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清 沈凱文
摘? 要:在學術史上,墨家曾于戰(zhàn)國時期顯赫一時,其學說被視為先秦顯學,與儒家分庭抗禮,平分秋色。而在漢代以后,其地位迅速降低,乃至有被政界和學界邊緣化的趨勢。毋庸置疑,墨家由盛而衰的歷史現(xiàn)象是顯而易見的,但其過程和原因卻不甚清晰。從目錄學的視閾出發(fā),發(fā)現(xiàn)墨家學派及其學說的衰微,文獻的衰變是其基本表征,而其衰微的深層原因,主要包括以孟子為首的儒家所辟之外因、墨學自身局限之內(nèi)因以及恩格斯所謂“歷史合力”于墨家學派匿跡之作用等。
關鍵詞:目錄學;墨家文獻;衰微
中圖分類號:G25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8135(2020)04-0033-09
墨家是“百家爭鳴”時代墨翟創(chuàng)立的學派,其學說被稱為墨學。墨家學派及其學說,曾于戰(zhàn)國顯赫一時,孟子稱彼時情況為“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1]141,韓非子將儒墨并稱為“世之顯學”[2],足見其影響之大。然而漢代以降,墨家學派若隱若現(xiàn),墨家學說由顯而微,逐漸被政界和學界邊緣化,幾近寂滅。毋庸置疑,墨家由盛而衰的歷史現(xiàn)象顯而易見,但其過程和原因卻較為復雜。目錄學作為一門專主研究中國古籍目錄的學問,具有“考鏡源流,辨章學術”的作用,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學術文化的發(fā)展和變遷,也為我們檢討墨家衰微原因提供了一種考察的視閾。
一、目錄文獻所反映的墨家文獻衰變過程
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目錄文獻《漢書·藝文志》載:“右墨六家,八十六篇。”包括“《尹佚》二篇,《田俅子》三篇,《我子》一篇,《隨巢子》六篇,《胡非子》三篇,《墨子》七十一篇”[3]1373。班固依據(jù)劉向、劉歆父子的校讎將上述文獻歸入墨家,并排在《諸子略》第六。單從位次的角度而言,戰(zhàn)國時期儒墨并立,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仍將墨家名列前茅,而到劉向、劉歆乃至班固的時代,墨家的衰落已經(jīng)有所體現(xiàn)。
此間原因與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時代背景密切相關。班固的載錄于墨家已有微詞,“及蔽者為之,見儉之利,因以非禮,推兼愛之意,而不知別親疏”[3]1373,對墨家“尚儉”“非禮”“兼愛”等思想是持一定的批判態(tài)度的。早在戰(zhàn)國時期,孟子站在儒家差等之愛的立場上,抨擊墨家提倡的“兼愛”不別親疏,“是無父”,更“是禽獸也”[1]141。荀子也說:“墨子之‘非樂也則使天下亂,墨子之‘節(jié)用也則使天下貧?!?sup>[4]可見班固作為儒家的服膺者,對于墨家不尚禮樂、無差等之愛等思想,與孟、荀的主張是一脈相承的。同時,作為國史的修撰者,班固的載錄傾向與漢代文化國策也是契合的??傮w而言,在漢代,墨學的地位雖有下降,墨家的傳世文獻還是比較豐富的。
魏晉南北朝時期有三部重要的目錄文獻,分別是荀勖《晉中經(jīng)簿》、王儉《七志》和阮孝緒《七錄》。由于時代久遠、政權更迭、文獻散佚等原因,前兩部著作不復得見。墨家文獻此時的情況,僅見于《七錄·敘錄》:“墨部,四種,四帙,十九卷?!?sup>[5]按《隋書·經(jīng)籍志》:“《墨子》十五卷、目一卷,《隨巢子》一卷,《胡非子》一卷。右三部,合一十七卷。”[6]676據(jù)此推之,《七錄》所載的四種墨家文獻,即《墨子》《隨巢子》《胡非子》《田俅子》。其中《田俅子》的存佚情況,《隋書·經(jīng)籍志》注曰:“梁有《田俅子》一卷,亡?!?sup>[6]676至于篇卷問題,《漢書·藝文志》稱“篇”,而《七錄》以“卷”相屬,此因抄錄文獻的載體自簡牘而至帛書,故合篇為卷,其間涉及版本問題,故于具體數(shù)量而言,較難分辨多少。但從墨家文獻的種類看,由西漢至南朝,“六家”變?yōu)椤八姆N”,顯然有所衰減,尤其是《田俅子》一卷,確證已佚。故從墨家文獻的種類而言,相較于漢代,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墨家始趨衰微。誠如鄭杰文教授從彼時世人對儒、釋、道、墨的關注程度而言:“墨學在學界長久沉寂的局面,是從南朝開始而不是從秦漢開始的?!?sup>[7]筆者從墨家文獻流傳數(shù)量的角度,亦得出一致的結論,參見表1。
魏晉時期,兩漢經(jīng)學隱沒于讖緯神學的洪流之中,政治動亂也使獨尊儒術的思想專制局面瀕于解體,士人學子又一次活躍起來,“漢晉間諸子學之重光,正所以促進其時代思想之解放也”[8]。基于此,墨學也得到了一次寶貴的復蘇機會。西晉學者魯勝曾為《墨子》作注,包括《經(jīng)上》《經(jīng)下》《經(jīng)說上》《經(jīng)說下》4篇,定名為《墨辯》。雖然《墨辯注》全貌今已難考,但在《晉書·魯勝傳》中保留了極為珍貴的《墨辯注·敘》,內(nèi)容不足300字,卻包涵了豐富的文獻價值,“為世所稱”,其文曰:“墨子著書,作《辯經(jīng)》以立名本,惠施、公孫龍祖述其學,以正別名顯于世。孟子非墨子,其辯言正辭則與墨同。荀卿、莊周等皆非毀名家,而不能易其論也?!?sup>[9]據(jù)此可知,至少在西晉,墨家辯學尤其受到時人的青睞。從魯勝的觀點來看,墨家辯學和名家邏輯學之間有著密切關系,甚至與極力辟墨的孟子之“辯言正辭”也十分相似。魯勝不僅揭示了墨家辯學的內(nèi)涵和作用,闡明了以“正名”為主要內(nèi)容的邏輯思想,而且重點探討了《墨辯》與名家學說的關系及影響。雖然后世關于墨、名之間的淵源聚訟紛紜,但所謂“興微繼絕”,魯勝對于墨學流傳的影響實在不容小覷,上承秦漢以來所謂墨學中絕之表象,下啟清代學者對于墨學尤其是對墨家辯學的深度挖掘與重光。彼時墨學的微興,一方面,自先秦“百家爭鳴”以來,魏晉時期形成了第二次思想多元的氛圍,使得包括墨家在內(nèi)的諸子學說獲得再次被觀照的機緣;另一方面,清談之風的盛行,玄學思想的發(fā)展,也使墨家辯學及其方法論、邏輯性再次有了一定的用武之地。
此外,東晉葛洪將墨子奉為道教神仙,《抱樸子》曰:“其變化之術,大者唯有《墨子五行記》,本有五卷。昔劉君安未仙去時,鈔取其要,以為一卷。其法用藥用符,乃能令人飛行上下,隱淪無方,含笑即為婦人,蹙面即為老翁,踞地即為小兒,執(zhí)杖即成林木,種物即生瓜果可食,畫地為河,撮壤成山,坐致行廚,興云起火,無所不作也?!?sup>[10]其《神仙傳》亦稱:“墨子者,名翟,宋人也。仕宋為大夫,外治經(jīng)典,內(nèi)修道術,著書十篇,號為《墨子》……神人授以素書朱英丸方、道靈教戒、五行變化,凡二十五卷,告墨子曰:‘子既有仙分緣,又聰明,得此便成,不必須師也。墨子拜受合作,遂得其效。乃撰集其要,以為《五行記》五卷,乃得地仙,隱居以避戰(zhàn)國。至漢武帝時,遂遣使者楊遼,束帛加璧以聘墨子,墨子不出,視其顏色,常如五六十歲人,周游五岳,不止一處也。”[11]由此可見,葛洪對《墨子五行記》一書極為推崇,且對墨子神仙形象和故事的塑造也極為具體而生動。這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以葛洪為首的道教徒,攀附墨子往昔之聲名,借以構造道教之系統(tǒng),并擴大自身之影響。值得注意的是,《墨子五行記》一書不見于《漢書·藝文志》,而《隋書·經(jīng)籍志》記有“《墨子枕內(nèi)五行紀要》一卷”[6]698,又《太平御覽》載:“劉根《墨子枕中記鈔》曰:‘百花醴蜜?!?sup>[12]按《后漢書·方術列傳》曰:“劉根者,潁川人也。隱居嵩山中。諸好事者自遠而至,就根學道,太守史祈以根為妖妄,乃收執(zhí)詣郡,數(shù)之曰:‘汝有何術,而誣惑百姓?若果有神,可顯一驗事。不爾,立死矣。根曰:‘實無它異,頗能令人見鬼耳。祈曰:‘促召之,使太守目睹,爾乃為明。根于是左顧而嘯,有頃,祈之亡父祖近親數(shù)十人,皆反縛在前,向根叩頭曰:‘小兒無狀,分當萬坐。顧而叱祈曰:‘汝為子孫,不能有益先人,而反累辱亡靈!可叩頭為吾陳謝。祈驚懼悲哀,頓首流血,請自甘罪坐。根嘿而不應。忽然俱去,不知在所?!?sup>[13]據(jù)此可知劉根為東漢著名方士,其《墨子枕中記鈔》或即葛洪所謂《墨子五行記》之類的讀書筆記。換言之,將墨子作為掌握道教方術的神仙對待,且托名墨子而造作道術之書,并傳而習之,不晚于東漢,而盛于東晉。這種墨家道教化的現(xiàn)象,一方面使墨學的流傳產(chǎn)生了一種變異的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延續(xù)了墨學的發(fā)展,此后《墨子》之入《道藏》而得以保存至今,即為變異流傳背景下的萬幸;但另一方面,也使后世對于墨學的接受,很難不摻入一定的道教影響,也很可能使人注目于墨家“天志”“明鬼”等類似宗教學說,忽略了原本墨家最核心的“兼愛”“非攻”等要義。
相較于漢代,魏晉南北朝時期墨家文獻的種類和數(shù)量有所衰減,墨家整體的衰微形勢未曾改變。墨學的流傳自魯勝《墨辯注》后,重又進入學界視野,就墨家辯學而言,甚至呈現(xiàn)一度復興的傾向。與此同時,因前期墨家宣傳“天志”“明鬼”等思想,許多著名道教徒如劉根、葛洪等人,將一些著作冠以墨子之名,并把種種神秘變化、方技道術等附會于墨子身上。這種墨家道教化的現(xiàn)象,也使墨學以一種嶄新而變異的方式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流傳。
至于隋唐五代,《隋書·經(jīng)籍志》載:“《墨子》十五卷、目一卷,《隨巢子》一卷,《胡非子》一卷。右三部,合一十七卷。”[6]676歷經(jīng)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長久戰(zhàn)亂,墨家文獻雖仍在流傳,但進一步從《七錄》記載的“四種”“十九卷”減至“三部”“一十七卷”。又《隋書·經(jīng)籍志》醫(yī)方類據(jù)梁有《神枕方》一卷,載有“《墨子枕內(nèi)五行紀要》一卷”[6]698。按盧藏用《陳氏別傳》,陳子昂“本居穎川。五世祖方慶,得墨翟秘書,隱于武東山”[14],結合上文所述,“劉根者,潁川人也,隱居嵩山中”,藏有《墨子枕中記鈔》一書,不難發(fā)現(xiàn),陳子昂五世祖的身世、經(jīng)歷與劉根頗為相似。故筆者以為,所謂“墨翟秘書”疑即《墨子枕中記》或《墨子枕內(nèi)五行紀要》一類的書。準此而言,則在唐代初期,部分墨學仍沿襲東漢乃至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流傳軌跡,成為道教的重要組成部分,并對世人仍有一定影響。此外,《舊唐書·經(jīng)籍志》的記載與《隋書·經(jīng)籍志》有所不同,“《墨子》十五卷,《胡非子》一卷。右墨家二部,凡一十六卷”[15]。據(jù)此而言,《隨巢子》一卷或在五代時期也已亡佚,墨家文獻的種類和數(shù)量更趨衰微。
然而,在墨家文獻整體衰微的背景下,《墨子》于唐代之影響,明顯呈現(xiàn)出一定的回升態(tài)勢,或謂相較于其他時代,唐代包容開放的文化氛圍,使墨學的傳習甚至形成了不小的高潮。在《墨子》文本的校釋方面,出現(xiàn)過樂壹的三卷本《墨子注》。在許多重要典籍的援引方面,“前三史注”引墨、論墨數(shù)十處,虞世南《北堂書鈔》、歐陽詢《藝文類聚》、徐堅《初學記》、白居易《白氏六帖》等類書,轉(zhuǎn)錄《墨子》內(nèi)容近百處,魏徵《群書治要》更是節(jié)選《墨子》之《所染》《法儀》《七患》《辭過》《尚賢》《非命》《貴義》七篇文章,作為唐太宗治國理政的重要思想借鑒之一,共計數(shù)千字。再者,《文選》李善注亦引用《墨子》達55處,作為一種代表,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了彼時學子們對《墨子》內(nèi)容的熟稔程度,否則李善引以為據(jù)或即失去一定的權威性和說服力。最典型的莫過于中唐韓愈的《讀墨子》一文,其稱:“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為孔墨?!?sup>[16]明顯體現(xiàn)出自戰(zhàn)國以來,儒墨之爭的話題在唐代的影響和發(fā)展,而韓愈儒墨互用的態(tài)度,在相當程度上也反映了墨學在唐代的地位有所上升。當然,韓愈的墨學觀較為復雜,無法全面反映于《讀墨子》一處,需另當別論,暫且不表。綜上而言,可見《墨子》的許多內(nèi)容和思想,在唐代的多個時期仍被重視且廣泛運用。雖然彼時墨學誠非主流,但從文獻和思想的情況來看,墨學的傳習是始終未曾斷絕的,只是在整體的衰微形勢上無法扭轉(zhuǎn)罷了。
至宋代,《崇文總目》記載:“墨家類……共二部,計一十六卷:《墨子》十五卷,《董子》一卷?!?sup>[17]62洪邁《容齋隨筆》亦曰:“《漢書·藝文志》墨家者流,有《隨巢子》六篇、《胡非子》三篇,皆云墨翟弟子也。二書今不復存,馬總《意林》所述,各有一卷?!?sup>[18]據(jù)此,除《隨巢子》一卷或在五代已不存外,《胡非子》一卷在北宋也已亡佚。至于《董子》首次被歸入墨家之列,因涉及著作的學派歸屬問題,茲不論述,暫從大的趨勢分析墨家文獻的流變情況?!冻缥目偰俊愤€記有“《墨子枕中記》二卷,闕”[17]117,則魏晉南北朝乃至唐初一度流傳的墨家道書,至北宋也很少見到了。到南宋尤袤的《遂初堂書目》,已將《墨子》歸入雜家類[19],這也是《墨子》自馬總《意林》之后,第二次被排在諸子類外。雖然目錄的分類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編者的主觀意識,但也足以說明彼時墨家在客觀上的式微。
元代寂寥,墨家文獻的種類僅存《墨子》一部?!端问贰に囄闹尽吩唬骸啊赌印肥寰?。右墨家類一部,十五卷?!?sup>[20]3463但在道家附釋氏神仙類,又出現(xiàn)了“《太上墨子枕中記》二卷”[20]3460。據(jù)此可見自魏晉以來,墨家道教化的影響延續(xù)之深遠。同時,亦或與彼時金元道教的興盛不無關系。
至于明代,《文淵閣書目》子書類載有“《墨子》一部一冊”[21]150,而在道書類亦載有“《墨子五行奧妙經(jīng)》一部一冊”[21]201,與《宋史·藝文志》的記載類似,然其所錄諸書,只有冊數(shù),而無卷數(shù),難以考察彼時墨家文獻的具體數(shù)量等情況,姑且列之,以見明初墨家文獻的儲藏之略。又,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記載:“《墨子》十五卷,又三卷,《隨巢子》一卷,《胡非子》一卷,《晏子春秋》十二卷?!?sup>[22]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敘錄,“其書叢抄舊目,無所考核,不論存亡,率爾濫載。古來目錄,惟是書最不足憑”[23]2258。筆者認為,《國史經(jīng)籍志》所載《隨巢子》《胡非子》各一卷,在宋代已經(jīng)亡佚,故其確為承襲前代目錄所記之內(nèi)容,且主要是依據(jù)鄭樵的《通志·藝文略》。鄭文曰:“《墨子》十五卷,又三卷,《隨巢子》一卷,《胡非子》一卷,《董子》一卷。凡墨家一種五部,二十一卷?!?sup>[24]晚清治墨大家孫詒讓評曰:“鄭、焦二《志》多存虛目,不足據(jù)?!?sup>[25]646就此則材料而言,《國史經(jīng)籍志》多本于《通志·藝文略》,前者或已不確,后者承襲,則頗有問題。至于考察有明一代的實際著作,當以黃虞稷《千頃堂書目》較為可據(jù)。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記載,其書“子部分十二門,其墨家、名家、法家、縱橫家并為一類,總名《雜家》”[23]2224。可見明代墨家傳世文獻已寥寥無幾,黃虞稷《千頃堂書目》繼馬總《意林》和尤袤《遂初堂書目》之后,再次將《墨子》歸入雜家類,墨家文獻的衰微可以想見。
時至清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依據(jù)《千頃堂書目》的分類標準,將《墨子》認定為雜家,并稱:“墨家僅《墨子》《晏子》二書?!盵23]3027關于《晏子》一書的學派歸屬,《漢書·藝文志》列為儒家類第一條,至唐代柳宗元始發(fā)疑義,其《辯晏子春秋》一文稱:“吾疑其墨子之徒有齊人者為之……自劉向、歆,班彪、固父子,皆錄之儒家中,甚矣,數(shù)子之不詳也!蓋非齊人不能具其事,非墨子之徒則其言不若是。后之錄諸子書者,宜列之墨家。非晏子為墨也,為是書者,墨之道也。”[26]柳宗元關于諸子文獻的辨?zhèn)窝芯?,對后世影響深遠。唐宋以來,學界關于《晏子》一書的學派歸屬問題,可謂聚訟紛紜。至于清代,紀昀等人遵從柳宗元的觀點,將《晏子》歸入墨家類。然則總體而言,并未影響清代中葉以前墨家衰微的整體形勢。
綜上所述,漢代至清中葉,墨家文獻的發(fā)展實分兩個方向,一則衰微,二則變異。一方面,除有爭議的《晏子》一書外,墨家文獻的種類由六家變?yōu)閮H存一家,而僅存的《墨子》一書,也由最初的七十一篇散佚至五十三篇。同時,墨家文獻的派別歸屬也由墨家類淪為雜家類。另一方面,在歷代目錄文獻中,多次出現(xiàn)了墨家道書類著作,這在很大程度上使墨學的流傳產(chǎn)生了一種變異的方式。
二、墨家學派及其學說的衰微原因
基于目錄學視閾,筆者大致梳理了墨家文獻衰變的過程。墨家文獻的衰變,正是墨家學派及其學說衰微的表征,也為進一步探究墨家學派及其學說的衰微原因奠定了基礎。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雜家類》序云:“衰周之季,百氏爭鳴,立說著書,各為流品,《漢志》所列備矣。或其學不傳,后無所述;或其名不美,人不肯居。故絕續(xù)不同,不能一概著錄?!盵23]3027據(jù)此而論,墨家之衰微,至少包括兩方面的原因。其一,“其學不傳,后無所述”;其二,“其名不美,人不肯居”。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前者屬于內(nèi)因,后者是為外因。同時,墨家及其后學包含兵、名之說,又被道教附會,墨學的廣博難免流于冗雜,這也可以視為墨家衰微的變因之一。此外,就墨家表現(xiàn)出來的類似軍事集團的作風,也正契合了司馬遷所引,韓非所謂“俠以武犯禁”[27]3865的實例,從而導致中央政府的強權干預,因此衰微也便成了墨家的必然歸宿。
(一)“其名不美,人不肯居”的外因
墨家“其名不美”,孟子是始作俑者?!端膸烊珪喢髂夸洝费灾忚彛骸捌湔f為孟子所辟,不行于世。”[28]儒家提倡以血緣親疏為準則的“差等之愛”,而墨家主張“兼愛”。儒家遵循周道,崇尚禮樂文化,而墨家主用夏政,提倡“節(jié)用”“節(jié)葬”“非樂”等理論。雖然孔墨哲學同在一種反貴族時勢下應運而生,但墨家凡事以利至上,認為“義,利也”[25]310,秉承著基于“兼愛”思想的功利主義。這種觀念,不僅是墨家思想的核心,也是當時墨家最吸引人心的地方,故其所代表的小生產(chǎn)階級和社會底層勞動者的聲勢,甚至一度超過了儒家的影響。在戰(zhàn)國中期的思想界,這種形勢無疑妨礙了儒家學說的傳播,因此“亞圣”孟子曾對墨家進行猛烈抨擊,斥“墨氏兼愛,是無父也”,又言墨學“邪說誣民,充塞仁義也”[1]142?!稘h書·藝文志》即據(jù)此而論:“及蔽者為之,見儉之利,因以非禮,推兼愛之意,而不知別親疏?!薄端鍟そ?jīng)籍志》承襲班固之言:“愚者為之,則守于節(jié)儉,不達時變,推心兼愛,而混于親疏也。”[6]676《崇文總目》亦曰:“孟子之時,墨與楊其道塞路,軻以墨子之術儉而難遵,兼愛而不知親疏,故辭而辟之?!?sup>[17]62由此可見,以孟子為首的儒家對墨家之攻訐,實為墨家衰微之極大原因。
官方記載尚且平和,私人著述則更顯墨家“其名不美”的影響。譬如南宋高似孫《子略》說:“墨之為書,一切如莊周,如申商,如韓非、惠施之徒,雖不辟可也,唯其言近乎訛,行近乎誣,使天下后世人盡信其說,其害有不可勝言者,是不可不加辟也?!?sup>[29]清代學者沈欽韓解釋說:“謂墨翟徒能熒惑一世耳,慮不足以及后。蓋目周衰文弊,習詐偽以鉗世,無所不至,學詭則名高,名高則榮利隨之。如翟,則巧偽之尤者矣。不然,彼猶是人也,獨糟食苦衣,為孔、曾之所不為,是賢于孔、曾也。”[30]雖然孟子在思想主張方面抨擊墨家,但持“浩然正氣”的孟子,對墨家“摩頂放踵利天下”的實踐精神和人格魅力并不否定。而沈欽韓認為墨子“糟食苦衣”只是一種卑劣的手段,其目的在于追逐名利,并將墨子定性為“巧偽之尤者”,其言辭不可謂不激烈,亦足見墨家“其名不美”的影響之深切。
綜上所述,墨家衰微的主要外因是由于“其名不美,人不可居”,而“其名不美”的根源在于孟子所辟。故后人對《墨子》文本的注釋寥寥無幾。大凡一家學說,用則流傳,不用則亡。雖然墨家思想有許多可取之處,但根據(jù)經(jīng)濟學中的“葛氏定律”,劣幣總是驅(qū)逐良幣,隨著儒家學說成為官方正統(tǒng)思想,墨家最終淪為異端,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二)“其學不傳,后無所述”的內(nèi)因
一種學派的興衰,一家學說的存亡,一方面取決于外在的環(huán)境,另一方面也與自身有很大關系。概括而言,墨家“其學不傳,后無所述”,其學說本身是存在局限的。錢穆先生稱墨學因自身包含一種“深刻而偉大的矛盾性”[31]72而消滅,誠為卓見。就其學說而言,墨家本質(zhì)上代表的是一種小生產(chǎn)階級和社會底層勞動者的思想,在生產(chǎn)力水平達不到一定的條件下,墨家所謂的“兼愛”無疑是一種空想的社會平均主義。雖然墨家“兼愛”的動機誠為天下之利,然而卻不符合歷史發(fā)展的實際。同時,墨家及其后學的內(nèi)容廣博而冗雜,包含兵、名之說,而后又為道教所附會,且其本身之《墨辯》部分,不僅難治,而且在中國古代,科學技術等知識向來不為人所重。最后,也是最關鍵的一點,其學說有乖離人性的一面,這也是歷代目錄文獻中多次提到的。
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指出:“墨者儉而難遵,是以其事不可遍循。”[27]3993其后《漢書·藝文志》《隋書·經(jīng)籍志》《崇文總目》等無不指出墨家“儉而難遵”的問題。所謂“儉而難遵”,即謂墨學在很大程度上乖離了人之本性。墨子極為尚儉,主張“節(jié)用”“節(jié)葬”“非樂”等理念,“其送死,桐棺三寸,舉音不盡其哀。教喪禮,必以此為萬民之舉”[27]3995。客觀而言,墨子的“節(jié)用”思想,對于中國文化中艱苦卓絕、勤儉節(jié)約等品質(zhì),是有深切裨益的。但從另一角度言,基于“節(jié)用”思想,戰(zhàn)國時人僅僅滿足于溫飽,此外別無更高的追求。相悖的是,墨子極力倡導生產(chǎn),時人或囿于“節(jié)用”心理,對于物質(zhì)生產(chǎn)的發(fā)展無疑是停滯的。這種后果的弊端,也正遙相契合了我國前一階段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zhì)文化需求同落后的社會生產(chǎn)之間的矛盾。如司馬談所言:“使天下法若此,則尊卑無別也?!?sup>[27]3995倘若天下之人皆效法墨家的“摩頂放踵”,那么一定程度上也就沒有了差別,沒有了差別,也就很可能意味著無序。對于喪葬,墨子務求摒棄一切繁文縟禮,只需“桐棺三寸”即可。但是“慎終追遠”實為人類之天然心理,一定的排場也是出于對死者的祭奠,如果只是曲終人散,潦草告別,或許就不能盡顯孝道并抒發(fā)哀情。相對于其它學派而言,墨子的“非樂”思想實為一致命硬傷。情郁于中,自然要發(fā)之于外。譬若弓張而不弛,勤苦而無休,則萬物必將趨于崩潰與毀滅。相比之下,孔子提倡的禮樂文化確實有更大的普適意義。溫飽之余,對于物質(zhì)享受的追求亦是人之本性,縱然墨子本身踐行著“茅茨不翦,采椽不刮”[27]3995的偉大品質(zhì),但又如何能強求天下所有人有此圣賢之德呢?正如莊子所言:“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為也,恐其不可以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能任,奈天下何!”[32]正因為墨學在許多方面乖離了人之本性,因此它的衰微也便不無道理可尋了。
至于另一內(nèi)因,就《墨子》一書的內(nèi)容而言,包含很多兵家和名家學說。《七略》兵技巧家本載有《墨子》,班固以其重復省之?!端膸烊珪偰刻嵋芬嘣疲骸暗谖迨韵拢员已?,其文古奧,或不可句讀,與全書為不類?!盵23]3029關于《墨子》與名家之關系,孫詒讓、梁啟超、胡適、錢穆等諸大家尚不能釐析無疑,遑論往昔之認知。自魏晉以來,墨子被葛洪等人附會為道教神仙,墨家道教化痕跡顯而易見,其影響也不可謂不深遠。是以墨學本身的廣博而冗雜,使墨家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混亂和剝離。后世往往斷章取義,各主一端,而無法正確理解墨家要義,真正做到融會貫通。這也是導致墨家及墨學衰微的原因之一。
筆者從墨家核心思想本身的局限和墨學內(nèi)容的冗雜難治兩個方面,總結了“其學不傳,后無所述”的內(nèi)因,正如錢穆先生所言:“一個學派,整個的在某一時期里興起了,又整個的在某一時期里消滅了,這本來是一件稀有的事,也本來是一句粗略的話?!盵31]71墨家衰微的原因尚且不止如此。
(三)“歷史合力”于墨家匿跡之作用
基于恩格斯的“歷史合力論”,歷史結果總是由許多單個的意志相互沖突而產(chǎn)生的。這對于中國古代文化,尤其是對于墨家匿跡現(xiàn)象的解釋,是很有體現(xiàn)的。
若視前期墨家為棲遑救世的宗教學派,那么后期墨家,尤其是墨子逝后產(chǎn)生的鉅子制度,則更類似于一種軍事集團的作風。墨子的大弟子禽滑釐,曾為配合墨子止楚攻宋,率領訓練有素的“墨家軍”全副武裝,陣守于宋國城墻上等候號令,儼然一位秉承“非攻”思想的軍事統(tǒng)帥。墨家鉅子腹?,其子殺人,秦惠王令吏勿誅,而腹?堅持“殺人者死,傷人者刑”的墨家之法,終殺其子。其后鉅子孟勝,為楚陽城君守城,奉義而殉職,弟子徐弱等百八十人隨之,死不旋踵。這種堅持教義的人格固然使人動容,然其嚴苛的組織作風也實在令人難以仿效。
同時,墨家本身衍生出許多派別,大致包括游俠、游仕和論辯三派。其中游俠一支更是顯著的墨家門派性質(zhì)?!痘茨献印ぬ┳逵枴份d:“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還踵,化之所致也?!?sup>[33]陸賈《新語·思務》也說:“仁者在位而仁人來,義者在朝而義士至。是以墨子之門多勇士,仲尼之門多道德?!?sup>[34]此二條材料,皆可視作對墨家“游俠”一派的注解。漢代以降,游俠之風更盛,太史公專為“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阸困”[27]3865的游俠們列傳,諸如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其行為皆可追溯至墨家教義之影響。然則“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27]3865,韓非子將“儒俠”對舉,可知“俠”當指“墨俠”。太史公雖肯定游俠的人格,也指出“其行不軌于正義”[27]3865,此間“正義”的標準,正是基于漢代政府的立場而言的。在時局動蕩的戰(zhàn)國,墨家的游俠一派,因其英勇之性情與守御之技能,是諸侯、公卿所特別需要的人才。然在漢代乃至其后中央集權的政治背景下,游俠一派就嚴重威脅了政府的統(tǒng)治和管理,因而導致強權干預。雖則后世諸如綠林好漢的思想和活動,或隱或現(xiàn)仍可看出墨家思想的影響,但是墨家學派根本之組織,終究是不可避免地衰亡了。
要之,正因為墨家學派行俠而嚴苛的軍事集團作風,成為墨家“其學不傳”的重要因素之一,而俠士“以武犯禁”,也導致政府的強權干預,是“后無所述”的必然歸宿。此非純粹的內(nèi)因,也非獨立的外因,而是恩格斯所謂“歷史合力”于墨家匿跡作用之體現(xiàn)。
三、結語
基于目錄學視閾,墨家由先秦顯學,繼而趨于式微,最終成為雜家的一部分,其過程和原因漸次清晰。歷代目錄文獻,不僅從種類和數(shù)量上勾勒了墨家文獻的衰變過程,而且從外因、內(nèi)因、變因等多個角度,反映了墨家衰微的真實原因。但也應該看到,“到現(xiàn)在,墨子當時所感受的一種時代性,有一部分是復活了,墨學的精神又受到人們的注意”[31]72。錢穆先生的話語,使我們在檢討墨家學派及其學說衰微的過程和原因中,至為深切地感念著墨子光輝而偉大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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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滕新才)
Review of the Reasons for the Decline of Mohism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Bibliography
WANG Zhiqing? SHEN Kaiwen
(School of Literature,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Chongqing 404020,China)
Abstract: In the academic history, Mohism was once prominent in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and its doctrine was regarded as outstanding in the pre-qin period, which was equal to Confucianism. However, after the Han dynasty, his status declined rapidly and he was marginalized by politics and academia. There is no doubt that the historical phenomenon of Mohism from prosperity to decline is obvious, but the process and reasons are not very clear.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Bibliography, it is found that the decline of the Mohism school and its theories, the decay of the documents is its basic representation, and the deep reasons for its decline mainly include the reasons outside the Confucianism led by mencius, the reasons within the limitations of Mohism itself, and the effect of Engels' so-called "historical forces" on the decline of the Mohism school.
Keywords: Bibliography; Mohist documents; Mohism fai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