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及其創(chuàng)作既創(chuàng)造了新文學新形式,也確立了新文學的美學意義?!犊袢巳沼洝窊碛形膶W史和美學史的創(chuàng)新地位,作為《彷徨》開篇之作的《祝?!芬簿哂羞@樣的成就。傳統(tǒng)禮教是祥林嫂之死的罪魁禍首,自私冷漠的國民性也是其推手,就是新思想和新文化也幫不上忙,當然,祥林嫂自己也負有一定的責任。要想拯救祥林嫂,就需要擺脫傳統(tǒng)倫理的囚籠,需要重建善良、包容和平等的社會環(huán)境,還需要有自我的提升和超越。
關鍵詞:《祝福》 反諷 國民性
魯迅及其創(chuàng)作既創(chuàng)造了新文學新形式,也確立了新文學的美學意義。《狂人日記》擁有文學史和美學史的創(chuàng)新地位,作為《彷徨》開篇之作的《祝?!芬簿哂羞@樣的成就,只是《彷徨》在藝術(shù)上的成熟掩藏了其思想史和美學史的價值。魯迅在創(chuàng)作完《補天》之后有一年多時間沒有寫小說。1924年2月7日,魯迅寫下了《祝?!?,當天正好是農(nóng)歷正月初三。2月4日除夕,魯迅收到了一筆薪水和書款,共計244.28元,當天就買了酒和餅餌,“舊歷除夕夜,飲酒特多”。2月5日和6日“休假”,初二“雨雪”天氣,“夜失眠,盡酒一瓶”。2月7日(正月初三):“晴。休假。午風。無事?!辈皇恰盁o事”,而是茌寫《祝福》。魯迅將小說寄給三弟周建人,由其轉(zhuǎn)給《東方雜志》,刊于3月25日第21卷第6號?!蹲8!坊蛟S是魯迅在新年里的一份“祝?!保磉_的卻是新與舊的糾纏、生與死的幽魂,極具反諷和荒誕意味。 《祝福》主要由三個故事或場景組成。一是有關敘述者“我”的故事,呈現(xiàn)“我”與故鄉(xiāng)魯鎮(zhèn)、“我”與祥林嫂的關系,前者圍繞“出走——回家——再出走”展開,后者則表現(xiàn)對祥林嫂之死的道德自審以及對新文化無力和無助的反思。二是有關祥林嫂的故事,表現(xiàn)“吃”與“被吃”的悲劇,主要揭示封建倫理的殘酷和看客們的冷漠。三是以“祝福”為中心而展開的魯鎮(zhèn)生存方式,揭示他們有祭祀儀式而無真實信仰,追求做戲的喜慶和熱鬧,實為虛空而自私的精神狀態(tài)。祥林嫂之死是小說敘述中心,它如同核酸檢測的試紙可以測驗出魯鎮(zhèn)的思想觀念和情感態(tài)度。在祥林嫂“生”的掙扎與“死”的寂靜里,則有魯鎮(zhèn)闊人和閑人們的冷漠、“祝?!钡臒狒[和喜慶、“我”作為新式知識分子的無力,呈現(xiàn)出豐富的傳統(tǒng)批判與國民性反思、作者個人的希望與絕望、魯鎮(zhèn)的生存與死亡等內(nèi)涵,具有獨特的思想價值和美學意義,也是小說最具藝術(shù)魅力和思想深度的地方。
小說開篇即描述魯鎮(zhèn)的熱鬧:“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zhèn)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野咨某林氐耐碓浦虚g時時發(fā)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jīng)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痹跓狒[喜慶的魯鎮(zhèn),剛回到故鄉(xiāng)的“我”卻感受到了一份孤獨和隔膜,在“我”與故鄉(xiāng)之間已有思想的鴻溝和情感的隔膜。魯鎮(zhèn)雖說是“我”的“故鄉(xiāng)”,“然而已沒有家”,“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shù)恼永铩保斔睦蠣斒恰拔摇钡谋炯?,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jiān)生”。見了面只是“寒喧”,感到他“比先前并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寒喧之后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后即大罵其新黨”,“這并非借題在罵我:因為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為”,話“不投機”,“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里”?!拔摇钡幕丶也贿^是“暫住”而已,雖被魯四老爺所收留,卻生分得很,“我”成了家族里的多余人,一句“剩在書房里”就被定位了。不僅僅在家族,在整個魯鎮(zhèn)“我”也是多余人。魯鎮(zhèn)的人們都忙著“祝?!贝蟮洌爸戮幢M禮,迎接福神”,“殺雞,宰鵝,買豬肉”,“放爆竹”,上香點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求”來年的“好運氣”,并且,“年年如此,家家如此”?!澳昴辍辈婚g斷,家家戶戶都如此,已成魯鎮(zhèn)的風俗習慣。作為魯鎮(zhèn)祭神的節(jié)日,男女也有分工,女人專做下力活,“細細的洗”,“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男人則專司“祭拜”,掌控祭祀權(quán)。性別不同,功能也不一樣,這是倫理生活化。在魯鎮(zhèn)的日子里,“我”除出門拜訪幾個本家和朋友外,很快便無所事事,獨自留在四叔的書房里,欣賞起陳摶書法,感受“事理通達心氣和平”的名言警句,還看到案幾上的《康熙字典》《近思錄集注》和《四書襯》。魯四老爺是個熟稔四書五經(jīng)的讀書人,而“我”卻有些百無“聊賴”,于是產(chǎn)生了“無論如何”,“明天決計要走”的念頭。“無論如何”是不講條件,不設前提;“決計”表明動了真心,有了安排;就在“明天”,再也不等了,時間是非常迫近的了?;氐紧旀?zhèn)沒幾天就想離開,表明“我”與魯鎮(zhèn)的情分只有倫理和地理的關聯(lián),缺乏精神契合和情感的留戀?!拔摇笔且粋€無家可歸、無鄉(xiāng)可戀者。
事實上,“我”的“決計要走”還有另外的理由,那就是內(nèi)心的惶恐不安,有一個人和一件事與“我”脫不了干系。昨天出門遇見了祥林嫂,還與她有了一場關于“魂靈”的對話。這次重回魯鎮(zhèn)所見到的似乎都沒有什么大變化,只是祥林嫂除外。相比幾年前,她變老了,“花白的頭發(fā)”,“即今已經(jīng)全白”一點不像四十歲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是從那轉(zhuǎn)動的眼珠里尚可見出“她是一個活物”。“一個活物”形象生動地點出祥林嫂的物件性,她一手提著裝有破碗的竹籃,一手拄著開裂了的竹竿,更讓人清晰明白地感覺到她已是“一個乞丐了”。這是祥林嫂的畫像:有著蒼老的外貌,窘迫的生活和荒蕪的內(nèi)心。接著,就有了“我”與祥林嫂之間的對話。這是發(fā)生在中國新文學作品里的一場經(jīng)典對話,有如冰山一角,露在水面的是祥林嫂的“焦慮”和“我”的緊張,所隱藏的則是啟蒙與被啟蒙、求助與絕望、逃避與自責的對話和交流。
還是回到對話的現(xiàn)場吧。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
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
睛忽然發(fā)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
站著。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秘
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釘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于魂靈的有無,我自已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一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為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蔽矣谑峭掏掏峦碌恼f。
“那么,也就有地獄了?”
“??!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吾著,“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
誰來管這等事……”
“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么躊躇,什么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以上對話堪稱經(jīng)典片段,包含著豐富的信息,需要加以細細品味。還是先從祥林嫂說起。祥林嫂主動向“我”討教,因為“我”出門在外,“見識得多”,且還是“識字的”,懂的道理多,理所當然能夠解答她心中的困惑。她的問題帶有私密性,擔心被旁人聽去,所以才“走近”些,“放低了聲音”,但又急迫想知道答案,所以顯出“切切的”樣子。這是一個什么問題呢?說起來很簡單又普通,就是:“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一個有關“死后”的問題。再說“我”的種種表現(xiàn),祥林嫂的提問就讓“我”很有些“詫異”,“我”本來是“預備”她來討錢的,因為她已陷入“乞丐”的生活狀態(tài)。討錢是解決生活的困難,提問則出于心里的疑惑。所以,祥林嫂一發(fā)問就讓“我”就很“悚然”,完全在“我”的預料之外,如同經(jīng)歷一場大考,“遭了芒剌一般”,還出現(xiàn)一連串的緊張、恐慌心理,如“躊躇…吞吞吐吐”和“膽怯起來”,“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
一個急迫地在“問”,一個緊張地作“答”。在一問一答之間,“我”在回答祥林嫂提問的同時也有一個“思想”的過程。死后是否有魂靈,“我”先是本能地意識到“一向毫不介意”,其次則考慮“在此刻”該如何去回答,最后又想到作為“此地”“魯鎮(zhèn)”人們的想法,“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有了這三重考慮,照理就可有一個結(jié)論了,但最終轉(zhuǎn)念一想:祥林嫂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疑惑呢?即使“我”不“介意”,魯鎮(zhèn)也沒有魂靈有無的困惑,但祥林嫂卻出現(xiàn)了問題,她的生活和精神已陷入窮途“末路”。對一個“末路的人”不該再增加其“苦惱”,這是“我”在回答祥林嫂提問前的顧慮。顯然,“我”的考慮合情合理,也表明“我”的回答既不是“我”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也不同于魯鎮(zhèn)的生活信念,而是針對祥林嫂的權(quán)宜之計,是“為她起見”,才“不如說有罷”,于是就出現(xiàn)了這樣的句式表達:“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薄盎蛘摺北磉_選擇項,只不過是“我”的“希望”,實際上是“有”和“無”都可以,說出來就成了一種假設和推斷:“也許有罷,——我想?!薄耙苍S”表示不確定,破折號表示說話者語氣的不連貫,口里“吞吞吐吐”,心里也“虛”得很,是“我”所“想”而非“我”所信,更是無法去求證。在這段對話里還有一處值得關注,即“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里的人……”在“想”字后用了逗號,強調(diào)“我”的回答是設“想”的,而非真實的,同時表達了“想”的“躊躇”過程?!败P躇”比較短暫,“想”的時間卻相對較長。按照一般生活常識,在面對面的“對話”中不該長時間去“想”,不然會造成雙方的難堪和沉默。小說這樣設計和安排則凸顯了“我”對魂靈有無的茫然不知,既不信仰,也無法懷疑,更不介意。如此這般,在經(jīng)過一番思前“想”后,才有了“我”的推斷式回答。
顯然,“我”的不肯定并不能讓祥林嫂滿意,她于是有了連續(xù)的追問和反問。她連用兩個“那么”,表明她對魂靈問題已有過持久的思慮,只是沒有得到答案而已,也印證了“我”的理屈詞窮。在祥林嫂看來,如果有魂靈,就會有地獄,也應有懲罰,還會有親人間的見面。實際上,祥林嫂內(nèi)心里既希望有魂靈又怕有魂靈。如果有魂靈,她就可見到死去的阿毛,以慰藉人生的荒涼;與此同時,她也會受到懲罰,因為沒有做到從一而終。反之也這樣,如沒有魂靈,她不再受懲罰,自然也見不到阿毛了。祥林嫂的連續(xù)發(fā)問,既讓“我”很“吃驚”,“支吾著”回答不上來,“??!地獄?”完全出乎意料的驚訝,又不得不慌張地回答:“地獄?——論理,就該也有?!欢参幢?,……誰來管這等事……”從“道理”上講,地獄應該是有的,“然而也未必”,即刻又推翻了自己的假設。這里,魯迅使用了他慣常用來表達既肯定又否定的話語方式,既“是”又“不是”,或如“不全是”。即使采用肯定性判斷,也夾雜“然而”“未必”“未嘗”“也許”等不完全表述。“誰來管這等事”,也流露出回答不了問題而有抱怨責備之意,有些不耐煩了。在句子前后使用省略號,表達的意識是連貫的,只是說話時有語氣的停頓和遲疑,如果采用“……誰來……管……這等事……”這樣的句式,就表明說話者之意是斷續(xù)不清的。祥林嫂反問:“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這個時候的“我”就有如“愚人”一般地“膽怯”起來,害怕再被追問,來了個倒空翻,把說過的話全否定了,既“說不清”有沒有地獄,死后能否見面,也“說不清”“究竟有沒有魂靈”?!罢f不清”有如擋箭牌,既止住了祥林嫂的發(fā)問,又讓“我”金蟬脫殼,逃出了尷尬,但最后卻讓抱有一線希望的祥林嫂掉入了無望的處境。當她不再有死后魂靈的念想時,她也就失去了生活的信心,與此同時“我”也背上了道德的重負。“‘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雖然可以“逍遙自在”,但也讓“我”惴惴不安,“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里,在無聊的書房里,這不安愈加強烈了”?!拔摇被丶沂∮H不過是一個“過客”,卻因與祥林嫂的相遇,而多了一份道德負擔。
“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這成了祥林嫂活下去的一根稻草。人在“死后”是否有鬼魂?這并非是一個知識論的問題,而是關涉人的精神信仰和情感心理的問題,它主要應由神學和心理學去討論。如果要從知識論上去回答,顯然有些方枘圓鑿,特別是擁有新知識新理念的“我”更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五四新文化倡導的民主科學觀念和進化論思想,也無法解答人的魂靈問題,死后有無靈魂的確是一個無法說也說不清的問題。小說中的“我”坦承“對于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實際上,即使有介意和留心,也無法得到一個確切答案?;觎`的有無只對信仰者有意義,對祥林嫂而言,靈魂之有無也并非出于迷信,而是生活的“希望”。但這樣的希望確實有些過于殘忍了,無論是有還是無,都是一把雙刃劍,將把祥林嫂置于兩難處境。只是對一個生活末路者,多一份掛念總是聊勝于無的,哪怕它是一根稻草。那么,是誰折斷了祥林嫂活下去的信心?是敘述者“我”嗎?表面上看是這樣,小說采用第一人稱作為敘述視角,就隱含著道德自審和新文化反思的意圖,但它實是敘述者的詭計。
小說對祥林嫂之死的追問與審判,主要是從文化倫理上展開的。魯鎮(zhèn)是一個象征,對它的書寫隱含著巨大的思想批判力量。祥林嫂并非是魯鎮(zhèn)人,她是由中間人介紹到魯四老爺家做工的,剛來時,“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干練有活力,是一個活脫脫的鄉(xiāng)下女性勞動者形象。她因當家人死了,而不得不出來做工養(yǎng)活自己。魯四老爺雖嫌棄她的寡婦身份,但她的話少,勤快,又安分,“抵得過一個男子”干活而把她留下了,她也以其“勤快”得到了魯鎮(zhèn)人們的認同,她也容易“滿足”,有了“笑影”,還長“胖了”。新年剛過,她的婆家就找上門來,原來她是背著婆家逃出來的。雖然樣林嫂死活不愿意,但她終被“堵”嘴“捆”住強行帶回去了,還以“八十千”賣給了賀家燠的賀老六。原來,祥林嫂婆家是用她去賣錢的,她的命運掌握在夫家手上。祥林嫂也有過“異乎尋?!钡姆纯梗宦飞隙荚凇昂俊焙汀傲R”,連“喉嚨已經(jīng)全啞了”,但經(jīng)不住兩個男人和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她在拜天地時,趁他們一松手,也“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還碰出了一個大窟窿。即使她和新男人已被關進新房里,她仍在那里開“罵”。“罵”起不了任何作用,也改變不了自己的命運,只是表達她的決絕態(tài)度,表達了她的真實心理,宣泄了她的憤怒情緒。后來,她生了一個小孩,有了做女人的資本和依靠,但天有不測風云,男人染傷寒而死,小孩阿毛也被狼叼走了?!按蟛畞硎瘴?,又趕她”,她“走投無路”了,只好再次來到魯鎮(zhèn),投靠了老主人。然而,她再也回不到以前了,不僅外貌神情上,就是做事也沒先前“靈活”,記性不好,整天沒有笑臉,每天還為丟失兒子而自責和嘮叨。魯鎮(zhèn)環(huán)境也變了,魯四老爺家對她不滿意,她沒有從一而終,守住貞潔,不干凈,不讓她參與祝福祭祀活動。魯鎮(zhèn)上無聊的閑人們也常拿她兒子的事作消遣,從陪著擠一點眼淚,到“聽得純熟了”,再也沒有“一點淚的痕跡”,直至最后,人們誰“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這時的祥林嫂感受到了無語而孤獨,“張著口怔怔的站著”,“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在魯鎮(zhèn),她的故事和她本人從被關心、賞玩掉入被調(diào)侃和戲弄了,她的悲哀“經(jīng)大家咀嚼賞鑒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煩厭和唾棄”,她“從人們的笑影上,也仿佛覺得這又冷又尖,自己再沒有開口的必要了。她單是一瞥他們,并不回答一句話”。她知道自己成了人們眼中的笑料了。同在魯四老爺家?guī)兔Φ牧鴭?,一個所謂的“善女人,吃素,不殺生”,也來恐嚇她,說她一女嫁了二夫,死后閻羅大王會將她鋸開,分給那些男人們,于是建議她到土地廟里去捐一條門檻,作替身,讓“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這確是祥林嫂這個“在山村里”長大的“所未曾知道”的事情,而“顯出恐怖的神色來”。人心叵測,丑陋而陰險。柳媽又將祥林嫂“捐門檻”之事傳開去,說祥林嫂改嫁也是她所愿意的,如果不愿意,就應該撞死掉,而她沒有死,只留了傷疤,證明她“一定是自己肯了”。
祥林嫂自從和柳媽談天后,不少消息傳揚開去,引發(fā)了人們的“新趣味”,“又來逗她說話了”,話題也轉(zhuǎn)向了“她額上的傷疤”。流言散開,她再次被賞鑒,被傷害。在人們給予同情的裝飾下,傷害是無意識的,藏在骨子里的。從此,“她大約從他們的笑容和聲調(diào)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后來連頭也不回了。她整日緊閉了嘴唇,頭上帶著大家以為恥辱的記號的那傷痕,默默的跑街,掃地,洗菜,淘米??靿蛞荒?,她才從四嬸手里支取了歷來積存的工錢,換算了十二元鷹洋,請假到鎮(zhèn)的西頭去。但不到一頓飯時候,她便回來,神氣很舒暢,眼光也分外有神,高興似的對四嬸說,自己已經(jīng)在土地廟捐了門檻了”。祥林嫂到處向人訴說,是為了尋求理解和同情,也是為了宣泄自己的痛苦和壓抑,捐門檻則是為了贖罪,能夠得到拯救,將自己的罪孽清洗干凈。哪知道到了冬至祭祖時節(jié),她雖然仍很賣力氣,但在四嬸眼里,她依然是不干凈的,而以命令的口氣讓她“放著罷”,這徹底打碎了她所有的努力,“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凹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祥林嫂怕“暗夜”,怕“黑影”,像是一個木偶呆坐著,最后被魯四老爺辭退了,流落街頭,成了乞丐,于是就有了與“我”的相遇,還發(fā)生了一場有關魂靈有無的對話。在與“我”對話前的祥林嫂,無論是到處訴說,還是勤快做事,抑或捐門檻,都是為了擺脫罪孽的糾纏而獲得清白的證明。她與“我”對話,想從“我”這里獲得關于魂靈的答案,表明她開始關注死后的問題,擔心死后會不會被幾個男人所“鋸開”,能不能見到她心中的阿毛。而“我”的說不清,顯然不是祥林嫂所想得到的答案,以至于讓她繼續(xù)在恐懼里掙扎,直至在寂寞里死去。
小說的結(jié)尾很有象征性,也有反諷意味。魯鎮(zhèn)沉浸在“祝?!钡南矏偫铮叜厔儎儭⒙?lián)綿不斷的鞭炮聲,擁抱著幸福的人們,“我”也在這“繁響”之中有了“懶散而且舒適”的感覺,連從白天到初夜的“疑慮”,也全被祝福的喜慶“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間都共享著神圣的祝福,“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但祥林嫂卻不聲不響地悄悄死去了。這對幸福而喜慶的魯鎮(zhèn)構(gòu)成巨大的反諷,所謂“無限”“幸福”也就成為“有限”的了,或許是一種精神麻木和情感冷漠。表面上,祥林嫂的死與魯鎮(zhèn)人沒有關系,實際上,它與每一個人都脫不了干系,或多或少有著家族的、道德的、生活的或情感的罪責。傳統(tǒng)禮教是祥林嫂之死的罪魁禍首,自私冷漠的國民性也是其推手,就是新思想和新文化也幫不上忙,當然,祥林嫂自己也負有一定的責任。要想拯救祥林嫂,就需要擺脫傳統(tǒng)倫理的囚籠,需要重建善良、包容和平等的社會環(huán)境,還需要有自我的提升和超越。祥林嫂的死是必然的了,只是她終不得安寧,帶著絕望和恐慌而離去。
《祝?!氛故玖唆旀?zhèn)荒蕪而虛妄的精神困境。虛妄是一個虛無的世界。傳統(tǒng)社會主要是由倫理關系構(gòu)建的,夫權(quán)、族權(quán)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倫理,它不無溫馨也不失殘忍?!白8!笔翘烊酥g的宗教倫理,由其支撐的道德信念雖有儀式的喜慶和熱鬧,也有虛無而空洞的表演。祥林嫂既被家族所迫所困,又在“祝?!敝兴廊ィ罱K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無念可想的乞討者。祥林嫂的死,既在預料之外也在預料之中。小說這樣寫道:“我因為常見些但愿不如所料,以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睆摹暗覆蝗缢稀钡健拔幢鼐谷缢稀痹俚健懊棵壳∪缢稀?,預料總在結(jié)局之外,這是一個多么荒誕的世界!就是祥林嫂寂靜的死,也會讓魯四老爺感到死的不是時候,“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這或許是祥林嫂在死之前沒有想到的,她的生不道德,她的死也讓人晦氣,她似乎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小說將祥林嫂之死置于“祝?!钡姆諊校l也不再關心她的存在,她似乎是一個不值得掛念和留心的人。小說這樣寫道:“我獨坐在發(fā)出黃光的菜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里,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xiàn)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干干凈凈了。”祥林嫂從被“棄”而成“厭倦”的“玩物”,到成了“塵芥”之“形骸”,最終被“無常”收拾得“干干凈凈”,似乎沒有給人們留下任何印記。除“我”之外,魯鎮(zhèn)依然沉浸在“祝?!钡南矐c世界里,年年如此,戶戶照樣,祥林嫂的死與之構(gòu)成巨大的反諷結(jié)構(gòu),具有豐富的荒誕意義。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思想史”(批準號:19ZDA274)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王本朝,西南大學文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
編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