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松
一、書里書外
散落在澳門半島大大小小的圖書館,如黃營均圖書館、何東圖書館等,對我來說既熟悉又親切。20世紀80年代末,因為乏膽示愛,只好悄悄地癡癡地苦苦地戀。又因為篤信“書中自有顏如玉”,于是便天天往圖書館跑。
八角亭圖書館是一處值得流連的好地方。我的第一封英文求職函,就是參閱館藏圖書寫成。李敖的《傳統(tǒng)下的獨白》《獨白下的傳統(tǒng)》,以及梁任公的《飲冰室文集》等,更是讀得如癡如醉,掩卷不分西灣南灣媽祖廟觀音堂。
八角亭里趣事多。難忘某翁,下巴翹兜似港星吳耀漢。每入座,例必祭起放大鏡,心無旁騖“鉆研”港報副刊風月小品文。據(jù)說當一個人沉浸在嗜好中,就暫時擺脫了愛情煩惱,渾身綻放著勵志光芒。這光芒持續(xù)幾年普照何人?八角亭位居市中心,擴散開來,老翁知音應(yīng)該遍濠江了。
情傾圖書館數(shù)十年,但凡一書一刊一桌一凳,無不刻滿回憶。午夜思之,時有幸福感漾來。最憶書籍封底內(nèi)頁梨黃色小紙袋,插著半掌寬登記卡。讀者姓名、借還日期等信息,直寫得龍飛高天,魚翔淺底。
春雨淅瀝夜,忽而想到開國總理曾將一套《魯迅全集》作為國寶贈給外賓,激靈之下,便陸續(xù)“搬回”十六卷《全集》細讀。該是《吶喊》《彷徨》《朝花夕拾》等易讀的緣故吧,登記卡被填得密密麻麻,可見借閱之盛。遺憾的是,第六卷之后,借者漸稀。隨后的《集外集拾遺補編》《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xué)史綱要》《古籍序跋集》 《譯文序跋集》等,更是乏讀者“垂青”。燈下,摩挲空白紙卡,不由嘆嘆氣把頭搖。
世間堪可慰藉者,不是張三讀懂你的言外之意,而是李四心疼你的欲言又止。讀畢《魯迅全集》,背脊微駝?wù)呶?,開始把腰身挺得筆直。跋涉在長長陡陡的東方斜巷,一氣登臨崗頂前地,依然腰不彎腿不酸氣不喘。
坐落于崗頂?shù)暮螙|圖書館,環(huán)境清幽,有一種來了不想走、走了還想來的魅力。早期內(nèi)院種有三四棵番石榴樹,擺放數(shù)張乳白色鐵藝小圓桌。讀者可以樹下靜坐,冥思千里發(fā)夢萬端。趕上果熟,可見鳥雀枝頭啄食。一旦善緣到,又值風吹枝椏搖,胭脂紅品種的番石榴果每每當空墜落,砸來一桌芳香。在那里,陸續(xù)讀完《西廂記》《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三言》《兩拍》《鏡花緣》,以及老舍、許地山、郁達夫、徐志摩、聞一多、沈從文、冰心、艾蕪、巴金、曹禺、柏楊、白先勇、龍應(yīng)臺諸家佳作。
我愛閱讀,愿意以書為鏡燭照世相。猶記得訂閱書刊的時候,館員讓填寫推薦建議。一時私心驟起,把心儀的書籍悉數(shù)報上。雜志類,填了《新體育》。
文獻厚實,圖書沉甸。讀者匆匆,如梁上燕自去自來。圖書館厚我惠我多矣,不啻精神家園和情感寄托所在。很想把長我知識的大館小館重新走個遍,卻怕睹物思情情難自控——館內(nèi)的相識者還在嗎?在或不在,我都將天長地久地惦念。你呢,還記得當年那位愛讀書的四眼小哥否?
二、庚子閱讀
趕在春節(jié)前添置書柜,算是對自己一年勞作的犒賞。這年終“獎品”,拙重而不貴重,實用性大于裝飾性,當此新冠肺炎病毒肆虐期,竟越看越可愛。
把雜亂堆積的雜志書本一一收納柜中。柜內(nèi)角頭擺放些小樽清酒、汾酒、白蘭地、高粱酒,擰開瓶蓋噏噏鼻,仿佛滿屋子飄蕩著詩酒書香。人說書柜是書籍之家,我言書柜乃鎮(zhèn)宅之寶。既為寶物,總需時時勤拂拭,豈可蒙塵惹塵埃?
我的喜好如下棋、聽曲、閱讀等,不與“升官發(fā)財”搭界,卻與“影落江湖”沾邊。為祛暮氣,冥想“人比黃花瘦”之況味,便正經(jīng)品讀易安居士詞作。沉溺既久,始知讓心靈得以安頓者,除了閱讀,別無他途。
魯迅學(xué)術(shù)視野開闊,理論修養(yǎng)深厚,其著述《中國小說史略》材料豐富、線索明朗而清晰。因為敬仰欽佩,但凡先生提到的如《山海經(jīng)》《水經(jīng)注》《世說新語》《封神演義》《徐霞客游記》,以及《史略》中所闡解的作品,我都樂意購買閱讀。當然,魯迅的閱讀量勝我百倍千倍,先生點及的書籍文獻我買不完借不完更讀不完。然而,單就閱讀感受論,六朝小說、唐宋傳奇、俠義小說乃至公案小說和譴責小說的精彩與魅力,還是可以體會得到。
搜羅宏富,采輯審慎,是修史撰史的必備條件和基本態(tài)度;剛?cè)兆x經(jīng),柔日讀史,閱讀則不妨天馬行空恣意而為。文友相見,免不了交流閱讀心得或感嘆文采飛揚者稀缺。倘若只有三分熟,我就報以七分笑;倘若半生不熟,我全程笑而不語。見面數(shù)回但從未深談?wù)撸3治⑿Φ耐瑫r,我會八卦地問:平時讀些什么書、喜愛的作家都有誰?試圖為“文采缺”找理據(jù)作診斷。
竊以為,語句拗口晦澀,字詞搭配欠妥等現(xiàn)象,極有可能是閱讀與寫作環(huán)節(jié)出問題。今人一大陋習(xí),在于對經(jīng)典作品如《詩經(jīng)》《史記》《紅樓夢》等視而不見或見而不讀或讀而不“學(xué)”,卻把不入流的作家詩人視為偶像,連帶將平庸之作奉為瑰寶。長時間在“誤讀”的泥潭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與經(jīng)典名著漸行漸遠,勢必影響鑒賞水平,造成筆力不升還降,最終下筆千言,無半句通順,無一語可取。
模仿是學(xué)習(xí)的開始,在不具備獨立思考判斷能力的情況下尤其見效。誠然,對部分讀者而言,閱讀文言文名篇名著,存在理解層面的障礙。但我想追問,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張恨水、郁達夫、老舍、朱自清、沈從文、丁玲、張愛玲等“很會寫”的作家之成名作代表作,閣下可曾歡歡喜喜買幾本、認認真真讀幾遍、細細模仿寫幾句、幾段、幾頁呢?
君迷徐志摩,我戀蘇東坡。閱讀喜好因人而異,不可強求劃一,健康積極的閱讀習(xí)慣倒是可以教導(dǎo)可以培養(yǎng)的。標榜個性、滿紙污言穢語而又沾沾自喜者,固然可以圈粉三五,但決計難成氣候;看她那銀盤大臉,一副正宮娘娘命相的學(xué)術(shù)明星,即便賣力派送“雞湯”,也不應(yīng)成為眾人膜拜的文化偶像。
一本書、一杯茶、一縷陽光、一道身影的愜意生活,讓人憧憬。有些書籍,不開卷,就領(lǐng)略不了奧妙與精彩。書柜盛納了書籍,書籍打開了通往知識的鎖孔。而閱讀,則有望護送讀者踏上前往精神家園的康莊大道。
讓我們家中開卷,與病毒搏斗,直到春天的勝利到來!
三、防疫抗疫
鼠年伊始,新冠肺炎病毒橫行作惡。嶺南之南的澳門,亦非疫外之地,正月的喜慶氣氛,被沖得蹤跡全無。所幸官民同心,勠力守護,蓮花寶地交出了滿意的成績單。
疫情猛于虎,病毒所到之處,半島談疫色變,路氹水靜鵝飛。好事者鏡頭下的“大三巴之夜”——石階空蕩寂無行人,牌坊燈影清冷冗長,仿佛20世紀80年代的光景。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武藝高強的俠客,替天行道急人所難,其做派素為百姓期盼;追求人格獨立、拒絕委屈求全的隱士如嵇康、阮籍、陶淵明,更是贏得萬千愛戴。疫情籠罩之下,民眾生活節(jié)奏大走樣,連帶“身份”也為之一變。不是么?夜間購物,飾以黑色口罩,雙眼顧盼流轉(zhuǎn)而行動敏捷者,頓時化身俠客。家有傭工不需外出的富裕階層,趁機大隱隱于豪宅高樓,坦然間統(tǒng)統(tǒng)做了隱士。
明人陳繼儒,絕意仕進,又與官宦過從甚密,被譏為“翩翩一只云間鶴,飛來飛去宰相衙”。如何稱謂這位隱士俠客皆非的“賢士”,令人頭疼。
在紛繁龐雜的疫情信息中,相關(guān)“確診人數(shù)下降、治愈人數(shù)上升”的報道最提振士氣。所長瀆職,違規(guī)分配和領(lǐng)取捐贈水果蔬菜;科長弄權(quán),在全省封路之際指派車輛接載兒子回家;廳長耍威,只因病房未達到廳級干部住院標準而拒絕送醫(yī)隔離等新聞,也曾引發(fā)熱議,留言中不乏拳拳高論。
月來東洋捐贈物資箱的詩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等曝光后,掀起議論熱潮,圍繞文化傳承的討論一時沸沸揚揚。詩詞愛好者林慶輝以賦體寫就《謝扶桑人民義援書》,并穿唐服制作朗誦視頻。細察林君面相,竟是兒時閩江邊釣魚的玩伴,不禁感嘆“世界真是小小小”。另有遁入空門的同學(xué),擅詩詞工篆刻,曾在班群上傳“長相思”“勿忘我”之類的印章作品樂己娛人。這一回及時奉獻了“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的篆印佳作。古典詩句影響之大,由此可見。
如同往年的“給力”“坑爹”一樣,庚子網(wǎng)絡(luò)流行詞中,“硬核”看將占據(jù)榜首位置。別于老吏斷獄,且快且狠且準,關(guān)于標語與詩句的性質(zhì)功能、現(xiàn)實作用之比較,任誰都給不出令各方信服的結(jié)論?!俺鲩T打斷腿,還嘴打掉牙”等標語,其內(nèi)容固然“硬核”無匹,但蘊意歹毒出語粗暴,遠遠背離了漢語的優(yōu)雅、體面和精煉,讀之教人毛骨悚然。
我曾經(jīng)講授基礎(chǔ)寫作、公文寫作、新聞評論寫作等課程,對文字表述略為敏感。想起計劃生育年代的口號如“致富路上你和我,少生孩子多養(yǎng)豬”,將萬物靈長與牲畜并列,每每為之氣結(jié),時有錐心之痛。
倉頡造字鬼神哭,孔子作《春秋》,“亂臣賊子懼”,凡此種種,無不展示了文字的力量。疫情危急期,唯恐天下不亂的謠言,時起時伏;居心叵測的帖子,滋擾著讀者的定力。直面苦難,是文學(xué)的永恒價值。在這乍暖還冷的早春時節(jié),我愿意追讀那些敢對現(xiàn)實發(fā)聲,敢對時代作真實記錄的文字。這樣的文字,彰顯了作家的良知與風骨,閃耀著人性的光芒與力量,注定可以在文學(xué)史或戰(zhàn)疫史上留下印記。
(作者單位:澳門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