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燦彬
檳榔是熱帶喬木,對于古代的中土人士來說,自然是難得寓目。東晉俞益期《與韓康伯箋》稱檳榔乃“南游之可觀”者,然而“性不耐霜,不得北植,必當遐樹海南”,慨嘆“遼然萬里,弗遇長者之目,自令人恨深”。俞氏此時正在交州(今越南),難以抑制心情的激動,向遠在萬里的韓康伯介紹自己所見的檳榔樹,再三傳達那種無法同享眼福的遺憾。不過,作為熱帶奇景的檳榔樹雖有地域上的限制,但其果實卻可作為商品、貢品遠達內(nèi)地。事實上,檳榔與江南有一段不可不說的情緣,嚼食文化亦曾在六朝的士族生活中風靡一時。
庾信曾把檳榔視為南朝故物,其《忽見檳榔》詩曰:“綠房千子熟,紫穗百花開。莫言行萬里,曾經(jīng)相識來?!鼻皟删涿鑼憴壚茦涞拈_花結果,但庾信并無南游嶺南的經(jīng)歷,所以此詩必非親臨其地后的所思所感。玩其詞意,應是詩人羈旅北朝時,忽逢南方之檳榔(果實),而動鄉(xiāng)關之思,遂有“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庾信之父庾肩吾,今尚存其《謝賚檳榔啟》《謝東宮賚檳榔啟》等文,可見其家常受皇室的檳榔賞賜。因此,對庾信來說,檳榔是南朝故物,也就是詩中所說的“曾經(jīng)相識”。不僅如此,嚼檳榔在北人眼中甚至成了一種南朝印象?!堵尻栙に{記》所載楊元慎與陳慶之爭論南北正朔,楊氏曾說:“吳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短制衣裳,自呼阿儂,語則阿傍。菰稗為飯,茗飲作漿,呷啜莼羹,唼嗍蟹黃,手把豆蔻,口嚼檳榔。”由此可見,口嚼檳榔成了吳地的一種象征。然而,檳榔有何魅力讓吳人傾倒?為何六朝之后就湮沒無聞?
葛洪《肘后備急方》曾列出“葛氏常備藥”,其中有“檳榔五十枚”,并言“貯此之備,最先于衣食耳”。據(jù)葛洪所言,治反胃、嘔吐可以“多嚼豆蔻子及咬檳榔”;治“大腹水病”亦需服用此物。陶弘景《真誥》記載許翙食檳榔,正因為其“多痰飲意”,而痰飲的表現(xiàn)正是“胸腹脹滿,水谷不消”(《諸病源候總論》卷二十)。陶弘景在《本草經(jīng)集注》對檳榔“消谷、逐水、除痰”的藥效言之甚明??梢哉f,正是道教徒的藥物認識推動了檳榔的北傳。當時江南一地,嚼食檳榔并沒有像嶺南那樣具有習俗的意義,他們所著眼的是其實用性特征。
據(jù)《南史》《金樓子》所載,劉穆之少時家貧,喜歡往舅家乞食,卻因此經(jīng)常受辱;有次飯畢索求檳榔食用,遭到江氏兄弟取笑,說:“檳榔消食,君乃常饑,何忽須此?”后來富貴之后,劉穆之曾以金盤盛檳榔,挖苦了江氏兄弟一番,說:“此日以為口實?!贝苏Z頗有雙關之意,一是可以理解為“此物,日以為口實”:檳榔現(xiàn)在是我每天的食物;二是“此事,日以為口實”:這件事我每天都記著。值得注意的是,劉穆之飯后索食的行為。論者有稱索食符合劉穆之生活習性,有稱求之妻家是依據(jù)異俗,但都忽略了檳榔是作為消食、消谷之物,是在飯后食用的。士族重視檳榔很大原因是因其實用性。它的傳播與葛洪以來人們對其性狀、藥效的認知有著很大關系。
不過,檳榔之所以能在六朝流行,似乎又不僅于此。嚼食檳榔與名士風度也很合拍。士族通過這種方式可以表現(xiàn)他們的任誕不羈。賈思勰《齊民要術》中引《異物志》云:“古賁灰,牡礪灰也。與扶留、檳榔三物合食,然后善也。……俗曰:‘檳榔扶留,可以忘憂?!标P于檳榔嚼食的方法,還有許多方式,但基本都是以此三物相合為正。古賁除了指牡蠣(Ostrea)外,還包括蛤蜊(Mactra)、蜆(Corbicula)等,古賁灰就是把它們的貝殼洗凈,然后研成粉末或燒成灰而成的。扶留即蔞葉(Piper betle),又稱蓽撥,氣熱,味辛,也是南方所產(chǎn)。蔞葉之辣,可以發(fā)檳榔之甘。如不以三物合吃,則如屈大均所言“檳榔味澀不滑甘,難發(fā)津液,即發(fā)亦不紅”(《廣東新語》卷二七)。嚼食檳榔以汁紅為尚,即吃后“口唇如嗽血”,有如血盆大口,然而紅汁亦不能馬上吐掉,否則就無余甘可言。《異物志》所引諺語,屈大均以“檳榔扶留”有夫婦相須之象來解釋檳榔作為“聘果”的民俗現(xiàn)象,卻忽略了“可以忘憂”這一重要信息。
事實上,嚼食檳榔能讓人產(chǎn)生迷醉的感覺。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一云:“嶺南人以檳榔代茶,且謂可以御瘴。……故嘗謂檳榔之功有四:一曰醒能使之醉。蓋食之久,則醺然頰赤,若飲酒然。蘇東坡所謂‘紅潮登頰醉檳榔者是也?!睓壚扑瑱壚茐A對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有一定的刺激作用,這也是使人眩暈的重要因素,而它所含的生物活性物質(zhì)如生物堿鞣酸、多酚、兒茶素、膽堿等則有改善腦內(nèi)血流量,增加心臟動脈血流量,改善畏寒癥狀的效果。庾肩吾有“能發(fā)紅顏,類芙蓉之十酒”句,與東坡“紅潮登頰”正復相同。屈大均也稱:“海南人有‘檳榔為酒,桄榔為飯之語?!保ā稄V東新語》卷二五)凡此均可說明檳榔似酒,嚼食有如醉飲。
“檳榔扶留,可以忘憂”大約產(chǎn)生于漢魏時期。這個諺語產(chǎn)生的時代及其內(nèi)容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另一句名言,即曹操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喝杜康與嚼檳榔同樣醉人,這也是它們能夠使人忘憂的最大原因。酒與名士風度的關系早已被學者反復闡釋,那么具有酒意味的檳榔之所以能夠在六朝士人中盛行是否也與此有莫大關系?這是肯定的,嚼檳榔尤其符合魏晉南北朝名士放浪形骸、任誕不羈的風度。前面所說的劉穆之,《南史》稱其“家貧誕節(jié)”“不修拘檢”。而北齊那位因為“偽賞賓郎(檳榔)之味,好詠輕薄之篇,自謂模擬傖楚,曲盡風制”而被削奪官爵的王昕,齊文宣帝高洋也覺得他“疏誕,非濟世才”。一南一北正是嚼檳榔符合名士任誕的明證。
有學者稱,嚼檳榔在隋唐已經(jīng)風靡全中國;元明遭到政府法禁,逐漸衰落;近世則不見此俗。這種判斷當然是不正確的。六朝時江南地區(qū)嚼食檳榔只是士族間的一時風尚,唐宋以后隨著南北的統(tǒng)一、士族的衰落而銷聲匿跡。由于檳榔樹無法成功移植內(nèi)地,所以檳榔依舊被當成異域風物。中唐以后,士人越來越強調(diào)“夷夏之防”,檳榔既然無法移植中土內(nèi)化為華夏文明的一部分,嚼食檳榔的習俗自然也無法深入士族的日常生活之中。程師孟出知番禺,鞭打啖檳榔的下屬,因為“惡其口唇如嗽血”;李綱貶謫海南,擔心嚼食會與島夷同化。最重要的是,六朝士人的放誕任氣使他們更容易接受嚼檳榔的行為,一旦離開這種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嚼檳榔的風尚便沒有存在的可能性。所以,唐宋以降,嚼食行為逐漸與士人疏離;只有當他們來到嶺南時,才會重新關注這個異俗。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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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詩詞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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