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圖為1984年許鞍華導(dǎo)演電影《傾城之戀》劇照。
成語“東窗事發(fā)”源自秦檜與其妻在自家東窗下密謀殺害岳飛的故事,意指陰謀敗露,罪行被揭露。原本,東面的窗戶與西面的窗戶,并無高低貴賤、善惡好壞之分,可經(jīng)秦大官人這么一折騰,“東窗”成了不祥的隱喻,專門用于所有“人設(shè)”行將崩潰的古今大小事件。
而成語“西窗剪燭”則有所不同了。僅從字面上看即一副“詩情畫意”的模樣。唐代詩人李商隱那一首《夜雨寄北》,有“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名句,讓千余年來的讀者無不為之泛動“鄉(xiāng)愁”,寄托無盡遐思。在“西窗”下,剪掉燃久朽掉的蠟燭燈芯,燭光為之更煥然一亮;燭光前的美眷良友,眉目亦隨之更為明媚,這是何等的愜意光景?
于是,“西窗”成了美好親切的寄托,“東窗”做了不祥之兆的暗示——窗戶終于分出了朝向的好壞,終于挑出了人設(shè)的高低。這些源自唐宋時代的特定成語,映照著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的“窗戶”,到了民國時期,又在新文學(xué)小說與自由體詩歌里,演繹出自己的新時代故事。
1943年9月,上海《雜志》第十一卷,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首發(fā)于此。
被“張迷”們譽為新文學(xué)“祖師奶奶”的張愛玲,今年迎來了她的百年誕辰。她在《傾城之戀》這部小說里,就安排小說的人物對“窗戶”發(fā)表了一番獨特的表白與對話。小說中的男主角范柳原,曾在香港某飯店的房間里對女主角白流蘇說:
“流蘇,你的窗子里看得見月亮么?我一直想從你的窗戶里看月亮,這邊屋里比那邊看得清楚些?!?/p>
正是在這個談?wù)摯皯舻囊雇?,二人墜入愛河。原本,一位是曾在南洋?jīng)商,對婚姻并無熱望,可以四海為家,更可以四處留情的浪蕩男子;一位是離過婚,年近30歲、對婚姻本身充滿質(zhì)疑但又迫切需要的中年女子。二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墜入愛河,擁有一段某個房間里“西窗剪燭”的親密關(guān)系,但從理智與情感上都不太可能投入到婚姻的法定關(guān)系中?;蛟S,他們只是想互換一下“窗戶”與“風(fēng)景”的異性朋友罷了。
可誰也沒想到,因為“太平洋戰(zhàn)爭”的爆發(fā),二人只能同期滯留香港,相依為命地生活下去了。此刻,二人的“窗戶”再也換不過來了,注定要住在同一屋檐下,在槍械射擊的嗒嗒聲與飛機投彈的呯呯聲中,蜷縮在一起共同生活、茍存性命,在停電的房間里偎依在一起“西窗剪燭”。從臨時伴侶做成了亂世夫妻,竟然是因為一場戰(zhàn)爭的爆發(fā),一座城市的傾覆。
1944年9月,收有《傾國傾城》等多篇小說的張愛玲專著《傳奇》(增訂本)印行。
白流蘇也曾驚嘆命運的無常。人生,完全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一個人的不幸與幸運,似乎只是在別人的評說里才存在過,而對這個人自己來說,并沒有哪一扇窗戶后面的天空一定是苦雨凄風(fēng)或者花好月圓。人生,只不過是推開一扇又一扇的窗戶,直到推不動為止。管它是東窗還是西窗呢。
所以,當(dāng)年張愛玲在同樣被日軍侵占,與香港相似的淪為“孤島”的上海,靜靜地在所住公寓的一面窗下,緩緩寫下: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跟著是驚天動地的大改革……流蘇并不覺得她在歷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處。她只是笑吟吟地站起身來,將蚊煙香盤踢到桌子底下去。”
最后,張愛玲拉上窗簾,仿佛是拉上了一場人生戲劇的幕布,要在幕布后面收拾各類文學(xué)與非文學(xué)的,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的“道具”和“劇本”了?!秲A國傾城》里的最末一段,應(yīng)當(dāng)是在拉上窗簾又微透著縫隙的、一扇上海公寓的夜窗下寫成的:
“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么圓滿的收場。胡琴咿咿啞啞的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
1943年9月,上?!峨s志》第十一卷首次刊發(fā)了張愛玲《傾城之戀》。如果真有白流蘇與范柳原這號男女人物,他們此刻還真是正在“傾城之戀”中呢。換窗戶看月亮的階段已經(jīng)過去了,在停電的房間里“西窗剪燭”的階段也差不多快過去了,基本上快到了女主角在樓上的窗戶邊站著,悄悄地看男主角在樓下的報攤買報紙的階段了。
一年之后,收有《傾國傾城》等多篇小說的張愛玲專著《傳奇》(增訂本)也正式出版了。新書的封面很有意思,用紅色線描的主圖:一富戶人家的少奶奶,與仆人及孩子正圍坐在圓桌前;身后的陽臺一角,如窗戶一般的一角空間里,一個綠衣蒙頭的不速之客正在向房間里窺探。封面上一片紅光,只有那綠衣人從“窗戶”里探出來,顯得特別扎眼。
張愛玲在書前序言里,開篇就提到了書的封面,以及她對封面與窗戶之前的聯(lián)想。她這樣寫道:“以前我一直這樣想著:等我的書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個報攤上去看看,我要我最喜歡的藍(lán)綠的封面給報攤上開一扇夜藍(lán)的小窗戶,人們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熱鬧?!?/p>
與張愛玲筆下的蒼涼冷靜截然不同,徐志摩筆下的“窗戶”是熱烈輕快的。他愛“西窗”,尤其愛下午兩三點間,有白晃晃、明咧咧的陽光透射進來時的“西窗”,為此,他寫了一首自由體長詩,詩名就叫《西窗》。
詩的第一節(jié)就寫出了上海弄堂生活里的特殊風(fēng)味。這風(fēng)味,從徐志摩眼中的一扇“西窗”里透射出來——人間四月天,下午三點鐘,看那某一處上海弄堂里,西窗外的陽光,“一條條直的斜的”,灑在了詩人的床上;窗簾忘了拉上,還“放進一團搗亂的風(fēng)片”,一股一股地跟花布窗簾親昵,看得詩人心癢癢,于是開始寫詩。
那么,詩人之家真的有這樣一扇“西窗”嗎?詩人之家究竟是什么模樣的?當(dāng)年,對此好奇的人可不少,報社記者、詩社群友都一門心思想上徐志摩家里瞧瞧,看看這詩人家里的“窗戶”有什么稀奇名堂。“鴛鴦蝴蝶派”的老手周瘦鵑,也是《上海畫報》的特約撰稿人,就去詩人之家去參觀過兩三回。
周瘦鵑《詩人之家》,原載《上海畫報》。
事實上,在《上海畫報》第256期(1927年7月27日)上,就有周瘦鵑所撰《詩人之家》一文發(fā)表,文中即對徐志摩家里的情形,以及是否有這么一扇詩情畫意的“西窗”,做過一番精心考察。
1927年7月16日中午,《上海畫報》的特約撰稿人周瘦鵑、金牌攝影師黃梅生,步入“環(huán)龍路花園別墅十一號”訪晤徐志摩。原來,他居住的并不是詩中的弄堂,而是別墅。
一進門,有入戶花園。所謂“繁花入戶,好風(fēng)在闥,書卷縱橫幾席間,真詩人之家也”。周瘦鵑等人聞到的是入戶花園里的花香,身上吹到的都是別墅庭院間的“好風(fēng)”。一眾人等,鼻子里聞到并不是詩中寫到的“放進下面走道上洗被單,襯衣大小毛巾的胰子味”,更不是“廚房里飯焦魚腥蒜苗是腐乳的沁芳南”。
住在別墅里的詩人夫人陸小曼,“御碎花絳紗之衣,倚坐門次一安樂椅中”。詩人“徐先生坐其側(cè),方與梅生磐談,見愚入,起而相迓,和易之態(tài),如春風(fēng)之風(fēng)人也”。雖然待客殷勤周到,但詩人夫婦,主要工作卻似乎只是秀恩愛——“徐先生呼夫人曰曼,夫人則呼徐先生曰大大,坐起每相共,若不忍須臾離者。連理之枝、比翼之鳥、同功之繭,蓋仿佛似之矣”。
《上海畫報》所刊“云裳公司發(fā)起人徐志摩陸小曼伉儷合影”。這張照片因后來被印在了陸小曼整理出版的《志摩日記》封面上而廣為人知。
陸小曼整理出版的《志摩日記》,1947年晨光出版社初版(普通版),封面為徐志摩存照。
詩人之家里早為來客備好了午飯,排場也不小,酒菜都很精致。因為知道周瘦鵑喜歡紫羅蘭,還曾辦過一本叫《紫羅蘭》的雜志,專門給備了一杯紫色的櫻桃酒,可謂用心之至。
據(jù)周瘦鵑憶述稱:“室中一圓桌,為吾輩噉飯之所。桌低而椅略高,徐先生因以方凳側(cè)置于地,而加以錦墊,坐之良適。菜六七簋,皆自制,清潔可口。飯以黃米煮,亦絕糯。飯之前,徐先生出櫻桃酒相餉,盛以高腳品杯,三杯三色,一紅、一碧、一紫。知愚之篤好紫羅蘭也,因以紫杯進。酒至猩紅如櫻實,味之甚甘,盡兩杯,無難色。徐夫人不能飲,亦不進飯,笑啖饅首二,繼以粥一甌。會吳我尊君來,因同飯焉?!?/p>
天氣太熱,吃完飯還備有冰鎮(zhèn)西瓜的果盤,很是周到。吃完冰爽的西瓜,又去鑒賞古雅的書畫,周瘦鵑為之繪聲繪色地憶述稱:“飯罷,復(fù)出冰瓜相餉,涼沁心脾。徐先生出示故林宗孟(長民)書扇及遺墨多種,書法高雅,脫盡煙火氣。又某女士畫梅小手卷一,亦遒逸可喜,卷末有梁任公題詩及當(dāng)代諸名流書畫小品,彌足珍貴。又古箋一合,凡數(shù)十種,古色古香;弸彪手眼間,摩挲一過,愛不忍釋焉?!?p>
常玉繪徐志摩肖像
這樣的居家環(huán)境與文化品位,豈一個“雅”字了得?哪有什么弄堂“西窗”下陽光曬床的煙火氣?
從午飯時分,周瘦鵑與徐氏夫婦“閑談至三時許”“乃起謝主人、主婦,與梅生偕出。此詩人之家,遂又留一深刻印象于吾心坎中矣?!毕挛缛c,乃是訪客們走出“詩人之家”的時間,恰恰正是詩人在《西窗》里,躺在弄堂“西窗”下曬太陽、睡不著午覺的時分。
言歸正傳,精致歸于精致,周到歸于周到,但無論怎樣,別墅里的詩人之家,跟詩人筆下弄堂里的“西窗”完全是兩碼事了。詩人在別墅里備好精致酒菜,卻一邊又去想像弄堂的人間風(fēng)味,把別人的“西窗”用來裝飾了他的文學(xué)殿堂。
這樣的情形不禁又讓人想起了另一位詩人卞之琳,以及那一首著名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p>
看來,關(guān)于窗戶的問題,從古到今,從秦檜到李商隱,從張愛玲到徐志摩,都既有切身體會,也有借題發(fā)揮。人生的抉擇與想像,是惴惴不安地?fù)?dān)心著“東窗事發(fā)”,還是滿懷眷念地追憶著“西窗剪燭”?人生的體驗與期待,是看別人家的窗,還是自家的窗?所有這些,都既是問題,又不是問題。
其實,管它是什么窗,只要推開一扇,那窗前窗后的彷徨,有可能都是別樣風(fēng)光。所謂“人生”,不過是一扇又一扇窗前窗后的人間生活罷了,真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