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新婧
摘要:琦君的懷舊散文最大的詩性意味在于以兒童視角為敘事視角,呈現(xiàn)出單純質(zhì)樸的兒童世界的同時,揭露出成人世界的弊病。
關(guān)鍵詞:兒童視角;成人世界;復調(diào)詩性
琦君的散文小說化的特點是評論家們公認、并且津津樂道的,琦君自己也曾說過:“要想一篇散文產(chǎn)生吸引人非讀下去不可的魅力,我認為——要有小說戲劇鮮明的形象化、立體感?!保?)可見,琦君非常重視散文的故事性,那必然會運用敘事視角進行敘述。敘事視角的背后包含著作者的個人審美傾向、作者對讀者的閱讀期待、作者和讀者雙方的關(guān)系等影響因素,是一個綜合指向。視角按照傳統(tǒng)分類法,可分為全知視角和限知視角,內(nèi)視角和外視角;也可以根據(jù)年齡劃分為兒童視角、中年視角和老年視角;還可以根據(jù)性別、身份和職業(yè)進行劃分。對于視角的選擇,不僅受作者的個人審美傾向、創(chuàng)作意圖影響,也受社會思潮和大環(huán)境中的審美主流影響。
琦君在眾多懷鄉(xiāng)憶往作家中的獨特性在于,本著一顆童心,以兒童視角經(jīng)驗童年、懷念故鄉(xiāng)、觀察世界。關(guān)于兒童視角,王宜青認為是:“成人作家以兒童的眼光處事、篩選后,再以兒童的方式描繪出來,用孩童的眼光、態(tài)度、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挑選素材、組織情節(jié)的過濾器、攝像機甚或監(jiān)視孔,并表現(xiàn)與兒童感知發(fā)生聯(lián)系的那部分現(xiàn)實生活景觀?!保?)所以在本文,我們集中要討論的是琦君兒童視角下的成人世界,及其在敘事視角層面產(chǎn)生的審美作用。
一、復雜的成人世的觀察者
在表面上看,兒童視角描繪的是與兒童感知發(fā)生聯(lián)系的事實,實際上,成人作家真正想表現(xiàn)的是超出兒童感知的部分。在成人作家利用自己的童年回憶進行寫作的回溯性敘述文本中,兒童也就變成了成人的代言人和成人世界的觀察者,將成人的眼光無法企及的角落進行挖掘和展示,并且隱晦地作出道德判斷,所以兒童視角也被稱為道德視角。
琦君的整個童年最大的缺憾之一莫過于父母親的離心。所以,當成年后的琦君化身為當年的小春,再一次經(jīng)歷童年時,這三者帶給她的不解和痛苦依舊沒有減弱。她不理解父親為何有了母親這樣好的妻子還要娶二媽?為什么二媽進了家門,母親就一直郁郁寡歡,愁眉不展?為什么父親和二媽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眼里含笑,面對母親卻直皺眉頭?
二媽剛進門的時候,“我”看到的是一個嬌滴滴的跟花旦似的年輕女子,正當“我”想問媽媽這樣漂亮的女客是誰時,發(fā)現(xiàn)母親正坐在廂房里流淚?!拔摇眴枊寢專骸皨寢?,您哭什么,爸爸回來了,還有一個花旦兒似的女客呢!”(3)媽媽不喜歡二媽送的玩具,“我”也覺得媽媽太小氣了,家里多一個姨娘不是更熱鬧嗎?況且二媽送了“我”和哥哥這么多玩具,為什么還要生氣呢(《小玩意》)?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二媽的行為總是讓“我”無法理解。比如,從北京回來的二媽帶了很多吃的回來,但是“我”更喜歡的是被扔在垃圾桶里的五彩花紙盒,正當“我”想伸手拿的時候,二媽大聲地呵斥“我”:“不許拿,那是裝桃脯的,黏黏的會招螞蟻。”(4)看到“我”把阿榮伯給“我”做的花轎放在飯桌上,她也要生氣,“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花轎拿到廚房,二媽甚至追出來,把花轎搶去,遠遠地扔到天井的雨地里?!拔摇贝罂拗|(zhì)問媽媽:“媽媽,你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不攔著她扔我的花轎?”(5)“我”不明白為什么在二媽的眼里,裝食品的紙盒是臟東西,母親面對“我”的無助和痛苦為什么不幫“我”(《我愛紙盒》)?實際上,成年敘述者想揭露的是成人的這種行為,是對他們游戲天性的壓抑,摧毀的不僅是兒童的玩具,更是他們對成人的好感與信任。而“我”的痛苦與無助何嘗不是母親的痛苦與無助?
成人世界的復雜程度遠不止如此,小春還目睹了巴西三叔婆臨走前,留給三叔公的水晶盤,被三叔公的新太太砸得粉碎,而三叔公卻無動于衷,連水晶盤的碎片都不愿保留。為什么成年人對待愛情會如此懦弱、自私,連保存碎片的勇氣都沒有?還有“我”那天賦異稟的小叔和家纏萬貫的蕭琴公,擁有別人艷羨的智慧和財富,卻不懂珍惜,一步步將自己消耗成一具行尸走肉;為什么中國人一定要會講英語,吃西餐才能顯得高貴?為什么臺上的正派和反派一眼就能分辨,臺下的人卻忠奸難辨呢?
二、兒童視角下的復調(diào)詩學
復調(diào)是起源于歐洲的一種“多聲部音樂”,其中所包含的兩條以上的獨立旋律可以互相應和,形成良好的和諧關(guān)系,是對單聲部音樂的一種突破。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時,為了打破單旋律敘事模式給小說批評帶來的限制,將復調(diào)這一音樂體裁引入文學敘事學理論,拓寬了敘事學研究的道路。
吳曉東認為,在回溯性文本中最鮮明的特征便是成年敘事者或隱或顯的介入,即使他沒有出現(xiàn)在文本中,讀者依然能感受到他的存在。(1)顯然,再貼近兒童的兒童視角也永遠不可能擺脫成人視角的控制,兒童對世事的判斷也不可能不受成年敘述者世界觀的影響。所以,從文本的淺層看,兒童視角是獨立于成人視角的存在,實際上兩者是相互交織的關(guān)系。錢理群則提出,兒童視角本質(zhì)上是童年世界與成年世界的“出”與“入”?!啊胫傅氖浅赡耆酥匦逻M入童年的生存方式,激活童年的思維、心理、情感以至語言,‘出即是在童年生活的再現(xiàn)中暗示現(xiàn)實成年人的身份?!保?)我們可以將童年生活理解為過去的時間,現(xiàn)實生活理解為現(xiàn)在的時間。那么,敘述者在過去和現(xiàn)在的時空中穿梭往復,以及兒童視角和成人視角的交織,就形成了復調(diào)的詩學意味。
以《媽媽的小腳》為例,文章開頭敘述的是母親因為要幫雙親在田間工作,腳纏得晚,所以疑心父親遲遲不迎娶她就是因為她沒有一雙漂亮的三寸金蓮。沒想到父母親結(jié)婚后,父親第一件事就是勸母親放小腳,但母親放開小腳后走路依舊搖搖晃晃、弱不禁風。在這一段的敘述中,母親放小腳后的情態(tài)雖然來自于小春的童眼觀察,但對母親纏腳和放腳的敘述卻使用了全知視角,而幼年的小春是絕不會看到母親的童年和少女時代的,所以我們可以將開頭的敘述視為成年琦君的敘述。真正的兒童視角的介入,是“我”這個童年敘述者的出現(xiàn)。“我”跟在母親的后面,學著她搖搖晃晃的姿態(tài),去豬欄邊喂豬;看母親忙完一天的家務,在硬邦邦的長凳上坐下來,揉著腳后跟說:“好疼啊!”(3)“我”也在高門檻上坐下來,學著她揉腳后跟說:“好疼??!”(4)這一段,透過兒童敘述者的眼睛,以兒童無知天真的視角,重現(xiàn)母親每日邁著小腳忙碌的艱辛。文章結(jié)尾處,也是由小春的眼光來看?!拔摇笨吹礁赣H帶回一位“如花美眷”,一進門,母親就用吃驚的眼光將她從頭看到腳。然后一聲不響地回到自己房間,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嘆息了一聲對“我”說:“原來你爸爸是喜歡大腳的。我當初不纏腳就好了?!保?)文章到此處戛然而止,沒有出現(xiàn)成年敘述者的聲音。但是,我們可以明顯地感知到,童年小春對母親的模仿雖然看似輕松充滿童趣,實則流露出成年敘述者對母親深切的疼惜。最后,母親對著童年小春的那一聲嘆息,在顯性的童年敘述者小春聽來,是無法理解母親那句意味深長的話的,只能憑借母親的情態(tài)和語氣感知她的情緒。雖然成年敘述者也未對這句話作出評價,但我們不可否認,琦君將文章結(jié)束在母親的這一句嘆息后的安排,不僅是出于對母親的憐惜,更是作為成年女性對母親的命運感到唏噓。這一塊留白也是成年敘述者有意給讀者準備的想象空間。
綜上所述,在琦君的憶舊散文中,兒童視角和成人視角之間相互包含,相互隱匿的關(guān)系,促成了今“我”與昔“我”穿越時空進行對話的關(guān)系,這個過程中,昔“我”的眼睛挖掘出成人世界弊病,使成人認識自我,審視自我,便構(gòu)成了兒童視角下最大的復調(diào)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