常生活中的各種事項。但是需要格外注意的是,有部分喪親者也可能在模式切換的時候,既不能良好地控制情緒,也不能正常地應對生活,其對逝者的離去既回避又焦慮,同時又擔憂自己,心神不寧,陷入擺動紊亂導向型哀傷(王建平、劉新憲,2019:159)。
由于新冠肺炎本身較高的傳染性和危害性,因其導致的喪親者呈現數量較多、創(chuàng)傷嚴重的狀況。喪親者對于哀傷反應如果不能進行恰當的調適,必然會引發(fā)個體生理、心理和社會生活適應上的諸多障礙與社會風險。
1.個體性風險
喪親者失去親人后陷入哀傷狀態(tài)是人類的本能反應,而哀傷狀態(tài)下痛苦情緒的釋放是個體遭遇創(chuàng)傷后本能的心理防衛(wèi)機制。此時,個體需要嘗試正向的自我調適以獲得生活重建和創(chuàng)傷后的成長。一旦喪親者選擇不恰當的哀傷控制模式,其創(chuàng)傷后成長的過程便會曲折多難。多數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因疫情傳染風險和防控政策的隔絕缺乏外界及時、有效的支持和干預,其哀傷反應可能會非常劇烈。過度的哀傷體驗可能會使喪親者產生的個體性風險:一是可能并發(fā)失眠、食欲不振、高血壓、心臟病等多種病態(tài)生理癥狀;二是可能罹患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雙相障礙、精神分裂等心理疾病;三是在社會適應上產生自我封閉行為,影響其工作能力和社會交往能力;四是在靈性層面上失去了心靈的平安,無法重新錨定生命的意義,難以獲得超越困境的勇氣??傊?,當新冠肺炎喪親者的身、心、社、靈四個維度全線崩潰時,極有可能產生自虐、自殘和自殺等個體毀滅行為,自我恢復和生活重組變得困難重重。
2.社會性風險
個體在社會中并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因人際交往而歸屬于不同社群。個體交往時會產生交互刺激和影響,也就意味著情緒可在個體間“傳染”并最終導致整個社群“感染”。新冠肺炎作為“乙類管理、甲類防控”的傳染病,傳染性強,社會危害大。社會成員恐慌、懼怕情緒的蔓延速度已遠超疾病的傳播速度,海量網絡信息的傳播又加劇了彌散性恐懼在人際、群際之間的散播與發(fā)酵。新冠肺炎疫情感染人數眾多,波及群體廣泛,個人際遇的喪親事件演繹成群體性遭遇,哀傷反應也由個體哀傷聚積成為群體性哀傷。相似的遭遇和情感體驗可使疫情喪親者迅速抱團形成“同命人”群體,群體性哀傷情緒也更為強烈和偏激。一旦有喪親個體做出負面示范,極易引發(fā)極端“從眾”行為,喪親者可能會采取激進的集體行動來表達憤怒和反抗情緒,激化社會矛盾。
結合喪親者哀傷的普遍規(guī)律和新冠肺炎喪親者哀傷的獨特性,試提出社會工作介入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哀傷調適的總體思路和具體策略。
新冠肺炎疫情作為一場波及全球、創(chuàng)傷程度嚴重的全人類公共衛(wèi)生危機,由其導致的失親事件所造成的哀傷反應也呈現涉及人數眾多和創(chuàng)傷程度高的特點。由于目睹親人在極短時間內痛苦離世,又無法及時完成與逝者的告別,在特殊時期哀傷被迫壓制且時刻面對死亡威脅與疾病污名,新冠肺炎喪親者難以及時釋放哀傷情緒以及順利實現自我調適。通過對新冠肺炎喪親者的狀況評估,筆者認為,喪親者一方面面臨諸多現實生活困境,另一方面與逝者間的客觀聯結已經中斷,但二者間的依戀關系、精神聯結難以得到適當的分離和弱化。喪親者哀傷情緒不能及時釋放,過度沉浸于痛苦情境難以自拔,無法將喪親現實整合至未來的生活中。因此,社會工作者要階段性、持續(xù)性、針對性地開展專業(yè)介入:首先是協(xié)助喪親者處理現實生活困境;其次是引導喪親者適度宣泄哀傷情緒,幫助喪親者盡快完成與逝者精神聯結的分離或重置,逐步接受喪親的事實,釋放、調節(jié)哀傷情緒;最后是引導喪親者能夠平穩(wěn)進入到彈性調節(jié)、不斷適應的擺動導向型哀傷控制模式,從而實現生活重建。
在舉國上下共同努力下,國內新冠肺炎疫情基本被撲滅,對普通民眾而言,這意味著社會生產生活秩序重新步入正軌,社會主體情緒是樂觀向上的。但是對于新冠肺炎疫情喪親者而言,其不得不面對家人死亡的現實,在心態(tài)上與大眾積極情緒隔離甚至對抗。因此,社會工作者要有“超前半步”的思維,通過演繹喪親者的哀傷控制進程和模型,對已經完成的社會工作介入及時做出反思和總結,對于尚未發(fā)生的哀傷階段與模型給予預測和建議,及時有效地開展專業(yè)干預服務。
1.不同哀傷進程階段的社會工作介入重點
(1)震驚與逃避階段的介入重點。一是在喪親初期應激狀態(tài)中,社會工作者可從喪親者的生活及健康問題入手,幫助解決就醫(yī)、隔離、生活物資采購等現實困難,并挖掘喪親家庭的內外部資源,建立起支持系統(tǒng),指導親屬用合適方式給予陪伴和情感支持。二是社會工作者可與其他專業(yè)團隊協(xié)同開展哀傷評估和危機干預,運用陪伴、傾聽、認同等專業(yè)行動為喪親者提供哀傷表達的空間,并且要緊急處理喪親初期的極端憤怒、恐懼、悲傷等情緒,避免喪親者的自傷、自殺等極端行為。三是社會工作者如果發(fā)現喪親者罹患急性精神障礙,要及時與精神康復中心對接轉介及隔離工作。四是社會工作者應重點關注因喪親而產生的特殊弱勢群體,例如孤兒、失獨父母、失依老人等,整合社會資源為其提供兜底福利支撐。
(2)面對與瓦解階段的介入重點。隨著城市解封,從接到親人骨灰盒的一刻起,喪親者極易陷入到喪失導向型哀傷中。在此階段,一是社會工作者協(xié)助喪親者處理逝者喪葬的未盡事宜。例如協(xié)助組織集體或個體的哀悼儀式,為死者的遺產分配提供法務支持等。二是社會工作者陪伴喪親者回憶與親人的過往,重新建構與過世親人合理的聯結對話空間。三是社會工作者可幫助喪親者認識有共同經歷的“同命人”,減少孤獨感并收獲社會支持。四是社會工作者發(fā)現喪親者出現病理性哀傷反應或自殺傾向要及時轉介給其他專業(yè)團隊。而在哀傷的后續(xù)發(fā)展階段,社會工作者可根據喪親者不同的哀傷控制導向選擇適合的介入策略。
(3)接納與重組階段介入重點。一是社會工作者要協(xié)助喪親者重新厘清身份與角色,順利邁入“整合性哀傷”階段,對生命重新定錨,重燃對生活的希望。二是當喪親者遇到新的生活變故時,社會工作者要給予陪伴、支持和資源鏈接并培養(yǎng)喪親者的抗逆力,避免其陷入失親后的“次生創(chuàng)傷”。三是社會工作者可鼓勵恢復良好的喪親者為“同命人”提供志愿服務,在“助人自助”的氛圍中鞏固恢復成效。四是社會工作者提供持續(xù)性專業(yè)支持,鞏固前期工作成效,促進喪親者內化“哀傷后的成長”,鞏固新的生活平衡狀態(tài),能夠在喪失導向和恢復導向間靈活擺動。
2.不同哀傷控制導向的社會工作介入策略
面對疫情中不同階段以及不同類型的喪親者,社會工作者只有采取漸進且精準分類的服務流程,開展持續(xù)而有層次的干預,才能協(xié)助喪親者面對失親事實,合理表達哀傷情緒,順利度過哀傷期,實現自我重建。
(1)喪失導向型哀傷的介入策略。喪失導向型哀傷的喪親者會因過分思念逝者而損失社會功能,整日離群索居,郁郁寡歡,無法勝任日?;顒印R虼?,喪親者需要適當調整哀傷情緒,把精力重新投入到其他事項中。社會工作者在介入過程中,一是要協(xié)助喪親者調整哀傷情緒。例如可以協(xié)助喪親者妥善處理遺物并舉辦悼念儀式,并通過認知行為療法和理性情緒療法協(xié)助喪親者實現認知重建以及增加抗逆力;鼓勵喪親者給逝者寫信或者運用“保險箱”技術,讓喪親者把對逝者的思念保存在某個空間,與逝者保持靈性層面的積極鏈接。二是幫助喪親者尋找到新的生活意義和興趣點,重啟社會生活。社會工作者可以從生活中的具體事項出發(fā),激發(fā)喪親者的責任意識和控制感,讓他們重新看到自己在家庭和社會生活中可發(fā)揮的作用。三是社會工作者要嘗試引導喪親者加入有同樣喪親經歷的同質互助團體,結交新的朋友,重構生活世界,保持與社會的接觸和互動。
(2)恢復導向型哀傷的介入策略?;謴蛯蛐桶膯视H者易出現壓抑哀傷情緒,難以接受喪親事實,用終日忙碌來麻痹自己的狀況。這種類型的喪親者需要正視親人離世的現實,接受親人的離開。社會工作者在介入過程中,一是要鼓勵喪親者面對喪親的事實。社會工作者可引導喪親者適當安排一些時間和空間來消化喪親事件,可鼓勵喪親者妥善處理遺物并舉辦悼念儀式,還可用事件重現來增加喪失真實感。另外,社會工作者可以踐行教育者的角色,讓喪親者明白哀傷情緒的存在意義并且學習如何健康地建構與過世親人的聯結。二是引導喪親者對哀傷情緒的適度表達。社會工作者可以運用“空椅子”技術讓喪親者表達思念、無助、痛苦和壓抑,并將對逝者的依戀內化為生活前進的源動力。此外,同質互助群體中的“過來人”也可在喪親者表達哀傷情緒方面提供社會支持。
(3)擺動導向型哀傷的介入策略。喪親者不僅要面對喪親的哀傷,還要面對現實生活,就可能在喪失導向和恢復導向兩個狀態(tài)中不斷搖擺。理想的擺動導向型哀傷是既能夠面對親人的離世,也能控制哀傷情緒,投入到新生活中。但是喪親者一旦繼發(fā)生活變動,極易重新轉化成喪失導向哀傷或恢復導向哀傷,甚至是擺動紊亂導向型哀傷。在這一過程中,社會工作者可以考慮采用以下幾種方法進行介入:一是通過“正念訓練”法給喪親者創(chuàng)造一個自由空間,幫助喪親者學會與哀傷和平共處,不與哀傷抗爭,與哀傷共同行動,將哀傷整合到喪親后的生活之中。二是采用敘述療法和意義療法協(xié)助喪親者重新整理喪親事件,重新錨定生存意義。三是要動員親友、“同命人”團體協(xié)助擺動導向型喪親者維持穩(wěn)定的哀傷狀態(tài),幫助他們實現生活世界重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