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明
先秦諸子百家中,影響最大的自然要數(shù)儒、墨、道、法四家。但自秦漢大一統(tǒng)帝國形成之后,它們的命運開始分化:儒家成了中華文化的正統(tǒng)和主流;法家雖在輿論上不大受好評,但實際上主宰了兩千年來專制朝廷的廟堂政治;與法家相反,道家則占據(jù)了民間社會的廣闊天地,成為幽人隱士的精神家園。
只有墨家,在剎那輝煌之后,無論是作為一種學說,還是作為一種組織,都煙消云散,湮沒在歷史的長河中。作為一個長期而普遍的歷史事實,墨家的消亡大概也并非偶然的命運安排。只是,原因是什么?
墨家與儒、道、法三家有一點差別,那就是它不僅有一套學說,還有自己的組織。這方面它與晚起的作為宗教的道教和東漢以后傳入中國的佛教相類似,胡適先生甚至直接把墨家視為一種宗教,所以我們不妨拿墨家與釋道二教來作比較。
就外因看,百家既罷、儒術獨尊的歷史環(huán)境可能是墨家消亡的重要原因,但同樣不能居廟堂之高的道教(個別時期除外)卻沒有像墨家一樣消亡,反而在民間發(fā)揚光大,并深深影響了中華民族的底層民俗文化。
除開外因,墨家消亡大概有其內在的因由:一個人要想成為墨家的忠實信徒,就必須有強烈的犧牲精神和獻身精神,必須能忍受生活上的艱苦,必須懷有對眾人的博愛之心,而不能講私人感情……墨家希望每個人都能成為高尚的人、純粹的人。
相比之下,做道教門徒似乎要幸福得多。道教的修行目標不是來世往生極樂世界,而是今世就要長生不老,成為仙人。所以,道教,尤其是歷史悠久的正一道,并沒有太多禁欲方面的規(guī)定。
為什么墨家、佛教同樣主張禁欲,而兩者命運迥異?這可以從兩者的不同之處找到答案:墨家只是一種世俗學說,而佛教是一種出世的宗教。作為出世的宗教,佛教能為信徒提供一套靈魂救贖的法門,讓他們在禁欲的同時能享受心靈的滿足,從而把所有的苦難都視為通往幸福彼岸的舟筏。正由于有這種“心靈雞湯”,虔誠的佛門弟子可以忽略形而下的艱苦,去追求形而上的禪悅。
而墨家的理論體系本質上是世俗化的:兼愛、非攻、尚賢、尚同、非命、非樂、節(jié)用、節(jié)葬……這些都是純粹世俗的學說。墨家思想中唯一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觀點是相信鬼神并以此勸善,但這不足以改變整個墨家思想體系的高度世俗化色彩,不足以成為墨家門徒靈魂信仰的基礎。而如果不以堅定的信仰為基礎,禁欲的生活、無私的行為就不會有普遍而長久的吸引力。
總而言之,一種學問要想成為廣被接受的顯學,總得有某種足以吸引信徒的東西,這種東西可以是形而下的物質動機,也可以是形而上的精神慰藉。而墨家恰好這兩方面的東西都無法提供,最后只能“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墨家如要長存,必得把世俗主義與禁欲主義二者舍去其一,以世俗主義搭配功利主義(如同大多數(shù)世俗學說),或以禁欲主義搭配神秘主義(如同大多數(shù)宗教學說),庶幾方可免于淪亡。
除此之外,墨家還有一個不得不消亡的理由:在大一統(tǒng)的專制君主制下,一個內部有著嚴明紀律的世俗化組織必然會讓朝廷產生極大的戒心。專制君主對一切世俗組織都必然心懷警惕,“結黨營私”之所以是一個很重的罪名,關鍵不在于“營私”而在于“結黨”?!敖Y黨營私”固然不可,“結黨營公”就更加顯得別有用心。
不過,雖然墨家已成遙遠的絕響,但其思想至今依然散發(fā)著燦爛的光芒。倘能返本開新,墨學亦未必不能造福于今。
(選自《書屋》2011年01期,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