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權
【關鍵詞】金代;時昌國石棺;遼代;科舉;散官
【摘要】金時昌國石棺出土于河北省新城縣(今高碑店市),棺蓋刻墓志銘,湊刻《智炬如來心破地獄真言》。根據(jù)柯昌泗的記錄,該石棺的出土時間為1937年。湊刻真言揭示出金前中期中都地區(qū)部分漢人的葬俗仍遵循著遼代文化傳統(tǒng)。墓主時昌國之父時蒙在遼末曾中明經(jīng)進士第,證明遼代科舉明經(jīng)科在道宗朝后期依然存在。時昌國以從四品的武散官身份得封郡伯,母親得封郡太君,證明《金史·百官志》關于四品官封爵制度在承安二年(1197)才發(fā)生變化的記載存在訛誤。憑借叔祖時立愛恩蔭出身的時昌國,之所以在金初仕途偃蹇不進,大概與他不樂讀書而未能科考中第有關,這也是時氏家族入金以后逐步走向衰落的重要原因。
金時昌國石棺出土于河北省新城縣(今高碑店市),石棺已不知去向,棺蓋及湊刻拓片今藏于國家圖書館[1]、北京大學圖書館[2]。從拓片可知,棺蓋刻有時昌國墓志銘,拓片長約78厘米,寬約73厘米,主體文字清晰可辨,共28行,其中題名、撰書者計3行,銘文4行,正文21行,滿行33字,正書,筆法端正(圖一)。湊刻《智炬如來心破地獄真言》及玄武圖案,拓片長29厘米,寬48厘米,文字共4行,凡46字,正書,筆法樸拙(圖二)。
2010年,伊葆力先生曾就時昌國墓志銘的書法風貌做過品評[3]。2016年,王新英博士針對墓志全文進行了初次考釋,并進而探討了金代涿州時氏家族[4]。但王博士并未對湊刻拓片進行分析,且其對墓志銘的錄文和考釋結果都有可以商討的余地。今筆者草成此文,先考證此石棺的出土時間,后挖掘該石刻對遼金史研究的史料價值,以供廣大學界同仁參考。
一、石棺出土時間考
關于時昌國石棺的出土時間,國家圖書館和北京大學圖書館皆稱不詳。但筆者發(fā)現(xiàn)民國金石學者柯昌泗曾對此石棺的出土年代有所記錄:“金志出于名手者,惟丁丑河北新城出土之《東上閣門使時昌國志》,為趙黃山(沨)書?!盵5]據(jù)此可知,時昌國石棺出土于“丁丑”年,即1937年。但柯氏將此墓志的書寫者定為趙沨,誤。從拓本來看,該墓志實乃劉仲愷所書。趙沨所書者乃《時立愛神道碑》[6],據(jù)《雍正畿輔通志》卷四八“陵墓”:“時立愛墓,在新城縣西北里許,時昌國墓在其左。”[7]時昌國墓在時立愛墓左側,或柯氏因此將二者混淆。又,《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歷代墓志拓片目錄》在該拓片下附注云:“民國二十八年王式儒訪得。”[2]“民國二十八年”即1939年,距離石棺出土僅兩年,則石棺出土后不久即有拓片落入王式儒手中,并一直流傳至今。
二、湊刻拓片考釋
石棺棺蓋刻有墓主墓志銘,湊刻真言,這種刻文形式比較罕見,顯示出棺蓋墓志自成一體,與湊刻真言互為補充。山西大同市發(fā)現(xiàn)的金代泰和元年(1201)張澄石棺棺蓋上也刻有墓志銘[8],與時昌國石棺相類。1990年出土于山西大同市廣靈縣梁莊西堡村的金貞元元年(1153)韓某石棺棺蓋刻有梵文《智炬如來心破地獄真言》和漢文掩葬記事[9]。1987年在山西臨汾永和縣發(fā)現(xiàn)的金大安三年(1211)石棺則將墓志銘刻在棺身上[10],又與上述三棺略有不同,這其中反映的喪葬習俗值得關注。
湊刻拓片錄文如下:
湊刻文字為《智炬如來心破地獄真言》,雖為漢字,但皆為梵文佛咒的音譯,并無實意。佛教真言(陀羅尼)有很多種,適用情形也各有不同。佛教信仰者認為,若書《智炬如來心破地獄真言》“于鐘鼓鈴鐸作聲木上等,有諸眾生得聞聲者,所有十惡五逆等罪,悉皆消滅,不墮諸惡趣中”[11]。故在棺木上雕刻《智炬如來心破地獄真言》,目的在于禱祝死者早日脫離地獄,前往極樂凈土。
遼金時期崇佛、禮佛之風甚盛,大約從遼道宗朝開始,刻有《智炬如來心破地獄真言》的墓幢便不斷涌現(xiàn),目前所見大多出土于今北京及周邊地區(qū)[12]126—132,時昌國石棺即出土于北京市附近的高碑店市。北京地區(qū)以外也有少量刻有《智炬如來心破地獄真言》的金石出土,如1972年、1992年先后出土于內(nèi)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的兩座遼代道宗朝墓幢[13],以及陜西渭南市登城縣西街樂樓樓側的金明昌三年(1192)鐵鐘等[14]。張明悟先生指出:“從遼末到整個金代,所有經(jīng)幢上的智炬如來心陀羅尼版本都是完全統(tǒng)一的,并且出自一部遼代重要佛典——《顯密圓通成佛心要集》?!盵12]107時昌國石棺上的《智炬如來心破地獄真言》亦屬此版本,惟第二處標注“二合”發(fā)音的位置稍異。
玄武為四方神之一,此湊刻玄武,疑其它三面當刻青龍、白虎、朱雀圖案。四方神是唐宋墓葬較為常見的石棺棺身雕刻題材,遼代亦然,如耶律胡咄石棺[15]、李進石棺[16]等,時氏由遼入金,石棺湊刻依然保持了這種特點。這也反映出金前中期中都地區(qū)部分漢人的葬俗仍遵循著遼代文化傳統(tǒng)。
三、《時昌國墓志銘》考釋
對該墓志銘的識讀,王新英博士雖已有成果,但其錄文存在漏、衍、訛等問題,且某些句讀亦容商榷,故筆者據(jù)拓片重加錄文并標點如下(□表示無法辨識,■表示無法確定缺字字數(shù),框內(nèi)字為筆者據(jù)文意推測):
公從子元瑜,予同年友也,故予因元瑜與公游。其葬也,珙等來請銘。銘曰:」
噫時侯,胄華宗。儼章甫,閑儀容?!够聞t達,辰且逢。士尚志,存胸中。」履仁義,服孝恭。非蒞民,無顯功。」世臧否,誠□公。琢銘章,慰無窮。
《時昌國墓志銘》內(nèi)容涉及遼金歷史多方面,以下按照志文順序分別考釋。
1.時立愛的謚號為“忠厚”。志文首言時昌國從祖時立愛,實因昌國因從祖恩蔭得官。時立愛,遼末金初名臣,《金史》有傳。志文云天下將時立愛比作卓茂、胡廣、婁師德三人,足見其在當時的名望。志文“遂以中”后一字缺,僅辨“廣”字旁,當是“庸”字。據(jù)《后漢書·胡廣傳》:“(胡廣)性溫柔謹素,常遜言恭色。達練事體,明解朝章。雖無謇直之風,屢有補闕之益。京師諺曰:‘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盵17]知東漢胡廣以“中庸”揚名,故今據(jù)之補“庸”字。時立愛謚“忠厚”,《金史·時立愛傳》不載,皇統(tǒng)三年(1143)《時立愛墓志銘》記“大金故勤力奉國功臣、開府儀同三司致仕,謚忠厚”[18],與此墓志所記相符,二者互證。
2.遼代科舉明經(jīng)科在道宗朝后期仍舉行。志文言時昌國之父時蒙曾中明經(jīng)進士第,后因兵亂未出仕,據(jù)此可知時蒙中第在遼末。目前遼史學界皆援引《寧鑒志文》推測遼道宗朝前期仍開設明經(jīng)科,但對此后是否仍存明經(jīng)科并無考察[19,20]。據(jù)《時立愛墓志銘》,時立愛于大康九年(1083)中第,年22歲,時蒙之父時立紀長時立愛5歲[18],若按遼人20歲生子估算,則時蒙與時立愛侄叔之間的年齡差至少在10至15歲左右,若時蒙也在22歲左右中明經(jīng)科,則其中第時間已在大安九年至壽昌四年之間(1093—1098),時值道宗朝后期,表明遼代科舉的明經(jīng)科直至道宗朝后期仍在舉行。
3.《金史·百官志》所記四品散官封贈命婦制度有誤。志文云:“母曰巨鹿郡太君劉氏?!焙笪挠址Q時昌國最終官至安遠大將軍(從四品)、輕車都尉、巨鹿郡伯,食邑七百戶。按《金史·百官志一》載,金代四品官封贈命婦制度為:“四品文散少中大夫、武散懷遠大將軍以上母妻封縣君,承安二年為郡君?!盵21]1230即承安二年(1197)以前,官至四品者封母妻為縣君,承安二年以后始封郡君,但昌國卒于大定九年(1169),其母已封“郡太君”,證明《金史·百官志》記載有誤,承安二年以前的四品散官,已可封母妻為郡君了。
4.金代前期蔭補制度。志文云:“年十有七,以相國蔭,祗候閣門,時天會十五年也?!薄稌r立愛墓志銘》:“(天會)十五年正月,加中書令致仕?!盵18]可知當年正月時立愛已經(jīng)官至一品,按照金初“任子之法,一品于閣門承應,三品內(nèi)供奉,五品供奉班,不限人數(shù),亦無年限,并補右職,皆與監(jiān)當”[22]的制度,時立愛可蔭及旁支子孫多人于閣門任職,正所謂“蔭旁宗,皆就職閣門”[23]。時昌國作為時立愛侄孫,也在其列,并祗候閣門。但考時昌國卒于大定九年(1169),壽50,則其在天會十五年(1137)應為18歲,此處志文文字疑有誤。
5.金代前期散官制度。志文:“自修武校尉三遷至承信校尉,自承信十一遷至廣威將軍,自廣威再遷至安遠大將軍?!备鶕?jù)李鳴飛的研究,修武校尉需要七遷才至承信校尉,承信校尉十三遷才至廣威將軍[24]42,而志文所載僅“自廣威再遷至安遠大將軍”與其結論相符合,其余兩次遷官皆與之有著非常大的出入。不過,李鳴飛也認為:“并不能認為天眷元年(1138)建立官制之后到大定十三年(1173)所使用的都是這張散官表。在大定二年(1162)之前,散官系統(tǒng)必然還經(jīng)過各種變化?!盵24]44時昌國的遷官經(jīng)歷表明這個補充說明是必要的。
6.《金史·百官志》所記四品散官封爵制度有誤。時昌國最終官至安遠大將軍,散官官階為從四品,“積勛為輕車都尉,開國為巨鹿郡伯,食邑至七佰戶”。據(jù)此,知時昌國官至四品,封為郡伯。但《金史·百官志》記載金代四品官封爵為“正從四品曰郡伯。舊曰縣伯,承安二年更”[21]1223,即承安二年(1197)以前,官至四品者封爵為縣伯,承安二年以后始封郡伯,然而昌國卒于大定九年(1169),已封“郡伯”,證明《金史·百官志》所記有誤。
7.時昌國的妻族高氏。時昌國妻高氏,“里人,宣政殿學士漢回之曾孫”??几邼h回,元蘇天爵謂:“新城,燕督亢之地也?!刂杏侄嗝浯T輔,在金時有若宣政殿學士高漢回、中書令時立愛。故家遺俗,猶有存者?!盵25《]時立愛墓志銘》載時立愛“當遼國既止,深達逆順,一見真主,傾誠悅附,其所不欲往,雖利誘威脅,終不能奪。甘心田里間,日與故宣政殿大學士高公漢回杖屨往來,浩然自適,終皆待時而動”[18]。時立愛與同鄉(xiāng)高漢回過從甚密,二人在遼末金初皆相機而動。時立愛侄孫昌國娶高漢回曾孫女,時氏與高氏家族復有秦晉之好。
如上所論,時昌國石棺拓片對于研究遼金喪葬文化、遼代科舉制度以及金代蔭補制度、散官制度、封爵制度和世家大族的興衰,都有著十分重要的史料價值,需要我們認真審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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