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均,1972年生,湖北隨州人。教育部2017年度青年長江學者?,F(xiàn)為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出版《中國當代文學制度研究(1949-1976)》《張愛玲十五講》等專著5部,在《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刊物發(fā)表學術論文120余篇。主持多項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近年學術志趣主要集中于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
小說《玩笑》里的主人公路德維克這樣形容初見的露茜:“我看見一張臉蛋,既不引人注目地迷人,又迷人地不引人注目?!边@也是我讀張均教授批評文字時的感受。我看見一席文字,我看見一種力與美的藝術,既不引人注目地迷人,又迷人地不引人注目。我懷揣溢滿的心,走上前去,她露出笑容,溫柔了歲月。
1972年,張均出生于湖北隨州的農(nóng)村。高中時被班主任強行更改理科的經(jīng)歷,讓原本熱愛文史地的他,失落了許久。及至高考放榜,他的失落終成失意。不為他理科全校第九名的成績,卻只為如果當年讀文科,許能進北大的難逢機緣。奈何人生的緣分,便是差一分、差一秒便不能成形。他接受了這樣的人生設定。在華中理工大學的四年本科生涯中,他勤勤懇懇,努力學好自己的機械專業(yè)。但是每當拿起扳手處理問題時,他那顆文學心便熱烈地升騰起來。時間能抹平歲月的痕跡,卻也加重著一個人的執(zhí)著。在得知考研究生不看專業(yè)后,他緊握三個月的復習時間,最終以優(yōu)異成績進入武漢大學中文系學習。或許在他邁進武大校門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今后在文學批評領域的耀眼奪目。在研究生期間,張均的聰明英發(fā)之氣,便溢于紙上。在《張愛玲論》一文中,他洋洋灑灑涂抹萬把字,使張愛玲這一人物,活潑潑如蠕動。之后,經(jīng)歷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的博士洗禮,他的學問日顯沉靜之容,專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儒家傳統(tǒng)》便是體現(xiàn)。張均在該書中理性且從容地辨析了中國文化的主要部分——儒學,在1917到1976年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建構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2002年留校中山大學后,張均的學術道路便也“一體兩面”地展開。他那引人注目的一面,便是以社會主義文學研究為核心的“力的藝術”的一面,他那迷人的一面,則是以張愛玲研究為核心的“美的藝術”的一面。在力與美的觥籌推盞中,張均的文學批評世界搭建完成。
一.力的藝術:社會主義文學研究
當代中國的偉大社會變革,不是簡單延續(xù)我國歷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簡單套用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設想的模版,不是其他國家社會主義實踐的再版,也不是國外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翻版。與當代中國社會相依存的社會主義文學,亦是如此。但是長期以來,我們總是拿西方的理論、話語來解讀社會主義文學實踐。態(tài)度激烈的學者甚至諷刺“十七年文學”根本就是“圖解某種政治理念”、展現(xiàn)“臆想的歷史和臆想的現(xiàn)實”的“爛蘋果”。雖然一些學者也義正言辭地指出“用‘政治化來概括這個時期的文學”“是不公平的”,但是卻也仍然面臨著嚴峻的理論挑戰(zhàn)。如何理解社會主義文學遺產(chǎn),如何理解這一遺產(chǎn)中的成就與悲劇,是擺在每個當代文學研究者面前的重大課題。張均教授選擇以社會主義文學作為研究對象,這體現(xiàn)了他當代知識分子的擔當意識,為生民立命的卓越追求。在對社會主義文學進行研究的過程中,張均教授以史料為本,“三更燈火五更雞”,鉤沉稽古,探驪得珠,用力之深,可見一斑。與此同時,他以問題為本,發(fā)微抉隱,探得個中三昧,鋪衍成章,筆力之深,可以想見。
回憶起自己史海鉤沉的經(jīng)歷,張均曾這樣說:“這幾年我看過的舊報舊刊、作家傳記、日記、回憶錄、批判材料、交代材料、私人書信、檔案材料、年譜之類,確實非常之多。有一年多時間,一直泡在中山大學圖書館四樓保存庫(收藏有“十七年”舊刊)。遺憾的是,中大館藏舊刊受到嚴重破壞,‘天窗頻頻可見。一些‘反動分子的文章,都在目錄上被墨筆涂去,內(nèi)文又被糊上白紙。好多次,我試圖小心解開糊在上面的那層白紙,但都半途而廢,不得不感嘆半個世紀前工作人員的‘認真。也因此,幾乎從武漢大學圖書館全套復印了當年的《文藝報》(武大舊刊未開任何‘天窗,但時可見讀者在‘反動文章邊上留下的感慨或憤怒的‘批注),閉門讀了三個多月。這堆復印資料,如今躺在辦公室里,上面留下我大量閱讀印記,‘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之意在焉?!备邓鼓暄允妨习l(fā)掘是“上窮碧落下黃泉”,當代學者王本朝也言查找史料是“屁股學問”,屁股坐得住,資料就做得扎實,所謂“板凳甘坐十年冷”即是。在這多年的案頭工作中,張均教授發(fā)掘了諸多珍貴的一手材料。這其中有涉及文學組織制度的《單位制度下的文人生存》《趙樹理與<說說唱唱>雜志的始終——兼談“舊文藝”現(xiàn)代化的途徑與可能》,文學出版制度的《五十年代的私營書局及其文學出版》《稿酬制度的形成及其文學場功能》《五十年代文學中的同人刊物問題》,文學接受制度的《50至70年代文學中的讀者問題》《左翼文學“讀者”概念的演變》。還有文學文本本身的史料發(fā)掘,如《區(qū)分的辯證法:<暴風驟雨>人物本事研究》《小說<暴風驟雨>的史實考釋》。不論是文本周邊的書信、日記、檔案,還是作家作品的初版、再版,乃至于文學制度相關的材料,這些被發(fā)掘的史料,為社會主義文學研究,都提供了重要參考,體現(xiàn)了張均教授在搜集史料方面用力之深。
以史料為本,并非唯史料為本。如果只是單純性地進行史料考訂,那么極易陷入史料研究的“平庸之惡?!睆埦淌谠谒鸭妨系幕A上,也有意識地從史料中發(fā)現(xiàn)問題,以問題為本,提升史料性文章的研究品質(zhì)。如在細讀1949-1954年間的《文藝生活》《文藝報》《光明日報》這些史料的過程中,張均便發(fā)現(xiàn)這些報刊所經(jīng)歷的“一體化”有著自身特殊的歷史“細紋”。由此鋪衍的《趙樹理與<說說唱唱>雜志的始終——兼談“舊文藝”現(xiàn)代化的途徑與可能》一文,便是例證。在梳理1955年前后與《文藝報》相關的胡喬木、丁玲、馮雪峰、周揚等人的人事糾葛的過程中,張均指出,正是這些人事紛爭,導致趙樹理被迫退出《說說唱唱》這一雜志,也便一并導致《說說唱唱》刊物所推行的“舊文藝”的現(xiàn)代化陷入停頓。從《文藝報》的史料發(fā)掘出發(fā),張均在文中最終指出“舊文藝”的挫折,決定了“新的人民的文藝”錯失了另一種趙樹理式的具有本土根基的經(jīng)驗可能性。至于社會主義文學史料考訂“升級”改造的集大成者,莫屬張均教授《重估社會主義文學“遺產(chǎn)”》一文。通過對1942-1976年間以《講話》為代表的主流文學史料的把握,張均在文中提出了社會主義文學的三宗亮眼“遺產(chǎn)”:在以大悲憫情懷史無前例地記述下層階級“非人”生存真相方面,在以宏闊、深刻的視野發(fā)現(xiàn)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權力結構、組織形態(tài)及其動態(tài)變遷方面,在創(chuàng)造以平等、勞動、集體為核心的“新文化”方面,社會主義文學皆有一定貢獻。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關于革命歷史和建設的講述,是中國當代文學中最早的“中國故事”。對這一“中國故事”進行條分縷析地辨析,不僅是我們當代文學繼續(xù)講好“中國故事”的先決條件,也是建立文學的“文化自信”的必經(jīng)之路。在這個意義上,張均教授在該文中對社會主義文學“遺產(chǎn)”的梳理,為我們最終建構并發(fā)展出一套成系統(tǒng)的、較為完備且成熟的、解讀當代中國文學發(fā)展的學術體系,作了有益補充。這同樣體現(xiàn)了他在社會主義文學研究方面的“力的藝術”的一面。
二.美的藝術:張愛玲研究
國內(nèi)學界對張愛玲的研究,隨著海外學者夏志清的再評價,而成為一門顯學。王德威、唐文標、林幸謙、李歐梵、許子東、趙園、楊義、周蕾等等學者的論述,讓“張派警句金言成了學界的口頭禪”。王德威曾講張愛玲的小說“以寫實為基礎,避談怪力亂神,卻自能召喚出一荒涼頹廢的恐怖世界”。此言不虛。在《傳奇》中便有多處場景展現(xiàn)這一荒涼與鬼魅。如《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的這一場景:“整個山洼子像一只大鍋,那月亮便是一團藍陰陰的火,緩緩地煮著它,鍋里的水沸了,咕嘟咕嘟的響?!薄都t玫瑰與白玫瑰》中的這一場景:“地板正中躺著煙鸝的一雙繡花鞋,微帶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象有一個不敢現(xiàn)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央求著?!睂W者都道“生于末世運偏消”,是張愛玲在小說中表現(xiàn)出上述荒涼氣質(zhì)的原因。但是卻甚少有人對其作更為細致的分析。而張均卻“設身處地地想象張愛玲”,尤其從家庭出身的角度出發(fā),闡發(fā)了她的“失落者”心態(tài)。在他看來:“不幸的童年,沒落的家庭,動蕩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使她成為一個‘失落者,造成她復雜的心理矛盾,‘失落感是她基本的心理狀態(tài),從而導致了她精神上的悲觀氣質(zhì)?!睉驯е@樣深切的理解,張均在評論張愛玲小說時,便多了一分溫柔。在這樣的寫作姿態(tài)下,一種荒涼中摻雜著溫柔的美,便浮現(xiàn)出來。
張愛玲小說里有許多蒼涼的意象,典型如《金鎖記》里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云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模糊。老年人回憶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歡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圓,白;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帶點凄涼。”許子東曾理性客觀地說:這奇絕質(zhì)感的月亮意象,就是張愛玲在悲涼恐懼中支持孤獨的主要方法之一。面對此蒼涼意象,張均卻更為感性地講:“人在亂世的倉惶與無所依歸的感覺,在張愛玲是極深切極沉痛的了,她唯恐失掉‘生命這最后的唯一的真實,記憶,閃爍游移的時間片斷,她都視為‘生命的那個時刻,努力地捕捉著,把握著。她小說中大量的蒼涼象征,如凄涼的月亮(《金鎖記》),如拉過來又拉過去的蒼涼的胡琴(《傾城之戀》),要么自身積淀著主體的人生感受和情感體驗,要么作為觸發(fā)的契機,喚醒生在可愛而又可哀的亂世的人的或沉痛或顫栗的生命瞬間,這都是張愛玲追尋‘過去復現(xiàn)生命的中介之物?!比耸巧钤谝粋€時代里的,可是這時代卻在影子似的沉沒下去,深陷其中的張愛玲,覺得自己被拋棄了。為了證明自身的存在,哪怕只是白駒過隙的片刻停留,張愛玲選擇抓住古老的記憶。但是她最終卻也發(fā)現(xiàn),這過去之物,也將永遠過去,因為逝去的,永遠是無法挽回的。張均教授在這里用細膩的筆法,揭示了蒼涼意象背后的張愛玲的虛空與無力。張愛玲的蒼涼意象與張均教授的柔性文字在這里碰撞,并最終迸發(fā)出一種奇異之美。
張愛玲小說里還有許多蒼涼的場景,典型如《半生緣》里的這一處:“這兩天月亮升得很晚。到了后半夜,月光朦朦地照著瓦上霜,一片寒光,把天都照亮了。就有喔喔的雞啼聲,雞還當是天亮了。許多人家都養(yǎng)著一只雞預備過年,雞聲四起,簡直不像一個大都市里,而像一個村落。睡在床上聽著,有一種荒寒之感?!笨癖嫉拿瞳F找尋著壯士的刀,美麗的飛鳥尋找著牢籠,青春不羈之心尋找著毒色的眼睛,張愛玲卻只能看著月亮。從童年起,張愛玲便獨自一人,照顧著月亮。張均講“人若系戀之物大半喪失,大概都會有此類與世界脫離、浮生若寄的荒涼之感吧?!睕]有花里胡哨的語言包裹,只淡淡的一句,但這句背后的不忍與呵護,卻早已融化了人心。
張均某年返鄉(xiāng),途徑武漢大學,夜里睡在山下的一個房間里,一種無法消解的荒涼之感,涌上心頭。他講他對張愛玲更多是感慨,張愛玲時時在不相干的地方生出的荒涼感,使他深感親切。但是,親切與尊重之中也包含一些他不甚認同的成分。他講這是因為自己無幸運生于“僭纓望族”之家,不期然地耳聞目睹了太多的不義和惡,因而對力圖將張愛玲符號化的中產(chǎn)階級文化終究不能親近。但或許正是這份感性親近與理性距離,讓張均的文學批評文字與張愛玲的小說語言,在相互碰撞中散發(fā)出了一種別樣的美的藝術。
(朱一帆,文學博士,鄭州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