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軍
【摘要】 李煜作為一代帝王是個異數(shù),他以哀怨纏綿而又意境深遠的天籟之音,為南唐王朝唱完了最后一曲挽歌。李煜的個人酬唱為什么會得到普遍認可并引發(fā)千年共鳴的呢?本文從李煜詞作所書寫的人生體驗,結(jié)合后世作家作品風格、身世經(jīng)歷,來找尋一脈相承的情感延續(xù)。
【關(guān)鍵詞】 共鳴;悲憫;涵概性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0)35-0020-02
世人識李煜不是因為萬人之上的帝王身份,而是其詞所散發(fā)出來的淡然墨香?!白蠲赖脑姼枋墙^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保ǚāた娙┮詰憘P寫人生體驗,既是真實切身的,又是滿含哀怨的。為什么這樣抒寫哀與怨、愁與恨的作品能普遍為人們所接受,并引發(fā)共鳴呢?這就涉及他的詞作所透露出的感情思想具有極強的涵概性。學術(shù)評論界曾進行廣泛討論,觀點主要有以下幾種:
一、“類似——共鳴”說
毛星在《評關(guān)于李煜的討論》中指出,李煜的詞之所以受人愛好,首先是因為在他被俘后的作品中所流露的哀愁,盡管在實質(zhì)上同人民大眾的哀愁不一樣,在某些方面卻有一種類似。比如人所熟知的“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相似的經(jīng)歷陳叔寶、宋徽宗之類亡國之君深有體會自不必說,宋末明末的大批文人愛國志士也會有類似的感慨。
除了經(jīng)歷的相似,詞句意象的運用,有時也會讓人覺得似曾相識。比如《搗練子令》“深院靜,小庭空”,僅二十七個字就包蘊著許多引動別離感懷的情景。“庭院”“寒砧”“北風”“冷月”等經(jīng)典意象組合成的畫面,誰會深夜睡不著來數(shù)砧聲呢,恐怕除了李煜還有杜甫(《秋興八首》其一》)和白居易(《江樓聞?wù)琛罚?/p>
不同時代的各種不幸者、失意者、沒落者及遠離故鄉(xiāng)的人們,可以從李煜這些感傷的詞句中找到自己精神上的同伴。有些人并非不幸者,但他們的愿望有常常得不到滿足,快樂也常常不能久留,因此他們愿意接受并皈依這種廉價的悲觀主義。
二、“情感、感觸——共鳴”說
這出自許可《讀“評關(guān)于李煜詞的評論”》,他認為,李煜的抒情詩歌中所表現(xiàn)的只是一種情緒和感觸,那種與這些情緒和感觸有著深刻聯(lián)系的具體性事物都沒有,或幾乎沒有被描繪出來。這樣,這些本來是具體性的,畢竟不是誰都是帝王或成為亡國之君;但這些與李煜生活經(jīng)驗分不開的情緒和感觸在作品中卻具有了一種普遍性,因而能為其他時代其他階層的人們所理解。也能為人民大眾所接受。如那首《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寫的是暮春殘景,表面上是傷春永別的即景抒情詩,實際上他不僅寫出了一己的失意情懷,也涵蓋了整個人類所共有的生命缺憾。所以有人評價,“是一種融匯和濃縮了無數(shù)痛苦的人生體驗的浩嘆”。人們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和不同的體悟感情來體會這種作品中的情緒和感觸。
三、“典型——共鳴”說
何其芳的《如何評介李煜》認為,“相見別離”“人生愁恨”在人類社會普遍存在,是典型的事物,因而能引起歷代讀者同情和共鳴,再加上藝術(shù)表現(xiàn)方法方面,他把這些內(nèi)容表現(xiàn)得很好,就贏得了讀者的喜愛。如《浪淘沙令》“窗外雨潺潺”這首詞,會引起許多作客他鄉(xiāng)之人的共鳴,而且就像為他們寫的一樣。古往今來無數(shù)的遷客騷人讀到這一句莫不一聲長嘆,自己所要說的早已被后主道破。李煜的詞概括了人生中的一些典型的、共同的、容易打動人的東西。盡管李煜的離愁和亡國之恨與人們的仇恨具體內(nèi)容有差異,但因為詞的概括性很高,人們只感到共同之處或很難覺得有一些差異了。
這些觀點在一定程度上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也許還有其他的說法,如內(nèi)容意義的普遍性有創(chuàng)作方法的概括性,這些都是基于李煜以簡約之詞概深遠之意而引發(fā)的。李煜抒發(fā)的都是真情實感,沒有歪曲生活,因而在具體內(nèi)容方面就給人以合情合理的感覺,覺得在這樣的情景之下必然會產(chǎn)生這樣的思想感情,這就具有一定程度的典型意義,能夠感動不同時代不同性質(zhì)的人們。而他那對美好生活的殷切眷念,對不合理生活的抗憤情緒,表明了這是在橫遭壓抑之下所產(chǎn)生出來的愁苦。這種愁苦的產(chǎn)生在歷史時代里是符合生活實際和客觀規(guī)律的。
這種愁與恨,在對抗性的社會里一向是容易打動人心的,“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韓愈《荊潭唱和詩序》),這種符合實際的傳統(tǒng)觀念也就支持了它們成為一種傳統(tǒng)。
李煜雖死于宋人之手,但宋人對其卻偏愛有加。有人評價李煜“氣魄沉雄,實開宋人豪放一派?!保ㄓ崞讲短扑卧~選譯》)縱觀李煜之后的詞壇,以小令為主的文本體式和以柔情為主的題材取向,以柔婉輕艷為美的審美規(guī)范風靡盛行,只有到了蘇軾才擺脫了“綢繆宛轉(zhuǎn)之態(tài)”,用心自寫胸襟,抒發(fā)對社會人生乃至政治歷史的大感慨,具有雄豪的風采和深沉博大的氣象?!按蠼瓥|去”的吟唱和“人生如夢”的慨嘆,在雄奇壯闊的自然美中融注深沉的歷史感和人生感慨,這與李煜關(guān)于人生宇宙的思考雖然存著情調(diào)的不同,卻同屬作者結(jié)合自身的體驗,抒寫對人生長恨或理想與現(xiàn)實巨大反差的感受。
蘇軾等人繼承了李煜豪放的一面,而李清照等人則對李煜陰柔婉轉(zhuǎn)的一面有了更進一步的發(fā)展。同樣有悠閑舒適的少年生活,同樣有至愛身死的人間不幸,同樣有家國淪亡的痛苦經(jīng)歷,李清照用她的詞訴說了迭遭喪亂,受盡磨難以后的凄慘心境,傾吐哀怨凄苦的內(nèi)心感受,帶有深沉的感傷情緣。在閨情詞盛行的宋代詞壇上,李清照以獨到的功力,用最平常最簡練的生活化語言精確地表現(xiàn)了復(fù)雜微妙的心理和多變的情感流程。
宋代以后,能在詞風上繼承李煜的,納蘭性德當數(shù)第一,和李后主一樣,同屬于純情詞人一類。這種人篤于性情、不染塵俗,葆有高潔的理想,多懷感傷的情緒。
納蘭性德在《淥水亭雜識》中這樣評價與后主的詞:“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痹诩{蘭性德的詞中,游蕩的是思念、幽怨與孤獨的情懷。
陳其年評曰:“《飲水詞》哀感頑艷,得南唐二主之遺?!蓖蹯稀讹嬎~鈔》評曰:“《飲水詞》三卷,凄婉嫻麗,于小令最工?;蛑^李煜轉(zhuǎn)身,殆以詞品相類也?!闭J為納蘭性德為李后主再生,最能看出人們對這兩位異代詞人的認同。此無它,源于共同的性情而已。
李煜和納蘭性德雖然在中國文學史上稱不上真正獨樹一幟的大家,而以往的文學史又往往責備他們詞作生活面狹窄,過于感傷。但透過他們感傷的背后,卻可以看見那一顆熾烈的赤子之心,還有那悲天憫人的博容胸懷。
放眼當代文學,李煜和納蘭性德所延續(xù)的悲天憫人的情懷在作家白先勇那里得到了傳承和發(fā)展。白先勇與前二位一樣生活都生活在富貴之家,青少年時代的悠閑生活,戰(zhàn)亂時期的四處輾轉(zhuǎn),以及家道衰落后的寂寞悲涼,白先勇將昔日輝煌和今朝的凋敝,以一種觸目驚心的鮮明對比展現(xiàn)出來,如他的代表作《游園驚夢》,美人遲暮,濃厚的悲愴氣氛,人生如夢的滄桑感,深化到最后便成了《孽子》中的悲憫憐愛和仁慈寬厚。那是一群倍受世人歧視、無家可歸的“青春鳥”,他們因違反了正統(tǒng)的倫理道德而被斥之為“孽子”。然而,在白先勇筆下,他們卻是一群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青春少年。白先勇以他慈父般的憐愛和包容一切的仁厚為這群“青春鳥”譜寫了一曲可歌可泣的青春之歌。
文人的敏感率直,帝王的威嚴神圣,李煜的一生演繹著帝王和文人的雙重角色。與中國傳統(tǒng)文人相比,李煜已無須再有功名利祿的煩憂,也不再為出世入世而憔悴;而作為一個帝王,李煜除了他的帝王方略外,更將中國文人那種慨嘆天下的思想納入他的胸懷。然而,文人的血液終究沒能挽救南唐的危亡?!靶亲蛞褂周囷L”“一江春水向東流”,念念不忘故國的亡國之君和他那顆依然時時感懷舊邦的心,最終沒能留得住風流才子的命。可是,他的感慨哀唱卻走得遠了,大家會不時地吟起那些引人思緒紛飛的詞句,分享那無盡的愁煩與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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