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祥 雯

(西安外國語大學(xué)西方語言文化學(xué)院，西安 710128)

一、時間的空間隱喻和運動隱喻

認知語言學(xué)認為，人類對世界的認知是從認識其生存的空間環(huán)境和自身開始的，人類對時間的認知也反映了這一認知規(guī)律。人類在認知時間的過程中，往往將空間概念映射其中。漢語俗語“上下五千年”，“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中的“上/下”，“前/后”反映出漢語會把時間概念和空間結(jié)合起來。西班牙語的時間表達“de hoy en adelante(從今往后)”，“tiempo atrás(過去)”里可以發(fā)現(xiàn)表示空間位置概念的“adelante/atrás”，都證明了時間的空間性特質(zhì)。

通過空間來表征時間，漢語中鮮明的例證來自于“上、下、前、后”等空間方位詞[1][2]：“上世紀/下個世紀”“上個月/下個月”等。以上舉例所代表的“上/下+時間單位”構(gòu)式中，“上/下”分別表示“過去的時間”和“即將到來的時間”，類似于定中短語，此時的時間參照點是“現(xiàn)在”?！吧?下+時間單位”結(jié)構(gòu)還可用于能夠被均分的時間單位，指其前后兩個部分或者三部分，當均分為三部分時，會引入“中”，例如“上半年/下半年”“上半場/下半場”“上旬/中旬/下旬”，此時各部分時間互為參照點，時序在先的部分為“上”，時序在后的部分為“下”。漢語的“上周/下周”“上個月/下個月”，西班牙語的表達分別是“l(fā)a semana pasada/la próxima semana或者la semana que viene”和“el mes pasado/el próximo mes或者el mes que viene”?？梢姖h語中的“上/下”縱向時間概念用來表示“過去/將來”的時間概念時，西班牙語中并無空間詞匯可直接對應(yīng)，而由pasado(過去的)來表示漢語“上”所含“過去”時間含義，用形容詞próximo(臨近的、即將到來的)或者que viene(包含動詞venir，意為“來”)表示“下”所含“將來”的時間含義。漢語“上/下”的另外一種時間概念—“前一半時間/后一半時間”則由序數(shù)詞primero(第一)，segundo(第二)和形容詞último(最后的)來實現(xiàn)，例如“上半年(la primera mitad del ao/los primeros seis meses del ao/el primer semestre)”“下半年(la segunda mitad del ao/los últimos seis meses del ao/el segundo semestre)”。

查閱西班牙皇家語言學(xué)院《西班牙語詞典》，我們發(fā)現(xiàn)，典型空間方位副詞encima/arriba(上面)和debajo/abajo(下面)并不具有時間含義。但是依然可以在一些名詞身上找到時間隱喻的痕跡。例如，名詞兼形容詞descendiente(后代)源自動詞descender(下來，向下)，其中就包含了時間自上向下發(fā)展，視古代，過去的時代為“上”的含義。

除了“上/下”，漢語還會通過“前/后”這組方位詞來隱喻時間。一種結(jié)構(gòu)是“時間單位+前/后”，此時參照物為某一時間或者事件，“前”表示早于某時或某事，“后”表示晚于某時或某事，例如，十點前(antes de las diez)，比賽前(antes del partido)，午飯后(después del almuerzo/tras el almuerzo/después de comer)。另外，這種結(jié)構(gòu)也可以表示以某一時間單位為參考點，來確定新的時間，此時“前/后”表示時序在先和在后，例如，三天前(hace tres días/tres días atrás)，半年后(medio ao después/dentro de medio ao)。這里的副詞antes，atrás, después均具有時間意義。漢語 “前/后+時間單位”，也可像“上/下”一樣用于均分的時間段，此時互為參照點，時序在先的為“前”，時序在后的為“后”“前半年(la primera mitad del ao/los primeros seis meses del ao/el primer semestre)”，“后半年(la segunda mitad del ao/los últimos seis meses del ao/el segundo semestre)”，可見這時西語不使用“空間”詞匯，而是序數(shù)詞來表達漢語“前/后”的時序含義。漢語“前/后”在很多凝固詞中也表現(xiàn)出時間含義，如“前景(perspectiva)”“前夫(ex-marido)”“后媽(madrastra)”“后果(consecuencia)”，而此時的對應(yīng)西語并未反映出同樣的空間映射。另外，西班牙語也有許多時間表達中具有“前/后”空間的時間隱喻概念，例如，el futuro por delante(未來)，de hoy en adelante(從今往后)，Nos veremos más adelante(我們以后再會)和tiempo atrás(過去)這幾個表達里，凸顯時間概念的delante、adelante和atrás原義均表達空間位置。另外從構(gòu)詞方面，例如，anteayer(前天)，la época anterior(前一階段)，antepasados(前人)，posteriormente(后來)，la etapa posterior(后期)，這些時間詞匯構(gòu)成中都包含有空間詞素ante-(前面)和pos-(后面)。可見，漢西都使用“前/后”空間來映射時間，但是漢語的“前/后”使用更加頻繁。

大量示例說明漢西都有 “前/后”水平方向時間概念。但相比西班牙語，漢語大量使用“上/下”垂直方向時間概念，而西班牙語的“上/下”空間詞匯卻并未投射到時間層面，且漢語的“前/后”時間隱喻使用更加頻繁。漢語的時間空間隱喻無論是類型和使用頻率上都超過西班牙語。

時間除了具有空間性，還具有運動的特性。拉考夫[3]認為，時間的另一重要隱喻就是“時間是運動的物體”。漢西都具有時間的運動隱喻。

首先，漢西都采用運動動詞來說明時間的運動特性。漢語里，“時間一去不復(fù)返”“秋天來了”“七夕節(jié)就快到了”“轉(zhuǎn)眼過了三十年”，其中具有明顯的活動、運動意味的動詞“去、來、到、過”展現(xiàn)了“時間是運動”這一時間隱喻。甚至這些動詞還可以構(gòu)成許多時間詞匯，如“將來”“未來”“去年”“過去”等。西班牙語也用同樣的手段來隱喻時間，El tiempo se va(時間一去不復(fù)返)，Ha llegado el otoo(秋天來了)，Va a venir la Navidad(圣誕節(jié)要到了)，Han pasado 30 aos(三十年過去了)，El tiempo vuela(時間飛逝)。這里出現(xiàn)的運動動詞irse(離開)，llegar(到達)，venir(來)，pasar(過)，volar(飛)均能與漢語的運動動詞相對應(yīng)。基于這些運動動詞，西班牙語還發(fā)展出許多表達時制概念的短語。例如ir a是將來時的一種時間標記，其中就包含了運動動詞ir(去)。西班牙語詞匯el porvenir(將來)，短語generaciones venideras(后人)，其構(gòu)成詞素均含有運動動詞venir(來)。而表達經(jīng)歷了某時段的動詞pasar，本身就表示“移動，變遷，穿過”，其過去分詞pasado，已專門用來指“過去”的時間概念。

二、時間概念隱喻

周榕[4]分析了時間隱喻概念的11個維度，我們以此去探索西班牙語的時間隱喻[5][6][7]，可以發(fā)現(xiàn)漢語和西班牙語在時間概念隱喻上的共通性。

人們認為時間很珍貴，產(chǎn)生出時間是“有價物”的概念隱喻。漢語講“一寸光陰一寸金”，西班牙語也有類似的諺語“El tiempo es oro (時間是黃金)”。 “No tengo tiempo que perder(我沒有時間浪費)”“Ya invertimos mucho tiempo en el estudio(我們投入了很多時間學(xué)習(xí))”，可見時間和金錢、財富有相似性，都可以被“浪費(perder)”和“投資(invertir)”。時間是“動體”的概念隱喻，即“時間是運動的物體”，源于人們對時間運動屬性的認知，漢語講“似水流年”“白駒過隙”，西語說“El tiempo es como el río que fluye(時間像流淌的河水)”“El tiempo pasa volando(時間飛逝)”，時間可流淌(fluir)，可飛行(volar)，屬于運動狀態(tài)。時間也是“空間”，在古詩“前不見古人，后不久來者”里，人處于歷史“空間”中。漢語還講“我們邁進新時代”，西班牙語里有“Hemos dejado atrás los días más difíciles(我們已經(jīng)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光)”“Avanzamos hacia un futuro mejor(我們向著美好的未來前進)”，這些都表明人可以在時間架構(gòu)的“空間”內(nèi)活動。時間是“容器”的概念隱喻來自于時間的空間屬性，漢語講“三日之內(nèi)”“期限內(nèi)”，都出現(xiàn)了表現(xiàn)空間感的“內(nèi)”，而西班牙語“Aprendió a manejar la máquina en una semana(他用了一周時間學(xué)會了使用那臺機器)”“Vuelvo dentro de poco(我很快回來)”，其中引導(dǎo)時間的介詞en和dentro de也都表示在某容器內(nèi)部。時間可以施加“效應(yīng)(影響)”，這符合Lakoff & Turner[8]提出的“時間是變化機制”的概念隱喻，所以漢語說“歲月改變了我們的容顏”，西語也有類似表達“Con el paso del tiempo sus nios iban creciendo(隨著時間推移他的孩子們漸漸長大)”。時間是“人”，具有類似人的行為動作，漢語里“歲月催人老”“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西語諺語有“El tiempo roba el resto de nuestras vidas(時間偷走我們的生命)”“El tiempo ensea al que no tiene maestro(時間教人成長)”“El tiempo todo lo cura(時間可治愈一切)”，擬人化的動作“偷走(robar)”“教育(ensear)”和“治療(curar)”將時間賦予人的行為。時間是“主宰”，漢語詩云“閑云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往來千里路長在，聚散十年人不同”，通過今夕對比，詩人感慨物是人非、世事變遷，茫茫宇宙洪流中唯時光永恒。西語也有類似表達，“El tiempo es devorador y consumidor de todas las cosas(時間吞噬一切)”“El tiempo todo lo trae y todo se lo lleva(時間帶來一切，也帶走一切)”。時間是“檢驗者”的概念隱喻體現(xiàn)時間的漫長，漢語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西班牙語講 “El tiempo aclara las cosas(時間可以證明一切)”“El tiempo es padre de la verdad(時間是真相之父)”。

我們發(fā)現(xiàn)，這11種概念隱喻絕大部分都可以從漢西語言中找到例證，這是由于人類的認知大都來源于對周圍環(huán)境以及自身體驗，而各個民族的體驗又是大體相同的，因此不同民族的概念隱喻具有共通性。正如沈家煊[9]所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的認知心理不僅古今相同，而且中外相通”。

三、時間運動模式及其空間圖示

研究發(fā)現(xiàn)[10][11]，人們在感知時間運動時，主要存在兩種認知模式，即“時間在動The time moving model”，和“人在動The ego moving model”。在第一種認知模式中，人不動，運動的主體是時間，時間朝著人運動，這符合“時間是運動的物體”這一概念隱喻。

(一)“時間在動”認知模式

這種模式中，人作為參照點，靜止不動，面向?qū)?，背對過去，運動的主體是時間，時間朝著人運動。漢西兩種語言當中都有“時間在動”認知模式例證。漢語說“春天來了”“考試臨近了”，向人走來的是未來的時間和事件。西班牙語中，“Se acerca la fecha límite(期限要到了)”“Ha llegado la hora de despedirse(分別的時刻到了)”，運動動詞acercarse(靠近)和llegar(到達)的使用，以及作為句子語法主語的時間都說明了時間在主動朝向人運動。從圖1可看出時間的運動方向為從將來走向過去，“人”則面對將來(方塊代表人，其內(nèi)部橢圓為人的眼睛)。

圖1.“時間在動”運動模式圖示

(二) “人在動”認知模式

在這一認知模式中，人是參照點，也是運動主體，時間不動，人背對過去，面朝未來，并從過去走向未來。同樣的，這種認知模式在兩種語言中也普遍存在。漢語有“人類已經(jīng)進入21世紀”“我們要認真地度過每一天”，西語里，“Vamos entrando en una nueva época(我們正在進入一個新的時期)”“Hemos entrado en la primavera(我們已經(jīng)入夏)”“Nos acercamos a la Fiesta de Primavera(我們要過新年了)”。圖2為該認知模式的圖示。

圖2.“人在動”運動模式圖示

(三) 時間序列模式

除了上述兩種時間認知模式，Evans & Green[11]還提出了第三種認知模式—“時間序列模式The temporal sequence model”。在這種模式中，沒有運動主體，人不是參照點，只比較不同時間點在時間軸上的空間排列位置，即給時間排序，晚的時間在早的時間之后。Lakoff & Turner[8]提出此時不存在時間體驗主體“人”，因此時間關(guān)系也不指示“過去/現(xiàn)在/將來”，而是相對于“某一時間參照點”的位置，在此之前還是之后。此時似乎作為參照點的這個時間點/段都面向過去，背對未來，或者說面向比它早的時間，背對比它晚的時間。具體可見圖3所示，我們用實心圓代表不同時間點/段。

圖3.時間序列認知模式圖示

此時西班牙語采用“antes de/después de/tras”來描述時間順序，漢語會使用v/vp+“前/后”，例如“antes del almuerzo(午飯前)”“después de/tras la cena(晚飯后)”。這種“前/后”所表示的“早/晚”時間關(guān)系既可以發(fā)生在過去，也可以發(fā)生在將來，“Te visitaré antes de que me vaya(我走之前會去看你)”“Nos llamó antes de que se fuera(他走之前和我們打了電話)”，antes de(在……之前)的使用說明主句部分所表達的事件visitarte和llamarnos發(fā)生在從句事件irme(我走)和irse(他走)之前?！癐remos a viajar tras los exámenes(考完試之后我們?nèi)ヂ眯?”“Fuimos a comer en un restaurante tras la reunión(會議之后我們?nèi)ゲ蛷d吃了飯)”，其中介詞tras(在……之后)標記了事件順序，ir a viajar(去旅行)和ir a comer(去吃飯)分別發(fā)生在exámenes(考試)和reunión(會議)之后，即后兩者發(fā)生較“晚”。由此可以解釋動詞posponer是指相較于之前預(yù)設(shè)的某個時間較“晚”，即“推遲，延后”， “El examen se pospuso dos días(考試延后了兩天)”，而非提前。

時間序列模式又可分為水平和垂直兩種方向。漢語既存在水平方向的時間隱喻, 如“前/后”，也存在垂直方向的時間隱喻，如“上/下”。而西班牙語主要是水平方向的時間認知，例如“adelante, delante, atrás”等空間副詞，“El martes precede al miércoles(星期二在星期三前面)”“El miércoles sigue al martes(星期三在星期二后面)”。

在上述兩種“時間在動”和“人在動”時間認知模式下，兩種語言都采取了“人”面向未來的視角來觀察時間，屬于“面向?qū)怼蹦Ｊ絒12]。這里就涉及到時間指向，或者認知視角的問題，蔡淑美[13]提出漢語有視角一(“未來在前，過去在后”)、視角二(“過去在前，未來在后”)，并認為漢語語用上傾向于采取視角二，或者說面向過去模式。漢語中存在大量“前”表過去，“后”表將來的示例，例如某些時間詞語“從前/以前”“八年前”“以后”“前任”“前夫”“后媽”“后記”“前半生”“后半生”，甚至于四字成語和詩句，“前車之鑒”“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等。其中，有的能在西班牙語中找到對應(yīng)認知模式，例如 “antes/anteriormente(從前/以前)”，然而，更多的示例顯示西班牙語此時不采用水平空間隱喻，而使用無明顯方向性的前綴ex-，序數(shù)詞primero/segundo，無人稱句型(如hace表示過去時間)等來表達，如“ex-marido(前夫)”“madrastra(后媽)”“consecuencia(后果)”“l(fā)a primera mitad de la vida(前半生)”“hace ocho aos(八年前)”，可見，相比西班牙語，漢語使用“面向過去”認知模式頻率更高。

再結(jié)合以下兩個例句，我們可以更清楚看到漢西兩個民族看待時間時所采取的不同視角。“Roma fue fundada muchos siglos atrás(羅馬是在很多個世紀以前修建的)”“Tendré una vida feliz por delante(今后/將來我會過上幸福的生活)”，其中副詞atrás(后面，向后)和por delante(前面)分別表征時間的“過去/將來”，可見西語此時采取的視角是人面向未來，背對過去的“面向?qū)硇汀睍r間認知模式。而漢語表達“以前”時采用“面向過去”時間模式，“今后/將來”則分別是“面向過去”和“面向?qū)怼蹦Ｊ剑梢娢靼嘌勒Z多采用“面向?qū)怼睍r間認知模式。這種認知模式也可解釋我們前文提及的próximo(臨近的)，為什么不用來指過去，而是指將來的時間概念。因為人作為觀察者，他是面對未來的，他所看見的臨近物就是未來的時間。

這三種時間認知模式在漢語和西班牙語中都能得到驗證。但是具體到時間認知視角來看，“面向未來”和“面向過去”兩種模式在兩種語言中的應(yīng)用地位不同。漢語多采用“面向過去”的視角，西語多采用“面向未來”的視角。

四、結(jié)語

時間概念根植于每個民族的世界觀和宇宙觀之中，深刻反映著他們對世界的理解。漢西兩大民族，盡管相距遙遠，但是相似的生存環(huán)境、生理結(jié)構(gòu)，造就了我們類似的時間認知，兩種語言中都將空間概念投射到時間概念，多把時間看作是運動的物體，以及相似的時間概念隱喻充分說明了人類時間認知的共通性。但從時間認知方向性上看，漢民族大量使用的垂直時間認知在西班牙語中并沒有體現(xiàn)。從時間運動方向來看，西班牙語往往采納“面向?qū)怼睍r間模式，而漢語更多傾向使用“面向過去”模式。這些差別說明不同地域空間和文化下的時間隱喻依然存在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