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曉芬
(暨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廣東廣州,510000)
《紅樓夢》原名《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又名《情僧錄》《風(fēng)月寶鑒》《金陵十二釵》等,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的偉大作品,語言運用極具特色。本文的研究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紅樓夢》中詞綴“兒”與“子”的構(gòu)詞特點及構(gòu)詞方式(張鵬2008)[1];二是對《紅樓夢》中帶有詞綴“子”的十七個專有量詞結(jié)構(gòu)進行規(guī)律的總結(jié),并探討其與現(xiàn)代漢語量詞的不同(李曉煜2015)[2]。本文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的版本為例,擬在前賢研究的基礎(chǔ)上,重點考察作品中新出現(xiàn)的“兒”尾詞及“子”尾詞。同時,結(jié)合同一時期的日本漢語官話教材《伊蘇普喻言》等互為觀照,對其中透射出的方言情況展開討論。
《紅樓夢》中用到的“兒”尾詞共有1133個(不計重出,以下談到詞的數(shù)量時均以此為準),包括兒尾人名64個。在兒尾詞X-兒結(jié)構(gòu)內(nèi)部(X包括單音節(jié)成分和復(fù)音節(jié)成分),由于X的形式多種多樣,X-兒的詞性亦較為復(fù)雜,但不同詞性的X-兒數(shù)量則不盡相同。和現(xiàn)代漢語一樣,《紅樓夢》中的“兒”也主要是用作名詞詞尾,因此,《紅樓夢》中的“兒”尾詞大部分是名詞。動詞、形容詞、量詞、副詞、數(shù)詞等也有一些。下面是不同詞類的兒尾詞數(shù)量及頻率統(tǒng)計,各類詞中都包含其同性質(zhì)的短語。
表一
從表格可看出名詞數(shù)量居于榜首,總數(shù)為720個,其他依次是動詞、形容詞、量詞等。在日本明治時期,北京官話口語課本的記載中同樣亦是名詞數(shù)量居于首位。這說明作名詞后綴的“-兒”數(shù)量驚人,而且名詞性成分的語義類型非常豐富。另外,單音節(jié)語素加“兒”的共有191個,約占“兒”尾詞總數(shù)的20%。雙音節(jié)語素加“兒”尾的共有528個,約占“兒”尾詞總數(shù)的56%。三音節(jié)加“兒”尾及四音節(jié)加“兒”尾的共有201個,約占“兒”尾詞總數(shù)的21%。也即是說,雙音節(jié)語素加“兒”尾的詞或短語的數(shù)量是最多的,幾乎占到總數(shù)的一半以上。
表二 X1-兒式
表二中“X1”包含了單音節(jié)和復(fù)音節(jié)的形式。顯然,單音節(jié)的五小類中,X加“兒”后,或詞性不變,或由單音節(jié)動詞變?yōu)槊~,或由形容詞變?yōu)槊~,或由量詞變?yōu)槊~。復(fù)音節(jié)的類別中X是兩個或更多音節(jié)的語素組合,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有不同的形式。如果X是三個或三個以上的音節(jié)時,我們亦按直接組成成分的性質(zhì)進行歸類分析。同樣,X接“兒”之后,詞性有變也有不變的。
表三 X2-兒式
表三中“X2a”這一類主要指的是音節(jié)的重疊形式,譬如“奶奶”的含義不能由“奶”單獨作為語素構(gòu)詞,這與“奶子”的“奶”并不是一回事。“蟈蟈兒”的含義不能單獨由“蟈”來承擔(dān)。“天天兒”與“乖乖兒”都是詞的重疊。“天”是個單音節(jié)名詞,重疊后加“兒”仍與“天天”相同。“乖”是單音形容詞,重疊后加“兒”在文中用作形容詞?!癤2b”類也是如此。其中“悄悄≠悄”,“巴巴≠巴”,其余的如屬一則?!案痹~中的Xd-兒”這6個副詞出現(xiàn)的總頻率為33次,其中用于對話的為21次?!靶稳菰~中的Xd-兒”這一小類是單音節(jié)形容詞的重疊,在句中或是作狀語,或是作為插入語時使用,但在后面加上“的”之后,韻律效果倍增。動詞類共有19個,總頻率為52次(對話中為40余次)。其不同的重疊形式主要有五種,重疊的都是單音動詞。其中“VV-兒”類一共有9個詞條,總頻率為39次。“V一V-兒”類為4條,總頻率為6次?!癡VO -兒”類共有4條,總頻率為5次,最后兩類各一條,總頻率各1次。且以上各個詞條都用于對話中。此外,形容詞仍有一例,“大一大兒”即長大一點之義。
詞尾“子”比詞尾“兒”形成的時間更早。據(jù)王力先生的研究,在上古時期,“子”字已經(jīng)有了詞尾化的傾向。魏晉以后,詞尾“子”的運用逐漸普遍,唐以后就更趨廣泛了。《紅樓夢》中“子”尾雖不及“兒”尾數(shù)量多,但也很有特色,出現(xiàn)的子尾詞(不計重出)共608個。
表四 X1-子式
表五 X2式
由此可見,X附加的詞尾有“頭”“巴”及“老”;而X-子·Y結(jié)構(gòu)類詞共有16個,其中X-子·兒共有8個。“子”尾也可表示“微小”義,俞敏(1989)稱之為“細小格”[3]。“子”之后再加“兒”,也是表示“小”的一種格式。這種形式在今天的北京話口語里已經(jīng)比較少見?!侗逼揭粝敌∞H編》(1949)中可以作為佐證。例如:小小子兒、小珠子兒、胰子盒兒、糖子兒、雞子兒、肥頭子兒等[4]。另,“V·N-子”與“N·N-子”小類中,N或為單音詞,或為雙音節(jié)詞;“A·A-子”類則是前一個A為雙音節(jié)詞,后一個A為單音節(jié)詞;X是短語這一類的情形是X為名詞性,加上“子”后其性質(zhì)并不改變。
“兒”尾虛化定型的時代比“子”晚,但后來居上,運用范圍也更廣泛,作用也更為豐富。從后附的詞語數(shù)量、運用頻率來看,“兒”居于“子”之前。下表是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其中復(fù)音X-w類包括Xd-w、短語-w等形式。
表六
“兒”尾詞中,復(fù)音X-w比單音X-w要多得多,本身構(gòu)形的X-兒比較豐富,兼有不同的類別,并且很多表情和標(biāo)記作用的“兒”尾也是附于復(fù)音詞之后;“子”尾則相反,單音X-w的數(shù)量要略多于復(fù)音X-w類的。此外,X-w·Y的則更少。
“兒”尾與“子”尾在《紅樓夢》中的作用如下:
在構(gòu)詞方面兩類詞尾都具有很強的能力,但在輔助構(gòu)形方面,只有“兒”尾兼此功能。兩類詞尾在構(gòu)詞、構(gòu)形方面的異同情況如下表所示:
表七
第一,兩類詞尾后附構(gòu)詞如不改變原X詞性時,X不僅有粘著語素而且也有自由語素。X為粘著語素時,X與X-w的意義大致相同,附加詞尾的作用主要是調(diào)整詞形。X是自由語素或自由的語素組合時,即X是一個獨立的詞時,X-w與X在意義上有所不同,這正是詞尾體現(xiàn)構(gòu)詞的作用所致。但“子”尾附于自由語素或自由的語素組合時,其作用大多也只是調(diào)整詞形,這主要是因為它的表情與標(biāo)記作用都較弱。下面是一些X-w與X意義不同之例:
-兒 明兒≠明 癡兒≠癡 捆兒≠捆 包兒≠包
-子 剪子≠剪 附子≠附 骨子≠骨 錐子≠錐 里子≠里 瞎子≠瞎
有時詞尾不同,意義亦有所區(qū)別,諸如:花兒≠花子(販賣人口者)、門兒≠門子(伺候官員的差役)、小戲兒≠小戲子(戲子)。
第二,當(dāng)X-w與X詞性不同時,意義也有所不同,兩類詞尾的構(gòu)詞作用也就不言而喻了。二者都能改變原詞根X的詞性,如:
-兒 信兒≠信 過兒≠過 捆兒≠捆 扣兒≠扣 租兒≠租
-子 天子≠天 引子≠引 幌子≠幌 呈子≠呈 墜子≠墜
第一,“兒”尾與“子”尾都可用來表示小稱,描摹具體事物的情態(tài)。但“兒”尾用于小稱時主要體現(xiàn)的是微小短暫的特征;而“子”尾由于不具備輔助動詞構(gòu)形的功能,因此,它的小稱作用主要體現(xiàn)在微小方面。從“兒”尾詞、“子”尾詞與非“兒”尾、非“子”尾形式的對立能很好地看出它們的這種差異。
(1)鳳姐聽了,氣的干咽,要和他分證,想了一想,又忍住了,勉強陪笑道:“何苦來生這么大氣?”(《紅樓夢》第一百零一回)
(2)依我勸你,正經(jīng)下個氣兒,賠個不是,大家還是照常一樣兒的,這么著不好嗎?(《紅樓夢》第二十九回)
(3)他和板兒每樣吃了些個,就去了半盤子。(《紅樓夢》第四十一回)
(4)剩的,鳳姐又命攢了兩盤,并一個攢盒,給文官兒等吃去。(《紅樓夢》第四十一回)
例(1)用的是“大氣”,例(2)用的是“氣兒”,很明顯,這不僅看出襲人對寶玉的細致入微的體貼之情,而且用兒尾詞則表明襲人給予寶玉的建議是服個小軟,時間的限度不會太長。例(3)與例(4)同屬第四十一回中的同一段行文,但是前者有詞尾“子”,而后者則無。因前者語義僅有半盤,故用“子”更加凸顯了這種小而少的語義。此外,在這一回中還有“喝點”與“喝點子”的對舉。前者通常是后面還有具體的數(shù)字作為限定,后者則相反。
第二,“兒”尾表達喜愛、歡喜之情;“子”尾則表達生硬或厭惡之感。
(5)要不然,定了明兒后兒,下帖兒請罷。(《紅樓夢》第六十七回)
(6)因有個什么孫大人來和咱們求親,所以他這兩日天天弄個帖子來,鬧得人怪煩的。(《紅樓夢》第七十二回)
(7)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玩煩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見過。(《紅樓夢》第二十三回)
(8)麝月道:“拿我的東西開心兒!”(《紅樓夢》第二十四回)
(9)那籠子里的黑老鴰子,又長出鳳頭兒來,也會說話呢。(《紅樓夢》第四十一回)
例(5)中的“帖兒”表示說話人歡喜甚或有一點俏皮感,而“帖子”表現(xiàn)出平兒的厭惡之情,言語是很生硬的。再如例(9)中用的是“黑老鴰子”,正因烏鴉全身都是黑黢黢的,并不討人喜歡。緊接著后文又出現(xiàn)“鳳頭兒”,這正是說明人們對鳳這種吉祥鳥的喜愛之情。由此可見,鮮明的愛憎情感溢于言表。
以上我們對《紅樓夢》中的“兒”尾詞和“子”尾詞作了較為翔實的分析,不難看出這體現(xiàn)了《紅樓夢》中濃厚的北京話色彩。以下,結(jié)合《伊蘇普喻言》進行佐證。
該書由十九世紀日本的漢學(xué)家中田敬一編纂,于明治十一年六月(1879年6月)刊行于北京。鑒于軍事外交等需要,作者將日語版的《伊蘇普喻言》(該書為口語色彩比較濃的北京官話教材)(《伊索寓言》)譯成了北京官話,使其成為明治時期較早的一本漢語教科書。該書中“兒”尾詞和“子”尾詞的使用頻率非常高。我們整理如下[5]:
表八
一方面,《伊蘇普喻言》中仍然是“兒”尾使用頻率高于“子”尾,這與《紅樓夢》基本一致。此外,二者數(shù)量遠遠低于《紅樓夢》,這是由于受該書字數(shù)的限制所致;另一方面,無論是“兒”尾還是“子”尾也仍是復(fù)音X-w的數(shù)量最多,這符合漢語雙音化發(fā)展的趨勢。董紹克認為:“‘子’尾雖在構(gòu)詞上已經(jīng)失去獨立性,需要依附于其他詞根,但其還保留著自己的獨立性,盡管是讀輕音;而‘兒’尾不但在構(gòu)詞上失去了獨立性,連讀音也失去了獨立性,不得不附著在其他音節(jié)后面,只用一個卷舌動作去影響其他音節(jié)的音色。在這種情況下,單音節(jié)詞根要想通過增加詞尾變成雙音節(jié)詞,用上‘兒’尾當(dāng)然就不如用上‘子’尾奏效?!盵6]
《伊蘇普喻言》與《紅樓夢》重出的“兒”尾詞與“子”尾詞。如下所示:
-兒
單音X-w 嘴兒 頭兒 樣兒 影兒 空兒 窩兒 猴兒 腳兒 昨兒
復(fù)音X-w 女孩兒 時候兒 地方兒 照樣兒 天天兒 一塊兒 這樣兒 響聲兒
打盹兒 到了兒 撒嬌兒 半死兒 快快兒 解悶兒 歇歇兒 古時候兒
-子
單音X-w 天子 孩子 傻子 日子 袖子 鏡子 身子 屋子 房子 蚊子 豆子 種子
復(fù)音X-w 一程子 一輩子 老耗子 老頭子
雖說“子”尾在各地方言中都存在,但從以上重出的詞語,我們不難看出,“子”尾詞同“兒”尾詞都體現(xiàn)出《紅樓夢》的方言成分與北京話密切相關(guān)?!兑撂K普喻言》相距《紅樓夢》大約晚了一百多年,但是在這樣一本薄薄的漢語教科書中,就呈現(xiàn)出如此多的“兒”尾詞與“子”尾詞,不得不引起我們的重視。在江戶時期,日本學(xué)習(xí)的漢語多是以江淮官話為背景的南京話,而到了明治時期,日本人明確改為北京話,這一時期,北京話已經(jīng)成為全國通行的語言,因而,外國人首選的也是北京話。
與《紅樓夢》同時代的新詞新意,具體來說又有這樣一些情況:或是首見于《紅樓夢》,或是《大詞典》未收錄以及僅見解釋未見用例等,一共是97個。以下,結(jié)合現(xiàn)今漢語方言的使用情況,選取幾例進行闡述。
① 尖兒:指特出的人或物。這些女孩子里頭,就只你是個尖兒。(《紅樓夢》四十六回)
今貴州漢語方言中,仍有類似的說法。例如:這個人尖得很。其中“尖”指聰明或狡猾。
② 大氣兒:指趾高氣揚的架勢。先時連那么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出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么著了。(《紅樓夢》三十一回)今貴州漢語方言中仍說:他這個人在老婆面前,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③ 起頭兒:第一個嘗試做某事之人。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也不論事大事小,是好是歹,自然也該從我起。”(《紅樓夢》第三十回)今西南官話也有類似說法:你起個頭,我們好開始唱。
④ 小性兒:胸襟狹窄,愛鬧脾氣。亦作“小性子”。你要說,你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紅樓夢》第二十二回)徐世榮編《北京土語辭典》中亦有記載。另,貴州漢語方言中有相似的說法:你這個性子要好好改改!
⑤ 格兒:離譜,過度。他們姊妹們雖不敢比那些小姐們,也不要很離了格兒。(《紅樓夢》第四十回)今貴州漢語方言中仍常說:做事不要太過格啦,過得去就行。
另外,在這些“兒”尾詞中,還有幾點值得關(guān)注:
第一,含相同語素的詞比較多,諸如:
① 過兒:a.表示互換身份。b.量詞|直過兒:無功無過。
② 款兒:架子|小姐款兒:小姐的架子。
③ 尖兒|狗長尾巴尖兒:戲稱別人生日。傳說小狗在母狗肚子里,長滿了尾巴尖兒便生下來。
④ 場兒:處所。|上場兒|六十場兒
第二,在同一個量詞的基礎(chǔ)上,又增添數(shù)詞。
① 份兒:指整體里的部分?!洞笤~典》首引魯迅《書信集·致曹靖華》:“我現(xiàn)在的主意,是不去的份兒多?!眧一分兒(即一份兒)
② 遭兒:次,趟。|遭遭兒:次次,趟趟。|一遭兒:一次,一趟。
③ 鐘兒:量詞,鐘原指盛酒器。|雙鐘兒|半鐘兒
第三,詞綴加“兒”的情況也有一些。
① 可憐見兒:形容長輩對晚輩的疼愛或?qū)λ吮瘧K境遇的同情。又可說為“可憐見”,“見”亦為詞尾。
② 小人兒家:小孩,小子?!凹摇币酁樵~綴。
③ 阿物兒:常用做蔑稱或?qū)θ碎_玩笑的稱呼。賈母道:“我也老了,那里養(yǎng)不出那阿物兒來,還怕他不成!”(《紅樓夢》第四十二回)其中“阿”乃名詞前綴。用在人名或姓的前面,有親昵的意味?!洞笤~典》首引《南齊書·周盤龍傳》:“盤龍愛妾杜氏,上送金釵鑷二十枚,手敕曰‘餉周公阿杜’。”
④ 今兒個:今天。那些人回道:“奶奶辦事,不是今兒個一遭兒了,我們敢違拗嗎?”(《紅樓夢》第一百一十回)該詞在徐世榮編《北京土語辭典》中仍有記載。詞綴“個”在貴州漢語方言中亦比較多見。另,《紅樓夢》中還未見到“今天”一詞,在日本明治時期的官話教本中,仍普遍使用“今兒、明兒、后兒、昨兒”等;而從江淮等地遷入到貴州的屯堡移民至今也仍使用類似的說法:今兒天、明兒天、后兒天。極有可能“昨天、今天、明天”等是從“昨兒天、今兒天、明兒天”等演變而來。
《紅樓夢》中新出現(xiàn)的“子”尾詞,同上述“兒”尾詞一樣,仍有首見于《紅樓夢》,或是《大詞典》未收錄及僅見解釋未見用例等情況。一共有112個。
這類“子”尾詞的數(shù)量稍多于“兒”尾中的新詞,詞的種類多種多樣,涵蓋衣食住行等方面。以下,仍挑選部分比較有特色的口語詞匯進行闡述。
① 花子:拐賣婦女兒童者。寶玉道:“不好,仔細花子拐了去。便是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紅樓夢》第十九回)該詞在今老北京人中仍然還有保留,諸如講述70年代初期北京知識青年下鄉(xiāng)的勵志電視劇《綻放吧,百合》中便有出現(xiàn)。
② 正日子(謂節(jié)日的當(dāng)天,或正式辦婚喪喜慶等事的那一天)。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這等高興,兩府上下眾人來湊熱鬧,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頭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紅樓夢》第四十三回)如今,貴州漢語方言中常說:看的日子是哪一天?(指辦喜事與喪事的具體時間)
③ 嘴巴子(伶牙俐齒)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來,打你頓好嘴巴子。(《紅樓夢》第七回)今貴州漢語方言中仍常說:這人嘴巴子厲害得很。
④ 兩口子(夫妻)鬧了幾時,還不容他兩口子在一處,你們商量著把女婿弄在監(jiān)里,永不見面。(《紅樓夢》第一百零三回)不少官話方言中亦常說此詞,譬如西南官話:兩口子吵架,不能不管孩子。
⑤ 小凍貓子(比喻急切的心情,如同被凍傷了的小貓急需烤火一般)環(huán)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坑讓他鉆去罷。(《紅樓夢》第五十五回)
另外,同上述“兒”尾詞相似的情形:
第一,含相同語素的詞比較多,諸如:
① 會子:一會兒。|一會子:一會兒。|這會子:這會兒。|那會子:哪會兒。
② 下子:下棋子|一下子|兩下子|幾下子|十下子
③ 檔子:卷宗,簿冊。|一檔子:數(shù)量詞。指一大群人。
當(dāng)然,這些相同語素構(gòu)成的詞中,不免有很多數(shù)量詞。
第二,很多《紅樓夢》中新出現(xiàn)的詞,在現(xiàn)代漢語中消失。諸如:
① 黃子:指男孩睪丸。
② 馱子:指馱著東西行走的路人。
③ 生發(fā)銀子:本金。
第三,這一時期,從語義和語法層面上看,有很多新的特點。
① 一班子戲:乃《紅樓夢》首見。“班”,量詞。《大詞典》首引元無名氏《氣英布》第二折:“況他周勃、樊噲一班大將,都是尚氣的人。”極有可能由于“戲班”經(jīng)常在當(dāng)時的口語中使用,故而也將這種數(shù)量結(jié)構(gòu)直接用于和名詞“戲”搭配。
② 一回子神:乃《紅樓夢》首見。其中“一回子”指一會兒。
在《紅樓夢》中我們還看到不少詞語,既是帶“兒”尾,同時亦可帶“子”尾,譬如不僅有“媳婦兒、女孩子、桌兒、會兒、小粉頭兒、嘴頭兒”,而且也有“媳婦子、女孩兒、桌子、會子、小粉頭子、嘴頭子”等。尤其是“小粉頭兒”與“小粉頭子”在一個句子中同時出現(xiàn)。
如今我想,乘著這幾個小粉頭兒恰不是正頭貨,得罪了他們也有限的,快把這兩件事抓著理扎個筏子,我在旁作證據(jù),你老把威風(fēng)抖一抖,以后也好爭別的禮。便是奶奶姑娘們,也不好為那起小粉頭子說你老的。(《紅樓夢》第六十回)
很明顯,這是夏婆子在給趙姨娘出餿主意,不存在說夏婆子喜歡誰、不喜歡誰的問題。因而,情感傾向問題便可排除。文中多次重復(fù)出現(xiàn)的對舉不僅表現(xiàn)出的是情感傾向的不同,而且也反映出“兒”尾的讀音問題。
太田辰夫(1956)也曾經(jīng)論述過“這兒”“那兒”等中的“兒”是由“里”變化形成的,并且認為這是清代后期出現(xiàn)的變化[7]。因為“兒”與“里”都是止攝字,這從音理上也很好解釋。因為在古詩詞中,二者可以通押。從《紅樓夢》中這些對舉來看,并不是作者隨意而為之,應(yīng)是真實地反映了當(dāng)時的讀音問題。雖然,僅從文字的不同似乎還不能完全斷言,但是若以十八世紀初期的日本漢學(xué)家崗島冠山所編漢語教材《唐語便用》為例,該書與《紅樓夢》乃同一時期的著作。葉曉芬(2016)指出:“作者用rū對應(yīng)了止攝開口三等日母字,根據(jù)文中很多細音字的注音都保留了中古三等介音i的情況,韻母當(dāng)是?的觀點是可以成立的?!盵8]并且根據(jù)知組字及精組字記音的不同,可看出今北京音的韻還未完全形成。今北京音韻的形成是再晚出一百年后的事了,關(guān)于這點在英國人馬禮遜編寫的《通用漢言之法》中有正式記錄。因為作者的記音已經(jīng)與很接近了。
綜上,在《紅樓夢》中這些重出的“兒”尾詞和“子”尾詞,真實地反映出今北京音的?韻還未徹底形成。
第一,本文梳理了《紅樓夢》中的“兒”尾詞與“子”尾詞,發(fā)現(xiàn):“兒”尾結(jié)構(gòu)逐漸擴大:①涵蓋了時間、處所和方位;②動詞性成分帶兒尾亦很普遍,這主要是受詞匯雙音化的影響所致;③形容詞性成分帶兒尾的重疊形式亦得到了較大的發(fā)展;④副詞性成分帶兒尾的類型多樣化。
第二,“兒”尾的作用比較豐富,并且在構(gòu)詞方面,“兒”與“子”尾都具有很強的能力。但在幫助構(gòu)形方面,則只有“兒”尾兼此功能。“兒”尾表達喜愛、歡喜之情,而“子”尾則傳達出生硬或厭惡之感。
第三,部分詞語首見于《紅樓夢》,并未在相關(guān)的辭書中見到記錄。譬如說“經(jīng)點兒”“小軟兒”“活脫兒”等。此外,“可憐見兒”中“見”亦為詞尾?!耙姟笔窃鯓友葑?yōu)樵~尾的,又是怎樣消失的?以及“忽剌巴兒”很明顯有滿語成分,滿語與漢語是怎樣融合的?這些現(xiàn)象都值得我們思索。這亦有助于我們今后對大型辭書的編修工作作進一步的修改和完善,同時力求補充近代漢語詞匯史研究的不足之處。
第四,在《紅樓夢》中有一些“兒”尾詞同時和“子”尾詞重出的現(xiàn)象,我們認為這不僅僅是作者的隨意而為之,正反映出當(dāng)時“兒”尾的真實讀音。盡管,李思敬先生很早就對此有研究,他認為漢語北方話[]音值的正式誕生,在距今五個世紀以前的明朝早期。它是從金元時期的[]音值蛻變出來的[9]。但從《紅樓夢》所載的情況看,再結(jié)合同一時期的域外文獻,譬如《唐語便用》,以及十九世紀的《通用漢言之法》,且這兩本書都非常重視日常交際的口語性,因此,所載讀音應(yīng)該是真實可靠的。對于前者,作者一律用rū對應(yīng)止攝開口三等日母字,u也即是說韻母當(dāng)是?。我們認為在十八世紀,北京話的“兒”韻讀音還未真正定型,此后,到了晚出約一百余年的《通用漢言之法》中,這種情況才發(fā)生了根本改變。
第五,部分“兒”尾詞與“子”尾詞與現(xiàn)代漢語的用法都很不一致,并在現(xiàn)代漢語中消失了,如“脫滑兒”“打總兒”“去疑兒”“可憐見兒”“忽剌巴兒”等等。它們是如何在現(xiàn)代漢語中消失的?這些問題將有待于我們作進一步的研究。
注釋:
[1] 張鵬:《〈紅樓夢〉詞綴與研究》,西南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8年。
[2] 李曉煜:《〈紅樓夢〉附加式量詞詞綴“子”》,《語文學(xué)刊》2015年第8期。
[3] 俞敏:《語言學(xué)論文集》,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60頁。
[4] 張洵如:《北平音系小轍編》,上海:開明書店,1949年,第7、20、38、43頁。
[5] [日]中田敬一:《伊蘇普喻言》,日本:無盡藏書房,1879年,第3~150頁。
[6] 董紹克:《試證元曲的兒化音》,《中國語文》1998年第3期,第220頁。
[7] 蔣紹愚、曹廣順:《近代漢語語法史研究綜述》,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第98頁。
[8] 葉曉芬:《唐語便用所載止攝字注音分析》,《古代漢語研究》2016年第3期,第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