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靖云
摘要:“詩言志”與“詩緣情”是中國古代兩個重要的詩歌理論,詩歌緣于情,所言為志,發(fā)而為詩。晉代陶淵明的飲酒組詩,既展露了身為俠士文人的悠然自在的小我之情,也展示了身為當朝參與者無法掙脫的憂國憂民之志,體現(xiàn)了“詩緣情”與“詩言志”相輔相成的局面。
關鍵詞:陶淵明;飲酒詩;詩言志;詩緣情
晉末宋初文學家陶淵明創(chuàng)作了眾多以飲酒為題的詩。世人皆知陶淵明淡泊名利,悠然隱于山水之間,其內(nèi)心所思,對家國對生活,或憂或喜之情,皆在其詩中一一體現(xiàn)。飲酒組詩以酒寄意,詩酒結(jié)合,使作者自然地袒露出生命深層的本然狀態(tài),抒寫了作者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對田園生活的喜愛,充分表現(xiàn)了作者高潔傲岸的道德情操和安貧樂道的生活情趣。體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審美境界。
“詩言志”與“詩緣情”是中國古代兩個重要的詩歌理論。最開始的“詩言志”是“賦詩言志”,即不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而是引用《詩經(jīng)》中的詩句來表達思想、抒發(fā)情感,或在外交上表達國家意愿。此處之“志”并非詩歌作者之“志”,而是“賦詩者”之志。
漢代《毛詩序》發(fā)展了先秦以來的“詩言志”論,其對“詩”的描述凸顯了“詩”作為獨立文體的地位,創(chuàng)造性的將“志”“情”相連:“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薄霸谛臑橹?,發(fā)言為詩”,確認了“詩”表達詩人之“志”的功能。其從“賦詩言志”走向了“作詩言志”。至此“詩言志”,言志者主體,已由賦詩者轉(zhuǎn)變?yōu)樽髟娬撸白鲈娬咦陨硇闹兴胨小?/p>
魏晉是文學自覺的時代,時代動蕩,思想活躍,人性覺醒,儒家的影響力有所減弱。曹丕提出“詩賦欲麗”,陸機在其基礎上提出了“詩緣情而綺靡”。此時,文人們已開始關注詩歌的審美特性并努力掙脫儒家詩教束縛。詩歌表達作用已走向了自由抒情方向,不再是“詩言志”中對大體總局的認知感悟。
所談的“志”與“情”,“志”常用來表達宏偉目標;而“情”往往表達個人之情。因而,“詩言志”的“情”一般指世情,即為群體之情,是在倫理道德規(guī)范下的“止乎禮儀”的情,要為政教服務。而陸機提出“詩緣情”的“情”是個人體驗之情,這種“情”并沒有“禮”的束縛和社會責任的要求,其已突破了“詩言志”及“載道”的政治束縛和“禮”之規(guī)范,完全肯定和倡導詩歌應具有的審美特性。
可以說“言志”是詩歌的功用和目的,“緣情”則說明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緣起。情是自然的、無意識的,是為源頭,當情積累到一定的程度,詩人便以詩的形式表達為志。
陶淵明早年曾受過儒家教育,有過“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的志向;(1)在那個老莊盛行的年代,他也受到了道家思想的熏陶,很早就喜歡自然:“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因而他的身上,同時具有道家和儒家兩種修養(yǎng)。儒家教導他忠君效國,因而他心系天下。而道家又教他自然無為,因而他淡薄悠然。
入世為官爵,出世隨心境。內(nèi)心對官場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厭倦使得他選擇歸隱。在田園山水之間悠然自得,隨心自在。然而雖隱于世外,卻依然關注朝政。所謂出世,也是因為對政治的失望做出的舉措。在其飲酒詩中,有對國家對政治的分析與擔憂之情,而這就是儒學思想帶給他的“志”。醉翁之意不在酒?!熬谱怼焙蟮脑?,或指責是非顛倒、毀譽雷同的上流社會;或反映仕途的險惡;這便是“詩言志”而其詩中依然不乏表現(xiàn)其退出官場后怡然陶醉的心情,表現(xiàn)詩人在困頓中的牢騷不平,以及隱于山水間的自得之意。這些同為“情”,因為內(nèi)心對自由的渴望以及道家的清靜無為,這種“情”更多表現(xiàn)在自身情感的抒發(fā),這便是“詩緣情”之情。
先有對自身小我的感知,才能后有對身處其中的大我的認識。陶淵明內(nèi)心對詩酒田園的向往、對道家無為精神的認可,是其詩中之情產(chǎn)生的源頭。而在大我大局之下的小我與自我,如何能置身其外?國與家,君與臣,政治與自然,社會與個體,這些種種因果矛盾牽扯著他的內(nèi)心,心中之情難以抑制,便化而為“志”。
如《飲酒詩·其一》“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寒暑有代謝,人道每如茲。達人解共會,逝將不復疑。忽與一筋酒,日夕歡相持?!?,就抒發(fā)了他對動蕩不安、變幻莫測的政局的無限感慨。表面看,詩人是在感嘆時序的變遷推移、人事的榮枯浮沉,骨子里卻反映了他對時局的關切和隱憂。晉宋易代前夕,陶淵明思緒萬千,感慨極多,但又無力改變這充滿刀光劍影的局勢,于是,只好以酒消愁了。在《飲酒》詩中,陶淵明不僅對時局表示了自己的憂慮和關切,社會現(xiàn)實的昏暗、道德風氣的敗壞,也使詩人感到憤慨不安。如《飲酒詩·其二》“積善云有報,夷叔在西山。善惡茍不報,何事空立言。”他埋怨社會的善惡不報、賞罰不明。第六首的“雷共同譽毀”、第七首的“眾草沒其姿”,他指責社會的是非不分、賢愚倒置。此外,像第三首的“道喪向千載,人人惜其情”、第十二首的“世俗之相欺”、第十七首的“鳥盡廢良弓”等等,也都是針砭時弊的。
《飲酒詩·其十二》“羲農(nóng)去我久,舉世少復真。汲汲魯中史,彌縫使其淳。鳳鳥雖不至,禮樂暫得新。侏泅輟微響,漂流逮狂秦。詩書復何罪,一朝成灰塵。區(qū)區(qū)諸老翁,為事減殷勤。如何絕世下,六籍無一親。終日驅(qū)車走,不見所問津。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碧諟Y明更集中地批判了那些趨炎附勢、名利熏心的封建士大夫文人。詩人感嘆羲農(nóng)時代那種淳樸自然的社會風氣已一去不復返,贊美為使社會歸樸返淳而席不暇暖的孔子,以及為六經(jīng)而勤奮講學的漢儒伏生、田生等人,同時也痛斥了現(xiàn)實社會中的無行文人,他們置儒學于不顧,都在貪婪音進、依附新貴,再也沒有一個像孔子那樣問津的人了。對于那些無恥文人,詩人是深深厭惡的,但他又不得不表面上與之應酬。在第十三首詩里,就表現(xiàn)了這樣一種矛盾情況,詩人盡管與那些人同席飲酒,但由于思想志趣不同,常常是貌合神離、話不投機。他們自稱為“醒”者,陶淵明也就以“醉”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作醉人醉語,給對方來一個“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白怼闭吆汀靶选闭呤沁@樣的不協(xié)調(diào),顯得十分幽默風趣、滑稽可笑?!笆廊搜宰頃r是醒時語”,真正的醒者,不是那些自稱為“醒”者的人,而是詩人陶淵明。陶淵明何嘗有絲毫醉意他頭腦清醒,關注社會現(xiàn)實,只不過是用“醉”眼看世界罷了。
可見陶淵明并非一心只注內(nèi)心之情,更多的也是心中之志,對社會時弊的針砭,對世風日下的悲憤,以及渴望得到改變的所思所想。
此外陶淵明飲酒詩中除了有改變家國之憂的“志”與“情”,也依然存在著對自身生活的感悟與認知。
在《飲酒》詩中,陶淵明多處表現(xiàn)了他閑居田園的生活情趣,最典型的當首推第五首:“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又忘言。”它十分鮮明地表現(xiàn)了陶淵明歸隱田園采菊賞景的生活情趣,以及在大自然的啟迪下所領悟到的人生真意。
然而詩人雖然采菊東籬下,有著幾處菜畦,也依然逃不開內(nèi)心萬千思緒的紛擾。對于生死存亡的重視、哀傷,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哨嘆,詩人依然在田園生活間,在飲酒作樂后,不由自主地追問思索。在《飲酒詩·其三》中,他感嘆人生短暫:“所以貴我身,豈不在一生。一生復能幾,倏如流電驚。鼎鼎百年內(nèi),持此欲何成?”《飲酒詩·其十五》“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歲月相催逼,鬢邊早已白。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比擞猩?,這是自然界的規(guī)律。對于生,他是重視的,他認為人生的短促,如白駒之過隙,內(nèi)心充滿了無限的哀怨憂傷。既然人生是這樣的短促,一縱即逝,那么怎樣才能使這有限的人生得以延續(xù)或者變得充實而有價值呢?在陶淵明看來,只有及時行樂,才能彌補人生短促的不足。他譏笑那些名利場中的人,“有酒不肯飲,但顧世間名”。名是身后物,陶淵明是不介意的,要緊的是“稱心”,只要能“稱心”,即使生前枯槁,死后裸葬也沒關系。
縱觀陶淵明的飲酒詩,言志者,有之。家國所望,從始至終從未在他心頭卸下。歸隱山林,既是他所愿,也非他所愿。彼時時政并不安穩(wěn),他的情與志,通過飲酒詩源源不斷流露出。而詩中,亦有情。是他生而為人,對世間對萬物的探索,脫離了社會,又在社會之中??梢哉f正是內(nèi)心對生活與自我、對死生與時間的探索反思,促成了內(nèi)心情感的噴發(fā),在社會時政的刺激下,擴大成更高一層的擔憂與反思。這便是陶淵明飲酒詩中的“緣情”與“言志”。
詩,緣于情,所言為志。由于儒家思想與道家思想的存在,陶淵明飲酒詩中充斥著的既是對世俗社會的大情,也有著對追求自我的小情。其實不論是個人情感,還是社會認知,在那背后的,都是一個詩人的一腔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