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文言表述中,“越+表時成分”結構可區(qū)分為“越+時段成分”和“越+時點成分”兩種情況。前者可解釋為“過(或過了)多長時間”,“越”義為“過”或“過了”;后者可解釋為“到了什么時候”,“越”義為“到了”。有時兩種格式形似而實異,不易鑒別。各種文獻中“越明年”這一短語屬后者,義為“到了第二年”,將其解釋為“到了第三年”是錯誤的。造成誤解的原因,是對相關事實及語言學現(xiàn)象缺乏正確的認識。
關鍵詞:越明年;時段;時點
*本文為河南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語文教材經(jīng)典篇目在課堂教學中的誤讀研究》(2019-ZDJH-21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語文教材對《岳陽樓記》中“越明年”這一短語的注解,多年來搖擺不定,有過多次反復。教材編輯時而將其解釋為“到了第二年”,時而又解釋為“到了第三年”,甚至在同一年出版的語文教科書和配套的語文教師用書里還會同時存在以上兩種相沖突的說法?,F(xiàn)行統(tǒng)編教材則將其解釋為“到了第三年”。那么,究竟哪種說法能站得住腳呢?
一、傳統(tǒng)文獻中“越+表時成分”的兩種表述格式
在傳統(tǒng)文獻中,“越+表時成分”的表述幾乎有無數(shù)種具體格式。概括地說,可歸為兩大類:一是“越+時段成分”,二是“越+時點成分”。
第一類用例:
(1)到了除夕這一日,晉廷文武百官,聞遼主翌日到京,夤夜出宿封禪寺。越日為正月元旦,百官在寺內(nèi)排班,遙辭晉主……(蔡東藩《五代史演義·第三十六回》)
除夕的第二天就是正月初一,這個常識表明:“日”在此處為表時段的詞語,而“越”則同“閱”(有文獻即以“閱”代“越”),義為“經(jīng)歷”“經(jīng)過”,可譯為“過了”,“越日”=“越一日”,就是“過了一天”,或“一天以后”。
(2)弘一法師座下……預計九月廿六日(即弟子生日)可以付郵寄奉……越六日為弟子生日……民國廿八年古歷九月二十日弟子豐嬰行頂禮。(豐子愷《豐子愷致弘一法師》)
很明顯,這里“越”可譯為“過”(不是“過了”),“越六日”就是六天以后。
(3)遺詔既下,準備喪葬典禮,務極隆崇。加謚曰孝欽顯皇后,謚光緒帝為德宗景皇帝。越月,嗣皇帝溥儀即位……(蔡東藩《清史演義·第九十五回》)
據(jù)清史可知:慈禧和光緒死亡時間是1908年11月,同年12月溥儀在太和殿即位。因此,“越月”就是過了一個月。
(4)有素識之開豆腐店張老兒借去,言定一月還清,每月三分起息,過期利息加倍。此是張老兒自愿,并非小的故意苛求。茲已越五月而不見還。(李春芳《海公案·第十一回》)
本約好一月為期還錢,但現(xiàn)“已越五月而不見還”,足見時間拖延得夠長的。
(5)慶元元年冬,無雪。二年冬,無雪。四年冬,無雪。越歲,春燠而雷。六年,冬燠無雪,桃李華,蟲不蟄。(《宋史·卷六十三·志第十六·五行二上》)
文中之“越歲”表明時間由南宋慶元四年跨越到慶元五年,就是“過了一年”。
(6)十一年,河決歸德……越二歲,兗州知府龔弘上言:“……但今秋水從王牌口東行,不由丁家口而南,顧逆流東北至黃陵岡,又自曹縣入單,南連虞城……”(《明史·卷八十三·志第五十九·河渠一》)
據(jù)史料,“明弘治十三年三月,兗州知府龔弘奏報,黃河從王牌口等處東行,不由丁家口向南,經(jīng)黃陵崗入曹、單、虞城諸縣?!盵1]由是可知,“越二歲”就是“過了兩年”。
(7)杜伯曰:“臣無罪而加戮,若死有知,臣將上報,不越三歲,必雪深冤矣。”(陶潛《搜神后記》)
“不越三歲”,在此意思最為明白無誤,就是“不過(不是“過了”)三年”。
(8)賊復移攻蘭州,雪夜登城。巡撫林日瑞,總兵郭天吉等戰(zhàn)死,追陷西寧、甘肅,三邊皆沒。越年,自成居然僭號,國號順……(蔡東藩《明史演義·第九十八回》)
明末,蘭州、西寧等地被李自成攻陷是崇禎十六年,崇禎十七年李自成在西安稱王。所以“越年”=“越歲”,也是“過了一年”。
(9)自從吳主權稱帝以來,差不多有二十余年,初次黃龍,越三年改號嘉禾,又越六年,改號赤烏,又越十三年,改號太元。(蔡東藩《后漢演義·第九十七回》)
吳主孫權年號黃龍為229年—231年,嘉禾為232年—238年,赤烏為238年—251年,太元為251年—252年,神鳳為252年。由此可知,上文中“越幾年”就是“過了幾年”。(如果不因為農(nóng)歷和公歷上一個月左右的時間錯位而導致?lián)Q算失誤,此處權將農(nóng)歷換算為公歷,雖然二者步調不完全一致。以下同)
(10)常州之失以咸豐十年四月初六日,越四年而復,日月皆不爽,亦一奇也。(《清史稿·卷四百七十五》)
常州在咸豐十年(1860年)四月初六被太平軍攻克,四年以后,于同治三年(1864年)四月初六被清軍收復,所以稱“越四年而復,日月皆不爽”。
以上10例中,“越”后緊隨的均為表時段的詞語。以下為第二類,“越”后緊隨的均為表時點的詞語。
第二類用例:
(11)其成之歲月,淳熙戊申冬十一月庚子也。越四年,紹熙辛亥五月,予友人方君伯謨移書為懷素求文為記。(陸游《建寧府尊勝院佛殿記》)
以淳熙戊申年為第一年,則紹熙辛亥年為第四年。因此,上文中“越四年”義為“到了第四年”(再具體點說就是到了該年的五月份)?!霸健绷x為“到了”,“四年”不表四年時間(four years)的跨度,而指第四個年頭(the fourth year)這個時點。
(12)其葬曰:太夫人卒于道光十五年四月十八日,年六十七。明年九月十七日,葬于西湖之三臺山麓。越七歲,道光二十二年三月十七日,而府君卒,春秋七十有三。(曾國藩《曾國藩全集·錢塘戴府君墓志銘》)
上文中“明年”為道光十六年,“越七歲”為道光二十二年。可知,此處“越”仍是“到了”而非“過了”,“七歲”指第七個年頭這個時點而非七年的時段。
(13)“丁卯,命作冊度”,是十九日也?!霸狡呷展镉?,伯相命士須材”,是四月二十五日也。(劉昫《舊唐書·卷九十一·列傳第四十一·桓彥范等》)
以丁卯日(十九日)為第一日,則癸酉日(二十五日)為第七日。因此,“越七日”義為“到了第七日”,“七日”不表七天時間之長,而指第七天這個時點。
(14)乙丑,燕兵犯金川門,左都督徐增壽謀內(nèi)應,伏誅。谷王橞及李景隆叛,納燕兵,都城陷。宮中火起,帝不知所終。燕王遣中使出帝后尸于火中,越八日壬申葬之。(《明史·卷四·本紀第四·恭閔帝》)
以乙丑日為第一日,則壬申日為第八日?!鞍巳铡比灾敢粋€特定的時點。
(15)越乾隆三十三年,陳君子希孟,臧君子乙鳳與李君遇進重修……(王際午《重修岱嵋圣母殿金妝神像暨創(chuàng)建歌舞樓記碑》)
(16)十一月二十八日酉時,承泉卞公以疾卒于第。越今年戊午,其家嗣臺衡君,卜以閏四月二十六日,葬公于城東四十里許……(孫可儒《懷遠將軍卞承泉墓志銘》)
(17)越天寶元年某月八日,終堂于東京仁風里,春秋若干,示諸生滅相。(杜甫《杜少陵全集·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志》)
(18)明年夏四月癸卯,以驗尸感疾遂困,勺飲不入口者一月,昏不知人,家人環(huán)泣待盡。越五月辛未,忽微作聲,索水飲,身漸能動。(洪邁《夷堅乙志·卷四·張文規(guī)》)
以上“越+表時成分”意思分別是“到了乾隆三十三年”“到了戊午年的今年”“到了天寶元年某月八日”和“到了五月辛未這一天”,“乾隆三十三年”“今年戊午”“天寶元年某月八日”和“五月辛未”在此均表時點。
二、如何區(qū)分傳統(tǒng)文獻中的上述兩種表述格式
如何區(qū)分傳統(tǒng)文獻中的上述兩種表述格式呢?關鍵點就是綜合考量社會文化語境和上下文語境等關鍵因素,仔細鑒別“越”字后緊跟的詞語是表時段的,還是表時點的。
(19)墓師汪然出涕曰:“……葬后不百日,吾當死,君善視我家……”……越三月,墓師果死。(洪邁《夷堅乙志·卷十一·劉氏葬》)
(20)一夕,有神光降于樹,在兩河之間,人即其所而候之,樹乃生癭,若懷妊狀,自是光常見。越九月又十日,而樹癭裂,得嬰兒者五,土人收養(yǎng)之。(《元史·卷一百二十二·列傳第九·塔?!罚?/p>
在(19)例中,根據(jù)上下文語境,“三月”為一時段,“越三月”義為“過了三個月”,非“到了三月份”或“到了第三月”。(20)例中,根據(jù)“又”字可知,“越九月又十日”即“過了九個月零十天”,非“到了九月十日”。
以下兩例中都出現(xiàn)了“越六月”字樣,但所指顯然不同:
(21)福建長樂縣民婦李氏,年二十五,生一子,越六月而夫亡,矢志撫孤。(袁枚《子不語·卷二十四》)
(22)越六月二十九日,遷殯于河南縣平樂鄉(xiāng)之原,禮也。(杜甫《杜少陵全集·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志》)
(21)例中,由于這是故事的開頭,所以“越六月”的意思不可能是“到了六月份”或“到了第六月”,而是“過了六個月”或“六個月以后”。而(22)例中,“六月二十九日”為一時點,所以“越六月二十九日”義為“到了六月二十九日這一天”。兩處“越”用法明顯不同。
我們還看到:有的文獻中“越+表時成分”結構的表述是有問題的。如:
(23)丁寶楨,字稚璜,貴州平遠人……十年,除知岳州府,始罷遣所募兵……越歲,調長沙。(《清史稿·卷四四七·丁寶楨傳》)
咸豐十年為1860年,此處“越歲”即指1861年,但實際上是“同治元年(1862年)正月,經(jīng)湖南巡撫毛鴻賓奏準,調丁寶楨為長沙知府”[2]?!抖∩魑骞曜V考》說得很清楚:“元年正月,父寶楨調任長沙府知府,深得湖廣總督毛鴻賓賞識?!盵3]丁寶楨墓志銘也有相關記載:“越歲,為同治元年,調長沙?!盵4]所以此處不能說“越歲”,而應說“越二歲”。以下例句也有問題。
(24)至元丙子后,流寓泉州,起家販舶。越六年壬午,回杭,自言于蕃中獲圣鐵一塊……(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三》)
通過例(10)“越四年而復”、例(11)“越四年,紹熙辛亥五月”這兩個例子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到:“越幾年”結構如果要表示“過(或過了)幾年”之義,此結構須獨立使用,“幾年”后不能再附加表示時點的詞語;相反,如果“幾年”之后又附加了表具體時點的詞語,“越幾年”就只能表示“到了第幾年”。因此,例(10)的“越四年”是“過了四年”(實際上已經(jīng)到了第五年),例(11)的“越四年”則是“到了第四年”。這種差異很細微,讀者卻不可馬虎。
類似的差異,還表現(xiàn)在例(2)和例(13)的“越六日”和“越七日癸酉”的對比中,以及例(21)和例(18)的“越六月”和“越五月辛未”的對比中。例(2)和例(21)中“越+表時成分”結構要表示“過(或過了)多長時間”這個意思,“越六日”和“越六月”須獨立使用,“六日”和“六月”后不能再附加表時點的詞語。例(13)和例(18)中,由于“越七日癸酉”和“越五月辛未”中“七日”和“五月”后分別附加了“癸酉”和“辛未”這兩個表時點的詞語,“越+表時成分”結構只能表示“到了什么時候”這個意思。
在(24)例“越六年壬午”這一表述中,由于“越六年”后緊跟“壬午”這一表時點的詞,所以義為“到了第六年的壬午年”。但由于壬午年實際上是從丙子年開始的第七年,所以上例“越六年壬午”應修正為“越七年壬午”。
(25)乾隆丁亥,鎮(zhèn)江修城隍廟……越八年,乙未,高死;丙申,呂繼亡。(袁枚《子不語·卷三》)
同理,上例中“越八年”后因為有“乙未”二字,所以說法同樣有誤,應修正為“越九年”:以“丁亥”為第一年,則“乙未”實為第九年。
以下例句中紀昀的“越四年壬午”用法極為正確,可資正誤對比。
(26)然干僅修《喪禮》十五卷,成于嘉定己卯。其《祭禮》則尚未訂定而干又歿。越四年壬午,張?zhí)捒峡?,亦未完本也。(紀昀《四庫全書總目·卷二十二·經(jīng)部禮類四》)
以己卯年為第一年,到了第四年就是壬午年,故曰“越四年壬午”。
三、《岳陽樓記》中“越明年”的準確詞義
至于《岳陽樓記》中的“越明年”,通過以上分析可知:由于“明年”表示時點而不表時段,所以“越”義為“到了”,“越明年”即“到了明年”?!霸矫髂辍绷x為“到了明年”的相關文獻極多:
(27)貞元十有五年,天子命中書舍人渤海公領禮部貢舉事。越明年春,居易以進士舉,一上登第,洎翌日至于旬時。(《全唐文·第七部·卷六百七十七》)
白居易是“貞元十六年,中書舍人高郢下進士、拔萃,皆中,補校書郎”[5],所以“越明年春”無疑指“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28)二十五年任蘇松太道。越明年,北方拳匪亂,中外失和。(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專刊·義和團史料》)
根據(jù)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著的《近代史資料??ちx和團史料》,庚子年(光緒二十六年)南方發(fā)生義和團運動,并于四五月間蔓延至直隸、山西各省,天下響應。[6]可見,此處“越明年”,也應是“到了第二年”。還在光緒二十六年,義和團運動又被絞殺,因而“越明年”不可能是“到了第三年”。
(29)以天福七年三月十六日寢疾薨於鎮(zhèn)……越明年,太歲在癸卯孟夏四月二十有三日庚午,歸葬於北京太原也。(《全唐文·第九部·卷八百六十三》)
天福七年歲在壬寅,癸卯為次年,故句中“越明年”仍是“到了第二年”。
(30)祠之修始元貞乙未,越明年,丙申告成,距始建甲子逾一周云。(凌壽祺纂,欽瑞興點?!稘G墅關志》)
乙未過而丙申,可知“越明年”與上同義。
順便補充幾點:一、由于“越明年”中“明年”本身就是一個表時點的詞語,所以不論其后有無別的表時點的詞語相隨,“越明年”意思都是“到了第二年”。二、“越明日”=“越日”=“明日”,“越明年”=“越歲”=“越年”=“明年”。三、“越明日”和“越明年”結構完全相同,即便不看文獻也可準確推知其義為“到了第二天”??蓞⒖聪吕?/p>
(31)至家已除夕,越明日元旦,召親族鄰里咸會,凡負財而力不能償者,悉焚其券。(汪道鼎《坐花志果·下卷三·救人延壽》)
四、《岳陽樓記》中“越明年”被誤讀的原因
事實很清楚,“越明年”義為“到了第二年”而絕不是“到了第三年”。但是,還是有不少人認同后者。這是為什么呢?
原因之一:對滕子京赴任業(yè)績的主觀推斷。
有人認為:“滕子京雖然頗有政治才干,但要使一郡之地很快能政通人和、百廢具興,談何容易!如果是第二年就做出了這番成就,那也才是一年左右的時間,這簡直不可以想象?!盵7]但實際上,上任第二年甚至當年就做出很大成就的人為數(shù)并不在少。如王彥奇到延安郡后“不逾年,而政教兼舉,百廢俱集”[8]。又如“(滉)未幾,遷浙江東、西觀察使,尋檢校禮部尚書為鎮(zhèn)海軍節(jié)度使。綏輯百姓,均租、調,不逾年,境內(nèi)稱治”[9]。當然,我們也不排除范仲淹對滕子京的業(yè)績有一定程度的夸大之嫌。
原因之二:對滕子京《與范經(jīng)略求記書》有關時間的錯誤推斷。
此書曰:
六月十五日,尚書祠部員外郎,充天章閣待制、知岳州軍州事南陽滕宗諒,謹馳介致書,恭投于邠府四路經(jīng)略安撫、資政諫議節(jié)下:……去秋以罪得守茲郡,入境,而疑與信俱釋……乃分命僚屬,于韓、柳、劉、白、二張、二杜逮諸聞人集中,摘其登臨寄詠,或古或律、歌詩并賦七十八首,暨本朝大筆為太師呂公、侍中丁公、尚書夏公之眾作,榜于梁棟間。又明年春,鳩材僝工,稍增于舊制……[10]
此信下文有希望老友范仲淹作文以紀念此事的請求。
我們知道:滕子京謫守岳州是慶歷四年,根據(jù)信中“去秋以罪得守茲郡”可知此信作于慶歷五年。信中說的“分命僚屬”選取古今歌賦這件事(即范仲淹《岳陽樓記》“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無疑是“去秋”的事,事在慶歷四年;而“鳩材僝工,稍增于舊制”(即范仲淹《岳陽樓記》“增其舊制”)的時間,也就是“又明年春”,乃是承“去秋”而言,事在慶歷五年。因此,范仲淹《岳陽樓記》所記“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有欠準確,范仲淹不該在慶歷六年的回信中將滕子京分屬兩年做的工作“刻唐賢今人詩賦于其上”和“增其舊制”混在同一年(慶歷五年)之中。
有人看不到這一點,以為滕子京信中所言“又明年春”乃是滕子京寫信當年的慶歷五年的第二年,也就是滕子京上任岳州的慶歷四年的第三年,于是冒失地說,“第二件事是寫信的第二年即慶歷六年(1046年)春開始做的”[11],從而將范仲淹所謂的“越明年”解釋為“過了第二年”。這恐怕從邏輯上看就不通,如果“增其舊制”果然是慶歷六年做的事情,滕子京又如何能夠在慶歷五年未卜先知地說“又明年春,鳩材僝工,稍增于舊制”而預言現(xiàn)在還未發(fā)生的事情呢?須知,這事情他只能以工作規(guī)劃而不能以工作總結的口氣敘說。
能否讀懂此信,要害處之一,就在于能不能認識到“又明年春”乃是承“去秋”而言,此“明年”是“去秋”(慶歷四年)之“明年”,而非寫信當年(慶歷五年)之“明年”。
原因之三:對范仲淹回信較晚這一事實的主觀推斷。
滕子京發(fā)信求文,在慶歷五年六月十五日,而范仲淹回信則在慶歷六年九月十五日,無論如何是晚了些。這個晚肯定出于多種原因,我們無需考證。但需要明確的是:不能因為這個晚而隨意妄想,認為“越明年”乃“越過明年,到了第三年”,接著猜測滕子京做的以上兩件事都在慶歷六年,發(fā)信求文也在慶歷六年,范仲淹回信也在慶歷六年。這么一種假想和規(guī)劃的確看起來很合常規(guī),也很容易讓人接受,但生活是復雜的,它并不總是按我們慣常理解的軌跡來運行。
原因之四: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對“越”字含義的片面推斷。
有論者認為:“越”有“度過”、“經(jīng)過”、“超出”等義,進而輕率地認定所有“越+表時成分”結構中的“越”都可釋作“過了”。[12]這是用現(xiàn)代漢語思維理解古漢語,屬望文生義,不足取。還有論者認為:“越明年”中的“越”只是置于時間詞語之前,作為句首助詞,無義,“越明年”=“明年”,即為“第二年”,并進而將所有“越+表時成分”結構中的“越”都釋作“無義”,將整個結構都釋作“第幾年(或月、日)”。[13]這樣的解釋不無道理,當出現(xiàn)“越+時點成分”這一結構的時候,這種見解和我們將此結構解作“到了什么時候”,二者完全沒有沖突。但事實上,在“越+時段成分”這一結構中,“越”必須解作“過”或“過了”而不能解作“到了”或“無義”,否則就會產(chǎn)生誤讀,比如將例(10)中的“越四年”(過了四年,實際上已至第五年)釋為“第四年”。
持“越”應解作“無義”的論者還引用了以下例證:
(32)己巳春,見龔自珍于門樓胡同西首寓齋……越八年,走訪龔自珍東海上,留海上一月。明年遂死,則為丁丑歲。(龔自珍《王仲瞿墓表銘》)
該論者認為,“越八年”義為“第八年”,即丙子年,這和下邊說的“明年”“為丁丑歲”的確完全契合。但實際上,由于“越八年”屬獨立使用,其后并無表時點的詞語相隨,所以其義實為“過了八年”(即“到了丁丑年”),丁丑年的明年為戊寅年,這就和下句說的“明年”“為丁丑歲”不吻合了。因此,此“越八年”乃屬誤用,實應作“越七年”。這個“越八年”的說法本身就站不住腳,現(xiàn)在反成了片面論斷的依據(jù),不亦謬乎?
總之,文言中“越+時段成分”和“越+時點成分”這兩種表述結構存在細微但又不可忽視的差異,需要讀者仔細辨別。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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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宋來峰:《“越明年”辨》,《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80年第12期。
[13]李祚唐、陳昊:《“越明年”小考》,《徐州師范學院學報》1983年第5期。
(作者:毋小利,河南省平頂山學院文學院教授)
[責編崔達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