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懷東
摘要:杜甫是一位感覺敏銳而豐富的“情圣”,他不僅關(guān)心政治,關(guān)心蒼生社稷,而且關(guān)心大自然。自然界的花開花謝、葉長葉落也引起他強烈的興趣和敏銳的情感反應。傷春是杜甫春天感知的與眾不同之處。傷春就是傷逝。傷春尚未成為杜甫固定的心理反應模式,只是與特定事件相關(guān),杜甫傷春的本質(zhì)就是感時傷世。杜甫在建構(gòu)傷春、悲秋這兩個底蘊深厚并極富民族特色的心理反應模式和文學傳統(tǒng)的歷史進程中,都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關(guān)鍵詞:杜甫;傷春;傷逝;感時傷世
中圖分類號:I206.2?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1-862X(2020)02-0166-007
清代學者陶開虞云:“嘗見注杜詩者不下百余家,大約苦于牽合附會,反晦才士風流。少陵一飯不忘君,固也,然興會所及,往往在有心無心之間,乃注者遂一切強符深揣,即夢中嘆息,病里呻吟,必曰關(guān)系朝政,反覺少陵胸中多少凝滯,沒卻灑落襟懷矣。……子美隨地皆詩,往往見志。朝雨晚晴,慰藉草堂之寂寞;枯棕病橘,感傷寇盜之憑陵?!盵1]杜甫的生命感受豐富而特別,他不僅關(guān)心政治,他也愛花草等大自然中的植物,也喜愛春天,富有生活情趣,“一重一掩吾肺腑,山花山鳥吾友于”(杜甫《岳麓山道林二寺行》(1)),近代學者梁啟超因此說杜甫是偉大的“情圣”[2]。劉勰云:“詩人感物,聯(lián)類無窮?!保ā段男牡颀垺の锷罚┧未稌勎恼f杜詩“景無情不發(fā),情無景不生”(《對床夜話》卷二),其實已注意到杜甫及其詩對自然景物異常敏感的特點。杜甫高度關(guān)心政治,這一思想特點及相應的詩歌創(chuàng)作(如被后代詩論家贊為“詩史”的“三吏”“三別”)在文學史上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已受到古今學者的高度關(guān)注,而杜甫作為一名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感反應特點及其創(chuàng)作在文學史上的深刻影響,則尚未得到深入研究。(2)杜甫有著無與倫比的深刻而豐富的生命感知能力與經(jīng)驗——這也是他強大文學創(chuàng)造力的重要來源之一,身為一個感性的生命體,當杜甫和他那個時代所有的人一起沐浴著大唐王朝的爛漫春光,春天的桃紅柳綠在他的心里和詩中產(chǎn)生了何種與眾不同的反應?本文采取統(tǒng)計分析和側(cè)重描述的方法,著重考察杜甫面對花開花落、春和景明景象所產(chǎn)生的悲、喜情感反應的特點及其內(nèi)涵(3),最后簡單討論其詩史意義。(4)
感時花濺淚
杜詩春天感知的特點,最突出地體現(xiàn)于其對花開花落景象(5)的心理反應中。
杜甫是一個富有生活情趣的人,愛好大自然,對花也很著迷,他自述“春來花鳥莫深愁”(《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花邊行自遲”(《大云寺贊公房四首》之一)、“身過花間沾濕好”(《崔評事弟許相迎不到應慮老夫見泥雨怯出必愆佳期走筆戲簡》)。杜甫安住成都草堂后尤其愛花,因為得天獨厚,成都的風土特別適合花的生長:“草堂少花今欲栽”(《詣徐卿覓果栽》),“不是愛花即欲死”(《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之七)。他對花開花落的時序甚至有專門研究,他知道“冰雪鶯難至,春寒花較遲” (《人日二首》之一);他還注意到花鮮艷的色彩、濃郁的香氣,“采花香泛泛”(《九日五首》之三);注意花與環(huán)境的協(xié)調(diào),“花禁冷葉紅”(《大歷二年九月三十日》),“獨樹花發(fā)自分明”(《愁(強戲為吳體)》)。杜甫對花開花落觀察細致,“花開滿故枝”(《傷春五首》之二),他還寫到“老年花似霧中看”(《小寒食舟中作》)這樣特別的感受。
在杜詩的描寫中,花有時候作為獨立的觀賞對象,有時作為環(huán)境的一部分而造就環(huán)境之美,有時還具有一定的比興意義(托物言志之作用),總體上都是作為美的對象而被詩人所關(guān)注和欣賞。杜甫賞花時大都興高采烈(6),如《陪李金吾花下飲》,從詩題就可以看出杜甫對花的沉湎,和李白的名作《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一樣。
然而,花開花落在杜甫的心理反應中并非始終都是歡樂,而且,這種不愉快的感受從他天寶后期長安仕進不順時已開始。相對于表達快樂心情的詩例,表達不愉快感受的詩例相對少一些,但更值得我們注意,如其入仕前詩例:
風吹客衣日杲杲,樹攪離思花冥冥。(《醉歌行》)
入仕后,因經(jīng)歷了因疏救房琯被“詔三司推問”打擊,杜甫看花時情緒低落,如《曲江二首》其一的中間兩聯(lián):
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江上小堂巢翡翠,花邊高冢臥麒麟。
流落成都之后,有時甚至出現(xiàn)見花開而生氣的極端反應:
雨后過畦潤,花殘步屐遲。(《答鄭十七郎一絕》)
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絕句漫興九首》之二)
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之一)
在這些詩例中,杜甫有時刻意突出花開雖然好看,但卻十分脆弱的植物屬性,“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shù)枝花”,一切美好的事物面對惡勢力的摧殘,往往很難招架。詩人由花被風吹的自然現(xiàn)象,聯(lián)想到當時的政治狀況和自己的不幸遭遇。當然,花開花落,更容易引發(fā)詩人對時間流逝的傷感、對美好事物消失的擔心,如“只恐花盡老相催”(《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之七),“繁花能幾時”(《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之一)等。
比較而言,上述詩例中,杜甫只是有些隱約不爽的情緒,而在以下幾例中,杜甫的悲感表現(xiàn)極其鮮明,惆悵、愁苦、悲哀,有時到了見花而哭泣的嚴重程度: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哀江頭》)
春花不愁不爛漫,楚客唯聽棹相將。(《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二)
《江南逢李龜年》的名句“最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按照流行的理解,它表達的也是十分悲哀的情緒。這種悲哀情緒表達最強烈的是如下三例: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春望》)
《春望》作于杜甫陷賊于長安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詩人于唐肅宗文明武德大圣大宣孝皇帝至德元載(756年)八月被安史叛軍抓到長安,次年春天創(chuàng)作此詩。花開本是美麗并令人快樂的景象,如今時局如此,他由春天花開想到叛軍占據(jù)長安又一年(7),觸景生情,因此產(chǎn)生了悲哀的情緒,換言之,杜甫不是簡單的“對花落淚”,而是“感時”——有感于時局而落淚。(8)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曲江二首》之一)
《曲江二首》創(chuàng)作時間與背景清楚,此詩作于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年)春天,時杜甫在左拾遺任上。之前因上疏救房琯而被肅宗疏遠,安史叛軍被逐出關(guān)中唐肅宗回到長安后,因為唐玄宗與唐肅宗新老皇帝之間斗爭激烈,杜甫被視為唐玄宗一派而即將被貶(很快被貶到華州任司功參軍),杜甫因此滿懷牢愁。曲江水光草色,花紅柳綠,本來是長安的春游勝地,“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麗人行》),但詩人已無心欣賞風景,他從花落聯(lián)想到美好時光的消失,情不自禁悲哀起來。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登樓》)
《登樓》這首七律是唐代宗廣德二年(764)創(chuàng)作于成都,其時杜甫流寓于草堂。明代學者邵傅云:“花近高樓,登臨反傷心者,萬方多難故也?!保ā抖怕杉狻肪砹┣宕鷮W者李文煒云:“此公登樓眺望,而多難傷心,因景感事而賦此詩?!?[3]
在杜甫的感知反應中,花開花落都是美好的景象,他賞花時興高采烈,和世俗大眾、其他詩人無異,可是,因為特定的事件,詩人賞花時并非都是快樂的心情,有時美景反而刺激他產(chǎn)生悲哀的情緒,因為他從花開花落中看到時間的流逝、美好事物的轉(zhuǎn)瞬即逝,并聯(lián)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幸和時代的苦難。
臥病卻愁春
春季的景象當然不止于花開花落,“客舍青青柳色新”、“草色遙看近卻無”、“三春暉”甚至“春”字都會激起春天的感覺,杜甫對一般春天風景反應如何?因為涉及春天風景的杜詩用例太多,這里僅將包含“春”及有關(guān)詞匯并寫景明顯的詩句作為主要考察對象。(9)
杜甫對春天風景觀察細膩,頗富生活情趣,如“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五)、“草牙既青出,蜂聲亦暖游”(《晦日尋崔戢、李封》)、“東風吹春冰,泱莽后土濕”(《送率府程錄事還鄉(xiāng)》)等。春天引起杜甫注意的原因也不盡一致,如《喜晴》詩寫道:“出郭眺四郊,蕭蕭春增華。青熒陵陂麥,窈窕桃李花。春夏各有實,我饑豈無涯”,可見杜甫固然欣賞初春之景,但他從春景中期待的是農(nóng)業(yè)豐收。又如他贊美春雨:“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保ā洞阂瓜灿辍罚┧澝来河隄櫸?,期待著春雨澆灌下有“花重錦官城”的美景。有的只是代表明確的時間(如“乾元元年春”、“旅食京華春”、“春歌叢臺上”、“冬至陽生春又來”等),當然,在更多用例中,則不止是簡單代表客觀的時間和風景,還構(gòu)成一種欣欣向榮、令人愉快的氛圍,杜甫不同時期創(chuàng)作都有這類詩例(10),如: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春日憶李白》)
枝枝總到地,葉葉自開春。(《柳邊》)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絕句二首》之一)
因為春天是一年之始,萬物萌生,色彩絢爛,活力四射,生機勃勃,一般來說,杜甫的情緒是快樂向上的。
如同杜甫賞花的情緒反應一樣,杜甫觀察、描寫春天時也常出現(xiàn)傷感情緒,而且,相對于表達快樂心情的詩例,這方面的詩例相對少一些,但更值得注意。天寶后期在長安仕進不遇時:
自知白發(fā)非春事,且盡芳尊戀物華。(《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
被安史叛軍捕至長安時: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
到成都后,杜甫傷春的情緒更為濃烈,組詩《傷春五首》云:“天下兵雖滿,春光日自濃?!保ㄆ湟唬鞍蜕酱荷o,北望轉(zhuǎn)逶迤?!保ㄆ涠┣宕鷮W者何焯評論說:“言春光雖日濃,天下兵方滿,故可傷也?!保ā读x門讀書記》)
晚年,杜甫一家漂泊荊湘,他尤其傷春:
病渴身何去,春生力更無。(《過南岳入洞庭湖》)
春天所引發(fā)杜甫的悲傷情緒,具體心理反應正是傷逝,正如看見花開花落一樣,春季既是美好的景象,也是時間的象征,春季很快消失、美麗很快消失,所以,詩人情不自禁傷感起來。在杜詩中出現(xiàn)了“春愁”、“傷春”等概念,如蜀中時詩句:
幸不折來傷歲暮,若為看去亂春愁。(《和裴迪登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
他在閬中還作了題目就是“傷春”的組詩,如《傷春五首》其二:
鶯入新年語,花開滿故枝。天青風卷幔,草碧水通池。牢落官軍速,蕭條萬事危。鬢毛元自白,淚點向來垂。不是無兄弟,其如有別離。巴山春色靜,北望轉(zhuǎn)逶迤。
夔州時期詩句:
他日辭神女,傷春怯杜鵑。(《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
荊湘時期詩句:
論交翻恨晚,臥病卻愁春。(《送趙十七明府之縣》)
“春愁”、“傷春”反復出現(xiàn),表明其已成為固定詞語,說明杜甫這種情緒反應已具有一定的慣性。相比“花”引發(fā)杜甫感傷情緒,“春”引發(fā)杜甫感傷情緒的概率更高,可見杜甫“傷春”的感情傾向十分明顯。
傷春與傷逝、傷時
綜上所述,杜甫春天感知的基本特點是:
第一,杜甫喜愛桃紅柳綠的風景,喜愛生機蓬勃的春天。
第二,面對春天的美景,杜甫雖和常人一樣也是興高采烈的,但是,更常有傷感的時候——其傷感情緒出現(xiàn)頻率之高和給人印象之深刻,至少從后代讀者的閱讀印象中,傷春在杜詩中表現(xiàn)比較突出。(11)
第三,從一般意義來說,傷春基本的心理內(nèi)涵是傷逝——擔心美景的消失,而杜甫的傷春顯然不是單純感傷春天美景的消失(12),他常常由春天的景象聯(lián)想到個人遭遇的不幸,聯(lián)想到時局和政治的糟糕,換言之,杜甫對自然風景的感覺深刻關(guān)聯(lián)著對社會政治的感知,杜甫春天感知方式的變化實具有重要的社會指標意義,杜甫傷春的本質(zhì)其實就是感時傷世。
杜甫的遭遇確是其所處政治狀況惡化乃至時代盛衰轉(zhuǎn)折的標志,杜甫人生歷程中幾次巨大的挫折正與大唐王朝頂層的政治人物、政治事件、政治生態(tài)密切關(guān)聯(lián):第一,應試。杜甫天寶六載參加科舉考試因李林甫從中作梗而落選。“破膽遭前政,陰謀獨秉鈞。微生沾忌刻,萬事益酸辛”(《奉贈鮮于京兆二十韻》),此事對杜甫生活及心理影響十分深刻,迫使杜甫從一個期待“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主義者淪落到社會底層,甚至“賣藥都市,寄食友朋”(《進三大禮賦表》),“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拉開了他與上層社會的距離,變成了一個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看到了更多的社會黑暗和危機——“憂端齊終南”(《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第二,出仕。杜甫后來通過上“三大禮賦”引起玄宗注意并得到親友的鼓吹提攜,終于正式出仕,可是,安史叛軍打進關(guān)中,皇帝奔逃,杜甫意外地被安史叛軍抓獲并押解至長安,得以耳聞目睹安史叛軍對長安和唐王朝的巨大破壞——“昨夜春風吹血腥”(《哀王孫》),“江頭宮殿鎖千門”(《哀江頭》),安史之亂導致唐王朝盛極而衰,杜甫不幸受其影響,同時也有幸成為這個重大歷史事件和歷史轉(zhuǎn)折的親歷者和見證人。第三,參政。杜甫從安史叛軍占領(lǐng)下的長安逃奔唐肅宗,唐肅宗任命他為左拾遺,可是他不諳官場規(guī)則,被動地卷入唐玄宗與唐肅宗的宮廷之爭。杜甫自覺失意,辭去華州司功參軍一職而帶領(lǐng)家人西去,顛沛流離,從秦州到同谷再到成都,后離開蜀中漂泊到夔州,哀哀無助,寄人籬下,直到最后終老于荊湘。杜甫的詩歌創(chuàng)作自然也記錄著他的“艱難苦恨”,也記錄著他春天感知的變化。杜甫不僅感傷自己的不幸遭遇,更是對政治隳壞的失望,是對盛唐盛世消失的感傷——“長安之春”(13)正如“流水落花春去也”(李煜《浪淘沙令》),無可挽回。
杜甫自然感覺的社會性特點也體現(xiàn)在他對花的審美偏好與選擇上。從進入其筆下的花來看,杜甫似乎對哪種花、哪種植物、哪種樹木并未予以特別關(guān)注,但他忽視某些花確是審美偏好刻意選擇的結(jié)果。(14)眾所周知,唐代人對牡丹花十分陶醉,“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劉禹錫《賞牡丹》),牡丹的大紅大紫——“一枝紅艷露凝香”(李白《清平調(diào)三首》之二),似乎對應著盛唐時期人們對自己所處時代具有欣欣向榮、積極向上這一特點的敏銳感知與自豪判斷。然而,盛唐人如此迷戀的牡丹花竟然在杜詩中沒有出現(xiàn)(15),這似乎不是偶然,說明對盛唐社會陰暗面有更多感知的杜甫,在審美偏向上本能地對艷麗、燦爛的牡丹不感興趣。杜甫對牡丹的忽視,正是社會性感覺影響他自然景象感覺的生動例證。
從其全部詩歌看,杜甫審視社會的思維特點和價值觀念是,他決不僅僅關(guān)注個人世俗得失,或者說,他往往從個人的世俗性得失中,“由小見大”,發(fā)現(xiàn)社會問題、政治治亂。因此,即使面對大自然美麗的風景,他也會聯(lián)想起大唐王朝政治的隳壞、盛世的消失,杜甫對自然景物的感知也始終與社會政治形勢密切關(guān)聯(lián),春天的美景格外引起他的傷感。眾所周知,杜詩的總體風格如其所自身歸納為“沉郁頓挫”(《進雕賦表》),最能體現(xiàn)這種風格的就是再現(xiàn)社會苦難的“三吏”“三別”和表現(xiàn)蒼茫、蕭條秋色的《登高》《秋興八首》等杰作。戰(zhàn)國后期宋玉的《九辯》“引其端緒”,“睹落葉而悲傷,感秋風而凄愴”,秋日的衰敗與蕭條使得“悲秋”逐漸成為相對穩(wěn)定的文人創(chuàng)作慣例和心理反應模式。杜甫在長安十年仕進的艱難經(jīng)歷,安史之亂中陷賊的不幸遭遇,使得他“感時花濺淚”、“臥病卻愁春”,美麗的風景反而引發(fā)他傷逝、傷時之感。顯然,春天和秋天都會在杜甫內(nèi)心引發(fā)悲哀的心理反應,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杜甫的傷春與悲秋具有相通性。
傷春與中國古代文學慣例、心理傳統(tǒng)
“傷春”在杜甫之前還沒有形成一個和“悲秋”平行并稱的傳統(tǒng),但是,從杜甫到中唐、晚唐,正是在唐王朝經(jīng)歷安史之亂由盛轉(zhuǎn)衰歷史巨變的社會背景下,以傷逝——感傷美好景象消失為心理感受內(nèi)涵的傷春意識,逐漸形成為與悲秋并行的普遍的時代心理和文學慣例。
安史之亂最終導致盛世的戛然而止,從此唐王朝百病叢生,一蹶不振,對那些經(jīng)歷過盛唐的詩人而言,這種挫折感、衰敗感可能更加強烈,從盛唐向中唐過渡時期的大歷詩人普遍具有一種感傷主義氣質(zhì),如出生于盛唐并經(jīng)歷唐王朝盛極而衰巨大轉(zhuǎn)變的韋應物,其《寄李儋元錫》就抒發(fā)了他面對花開花落情不自禁的感傷:“去年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已一年。世事茫茫難自料,春愁黯黯獨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聞道欲來相問訊,西樓望月幾回圓?!表f應物從花開花落中看到的是時間流逝,感受到的是面對時間流逝的無可奈何。明代學者胡應麟就說,相對于盛唐詩歌,“大歷后……錢、劉以降,篇什雖盛,氣骨頓衰,景象既殊,音節(jié)亦寡”(《詩藪·內(nèi)編》卷二)。從此,盛唐氣象的理想主義退讓于感傷主義,對于春季、對于花開花落的景象的表現(xiàn)和感受也與對時代氛圍和政治狀況感受桴鼓相應——由喜轉(zhuǎn)悲,即使是對春天美麗景象的表現(xiàn),詩人們也偏愛落花并刻畫落花的凋殘之美、感傷之美,“落花逐漸與傷春、惜春之情緊密地結(jié)合起來”[4]。與此同時,中、晚唐詩人普遍偏愛黃昏要超過早晨——“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樂游原》),偏愛秋天要超過春天——“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李商隱《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16)
在古典文獻中,“傷春”這個詞語最早出現(xiàn)在《楚辭·招魂》之中:“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比毡緦W者小川環(huán)樹就指出,不同于《詩經(jīng)》里的年輕女子“懷春”,這里的“傷春”“只是訴說春日里無來由的惆悵”[5]。黎活仁先生曾經(jīng)根據(jù)有關(guān)春的詞匯研究春的意識在宋前文學中的演進情況[6],而日本學者松浦友久的系統(tǒng)研究也發(fā)現(xiàn),盡管之前也有一些惜春、傷春的文學表現(xiàn),只有到了“六朝后期”,傷春才形成了一種寫作慣例。松浦友久雖注意到杜甫“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傳語春光共流轉(zhuǎn),暫時相賞莫相違”等詩句的作用,卻認為只有經(jīng)過中唐白居易詩歌傳播及其影響,到了五代以來詞體文學創(chuàng)作中才成為普遍風尚和心理習慣。[7]應該說,從六朝后期開始經(jīng)初盛唐到中唐,傷春、傷逝或許尚有“悼春”等已經(jīng)形成普遍性的思想與感受大潮,而親身經(jīng)歷安史之亂的動蕩與破壞并形成“沉郁頓挫”詩歌風格的杜甫,顯然參與了上述過程并以其憂國憂民的詩歌內(nèi)容和“沉郁頓挫”的詩風,對中晚唐詩人產(chǎn)生了重要啟示作用。
我們要注意“傷春”歷史發(fā)展的階段性及其內(nèi)涵的演變:《詩經(jīng)》時代的“傷春”,更多的是人對大自然春生秋收本能的感應;《楚辭》以來漸漸與社會人事密切聯(lián)系,而到了杜甫甚至中、晚唐,則更多地與社會政治活動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到宋代以來則脫離具體政治情境而變成一種普遍性的心理反應慣例,尤其和詞體文學相結(jié)合 ——宋代的作家面對欣欣向榮的花開花落,寫詩作文可以是興高采烈,而填詞卻習慣性地“對花落淚,對月傷心”。在傳統(tǒng)的印象中,“沉郁頓挫”的杜甫是中國古代最善于表現(xiàn)衰颯秋季風景的詩人,如其七律代表作《登高》《秋興八首》等,“無邊落木蕭蕭下”、“萬里悲秋常作客”(《登高》),“一臥滄江驚歲晚”(《秋興八首》其五),夔州蒼涼秋景更能激發(fā)杜甫深沉的人生不遇感、不幸感和盛世的飄零感、絕望感——“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秋興八首》其四)。然而,上述研究表明,杜甫除了如普通人一樣見花欣喜之外,還因為苦難的人生經(jīng)歷還常常見花落淚,這種傷春心理經(jīng)過大歷時代的強化,在中晚唐逐漸演變?yōu)槠毡樾缘纳鐣睦?,并在詞體文學中得到集中表現(xiàn)。杜甫通過自己的人生實踐和文學創(chuàng)作,在唐、宋以來的傷春、悲秋文學傳統(tǒng)和社會心理建構(gòu)中,都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清代學者喬億云:“節(jié)序同,景物同,而時有盛衰,境有苦樂,人心故自不同。以不同接所同,斯同亦不同,而詩文之用無窮矣。” [8](《劍谿說詩》下卷)杜甫的“傷春”心理,既是現(xiàn)實的,也是心靈的;既是個體的,也是大唐時代的。在杜甫的春天里,有風景也有激情,有美麗還有哀愁,有歡樂更有憂傷——這才是最具杜甫特點的春天的感覺,杜甫的傷春貌似個體的偶然發(fā)生,其實是對盛世的告別和傷感,杜甫傷春的本質(zhì)特點其實就是感時傷世——與他詩歌的總體風格“沉郁頓挫”桴鼓相應,并且與他的悲秋心理有一定的相通,杜甫對大自然的感覺仍然帶有社會性和政治性,這是杜甫憂國憂民、悲天憫人思想性格型塑的結(jié)果。
注釋:
(1)關(guān)于本文所引杜詩文本及編年,主要參考蕭滌非主編、張忠綱終審統(tǒng)稿:《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
(2)也許是受到“盛唐”盛世這一潛在文化價值觀念的影響,學術(shù)界比較關(guān)注唐詩里的春天描寫,比如最早的日本學者林田干之助有《長安之春》(1941年完成,中譯本由錢婉約翻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年出版),最新的如尚永亮先生的大著《詩映大唐春——唐詩與唐人生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出版),而就筆者目力所及,近年來不少碩士、博士學位論文更關(guān)注唐詩的春天以及“落花”描寫,關(guān)注唐人世俗、日常的社會與精神生活史,不過,上述研究大多著眼于宏觀,不太關(guān)注作家的個體差異,對杜甫其人其詩特點的討論不多(當然,討論杜甫與秋天關(guān)系、特別是夔州詩與秋天關(guān)系的文章甚多),且沒有從詩歌史和詩歌美學理論角度做深入考察。
(3)吳賢哲《杜甫詩歌中的春天自然意象》(《杜甫研究學刊》1995年第4期)較早從宏觀角度研究杜詩中春天意象及其審美內(nèi)涵等問題,不過,作者并沒有關(guān)注杜甫情感反應的悲、喜變化以及處理情、景關(guān)系的階段性特點。西北師大文學院哈燕碩士學位論文《杜甫詠春詩研究》(2015年)則對杜甫涉及春天景象的詩歌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專題研究,其將這些詩歌視作一個類型,并討論了這些詩內(nèi)容以及形式上的特點,不過,這些詩能否算嚴格類型學意義上的詠物詩以及其是否具有形式上的共同特點可商。
(4)有關(guān)杜詩花草景物描寫,前人已有研究,宋人范溫云:“齊梁諸詩人,以至劉夢得、溫飛卿輩,往往以綺麗風花累其正氣,由于理不勝而辭有余也?!ǘ旁姡╇m涉于風花點染,然窮理盡性,巧移造化矣”(轉(zhuǎn)引自仇兆鰲《杜詩詳注》,第2321、2322頁,中華書局,1979年)。王飛就注意到杜甫描寫花卉植物技法上的特點,“杜甫寫花,往重在抒情,而不主詠物故而其詠花之作并不局限于花,并不執(zhí)著于花”(《論杜詩中的花》,載《杜甫研究學刊》1994年第1期)。
(5)杜詩中出現(xiàn)大量有關(guān)花的詞語或意象,根據(jù)洪業(yè)《杜詩引得》檢索,杜詩中出現(xiàn)“花”字總共280余次,其中除了“花”單獨成詞,還有由“花”字組成的詞語,如花叢、花蕊、花卉、花萼、花徑、花鈿以及山花、白花、玉花、飛花、幽花、落花、桃花、黃花、荷花、江花等,還有指非植物的花,如眼花、五花馬、玉花驄、浪花、檐花、燈花、煙花、燭花、雪花等。王飛《論杜詩中的花》指出,“在現(xiàn)存一千四百多首杜詩中,與‘ 花 相關(guān)涉者近三百首,約占五分之一強”。其實,每一種花能夠進入作家(包括杜甫)的筆下并引發(fā)詩人相應的思想、情感反應,都有各不相同的具體社會背景甚至政治因素,英國漢學家麥大維研究杜甫詩歌中櫻桃、橘子和蓮花、菊花的不同政治內(nèi)涵及其背景(麥大維《不安的記憶:杜甫、皇家園林和國家》,此譯文轉(zhuǎn)引自王瑩《麥大維對杜詩生態(tài)隱喻之探微》,載《中州學刊》2015年第10期)。
(6)按,杜詩表現(xiàn)賞花時歡樂感受的詩例甚多,為省篇幅,不予列舉。
(7)關(guān)于“連三月”,或曰連續(xù)三個月,或曰從去年三月至今年三月實指一年,我們認為后說可從:“自祿山亂起,至此已一年余”(浦起龍《讀杜心解》卷三),“至今已連逢兩個三月也”(趙星?!抖沤鈧餍秸肪砣?。
(8)關(guān)于這句詩中花是否落淚,當代兩位學術(shù)名家曾有過爭論。著名文藝理論家黃藥眠先生,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中期,討論文學創(chuàng)作獨特的思維規(guī)律時,舉例而涉及之:“抒情詩不僅反映生活,而且還給客觀世界以美學的評價,給予愛撫,賦予它以社會生活的內(nèi)容和意義,使他所看到的、接觸到的,都成為了人化。比方‘感時花濺淚,‘花并不‘濺淚,但詩人有這樣的感覺,因此,由帶著露水的花,聯(lián)想到它也流淚,這樣賦予它以社會生活的內(nèi)容和意義,也就是所謂的形象化。這樣的例子在詩里是很多見的?!保ā蛾P(guān)于抒情詩的形象問題》,載《北京文藝》1956年第4期“讀者信箱”欄目,今《中國現(xiàn)代學術(shù)經(jīng)典·黃藥眠卷》有收錄,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黃藥眠先生文章發(fā)表之后,杜甫研究名家蕭滌非先生很快表達了不同意見,且二十多年后,蕭滌非先生還進行了更為詳細的辨析和論證:“花本美麗,討人喜愛,但因傷心國破,所以見了花反而更覺傷心,以至于流淚,而且是淚珠四濺。濺淚的是人,不是花。有同志說這是詩人由帶著露水的花,聯(lián)想到花也在流淚。這說法是不對的。帶露的花只能說‘泣,前人也確有把花上的露珠和眼淚聯(lián)系起來的,但也只是說‘泣……不能說‘濺。因為花上的露是靜止的,而‘濺卻是跳躍式的,杜甫另一句詩‘涕淚濺我裳便是證明?!保ā抖鸥ρ芯俊沸抻啽镜?62—363頁,齊魯書社,1980年)
(9)臺灣學者潘富俊研究發(fā)現(xiàn):“在唐代詩人中,白居易《白氏長慶集》收錄詩歌2873首,“為唐人數(shù)目最多者,共引述植物208種,植物的種數(shù)也居冠。杜甫則在兩方面次之,其總集《杜少陵集》有詩1448首,植物有166種,都僅次于白居易。”(《草木緣情:中國古典文學中的植物世界》第30頁,商務印書館,2015年)可以據(jù)此對這些植物按照季節(jié)進行分類,觀察杜甫感受特點。宋代學者宋祁早就發(fā)現(xiàn)杜甫對植物花草樹木的關(guān)注:“少陵宅頒吟聲歇,柳碧梅青欲向誰?”(《春日出浣花溪》,轉(zhuǎn)引自《古典文學研究資料(杜甫卷)》第65頁,華文軒編,中華書局,1964年)
(10)按,杜詩表現(xiàn)春天時歡樂感受的詩例甚多,為省篇幅,這里只是舉例。
(11)這和盛唐其他詩人有著比較明顯的區(qū)別,盛唐其他詩人對春天的描寫及其與杜甫的差異在他們代表性作品中就直觀地表現(xiàn)出來,如孟浩然的“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春曉》)、王維的“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鳥鳴澗》)、李白的“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送孟浩然之廣陵》)等,景象都很唯美,詩人心態(tài)比較閑雅。
(12)田曉菲就注意到,早在杜甫之前的謝靈運、沈約、謝朓的詩以及蕭綱的賦中,落花與哀愁就已產(chǎn)生關(guān)聯(lián):“對凋謝的春花感到哀傷,雖然不是一種新的情感,但是描寫這種情感卻構(gòu)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的話語?!币娖渲斗榛鹋c流星》第四章論“春花飄零始自何時”,第144頁,中華書局,2010年。
(13)借自日本學者石田干之助《長安之春》(錢婉約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年)的概念。
(14)杜甫對花的刻畫是精心選擇的,并不是觸目即寫。晚唐鄭谷《蜀中賞海棠》詩云:“濃淡芳春滿蜀鄉(xiāng),半隨風雨斷鶯腸。浣花溪上空惆悵,子美無心為發(fā)揚?!辈⒆宰ⅲ骸岸殴げ烤游魇瘢娂袩o海棠之詩?!贝苏撘l(fā)了后代學者熱烈的討論。
(15)杜甫有詩《花底》,歷代注杜者多謂與其另一首《柳邊》詩同作于廣德元年春流寓梓州時期,推測所詠為梅花、桃花或絳梅,而明人薛鳳翔著《牡丹史》疑此詩所詠為牡丹,因而將其收入《藝文志》門。路成文《“詩圣”或曾詠牡丹——兼談杜甫兩首詩的編年問題》(載《杜甫研究學刊》2017年第4期)采信薛鳳翔之說,認為《花底》詩中提及的“花”就是牡丹花,且根據(jù)此詩感情內(nèi)涵推測此詩不作于梓州,而作于于天寶六年杜甫待詔闕下、被李林甫黜落之前。此說實屬“大膽想象”。其實,即使此詩所詠為牡丹,杜甫卻不直接提及“牡丹”之名,亦可見杜甫對牡丹并不十分關(guān)注和喜愛。
(16)日本學者中原健二《詩語“春歸”考》(載《東方學》75輯,1988年1月)研究發(fā)現(xiàn),傷春、惜春等概念及其相關(guān)詩歌在中唐以后出現(xiàn)激增的現(xiàn)象,轉(zhuǎn)引自黎活仁《春的時間意識于中國文學的表現(xiàn)》(載閻純德主編《漢學研究》第三輯,中國和平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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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許小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